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上灯时分来旅社的,班德拉姆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的打扮太惹眼了,在贡巴她没见过穿着如此古怪的人。当然,除了贡巴与郎木寺,她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一间房多少?班德拉姆还记得,他开口就问。

        走到贡巴竟然还打问住房价钱,有选择吗?天已经黑了,前后都是茫茫草原,走不了多远,就会被狼吃掉的。

        班德拉姆没有想戏弄他,开口就说,你想给多少呀?

        除了她一家常年开的旅社外,贡巴再没有可住人的旅社了。班德拉姆挺了挺高大结实的身板,吸了一口气,重新扎了下腰带,带着期待的目光等他回话。

        平常多少呢?他说。

        班德拉姆靠在大铁门上的一个小门框上,看着他,没有说话,好像极不欢迎像他这样的客人,但也不想拒绝他这样的客人。

        他又问,一百?两百?天黑了,我不想再转了,拿着这么多东西很吃力。他放下左手提着的画箱,指了指斜挂在右肩上的画架和帆布包。

        班德拉姆睁大眼睛,看了他一小会儿,接着就呵呵笑了起来,说,一百?多了。二百?太多了。

        他很惊奇地望着班德拉姆,小心翼翼地说,八十?九十?

        班德拉姆挪了挪身子,说,五十。

        他从班德拉姆留出的缝隙里挤了进去。

        房间很狭小,一张床,被子有些发黄,一个生铁炉子,还有一麻袋牛粪,除此之外,只有泥皮墙面和露出在外的麦草秸秆了。

        不应该来贡巴,坚持到郎木寺总该比贡巴好。从碌曲下车,或者尕海下车,都比贡巴强。为什么要停在贡巴?一个宾馆都没有的地方,多不方便。艺术无论怎样伟大,搞艺术创作的总该吃饭吧!他寻思,在这个地方搞艺术创作,那该需要多大的勇气。不过,好作品也许就会在这里诞生。

        喂,这不是你的房子。他听见有人喊,便立起身子。喊他的自然是班德拉姆了。原本就有点失落,且心里堵满了怨恨,因而他对班德拉姆的语气显得十分生硬——你没说让我住哪间,怪谁呀?

        班德拉姆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说,住隔壁吧,这间刚收拾好,是留给桑杰才丹的,东西我给你拿过去。没等他说话,她就拎起放在地上的画箱、画架和背包,走出了房门。

        另一间更破烂,屋顶上满是水漏过的污渍,霉味和土腥气也很重。

        他皱了皱眉头,说,会冻死的。

        班德拉姆笑着说,不会冻死的,你放心。明天桑杰才丹就来了,他要住那间。冻了就自己生火吧,但要小心,让牛粪烟呛死我可不管。

        哪有心思生火,他已经憋了一肚气。

        饿了怎么办?他突然想起如何吃饭这个重大的问题来。

        院子很宽阔,也只那么一排土旧的瓦房和一排牛粪墙,之外全是杂草。一扇暗红色的铁大门紧闭着,这扇大门似乎把他与外面喧嚣的世界完全隔离了起来。但他知道,这扇门的外面就是马路,马路对面还有几家小商店,小商店背后就是一望无垠的草原,鸟语花香,牧草青青……

        月亮硕大无比,贼亮贼亮,整个院子一览无余,而却十分朦胧。

        算了吧,忍一忍。他对自己说,要多住几日,要面对各种无法预料的困难。这里也许真是出大作品的地方,要学会忍,必须要学会忍。

        班德拉姆清晨就动身了。草尖上的露水很重,衣服的下摆都被打湿了。牧场在贡巴后山,走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太阳出来之前,班德拉姆已经完成了她应该所要完成的活——挤奶,放牛羊出圈,铲羊粪,将稀牛粪堆在一起。堆在一起的稀牛粪需要几天时间的发酵,才可以像饼子一样贴在草地上,等彻底干透之后,再背回家。

        班德拉姆再次回到家,太阳已经照亮了院子。

        所谓家,就是这个后来才被叫作旅社的地方。这里原本是她的冬窝子,最初也是简易的牛粪房和草皮房,后来赶了个好机遇,就盖了这些瓦房。成为旅社,却是偶然的机遇。贡巴属甘川公路的最中间段,路过这里的货车很多,司机们走到这里都有加水,吃饭,住宿的习惯。他们不论条件好坏,有一个比驾驶室宽敞的地方就可以了。班德拉姆也没想着赚钱,但也不拒绝他们给过夜钱。渐渐地,她的那排瓦房就成了过路货车司机的固定住所了。

