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诺尔桑!你是谁呀?”

        “我是阿妈日默。”

        “你从哪里来的呀?”

        “我是从嘛呢康来的。”(译者注:嘛呢康是村民宗教活动中心)

        “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有格沃,还有儿子扎果。”

        “那么,你到这儿干什么?”

        “我是奔着次珍来的。”

        “真乖。”

        格沃大叔在女婿饶杰家门口刚放下肩上的褡裢,看见颈部有一块像摁了手印般的黑色胎记的小外孙,就把他抱在怀里,很认真地盘问了起来。当从孩子嘴里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回答时,那张黝黑而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副从未见过的懊悔的表情。他闭上双眼,在这个四年多来自己理都不理的小外孙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这是坐落在森博杂根神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立在村背后山口的拉则(译者注:拉则即敖包,又称峨堡)、堆在路旁的嘛呢石、瓦当盖顶的嘛呢康、高耸入云的佛塔等,都保持着雪域民族古老村落的传统特色。晒着太阳的老人们的念咒声、蓄有长辫的密咒师的敲鼓声、头戴黄冠的仁波切(译者注:仁波切即“活佛”)的诵经声,这一切让人仿佛回到了雪域高原一座中世纪的聚落。但是,竖在房顶的电视天线、架在村边河滩上的吊桥、一天能磨五十余袋面粉的电磨,以及年轻人们骑着摩托车进城购物的情景,又使人感觉这里已经步入了现代社会生活。

        “你是谁呀?”诺尔桑疑惑地眨巴着眼睛问道。

        “我,我是你姥爷。”

        “我没有你这样一个姥爷。”

        “对,对,不过我确实是你的姥爷。”

        “听我阿妈讲,我姥爷不会来看我的,他还发过誓呢。”

        “那是他跟你说着玩的,她喜欢开玩笑这你是知道的。你能按自己的意愿投胎转世,这肯定是佛菩萨发了慈悲心,生在次珍身边真是太好了,而且还是个男儿身。从现在起,我即使不能每天来看你,也至少要每月来看望你一次,听清楚了没?我发誓。”

        格沃大叔一口气把想到的心里话都说完时,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一样滚落下来。诺尔桑这时候也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伸出小手擦去姥爷脸上的泪水。

        “阿妈去哪儿了?”

        “拉运货物去了。”

        “家里还有谁?”

        “就我一个人。”

        “这个傻女儿,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格沃大叔觉得诺尔桑太可怜了。

        “你不许骂我阿妈。”

        “好好好,我不骂,我听诺尔桑的话,从今以后我再也不骂你阿妈。我对你发誓……”

        “阿妈!阿妈回来了,她肯定给我买了好吃的糖。”格沃大叔还说完,诺尔桑叫嚷着要从他怀里下来。果然,从邻居家的墙角冒出一辆小型货车,直奔过来停在了爷孙俩的身边,驾驶室里跳出一个身穿牛仔服、头戴鸭舌帽的年轻女子。尽管,父女二人有七八年时间没有见过面,但是从苗条的身段和圆圆的脸型,格沃大叔马上认出了次珍。他因自己违背了誓言而有些不好意思,弯起腰把小外孙放下来后从地上拿起褡裢。

        “阿妈,他是咱们家的姥爷吗?”

        “是啊,你不认识吗?”

        “阿妈,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姥爷向我发过誓,说他再也不会骂你的。”

        “阿妈知道。”次珍擦着眼泪走过来帮父亲提起褡裢后温柔地说:“阿爸,您来了。咱们进屋吧!”

        “你能原谅阿爸妈?”

        “当然,再怎么说您也是我父亲啊!”

