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街上突然刮起了一股旋风,扬起一阵赭色尘埃,行人都不约而同地个个面朝西方避风。不远处,一个放风筝的小男孩望着头顶断了线往更高处飘飞的风筝喊道:“加列列恰(风筝线断了)。”街上的行人仿佛到这时才发现小孩开始放风筝似的,个个都向风筝飞走的方向望去。

人群中一个六十余岁的人气冲冲地嚷嚷开来。“现在是藏历六月份,哪有在这个时候放风筝的?纸做的鸟死鸟,如果过早地放飞,就会使雨季提前停止,加速秋季的到来。过去放风筝只能等到麦子入场后由宗东面拉开序幕才能放。”

在场的年过八十身着八旬白袍的人咧着嘴;那个四十多岁的人像是在听那个六十余岁的人说话;而那个三十出头的人一听到刚才那番话,就瞅了瞅远处那如同燃烧的蜡烛似的宗府残恒断壁,以奇怪的眼神看着六十余岁的人。没有一个人听完六十余岁的人说的话,这使得他忆起了由他自己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引出的往事。

那时一些商人把印度出产的油光纸风筝整箱整箱地用骡马运进西藏来。由上一年放风筝时的快感促使他在下一年放风筝的季节到来之际,从商人提前两个月运来的风筝中偷偷地租一只玩起来。当他玩得开心、尽兴之时,被父亲捉起来揍了一顿说:“要是被宗府发现了,我就把你交出去。”还严厉地问道“如果今年不是风调雨顺的话,你该怎么办?”这话使得他在此后几天内处于惶恐的境地。在本应雨水充沛的季节庄稼却被毒辣辣的太阳烤炙成干黄干黄费时,心想这就是自己犯下的罪过。致使他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宗府派人来把自己收拾一番。以前他听人说,到了晚上有只老虎一般大的猫从宗府的窗户探出头来,在它出来时人们可以看到它的双眼红得像两盏点燃的大灯笼。于是一到夜间他就把宗府不计其数的窗户看 成大猫的眼睛,通红通红的,不敢看下去。

这天宗府果真派来了一个跑腿的。

“宗东老爷叫你马上到宗府来一趟。”

“我什么也没干,在我放风筝之前就已经不下雨了,”他带着哭腔哭调说。

“你撞了什么邪,谁问你下不下雨的事?你还是赶紧跟我走吧。”

他诚惶诚恐地随那跑腿的来到了宗府。宗东老爷一见他到来就笑嘻嘻地说:“没错,就是他,就是这个孩子。”

他想做一番雅解释:“在我放风筝之前就……”不容他把话说出来,宗东老爷就说: “每次我用望远镜从宗府楼上往下看的时候,总是瞧见你朝这儿看。今年的强格溜绳①节上该由你来溜了吧?”(一种惊险的溜绳活动即戴木制护具攀绳旋转而下)“老爷,人们忌讳溜绳这一活动,因为是从上面往下溜的,不吉利,所以不是早在前任宗东时期就取缔了吗?”他严若一个大人把自己听说过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是一年里最最热闹的一次娱乐活动,今年一定要举办。”

“老爷,请开开恩,我妈患有心脏病。俗话说,强格溜绳者的母亲不怕饿死,就怕担心而死。我妈肯定会被心脏病夺走性命的。与其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溜绳,还不如让我从宗府楼顶往下跳。”

宗东惊奇地问他:“咹,从十层楼上往下跳?”