        班德拉姆在许多司机的劝说下,将所有房子都改造了一番,之后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旅社。但她没想到的是,不到一年时间,贡巴这个风口的荒凉之地竟然多了好几家旅社。对此她并没有多想,她只想管好牛羊,管好桑杰才丹,至于旅社,想来住就住吧。

        贡巴这个地方风很大,那一天如果突然没有了风,你心里一定会发慌。贡巴也只有一条路,而且在草原上,这条路通向郎木寺和热宕坝。走郎木寺的车不会在贡巴停留,走热宕坝的车也几乎不在贡巴停留,只有进四川或从四川跋涉一夜,刚好赶黑到贡巴的才会住宿。

        贡巴的好几家旅社修好之后,却没人住。路过这里的司机们也很古怪,他们只认班德拉姆。新修的那些旅社也只好放置杂物,或租给了外地人去经营其他生意了。班德拉姆的心思不在发展旅社上,因为住宿的人毕竟有限,这些年来,除常客之外,陌生人他算是第一个了。

        铁门旁边还有两间空心砖砌成的小屋,那是班德拉姆的屋子,里面有佛堂,有连锅炕,有桌子。佛堂前的柜子上是一排盛有净水的小铜碗,还有糌粑盒子。糌粑盒子很旧了,盒子是从中间隔开的,一边是糌粑,一边是酥油,放糌粑的那一头还有一个小的木勺。松潘大茶是稀罕之物,要省着用。煮奶茶的时候,她会很小心地抓一小撮,从指缝里漏下去的掉在地上的茶梗要拾起来,要重新放到铜壶里。这是她的习惯。松潘大茶在藏区到处都有,只是在贡巴没有。买松潘大茶要走一天的路,走路她不怕,她怕牧场出乱子,禁止捕杀后,狼群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桑杰才丹在郎木寺租了一间很小的铺面,铺面靠白龙江,不临街,生意不好。可他不愿意来贡巴,更不愿意住牧场。班德拉姆最不放心的就是桑杰才丹,他不听话,总是按自己的心病去过日子,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没有媳妇,就无法固定住那颗骚动的心,尤其像桑杰才丹那样的年轻人。

        班德拉姆一大早就拾掇好了,一大肚子酥油,几十斤曲拉,都是最新的。她不渴求自己生活上有多富裕,但她不希望桑杰才丹在外面吃苦受累,因为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说好要来的,就一定会来。班德拉姆一边煮奶茶,一边留心铁门外边的响动。

        这么早他不会来,那个孩子是不会走路的,大概要到晌午过后了。她又给自己笑了笑。

        班德拉姆将煮好的奶茶灌进电壶(热水壶)里,就走出了铁门。

        她又去牧场了。最近是牦牛换绒的季节,只要是牦牛走过的地方,总会有绒毛挂在苏鲁枝上或带刺的草杆上。绒毛捡起来麻烦,但很值钱。

        草尖上的露珠散尽了,草地上的野花也醒来了,阳光下,整片草原鲜艳而晃眼。可班德拉姆并不感觉到它们有多么美,她的心里已经装满了即将出生的羊羔,也装满了属于桑杰才丹的那些烦恼。



        在这样的破房子里,倒是睡了一次从未有过的安稳觉。院子十分明亮,阳光照在半掩的铁门和陈旧的墙皮上,分外新鲜,也很安静。喧嚣被阻隔在外面,这个小院子在他心中,立刻成了一个完整而光明的新世界。

        院子里没有人,草尖上的露水早已散尽,小草精神十足,努力向上生长。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到屋里。突然间,他就感到屋子的阴冷和黑暗。一麻袋牛粪立在铁炉旁边,似乎在嘲笑他。铁炉子生牛粪火的确不是容易的事,对长期待在画室里的他来说,越发有点不可思议。折腾了好久,房子里已经散满了烟,牛粪在铁炉里依然没有燃起来。他奔到院子,弯着腰,流着泪,咳得厉害。

        太阳快到头顶了,往常的这时候他应该全身心扑到画布上去了,可他一直没有画出属于自己的作品来。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没有画出大作品来。妻子怨声载道,并不是执意反对他画画,而是抱怨他在这上面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艺术的因子太少了,再多的努力,也只能成为一个画匠。妻子的那些在他听来,完全就是巫婆的诅咒,或是仇人的刀子。