        “……”

        这个家的院落很大,据说是当地头人后代的庄院。只是祖上出了一位武艺高强的人,用拳头和霸气夺取了头人的位子。从此,子承父业,代代相传,人兴财旺。特别是女婿饶杰的祖父是一位英勇无比的汉子,一次,在朝拜圣湖回来的路上遇见一头红角野牦牛,他竟然独自一人征服了那头野牦牛。结果,从到家的那天晚上起,夜夜梦见那牲畜朝他摇头摆尾进行挑衅,弄得他精神恍惚,坐卧不安。后来,他的九个儿子除了饶杰的父亲以外其余八人有的死在别人刀下,有的被野兽吃掉,还有几个无缘无故地自缢身亡,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他家几乎断了子嗣。不久后,他本人也发了疯,自己吃着自己的肉离开了人世。幸运的是饶杰的父亲因为当时正在侍奉密宗大成就者吉美仁增而没有受到伤害。五年后当他回到老家时,村庄还是原来那个村庄,没有任何变化,而自己的父亲和八个兄弟却连影子都不见了。为此,他痛哭三天三夜,深感世事无常,遂产生厌世之心,又回到了自己的根本上师、密宗大成就者吉美仁增跟前,哭诉家里的变故,并决心遁入空门、继续修习佛法。大成就者吉美仁增痛心地说:“你的愿望很好,但是作为头人的后代,你是唯一的继承者,你不能让这个世系断掉,因为一个地方没有了头人就等于没有了规矩,人们会陷入无尽的纷争和内斗,甚至可能会自相残杀,杀生乃十恶之首,救人一命岂不是做了大善事?佛教教义归根结底也是调伏内心,有道是‘心地善则地道善’,如能驯服自己的心,在家修行也同样能获得成就。”还告诉他说你父亲杀死的是当地的神魂牛,若不立即设法进行禳解,将祸及子孙后代。

        “那该怎么办呢?”

        “你最好能去找一下那头神魂牛的头骨,如果找不到,也可以找别的野牛头骨或者一头强悍牦牛的头骨。关键是要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他诚惶诚恐地来到青海湖畔,一边打听一边寻找,终于在湖东面的喜马拉顿沙丘中找到了那头野牦牛的头骨。他用绳子紧紧捆好头骨,日夜兼程地背回到大成就者吉美仁增座前。为了让这户头人家免遭断子绝嗣,大成者利用七天时间念经诵咒给头骨吹气后,吩咐饶杰的父亲把它安放在自家门顶上保持干净,不受晦气污染,将来定会五福临门。

        饶杰的父亲是一个视佛教如自己眼珠的虔诚信徒,他遵照大师的吩咐办理妥当后,便与一位漂亮姑娘相识并将她迎娶为妻子,勤劳持家,承袭了头人的职位。一年之后,他们生下饶杰这个儿子,也得到了当地百姓的信任和尊敬,每年按时交清税赋,所拥有的物质财富超过自己的任何一位前辈头人。

        但是,过了约十五年后,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家的财产全被没收充公,这位头人也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特权和财富的普通人。在那个寺院被破坏、佛经被焚烧、佛像和佛塔被捣毁的年代里,他因不动摇对佛法和大成就者吉美仁增的一贯信仰,在监狱里仍然默诵经咒,偷偷地做一些法事,最终没能活着回来。相传,他在狱中以金刚跏趺坐姿死去。

        格沃大叔曾经是一个僧人,不过他是被父亲强迫送进寺院的。因此,对佛法没有半点信仰。作为后人,他以前也听说过关于这户头人家的许多往事,但从来不相信那些传说。自从为了自己去世的妻子而专程前往拉萨做法事回来以后,他常常处于疑惑之中,特别是听了外孙诺尔桑的那些话以后,对佛法的一种无法言说的信仰传遍了全身各个神经末梢。他开始认为,头人家里发生过的那些往事应该是真实的。

        “阿爸,您喝茶休息一会儿,我去把货物搬进家里。”次珍把食物摆在父亲面前,又端来一碗奶茶后走出院门。

                                                                         

 

        俗话说“冤家不易聚头,和解更显亲密”。格沃大叔自从确证自己心爱的亡妻转生在女儿次珍身边后,就履行先前许下的“即使不能每天来看你,也至少要每月来看望你一次”的誓言,只要有点空闲,就不顾路途的艰辛去看望小外孙诺尔桑,而且每次来都会买一两件衣服或玩具,糖果之类的东西就更不用说了。今天,他又从县城买了一大堆东西,还带上亡妻生前戴过的那副具有神力的护身符,没过中午就到了女儿次珍家。