他照以前听过的故事要求道:“给我一件大袍子和两支羊蹄子。”宗府办事员们很快将所需东西准备妥当后交给了他。

他披上大袍子,没有系腰带,双手各握一支羊蹄子,便从宗府楼顶跳了下来。由于袍子被空气向上顶着,因此使他的身子缓缓地降落下来,等到靠近地面时,他就把羊蹄子伸向地面喊了一声“贝鲁古卓”,便猛地自睡梦中醒了过来。睡醒后他嘴里仍不断地喊着“贝鲁吉卓,贝鲁古卓”后来他把有人从宗府楼上往下跳的传说揉进自己的梦境说给了别人听,使得这一传说更加动人地流传开来,并且他本人的名字也由“贝鲁古卓”取而代之,延续至今。

他指着那个八十岁的人穿着的袍子说:“当时我穿的那件肥大的袍子大小跟你这件 差不多”。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大伙儿的目光引向了八十岁老汉身上有日月图案的袍子——八十白袍。这种袍子现在城里十分罕见,因而大家都奇怪地盯着这件袍子。

八十岁老汉的目光从被风吹走的风筝移向六十余岁人的身上:“我这件袍子是满八十岁后穿的。穿上这就能消灾平安。你到现在还不到八十岁,怎么以前就有过八十岁呢?”

“不是的。我是说当时……”

八十岁的人说:“那个时候年满八十岁的人都要穿这种八十白袍。老人们还为招得福份,长命百岁,常让我们这些小孩把蒇香系在风筝线上点燃后放飞,如果风筝在空中被烧断,就会犒劳我们。”

大伙儿又把目光转向风筝飞去的方向。那只风筝飞至寺庙金顶后慢慢地往下降,从远处望去金顶发出的光好象缚在风筝上的丝线。

那个三十余岁的人还在回想着刚才八十多老人说的话:“那时,老大爷你们没有像我们现在这样的流行歌曲吧?”

“有啊,我小时候不分老幼都唱这么一首歌。‘后藏造了强巴佛像,卫巴(藏人)气在心头,卫巴若有本事,就把强巴背走了’。”

“在修建强巴佛殿时大爷您参加过修建工程吗?”

“没有。可我父母参加过。据说当时白天由人来修,夜间由鬼神建,就这样很快建好了。”

“我的福气更佳,我参加过强巴佛殿的维修工程。”三十多岁的人说。

“红卫兵斗志强,寺中红枣兜中揣,推翻罪恶旧世界,呀哦呐建立新世界。”四十多岁的人想起了自己年轻时期广为流传的这首歌。

那时天天都要大张旗鼓地去拆毁寺庙。每天早晨临行奶奶和母亲都要劝告他:“求求你,在别人动手前你千万不要先动手。在旁边蹭一蹭,弄一弄就可以了,”他也只是拖拖拉拉地磨蹭,尽可能少直接造孽。但当看到别人从清理掉的破土烂石中捡拾金银宝石碎块时,他也就违背“破四旧”的思想,捡些碎块带回了家。母亲一见这些东西就说:“拿了寺庙的财宝,世世代代都不得好过,从哪儿拿来的你就往哪儿送去,求你了。”于是他把那些东西带回寺庙,重又扔进废石烂土中。

那时奶奶常常悲戚地对人说:“常言道,人的寿命太长了,就能看到菩萨的尸体。想起来的确是这样。”

为使奶奶运气大增,他放起风筝来。在他的风筝飞上空中的当儿,居委会的治保主任跑来,把他训了一通。

“喂,谁叫你放的风筝?目前谁也说不清苏联修正主义什么时候向我们发动战争,如果我们的军人用望远镜观察时把苏联的飞机和风筝弄错了怎么办?”

尽管他对主任说的那句令人无法回答的话深感不满。但出于无奈只得把风筝收起来。晚上在会上又向他提起了那个严肃的话题,甚而指出风筝是过去贵族们玩的,现在你一个无产阶级的后代为什么要玩这玩艺儿?他为自己所做之事非但未能给奶奶带来什么好处,反倒惹出了麻烦至今感到内疚、懊悔。