        草地上开满了各种野花,有蜜蜂往来,有蝴蝶蹁跹,也有大头苍蝇蓊郁。为什么要出来呢?仅仅是为完成一幅大作品吗?他想,不完全是。为了逃避吗?到底在逃避什么呢?他又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阳光一直在走动,可他还没有调整好心态。他想给她打个电话。

        贡巴是个风很大的地方,几乎没人,只有一家旅社……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或者才准备好好渲染一番,她却说,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依然很有耐心地说,这里有很美的草原,有和蘑菇一样的帐房。

        她的语言依然很冰冷,那就别回来了,免得看见就烦。

        他的耐心渐渐消失着,这次应该能完成一幅大作品。

        她的话语里开始有了冷嘲热讽,都说了几百次了,有意思吗?

        他有点忍不住了,啥才是有意思的呢?

        她也尖刻起来,画匠就是画匠,还要端个大师的架子,有意思吗?洗脸了,别浪费时间。

        他真来气了,一天到晚洗脸,不浪费时间?

        她直接爆粗口了,不洗行吗?都让你放的屁给熏黄了。

        他无声无息挂了电话,骂了一句——低俗。

        这个院子太静了,他有点接受不了,甚至有点寂寞。要在这里完成大作品,就要承受寂寞,接受寂寞。但他有点难过,无法自持,同时也感到十分羞愧,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她变化太大了,天天沉浸在网上,聊天,游戏,购物。家里堆满了垃圾,就是不给那些画框一个立锥之地。她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她了。不过他能想通,谁能逃过时光的改变呢。

        他画过城市的乌烟瘴气,也画过各种形色人物,包括她的身体,终究还是裹挟了造作与矫揉,这不是他想要的艺术,也不是他追求的目标。这次出来实际上是没有计划的,就像突然在贡巴停下来一样。别人或许不信,但他自己知道,甚至出行前他的穿戴,他自己也不想弄成那样,却偏偏就弄成那样了。



        他被惊醒了,既而又沉沉地迷糊了。草原上的确容易让人贪睡。再次醒来,才发现房子里十分闷热。外面艳阳高照,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班德拉姆坐在铁门旁的屋子前,一个很大的塑料盆里全是白花花的牛奶,奶香之气弥漫了整个院子。

        他将工具都搬了出来,开始认真摆弄着。其实,他还不具备开工的状态,但这一切似乎是让班德拉姆看的。可是班德拉姆头都没转,她只操心着她的牛奶。

        桑杰才丹捎话过来了,说没时间。这是不应该的,然而不应该的事情随时发生着。班德拉姆显得很不高兴。酥油和曲拉都带走了,这是她辛苦了两个多月才积攒下来的,都是最新的,不愁卖不出去,也不愁卖不上好价钱。然而这一切似乎和班德拉姆没有太大的牵连了,牵连着的只有那股热血。

        男人们的心都这么硬?班德拉姆又想,桑杰才丹在郎木寺喝不到新鲜的热奶茶,她忘记将那壶奶茶带过去了。不知道桑杰才丹下次捎话过来是啥时候了。这段时间牧场上最忙,她恨不得身边多出几个男人来,可那也只是一种奢望,从心理上,她可是排斥除多杰东珠之外的任何男人的。多杰东珠去世好多年了,失去男人的那种苦楚早就被岁月抚平了。桑杰才丹是男人没错,可在她心里桑杰才丹永远是个男孩子。

        他支起了画架,打开了画箱,却不知道该画什么。画这个小院子?画小院子里这块草地,还是画那扇铁门?他好像对那些工具产生了敬畏,一切妥当之后,却又远远地躲在一边。

        有点饿,眼睛有点花,甚至腿都有点酸困。想想看,已经有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了。这根本不是他的惯常行为,一到贡巴,一切都似乎乱套了。

        必须要吃点东西。他从草地上站起来,走到班德拉姆跟前对她说,哪儿的饭好呢?

        班德拉姆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又说,哪家饭馆的饭做得好些?