        格沃大叔坐在庭廊下的毛毡上晒着太阳一边看着在用泥巴做马牛羊之类动物的小外孙,心想:人世间的事情往往会出乎人的意料啊!一些无法改变的往事,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

        七八年前的一个夏日的中午,华措大妈笑吟吟地来到他家,讲了一下午自家的家族史,顺便又夸自己的儿子有多能干,接着说从次珍姑娘的生辰八字看,她应该嫁到自己家里当儿媳妇之类的一大堆话。格沃大叔是从华措大妈家出来的,如不是她继承了家业,他也绝不可能在还俗以后成为她的妹妹——当时最受小伙子们青睐的美女日默的丈夫。华措大妈性格泼辣,心直口快,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从不给人插嘴的机会。因此,不仅在同龄人中印象不好,就连小孩子们也在暗中说她的坏话。但是,在格沃大叔心里她还是个有恩之人,常常怀着报恩之心。今天,她突然来到自己家里说起这事,他也觉得事情并不难办,于是立刻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了下来。

        然而,这事竟成了闹得他们家鸡犬不宁的导火索。女儿次珍坚决反对这门婚事,而且他的妻子日默也为女儿撑腰,把他和刚进中学的儿子扎果给孤立了起来。为了这事,他平生第一次打了妻子日默一记耳光,并且不止一次地揪住女儿次珍的辫子,把她拖出门外。也许是受不了这份折磨,女儿次珍在那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小伙子饶杰的接应下跑到了他们家。饶杰家里几次派媒人来提亲,都被格沃大叔拒在门外。第二年藏历新年期间,女儿带着女婿回娘家时,他不但不给好脸色,而且还又打又骂,在村内外留下了坏名声。也就是在那以次,他对女儿发下狠话:从今往后你没有这个家,也不准叫我阿爸。次珍也跟她父亲一样是个倔脾气,除了在县城等地找机会和阿妈见面以外,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家,所以格沃也不知道女儿的境况如何。每当听到妻子在梦中喊女儿名字时,他心里就想针刺一样难受。但是,俗话说“人不食誓言,狗不啃金属”,他只好就这样一直强忍着心里的痛苦,以维护自己的尊严,让岁月慢慢流逝。可怜的妻子日默一天比一天消瘦,前后不到两年就发生了那样的不幸之事。

        这一天是村里的守斋日,许多信徒天没亮就来到了刚竣工的嘛呢康。妻子日默对佛法僧三宝的信仰比他要虔诚好几倍,早上,他怎么劝都没能阻拦她去嘛呢康守斋。到第二天清晨,村里一个孩子跑来说阿妈日默在守斋时因身体虚弱而晕过去了。一听到这个坏消息,他光着脚跑到嘛呢康,与妻子见了最后一面。临终前的妻子日默嘴里在不停地叫着女儿次珍的名字,留下许多遗憾和痛苦。看到人已经无法挽救,格沃想起以前老人们讲过:想寻找亡人在何处投胎转世,就要在身体还没有冰凉之前打个记号。他连忙去找黑炭在她刚断气的遗体上摁了个黑色手印。之后,他择日安葬了亡妻,还力所能及地举办了一定规模的佛事活动为她进行超度。

        当时,次珍两口子到内地经商去了,所以,丧葬的大小事情全落到格沃和他正在上学的儿子扎果身上。格沃大叔因为妻子突然离世的痛苦,加之身心的劳累,使他比以前变得更瘦了,额头上的皱纹明显增多,村里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不说他可怜。

        儿子扎果去上学,留下他一个人在家的那些日子里,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一切,目光投向家中任何物品,眼前总会浮现出亡妻的身影。想起她生前曾多次提起希望去拉萨朝拜的心愿还没能实现时,他心里非常难过,于是把家里的牲畜卖掉一半后自己去了拉萨,在祖拉康(注:拉萨大昭寺)的释迦牟尼佛前,他祈愿如果世上真有灵魂就希望亡妻在自己的亲人当中投生。返回家乡后,他听说女儿次珍怀有身孕,同时,有一些老人也在私下猜测说那可能就是日默的灵魂投胎到了女儿体内。九个月后,次珍生了一个男孩。听到消息后,格沃大叔盼着孩子尽快长大,希望从他嘴里掏出一些有关亡妻日默的只言片语。