召集法会的号声随风自远处悠悠传来。 六十岁老人说:“我哥哥过去是寺庙里吹法号的。说实在的,本来这是件大善业,可他年轻时并不好好做这些事儿,也不好好守戒规戒律。他们常跑到林卡里饮酒、玩骰子、打藏牌。据说回寺时寺庙大门口检查酒味的人就敛声屏气,不让人家闻出酒味,哥哥临终还引以自豪地告诉我们,过去藏历四月十日晚,他违犯僧规唱着藏戏清腔去转经,被寺中巡逻僧捉住后带到塔布跟前。到那儿他就随口编出偈颂体顺口溜 “吉日十五夜晚,贫僧出门夜游,未诵一句真言,足迹所到之处,把那藏戏吟唱,我们倒了大霉,遭遇教主上师,不听恶人之言,且把缘由细问。午茶时分集中,鱼儿不幸上钩,可恨尊胜宫殿,俨若阎王法庭,石阶陡而幽长,上面坐着一人,人称自曲塔布,右手握着大笔,左手拿着白纸,一旦张开金口,皆为剁杀炒制,堪布听后一乐,使他免遭了一顿抽打”。

八十岁的人听后便感叹:“啊啧啧,当时那些僧人只知享用施物信财,却不好好念经,所以造下了罪孽,使得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尽了磨难。”

这时那个放风筝的小孩喊了一声风筝线断了。顿时,大伙儿朝天上一望,就见那只风筝被风吹向更高处。

三十多岁的人像条件反射似地回想起自已在跟眼前这个孩子一般大的时候放风筝的情景。那时孩子们在打麦场上放风筝。一天放风筝的时候正巧毕尔查琼大叔来了。“毕尔查琼大叔来了,快跑”,有孩子大喊,猛地跑开了,他们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可他自已却因风筝正在空中飞翔,而另一只风筝则放在地上,未能逃脱,只好惊恐地待在原地等候那位大叔发落。

“你干嘛到这儿来放风筝?”

“你的打麦场在小山头上,这里风大,所以……”

毕尔查琼大叔瞅着地上压着石头的风筝问:“这风筝纸是从哪儿搞到手的?”

“大哥给我的,说是从宗府带来的。”

毕尔查琼大叔认真地看着用藏纸做的这只风筝上面的文字,半通不通地念了起来。“在廿九抛送朵玛。(藏历12月29日晚驱鬼用的食子)时,将替死鬼手中的肺脏抛到人群中落在宗本夫人身上。”念毕他就捋起

胡子笑道:“哈哈哈,是这么回事。”

“有什么可笑的?”

“当时我也在场观看抛送朵玛,替死鬼拿着肺脏走出宗府往外跑,我们在门口的人吓得跟着跑。此后过了几天,为宗本夫人增得气数举行了隆重的经忏佛事。”

他把在空中的风筝收起来后,毕尔查琼大叔念起了风筝纸上的文字。由于风筝边沿绞去,因而文字内容自然不完整:“第悉藏巴汗……距宗府二十六里处……降妖伏魔于曲若嘛呢墙下……被活佛鞋带制伏万年……。毕尔查琼大叔看见红黄色的风筝底线就问道:“这是从哪儿搞到的?”这么一问,他就把毕尔通查琼大叔领到残损的嘛呢墙处,指着藏在破旧不堪的嘛呢墙内用五颜六色的线绳缚成花花绿绿的咒语答道:“是从这儿抽下来系在风筝上的。”毕尔查琼大叔听后把线绳绞掉重新塞入嘛呢墙内,又把两只风筝烧毁了,致使他顿时悲恸大哭起来:“我的风筝,我的风筝……”

“拿这些东西会梦见鬼怪和那些死人,搅得你睡不着觉。”

街上刮起一股龙卷风,又一次让人们不得不闭上眼睛。那个放风筝的小孩啐一口唾沫:“风儿别在我们这儿刮,要刮就到占堆岗刮吧(孩子们在刮风时念诵的一口诀)。”八旬老人一听到这个口诀就喃喃道:“唵大日度日度大日嗦哈(白度母咒言)。”

“老大爷,您口诵这个干什么?”三十多岁的人问。

“不管遇到什么不祥之事我都要念诵这个口诀。”

“可现在并没有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呀。”

“我心里想起的……”

“刚才念诵的咒词是什么意思?”三十多岁的人好奇地问。

“这怎么跟小孩子讲?”

