人与狗

                                

 

                       万玛才旦                     

                                               

 

 

    一个冬天的晚上,西风正无情地扫荡着这片光秃秃的草原。就在这片草原上,住着三户游牧人家。

    就在这天晚上,这三户人家里,各有一件不寻常的事在发生着。住在东面的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个小伙子。他今天迎来了朝思暮想的新娘。夜幕刚刚降临,就过早地熄灭了帐房里的灯盏。住在北面的这户人家里只有母女二人。年老的母亲是个体弱多病的女人,从今天早上就开始发烧,一直昏迷不醒,辛亏邻居们送来了几片解热镇痛之类的药,到现在才能慢吞吞地说出几句不太连贯的话。住在南面的这户人家里是一对结婚不到两年的年轻夫妇。女的怀有身孕,肚皮鼓鼓地腆着。不料今晚刚刚入睡,便觉腹痛难忍,直在炕上打滚,眼看就要分娩了。

    西风打着刺耳的唿哨无情地从西风口肆无忌惮地吹过来。他们三家的羊群都露天聚集在中间,由一条毛色不太鲜艳、样子十分难看的狗守护着。

    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周围一片沉闷。夜半时分,随着寒风的吹动,飘飘扬扬地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一会儿工夫,大地便披上了一身银白色的素装,世界肃然静穆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悲哀和沉思之中。雪已有一指厚了。偶尔有几声狼的嗥叫声划破夜晚的宁静在空旷的原野上凄凉地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那条狗警觉地站起来,摇着粗短的尾巴跑向一边,见了生人似的竖起耳朵凶猛地狂吠起来,随后又有一阵狼嗥混杂地响起来。大概是听到了狗叫声的缘故吧,那阵狼嗥只是在不远处回响着,一直没有靠近。

    这条狗听到了狼嗥,又停止了吠叫,不安地摇起了短粗的尾巴,来回在雪地上围着羊群奔跑起来。在羊群周围的雪地上,很快印上了十几层密密麻麻的脚印。这时,羊群也开始骚动起来,时时传来“咩咩”的声音。一会儿狗又停下来,一边用眼睛警觉地望着西风口,一边蹲下来仔细地辨别狼嗥声传来的方向。当它确认声音是从西面传来时,就马上朝着那个方向狂吠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望着西风口上没有丝毫的动静,狼嗥声也渐渐平息下来时,它便伸直前腿,吐出舌头不断地喘气。由于连续不断地吠叫,它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听起来像是一个患有气管炎的老人在轻轻地咳嗽。忽然它又站起来,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吐出舌头疾步向东面的那顶帐房跑去。到了门口,它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随后蹲在地上,用急促而又像是祈求似的声音吠叫起来。里面的一对正在享受着人生的天伦之乐,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此时,任何声音也不可能传送到他们的耳朵里,因为他们沉浸在世界上最大的幸福之中。足足有两分钟之后,狗的吠叫声渐渐微弱下来,像是一个苦命的人在用微弱的声音悲叹自己的命运。当这悲叹的声音也渐渐平息下来之后,四周又恢复了宁静。墨一般的黑夜淹没了山丘、帐篷,淹没了周围的一切,好像这里只是一片空旷的原野,什么也不存在。但是没过多久,狼的嗥叫声又在附近响起来,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起初只是简短的一两声,随后又是混杂一片。狗马上站起来,急促地摇着尾巴。它不安地听着这叫声,疾步向北面那顶帐房跑去。到了门口,它蹲下来,像前次一样地狂吠起来。此时,里边的老女人又醒来了,她把手伸出被子,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喊着女儿的名字,说着一些混乱的话,弄得女儿在她身边不知所措地团团转起来。狗的嘶哑的叫声似乎也传到了女儿的耳朵里,但她只是略微顿了一下,朝门口望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向不断呻吟着的老女人。随着时间的流逝,狗的吠叫声也渐渐平息下来,听起来像是一个人在喘气。它的耳朵垂落下来,尾巴也夹在屁股底下不动了。一会儿之后,又传来了一声刺耳的狼嗥声,这声音似乎更迫近了。它迅速地耸起耷拉着的耳朵,振作起来,摇着尾巴不安地围着羊群转了一圈,又停下来,转动着眼珠看了看稍微平静下来的羊群,竖起的耳朵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周围的动静之后,才用鼻子嗅着什么,直朝南面那顶帐房跑去。它跑到帐房门口,马上停下来。这回没有蹲下来,冲着门口直叫,时时用爪子碰碰帐房门,发出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面传来一阵又一阵痛苦的呻吟和一阵阵来回走动的急促的脚步声。过了好一会儿,狗好像是感到绝望了,叫声完全停止下来。细细听来,像是一个人在轻轻地呼吸。这时,羊群突然骚动起来,到处都是混乱的跑动声和“咩咩”的叫声。随即狗的叫声夹杂在羊群的“咩咩”声之中,显得激烈而又紧张。羊群开始四散奔逃。这条狗一会儿斜冲在羊群之中,一会儿又围着羊群转圈。没过多久羊群聚拢到了一块儿,狗的叫声也渐渐远去,草原上又渐渐恢复了宁静。风已停止了吼叫,雪也不再飘落了;从云层的缝隙间月亮也露出了半边惨淡的脸。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狗的吠叫声又在羊群周围响起来了,但不再像前面那样激烈紧张,只是一种拖长了的如泣如诉的哭音,详细听起来又像是一个被遗弃了的孤婴在荒凉的雪地上悲凉地哭泣。