        转眼三四个年头过去了,次珍的儿子诺尔桑在渐渐长大。从刚开始说话时起,他就说:“我是阿妈日默。”而且,他的颈下有一块摁了手印似的黑色胎记。因此,大家都说这个孩子是日默灵魂无可争议的转世。听到这话,格沃大叔白天坐不住、晚上睡不着。他想,父亲当初送自己到寺院当和尚原来是为了来世的安乐,亡妻日默因为虔诚信仰佛法,行善积德,如今不是可以自由投生吗?在国家实行“宗教改革”时,许多僧人坚守寺院不肯还俗,而对自己来讲这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但还俗拿了头一名,而且参与了毁坏寺院佛像等破坏活动。当时亡妻不时奉劝自己别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可自己听不进半句话,还经常威胁她说再多嘴就会把你暗中煨桑诵经的事报告给上级,使她吓得抱住自己的双腿求饶。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

        “阿爸,咱们进屋吧!太阳快落山了,呆在外面会着凉的。”女婿饶杰的一声招呼把他从对往事的回忆中唤了回来。

        “哎,好的。”他一边答应一边站起身来。“冬天的日子可真短啊!”说着抱起小孙子进了屋。

        次珍这些天到县上参加科技培训,家里只有饶杰和诺尔桑父子俩。吃晚饭的时候,诺尔桑突然发起高烧,吃不下一口饭,还时不时地胡乱说话,情急之下饶杰说:“看样子要送医院。”

        “我今天带来的那些糖果你在火上熏了一下没有?”

        “没有。”

        “我不是经常提醒你们嘛!从外面带进来的东西不干不净,要在火上熏一下烧掉晦气。”

        “这病与那个会有关系吗?”

        “是呀!”

        “那怎么办才好呢?”

        “老藏医在家吗?”

        “他上个月就去牧区治病,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哎,看来只能以‘灰洗’的办法来治疗了。”格沃大叔说着思索了一下后继续道:“你准备一斗麸子、一口空碗、一把刀、一盘灶灰,还有一条新毛巾。”

        没过五分钟,饶杰已经把上述东西都准备好了。他抱着诺尔桑把希望全寄托在岳父身上。

        格沃大叔把亡妻的护身符戴在小孙子诺尔桑的脖子上,然后不紧不慢地从斗中装了高高一碗麸子,再用刀子把高出的麸子从碗口平平地剐掉,倒进旁边的灰盘中,他嘴里不停地念诵着“消除一切病魔邪恶和障碍!”接着,把那条新毛巾款款盖在碗上,从碗的底部用手紧紧攥住毛巾的四个角,把碗倒过来在诺尔桑的头上来回绕了三次,然后再往碗里添一点麸子又重复刚才的动作,等到麸子与碗口齐平时,把诺尔桑的脚印清晰地印在了灰盘中。

        这一切结束时,诺尔桑的烧已退,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他在轻轻的鼾声中进入梦乡。女婿饶杰的愁眉也慢慢解为笑容,如释重负地舒了长长一口气。

        格沃大叔指着灰盘说;“赶快把它倒到门外去。”

        “啦索!”手勤脚快的饶杰利索地端起那盘混合着麸子的灶灰跑向门外。

                                                                                

 

        这些日子,格沃大叔从一个平常很少去嘛呢康的普通人一跃成为天天去嘛呢康转经磕头念佛的虔诚信徒,赢得村人的赞叹和羡慕。为了弥补过去白白浪费的时间,他总是到半夜才入睡,天不亮就起来诵经,一天当中除了闭眼睡觉时以外,每天从早到晚诵经持咒,如同滔滔不绝的河流。有时候,他的思绪飞扬千里之外,但这不会影响经文的熟练念诵。