于是,就没有人刨根问底了。

八旬老人突然记起了以前自己念咒文时的一些事情。

一天孩子们在一个叫做岗托的地方放风筝;突然刮起了龙卷风,把芦花吹向天空,看似一群蜂蝇满天飘飞。这是女妖精的座骑,落在谁的身上会骇怕的。孩子们捉弄他说“女妖精的马落在他身上”,使他怕得魂飞丧胆的,只好哭着走回家。事后不久,村子里的老者挨家挨户地通告;“自今晚起在几天内夜间大家别外出,萨迦女魔鬼逃了出来。”一听这消息,把他吓蜷缩着身子躲进妈妈的被窝里连气都不敢喘。

“妈妈,平时女魔鬼住在哪里?”

“平时被降伏,压在萨迦寺中,捆她们的铁链拉得直直的,一旦脱逃,铁链就松了。”

“女魔鬼来的话怎么办?”

“应该念诵唵大日度日度大日嗦哈,这样,女魔鬼就不能伤害人。从前有一家,家中有夫妇俩和一个孩子。有一天来了两个女魔鬼守在那家门口。一会儿,一个女魔鬼对同伴说,我进屋让他俩打架等他们一出房门你就杀掉他们。说着就走进屋里让俩口子打起来。那妻子给背在身的孩子鼻头涂抹些锅灰,口诵着‘唵大日度日度大日嗦哈,走出了房门。这时屋里的女魔鬼随后就走出房门责问在外面的女魔鬼:‘你为什么不捉住刚才出门那个女人?’在外头的那个女魔鬼回答道:“刚才只有一位空行母背着一口陶罐走出去了,却没有看见什么女人出过’”。

听完这段传说,他就在被窝里学习并背诵起咒语来。此时门口的那条狗在吠叫着。

“妈,狗不害怕吗?”

“现在正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天很黑,因为这时狗能看见鬼,所以才叫起来了。狗不会害怕的。

但在这个时候人千万不能出门。”

黎明时分,出殡的骨号声自远处传来,犹如夺魂勾,吓得他心惊肉跳,“打那以后已经过了多少年?哎,时间这东西过得比流水还快。”

他的这番话使那个四十多岁的人又一次对自己因虚度年华而感到痛心。

秋天,在他沙子渗水般学习文化时,人们不分老幼一个个都爬到屋顶放风筝,那些没有风筝的人在一边望着。谈论开来。

“索吉(长条耳坠)胖子的风筝真漂亮。”

“那是在家中存了多年的风筝,可以做护身符了,它已经锯断了三只风筝。”

“既然他的风筝可做护身符用,那么为啥没人查询?”

“谁也不会对他们那些个喀擦热(藏族和尼泊尔人通婚所生的人,系尼泊尔籍)说什么。”

他不甘示弱。他把自己的风筝往高处放着喊着。“索吉胖子,要是你不怕烧屁股(不服气)的话就放开线吧。”索吉胖子的那个大风筝如同鹞子往他的雏鸟样的风筝上倒降,猛地一蹭,旋即放开线绳,不一会儿就让他的风筝断线吹到远处。这时有人就说:“索吉胖子的风筝线是铁索牌的,哪能跟他的比。”

他为这只风筝的失去感到十分惋惜。这只风筝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他斗胆揭下刚贴上去的大宇报,从摆在商店里的茶叶包上抽取竹条,又到邮电局偷取粘信封用的糊糊而制成的。出于气恼和无奈,他解下线轮上的线绳,线头两边各拴一块石头抛向索吉胖子的风筝线,欲将其风筝勾下来。在这当儿迎面走来阿斯达(斯达大哥),把他捉住揍了一通。