        班德拉姆说,饭都是一样的,都好着呢。

        和没有问一样,他拉动铁门,铁门立刻发出哗啦啦刺耳的声响。

        班德拉姆又说,都是一样的饭,吃饱就对了,到贡巴来了,还毛病多得很。

        他不想和她说话,就算想说,相互间也很难听清,因为他已经到大路上了,大路上的货车来来往往,很嘈杂。

        贡巴饭馆不多,都是很小的那种。谈不上山珍海味,但羊肉炒面片真还不缺。

        饿了,内心也就少了挑剔,反而觉得羊肉炒面片可口无比。吃完之后,他没有直接回旅社。沿马路向东走,一直通向郎木寺,或是热宕坝。向西走,便是碌曲,或是尕海湖。他向东走了不到一公里,展现在眼前的却是大山,草原也变成了草坡。他又返回,向西全是硕大无边的草原,牛羊成群,养蜂人戴着纱帽,忙着铲蜜。真是幽静而离奇的世界啊,他忍不住躺倒在草原上,轻轻喟叹了一声。

        必须要拿起来,要完成一幅大作品,绝不能让她笑话。

        ……只能是个画匠。那句话伤了他作为艺术家的尊严,他要让她把那句话拾起来,重新咽到肚子里去。

        阳光悄无声息地走动着,身下的湿气渐渐重了起来,脸也开始烧疼了。他没有过这样的生活锻炼,也服不了这样的气候,这样躺一两个小时,一定会落下病根的。可当他双手撑地起来的那一刻,却被重重摔倒了。原来他的右手触到一摊稀牛屎上了。他一声尖叫,再次摔倒,这下可好,那摊稀牛屎完完整整贴在他屁股上了,刚刚才有的良好感觉顷刻间荡然无存。他抬着右臂,趔趔趄趄,狼狈不堪地向旅社走去,拿画笔的欲望全成了一肚子懊丧。



        怎么就没有多带一条裤子?他将帆布包里的内衣使劲摔到床上。趁她不在的时候赶紧洗掉,否则太丢人了。稀牛屎太顽固,他的手都搓疼了,还是洗不净。

        房间里很显然被人收拾过,铁炉子里火还没有完全熄灭。班德拉姆肯定来过,她是老板,也是应该的。那些工具还在草地上,颜料快被晒化了。铁炉子着起火来力量很大,房子里有点闷。牛粪生火不好的一点就是随时要添火,不但如此,而且灰尘很大。有一天他开工了,可就不能生火了。他闻了闻右手掌,那股充满青草和腥气的味道没有了,可钻进指甲里的牛屎渣还在。裤子干了,那摊牛屎印迹愈加明显起来,他开始痛恨牛粪。

        班德拉姆从牧场回来已经很晚了,看得出,她十分疲惫,但还是来到他房门口,张口就来,明天住吗?

        住。他说,要住好几天。

        班德拉姆说,那就好,房间有潮气,隔几天要生一次火。

        谢谢。他说,我生了火,可满房间全是烟。

        班德拉姆呵呵笑了起来,说,我抽空给你生火吧,一看你的穿着,就知道你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

        他略有尴尬,也深感惭愧,脸不由得红了起来。说,啥意思?看不起人?

        甭多想,城里人没生过牛粪火炉,正常着呢。班德拉姆说,你又不是牧民,不住牧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儿啥都没有,只是风大,而且天气变化也很快,你待不了几天的。

        他努力掩藏着裤子上的牛屎印迹,没说话。

        班德拉姆继续说,我每天都要去牧场,你想喝水了就去那里,门没有锁过。她指了指铁门旁边的小屋,又说,奶茶也有,白天不出去的话就好好看门,出去的话就把门用铁丝撬住。

        班德拉姆的话让他感到很吃惊,他是客人,怎么在她口里反而成了主人一样。他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晚上最好别出去,不是其他原因,主要是流浪狗多得很,怕你吃亏。班德拉姆像给孩子交代事情一样,如果出去了,要早点来,快入伏了,雨水多。贡巴的雨不像其他地方,只要有一道闪电,就会泼下立柱子一样的雨,怕你找不到大门,就淋死了。她又说,如果铁门锁了,你就喊——班德拉姆——班德拉姆——

        你叫班德拉姆?他说,好听的名字。

        名字好听有啥用,日子过好才是要紧的。班德拉姆笑着说,这里真没啥好的,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想画草原。他没有思考就说,我是画家。

        看你穿得很古怪。班德拉姆依旧笑着说,不过看惯了也很好看的。

        他见班德拉姆没接画家的话茬,便又说,牛粪火很难生着的。

        很简单的,把干苏鲁枝点着放进炉子,上面放些干牛粪,很快就着了……

        唠叨了好长一阵,班德拉姆才回她的小屋去,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谈不上孤独,但真的有点空荡。炉子里的牛粪火已经熄灭了,应该是草原最温暖最美丽的季节,他却感到了冷。躺在狭小而吱吱不停响动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又拿出了电话。

        烦不烦呀,让不让人活?电话那头的她依然是冰冷的。

        他尽量压住内心的不愉快,轻柔地说,打扰你玩了吧?