    已是后半夜了。小伙子已从梦中甜蜜地醒来;老女人也如同往常一样渐渐进入梦乡,女儿还醒着,微闭着眼睛,守候在她身边;孕妇已经分娩,是个男孩,帐房里不时传来婴儿“哇哇”的哭喊声,丈夫脸上露出笑容,望着婴儿可爱的脸庞,不时用手轻轻地碰一下,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外面那一直持续不断的悲凉的哭泣似的声音,也先后传入他们的耳朵。他们都觉得在今夜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他们打生下来就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古怪、可怕的狗叫声。再加上他们本来就不太喜欢这条毛色不太鲜艳、尾巴粗短、样子难看的狗,因而从他们的心底同时增生出一种莫名的仇恨来。谁也不愿再听到这样的声音。同样的想法使他们每人都操起了一根粗壮的、无情的木棒,默默地走出帐房,来到狗前面。他们在冷冷的月光下用冷冷的目光看了看彼此冷冷的面孔,连声招呼都没有。他们都看到了彼此手中的木棒,都紧紧地握着。狗听到有人来了,停止了呻吟,立时,周围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但马上呻吟声打破了这种沉寂,传入他们的耳朵。他们把目光一齐投注到蜷缩在那儿的狗身上。得到儿子的男人首先愤怒地抡起手臂在狗的脊梁上狠狠地一击,狗便发出一种尖厉凄凉的声音,趴在那儿没动;病妇的女儿接着击中狗的颈部,狗的耳朵彻底耷拉下来,无力地举起头,不解地望着主人,眼睛里闪出一丝奇异的光,随即暗淡下去;新婚的小伙子最后抡起了他肌肉结实的手臂,残酷地照准狗的脑门狠命地一击,狗的头便撞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谁也不看谁一眼。新婚的小伙子踢了一脚躺着不动的狗。随后,病妇的女儿,得到儿子的男人也接连踢了两脚,便各自走回自己的帐房里。

    第二天早晨,一轮奇特的太阳从地平线上慢慢地升起来,显得格外地大,格外地红,光线也格外地鲜艳,把雪地上的一切照得格外地清晰。当太阳离地面已有一段距离时,新婚的小伙子容光焕发地走出帐房,揉着被雪光刺痛的眼睛;病妇的女儿也眯缝着红肿的眼睛走了出来;最后,得到儿子的男人拖着疲惫的身影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出现了。他们彼此点头打了招呼,慢慢地走向羊群。几乎在同时,他们发现了那十几层密密麻麻的狗的脚印。随后,又发现了几只羊散乱地倒在雪地上。他们都疾步跑了过来,看见周围的雪地被染成鲜红的一片。他们脸上的表情都转换成了同一种:惊讶!他们张着嘴、睁大眼睛在雪地里搜寻着。最后,三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那条蜷缩在雪地里的狗身上。随后,慢慢地挪动步子朝目标走去。到了跟前,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都不敢正眼看这血肉模糊的躯体:一只狗腿不知飞到那儿去了,一块模糊的血块凝结在那只残腿上,好几处的皮毛已经不存在了,露出鲜红的肉来;那条粗短的尾巴也快断了,只连着一丝皮肉;几道尖尖的牙印深深地刺进了脊梁。。。。。。他们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听到的不仅仅是狗叫声,仿佛还听到过一阵阵激烈的搏斗、撕咬的声音。他们都不忍再看,轻轻扭转了头。在他们眼前洁白的雪地上,一滴一滴鲜红的血印一直延续到视线的尽头。能看得清楚的血迹,每一滴都像一个小孩子的心脏,樱桃似地镶嵌在雪地里。他们每人轻轻地捧起一把那心似的血迹,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来源:《西藏文学》(1992),《流浪歌手的梦》(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