“你为什么打我?”。

“要是截断索吉胖子的风筝,能把它捉住,就赏一元钱,可是他的风筝线没断,所以能够捉住你这个捣蛋鬼也要赏钱。”说着就把他的手往一边拉,不管他怎么哭都不肯松手,直至把他带到索吉胖子家门口。

“放开他,放开他,”有人从房顶上往下喊着,扔下两根香烟。阿斯达高兴得咧开大嘴捡起烟,把一根夹在耳跟,点燃另一支吸了起来。他诅咒起索吉胖子:“索吉胖子的风筝线会断掉的,索吉胖子你去吃屎吧。”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到过索吉胖子的家附近。

对面那个小孩喊了一声“切断了风筝线,”一些孩子望着天空跑了过去。吹到空中的风筝线缠绕在电线杆上,使得风筝在空中盘旋着。孩子们像猫垂涎飞行中的小鸟,眼巴巴地瞅着天空。

六十余岁的人说:“我们小时候用不着担心风筝被电线杆缠往。”

三十余岁的人问:“那时你们在哪儿放风筝?”

“那时甲嘎彩(地名)全是平地,风筝线断了会在原处飘飞。”

三十余岁的人并不熟悉甲嘎彩,没有兴趣继续往下听,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那个六十多岁的人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

随着“切断了风筝线”的喊叫声,两只风筝同时在空中扯断线绳后被风吹走,致使栖憩于甲嘎彩荆棘中的野兔受到惊吓,像是去追风筝似的跟孩子们一道跑将起来。他跑着跑着,一不小心掉进坑中摔了个跟头。

他的哭声把跟他一道奔跑的孩子们唤了过来。

“快来看呀,他的脚踩进了埋小孩尸体的瓮中啦。”

“哦呀,魔鬼捉住了他的腿,这下他完了,会死。”

“他准备下地狱了?”

这么一来吓得他哭着走回了家。回到家里,他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母亲。出乎意料,母亲欣然对他说:“要是这样就好唵,今年你可以过十三岁本命年年关,以后不会再发生任何磕磕绊绊的事儿。”听母亲这么一说,他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然而天一黑下来,他就不由得产生巨大的恐惧。一想起自己以前杀过的小鸟等小动物就对母亲说:“妈妈,我有罪。”说完就哭起鼻子来,而且不让妈妈熄灯。多么难熬的一夜啊,他把心中的所有疑问都向他妈妈提了出来。

“妈妈,为什么要把小孩尸体装入陶罐埋掉?”

“不满八岁就没有资格天葬。”

“妈妈,今天被我踩上的那个陶罐是红色的,平时把红陶罐带回家时为什么要在那上面涂上黑炭?”

“人们忌讳把红色陶器和带血的肉之类的东西带回家。在把新陶罐带回家时一定要涂上锅底灰,这是为了防止鬼魂附在上面潜入家中。给婴儿的鼻涂上锅灰也是这么个道理。”听到这些事后他更加恐惧。他在惧怕中进人了梦乡。他梦见一个黑衣使者驾一匹黑马来到他面前。他指着那匹黑马的白色额头对那人说:我知道这是在江啦(后藏民间传说人物,相当于前藏传说中的阿古登巴,为智慧的象征)的故事中出现的那匹额头上粘有一块酥油的马。”尽管他对那人摆出熟悉的样子,但那黑衣人悻悻然,忿忿地对他说:“什么江啦,我是打阴间鬼域来的。别看你小小年纪,居然已经造了许多孽,我现在就把你送到桑耶寺敛气室。”这时他因呼吸受阻而从梦中醒来了。母亲点亮灯守在他身边。

“妈妈,要是没有天黑就好了。”

“从前宇宙形成之初,人的寿命没有限量,吃的是静滤之食,满身发光,可上九天云霄那时只有白昼,却没有黑夜。”

“后来怎么出现了天黑?”