        哪有心思玩?洗脸呢。她的语气里没有半丝温暖。

        这么晚还洗?他说,早点休息吧。

        跟着你都成黄脸婆了,不洗成吗?万一哪一天你成大画家了看不上我怎么办?她说话越来越尖刻了,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电话挂断了,他躺在床上,除了委屈,只剩胡思乱想了。

        窗户关得紧紧的,月光穿过窗户,将两把明亮而巨大的切刀贴在地面上。他最怕失眠,因为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勾画过自己成功的人生,也曾在画布上用颜料、松节油、刮刀等工具给自己的命运涂抹过五彩缤纷的光环,然而当他看到第二天灿烂的阳光的时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觉得自己就是《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那个老太婆,所有的美好只是欲望带来的幻想,到头来,除了伤感,剩下的只有那只破木盆。

        来贡巴的确不是赌气,他需要一个新的环境,需要静下心来。班德拉姆的牧场一定要去。他突然想起班德拉姆的牧场来,似乎感觉来到贡巴的目的渐渐明确了。他合上眼,想着草原生活的美丽,想着牧场生活的美好,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他起得特别早,院子里没有人,草尖上挂满了露珠,空气里夹满了冰凉,铁门紧闭着,这小小的院落再次成为他心灵中新鲜而美好的世界。

        班德拉姆——班德拉姆——他轻轻喊了几声,没人应答。

        他来到铁门旁的小屋门口,又大喊了几声——班德拉姆——班德拉姆,还是没人应答。小屋里面没人,班德拉姆早就去牧场了。他叹了一口气,心想,看来跟她去牧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房门口放了一把干透了的苏鲁枝,是生火用的,她还真是个细心的老板。他按照班德拉姆所说的方法很快就点着了牛粪,房间渐渐暖和了起来。

        整个贡巴还在沉睡中,路上的货车也少了,偶尔有一辆路过,师傅们恨不得把脚踩到油箱里去。风卷过,贡巴没有任何表情。一家专门做汆羊肉的门终于开了,咣当——声响十分巨大,让他心里一沉。必须要整碗汆羊肉。他是进入汆羊肉馆子的第一个人,需要等很久。他安心等待着,一直到太阳的影子铺满了大路,照亮了整个贡巴。

        汆羊肉有点肥,碗里漂浮着一层油。他皱了皱眉头,强忍着埋头大吃。一碗汆羊肉下肚,周身就热了起来。太阳完全出来之后贡巴就像一个火炉子,草原上的各种花都露出了惹人的笑脸。他打算今天不出门,正式开工,就画那个小院子。养蜂人就在旅社背后不远的地方,不敢开窗户,不过他不在房间工作。

        院子里阳光太亮,根本无法工作。他又将工具搬到房间里,敞开门。画笔在画布上走动,亚麻的暗灰色画布渐渐沾满了绿意。

        班德拉姆没有来,估计来不了,昨晚她已经给她的客人安排好了一切。但他渴望她来,因为他正式开工画画了。一直到太阳走过高原的中天,班德拉姆还没有来。他竟然这么渴望班德拉姆回来,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他不敢得罪她,必须要跟她去牧场。除此之外,他其实想让班德拉姆知道,他的确是个画家。

        他露出笑容,感觉脸上的肉有点紧。他站起来伸了伸腰,搓了搓脸,然后将两个大拇指插进背带裤的两根带子里,像拉橡皮筋一样用劲拉了一下。两根带子砰地弹在胸口处,没有感觉,他太瘦了。他又露了下笑容,脸上的肉还是紧紧的。

        班德拉姆总是说他穿着古怪,不就一个背带裤,一双马丁靴,头上扎个小辫子嘛,这有啥古怪呢!