        今天,他又和往常一样第一个来到了嘛呢康,磕了一千个头、转了一百圈经才回家。午饭后,他钻到打麦场角落的那棵大树底下开始诵经。起初声音很高,后来慢慢低下来,他的心里又升起当年那些计划和设想。

        妻子日默离世后,格沃大叔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在那段日子里,他曾设想将所有牲畜都卖掉,办一场盛大的佛事活动,给亡妻超度灵魂,然后再等上三四年,儿子扎果也该大学毕业了。到那时,他可以卖掉全部房产,到儿子工作的城市里安家。从拉萨回来时,他还特意为自己将来的儿媳妇买了一匹当地的氆氇,但是,现在想来,世间一切事物都没有什么意义。对一个人而言,今生之终也就是来世之始,这在诺尔桑口中不是得到印证了吗?再说,来生的苦与乐全是由今世的所作所为决定的(诺尔桑之所以生活得幸福,正是因为亡妻日默生前修福积德的结果)。自己以前心里钻了魔鬼,出家后不好好修习教法,在运动中又批斗折磨过自己的上师。一念起这些,他懊悔得快要昏过去。他还认为,作为对已故父母送自己进入寺院的报答,当初没有把儿子扎果送进寺院当和尚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进而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出家的寺院——拉丹寺,在落实宗教自由政策、恢复寺院开展宗教活动的那年头,他完全可以和其他教友一同再次出家,可当时没有这样的认识和觉悟,现在虽想出家,却又怕别人挖苦和讥讽说:“瞧啊,当年那个毁教的积极分子”。

        格沃大叔一边念经一边思考,但却很难做出抉择。这时,他记起了以前师傅常说的“双头针尖难缝衣,三心二意不成事”这句谚语,心想:不管人们说什么,对我自己而言,修习佛法是当务之急;把儿子扎果送进学校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他现在虽然年轻气盛自以为是,等老了之后必定也像自己一样因为没有修习佛法而懊悔不已,到那时候说不定还会埋怨父亲没有将他引入正道呢。想到这里,他认为自己后半生的归宿应该是拉丹寺,而不是什么城市。

        当他在心里做出这个决定时,本来很低沉的诵经声一下子变得高昂起来。

        “喳喳,喳喳喳喳。”

        一只喜鹊落在他家的经幡杆的顶端不停地叫了起来。格沃大叔脸上露出从来没用过的笑容。心想,吃中午饭的时候茶碗里就有一根茶叶梗子竖立着,现在又听到喜鹊在叫,今天肯定会有客人要来,这个客人不是什么生人而是女儿次珍和小孙子诺尔桑就好了。他一边想着一边站起来朝村外的小路望去。

        不到半个小时,果然有一个骑摩托车的人直奔他家门前而来,后座上还带着个孩子。

        “阿爸,您在看什么呢?”女儿次珍脱掉头盔用手遮住额头问正在看着自己的父亲。

        格沃大叔这才叫了一声“哎呀,是你们俩呀!俗话说‘喜鹊叫,有客到’,果然不假,每次报告都是真的。”说着从摩托车后座上把小孙子抱起来问:“我的诺尔桑没有生什么病吧?”

        “没有。”不等次珍回答,诺尔桑就抢着说:“姥爷,这是阿妈给我买的玩具。”说着拿出一支精致的玩具手枪,扣动扳机,发出“嗒嗒,嗒嗒嗒”的声音。

        “真漂亮,我是永远也赶不上你阿妈啰”。格沃大叔说着和次珍娘儿俩一同进了家门。

        吃过晚饭之后,诺尔桑就疯玩起来。他一会儿爬到阿妈身上“欺负”一下,一会儿又躺在姥爷怀里撒娇,有时候爬上炕头来回奔跑。后来,大概是玩累了,往次珍身上一靠就睡着了。

        格沃大叔心疼地说:“真可爱,看她(指亡妻)回到自己家的高兴劲儿!”他抚摸了一下诺尔桑的头,“今晚就让他睡在我怀里吧!”