“一个贪吃的家伙用指尖汲取了大地的精髓,其他人也跟着吃了食物。于是人的身子变得又硬实又沉重。这是第一次食用自然食物,自此人身上的光消逝了,天也开始有了黑下来的时候了。”

在他的记忆中没有比这一夜难熬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咳,哪还有比这一夜更令人害怕的。”

三十多岁的人问他为何没头没脑自言自语,可他却缄默不语。他所讲的事情使那个三十余岁的人想起了一件令他发怵的往事。

在放风筝的季节即将过去的一天晚上,孩子们聚集在打麦场讲故事。孩子王作出决 定,要讲出与自己的风筝图案有关的故事,不然就要进行惩处——往膝弯里夹石头挤压。于是孩子们个个绞尽脑汁、全神贯注地回想与各自风筝图案有关的故事——把由络腮胡、怒目红脑袋、花腰和围裙等图案联想到的故事—一讲完。

轮到他,他就看着自已风筝上的犬牙形图案讲道:从前有一个屠夫化身的女魔,按照约定俗成,夜间女活鬼们碰头聚会时各自都要交出一条人命(叫做肉税)。一天,有个小僧到她的肉摊上买肉,她就把好肉卖给他,在他离开时还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蛋。待他回到僧舍后,师傅一看就发现他的脸上有手指印迹,原来这便是女活鬼留下的指纹。为这事,小僧专门去谒见一位活佛。活佛在护身符上打了九个结系在他的脖颈上。

晚上,女活鬼们聚会时,那个女活鬼露出狼牙,背着气羹,骑着箱子来到众鬼之中,当众把气囊抖了抖。

她每抖动一次,小僧脖颈上的护身符就解开一个结,当准备抖第八次时,女活鬼首领下令:“不许再抖,快把你的肉税缴上来。”那女活鬼因缴不出肉税——一条人命,就只好把自己的孩子缴上去,以代肉税。

孩子们听着他讲的故事,一个个都吓得毛骨悚然。

接下来,一个带着骨笛形风筝的孩子准备给小伙伴们讲个故事,他刚一开口:说以前有一次我爸喊一声‘贝鲁古卓’,一跃身从宗府楼顶跳了下来”,就立即遭到了大家的反对,都说这跟古笛没啥关系。对此他辩解道“贝鲁吉卓”这个声音不像骨笛发生的声音吗?那个孩子王马上反驳道:“这哪里是跟骨笛有关的故事?”说完就给他用了膝弯夹石刑。于是他就哭喊着“我要告诉我爸爸”,就拔腿准备回家,可他刚迈出几步,其余孩子就吓唬他路上会遇到女活鬼。孩子们见吓得转过头来重又回到他们中,就不由得笑了起来。

想到这里,三十多岁的人独自哈哈大笑开来。六十余岁的人有些纳闷,不解地问他:“有什么好笑的?”

他依旧在笑:“古笛怎么会发出贝鲁古卓这样的声音?”

六十多岁的人一听就气上心头:“你是说我的名字就是骨笛声啊?”

三十多岁的人奇怪地反问道:“原来你就是‘贝鲁古卓’呀?”、“哎哟,我心里一直以为叫‘贝鲁古卓’的是个比我大的人呢”,八十岁的人说。

“我还以为‘贝鲁古卓’只是个故事里的人物,万万没有想到真有其人啊。”四十余岁的人说。

对面那个放风筝的孩子又一次喊了一声:“风儿别在我们这里刮,要刮就到占堆岗刮。”大伙儿一听,随即把目光移向孩子那边。

这时再度刮起了一阵旋风,那只随风飘飞的风筝现在变得只有遥远天际的星星—般大。他们几人仰望着那只风筝,继续沉浸在对各自悠悠往事的冥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