        次珍把诺尔桑抱到父亲睡觉的炕上,盖好被子,一边说:“您以后诵经磕头要量力而行,适可而止,不然会伤身子的,别像阿妈一样……”

        “别这么说。”

        格沃大叔打断女儿的话,把她叫到跟前,讲起自从听到诺尔桑的答话后自己思想的变化。说一个人投生为人,要注重来世而看淡今生;来世会是什么样子,全由今生的行为决定。他以女儿次珍的阿妈为例讲了一大堆道理,还说将来准备卖掉家产,让儿子扎果退学,到寺院去当和尚。如果不这样做,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只要能把扎果送入寺院当了和尚,自己什么时候死都不再有遗憾了。

        “您想让咱们家就这样消失掉是吗?”

        女儿次珍这一问,让格沃大叔心烦意乱。他闭上眼睛待了一会儿说:“不管怎样,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您虽然下定了决心,可我坚决不同意您的说法和做法。要是我阿妈还活着,她也不会赞成您这样做。您自己愿意去寺院可以,但不许把我弟弟也领到寺院。如果要强行让他当和尚,就等于没有把我和诺尔桑当人看待了。”说罢哭着走出门外。

                                                                                                        

 

        拉丹寺坐落在形同一头卧象的山下,其布局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那座高三层的大殿周围全是僧舍。这儿唯一的变化是去年新增加了一座僧舍,那是格沃大叔拆了自家的房屋,专门为刚进大学的儿子扎果(法名叫曲扎嘉措)修建的。可是,还没待一年时间,曲扎嘉措不愿意继续留在这样一座专门给人家诵经做法事的小寺院里,他从父亲的金库中拿了五千块钱到外面流浪去了。对他的行踪,人们各有各的说法:一部分僧人说他正在拉卜楞寺学习深造佛法教义,一些商人则说他在安多、康、卫藏等地经商,有些年轻人又说他已经逃往印度去了。这些真假难辨的各路消息让格沃大叔心乱如麻,无法安静,原先想着要在寺院潜心修习的愿望,如今已化为了泡影。现在,最他担心的事有两件,一是怕儿子曲扎嘉措在外面流浪时间长了会不会还俗,二是为了这小子当和尚的事和女儿次珍再次闹翻后,恐怕很难看见小外孙那张可爱的笑脸。

        黎明的曙光从森博杂根神山顶上升起的时候,格沃大叔早已念了一百遍经文,并完成了煨桑、供净水等一系列每日必做的仪式。昨晚格沃大叔梦见曲扎嘉措和次珍都来到了他的住处,所以没等太阳出来他就一大早带上一条长哈达去了卦师丹增的僧舍。

        “大叔,您有什么事吗?”卦师丹增见平常很少登门的格沃大叔,便停下正在念诵的经文问道。

        “要麻烦一下您了。”

        “什么事?”

        “昨晚我做了一个怪梦,所以想请您卜一卦。”

        “哦,是不是梦到次珍和曲扎嘉措姐弟俩了?”

        “是啊,是啊。您说的一点儿没错。”

        格沃大叔感到很惊奇,他以颤抖的声音说着话,把那条哈达恭恭敬敬地献给了丹增,然后双手合十,卑微地坐在一旁。

        “哦,好的,好的。”丹增神情严肃地拿起小桌上的檀香木念珠,把珠子拨过来拨过去几下后说道:“他们都在各自的地方想着你,但又由于某些原因没法回来。如果七天之内不能到达你身边,恐怕以后你们很难见面了。”

        卦师的答复不过是很平常的几句话,但是对格沃大叔来说非同小可。他每天从早晨旭日东升到黄昏夕阳西下,眼睛一直盯着村前那条蜿蜒的山路,心里惦记着次珍、曲扎嘉措和诺尔桑三人。他神情恍惚,每日必做的佛事也变得不正常起来,在经常发生一些比如该念的经文没有念完,或者忘了给佛龛上供、磕头等别人听了会耻笑的事情。

        今天是七天期限的最后一日。格沃大叔坐在僧舍前的土丘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伸向下面那座三角形山梁的小道,整整一天,不要说行人他连一头牲畜都没有见到。

        现在,夕阳快要隐入西山顶上那朵云霞后面,从云缝射下的白光像一根根彩线直插黄河水面,好像太阳渴了正在喝水呢。民间有种说法叫“太阳河水,暴雨要来”,格沃大叔很沮丧,他想:明天要是下了暴雨,洪水冲了山路,我和两个孩子以及小外孙就永远也见不了面。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就要闭关修行,从此与世隔绝。他再次看了那道山路一眼,失望的脸上露出一丝悲伤,慢慢回到了僧舍。


 

        “……”

        “美国参议院8月6 日以51票对50票的微弱优势通过了总统克林顿提交的关于减少财政赤字的议案,这意味着美国经济政策将发生大的变化。”

        “……”

        次珍听完每晚10点钟播出的藏语新闻节目后,把诺尔桑放在地上,走过去把电视机给关了。

        “阿妈,美国是什么呀?”

        “那是一个国家。”满脸倦意的她回答道。

        “离咱们村近不近?”

        “不近,离得很远很远。”

        “阿爸是不是到那个国家做生意去了?”

        “不是的,你阿爸在拉萨做生意呢。”

        “阿爸为什么要做生意?”

        “他想赚了钱扩建咱们村的学校。”

        “我长大了也要去咱们村的学校上学吗?”

        “是啊,从小就学习掌握了文化知识,不要说去拉萨,就是去美国和世界其他国家也是很容易的。”

        “阿妈,从明天开始我也要去上学。”

        “傻瓜,你还太小,学校不会接受的。”

        诺尔桑似乎听懂了这些话,他点了点头,脱掉上衣钻进了被窝。看到自己白嫩的胸脯前摆来摆去的护身符,他说:“阿妈,姥爷怎么不来看咱们呀?我想他。”

        “姥爷在闭关修行呢。”

        “闭关修行是做什么的呀?”

        “给你说了不懂,别多问了,快睡吧!”

        次珍面露忧伤的表情说完这话后给孩子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的。

        今晚天空阴云密布,不但看不见星星,连月亮也找不到踪影。村里人都好像早已进入梦乡,除了偶尔能听到年轻人们在黑夜中吹奏笛子长调的优美声音以外,四周都是静悄悄的。

        过了一会儿,从格子窗里又传出次珍母子俩的说话声。

        “哎,诺尔桑!你是谁呀?”

        “我是阿妈日默。’

        “你从哪里来的呀?”

        “我是从嘛呢康来的。”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有格沃,还有儿子扎果。”

        “那你到这儿干什么?”

        “我是奔着次珍来的。”

        “你长大以后要去上学还是要进寺院呢?”

        “上学。”

        “那你要老爷呢还是要阿妈?”

        “阿妈和姥爷都要。”

        “真乖,我儿子多懂事啊!”

        “可是,姥爷他为什么还不来看咱们呢?”

        “姥爷年纪大了,应该咱们先去看望他才对。都怪阿妈我脾气太倔……”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看望他呢?”

        “等你阿爸回来后咱们一块儿去好吗?”

        “好啊,好啊,我听阿妈的话。”

        “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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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宁·扎西东主,男,藏族,1967年生于青海省贵德县,1990年西北民族学院毕业至今在青海民族出版社从事书刊编辑工作,现为该社副社长、副总编辑、大型藏文文学期刊《章恰尔》常务副主编,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文联委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省民族文学翻译学会副会长,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和青海省“四个一批”优秀人才。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活动,目前一百多篇(首)不同题材的作品已发表在藏区各大报刊上,并收入各种丛书和书系中。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收获的季节》、中篇小说集《洛茫顿珠》、长篇小说《长明灯》;翻译图书《日常生活》《成长智慧书》《三国鼎立》等。部分作品先后荣获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创作新秀奖、第二届全国“岗坚杯”藏文文学创作奖、第一届和第八届“章恰尔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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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美多杰,藏族,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人,现供职于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青海民族文学翻译协会副会长。出版有藏汉双语散文集、诗集和文学翻译集及《格萨尔》简明读本编译本等十余部。先后获青海第六届“章恰尔”文学奖、青海首届藏语文学“野牦牛奖”、甘肃第四届“达赛尔”文学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和天津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第三届全国“刚坚杯”藏文文学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