        贡巴是没有街道的,街道就是那条马路。马路两边是为数不多的小铺子,几家小饭馆,最多的算是洗车、加水的了,当然还有唯一一家汆羊肉馆子。在这条街道上,他突然发觉自己真是个古怪的人,因为小铺子里的人们都把奇怪的目光投在他身上,这样一来,他自己也就有点不舒服了。

        他沿西边的草原漫步,他想透透气,舒活一下腰身和筋骨。西边的这片草原辽阔无比,但却看不到牛羊,然而牛粪不缺。那些牛粪像是草原这张美丽漂亮脸蛋上的痤疮,他对牛粪有所忌惮,远远就绕开了。但他也不敢走远,他有点莫名的紧张和害怕,不仅仅是因为草原的无垠与空旷。

        马路无限延伸,像是去了遥远的天边。没有车,却有两条狗蹲在路边。他的腿子软了,使不出力气来。那两条狗站起身,没有扑,慢慢朝他的方向走来。一股冷汗从头皮直泻脚底,他觉得整个身子都麻木了。还好,两条狗走了不到十来米,又返身朝草地走去。

        从西边草原到旅社不足一公里,他走了半个多小时。这点路他差不多是挪过去的,一进铁门,他就坐在草地上,一双腿子成了两根面条,怎么也站不起来。

        房间里很暖和,火炉没有完全熄尽,添了几块牛粪,冒了一阵烟,火苗又升了起来。

        画没有成型,只是一摊深浅并不均匀的绿。感觉不对,而且越看越不对。他压住狂乱的心跳,拿起刮刀,毫不留情将那些绿全刮了下来。

 

 

        下午时分,他醒来了,天气有所变化,一团一团的乌云奔跑着。牛粪炉子快要熄灭了,房间不冷,反而闷热。

        这里不用操心水路问题,但他还是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窗户。风很紧,电线发出啾啾的鸣叫声,屋顶上一团云很重,似乎要砸下来了。

        他坐在台阶上,傻乎乎望着满布乌云的天空。

        天越来越暗了,风却停了,四处突然寂静下来。先是一道光亮,接着就是嘎巴一声,电闪雷鸣之后雨就泼了下来。雨密不透风,瞬间,房子门前的小水沟就满了,水泡像一座座小帐房,在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着,重重复复,接连不断。

        他躲进房间,看着浮水不断淹没台阶,突然间心里害怕起来。还好,这样的紧雨下了十来分钟,就慢慢变成了连绵阴雨,但漫上台阶的水位却一直没有下降。牛粪火炉彻底灭了,房间里立刻弥漫起湿气来。班德拉姆早上放在门口的苏鲁枝已经用完了,是他没有懂得珍惜,点牛粪实际上用不了那么多。他不知道班德拉姆将干苏鲁枝藏在了哪里,再说他只是客人,怎么方便到处寻找?等等吧,班德拉姆会来的。

        掌灯时分,班德拉姆还没有来。外面依旧下着小雨,天黑得左手摸不着右手,瞌睡却分外香,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

        他被班德拉姆扎刀子一般的叫声惊醒了。他慌忙开了房门,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漆黑的夜晚,灯光显得十分微弱,但他看见了浑身裹满泥水的班德拉姆提着铁锨站在门前,样子很吓人。

        死人一样,房子倒了都不知道。班德拉姆一边改水路,一边朝房间里的他大喊。

        水已经淹到门口了,可雨还没有停的意思。

        赶紧帮忙呀,水都进房子里了。班德拉姆将铁锨扔进房门,凫着水朝铁门走去。

        水太深,又不知道堵在哪里了。他是客人,为什么要三更半夜改水路?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争吵,偌大的院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旦发生争执,仅存的一点好感又可能在滂沱大雨中变成仇恨,那样就糟糕了,不但不能清理门前的巨大水流,说不定房屋真会塌的。

        他忍住性子,一锨一锨将水往草地上撩。

        班德拉姆在泥水里变得更加壮实,风风火火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

        水都不会改,还能会啥。她从他手中夺过铁锨,将台阶前的水道向两边扒,一直扒到铁门口。水汇到水道里,一会儿,台阶渐渐露了出来。

        他抱紧膀子,站在雨中只打哆嗦。

        班德拉姆大声说,进去吧,别让雨把你泡散了。

        房间里冷,衣服全湿了,鞋里灌满了泥水,很难受。

        算是做彻底了,没想到雨这么大,水道从来没堵过。班德拉姆拿着几把干苏鲁枝来到他房间,说,要生点火,别得病了。

        她生火也是会冒烟的,情况和他第一次差不多。

        班德拉姆见他的眼神古怪,就说,外面下雨,烟筒不顺气,就会冒烟,等火着起来就好了。又说,你没有改过水路吧?看起来也不像改过水路的人,穿那么古怪。

        穿得古怪又怎么样?这和改水路有啥关系呢。他没有说话,他很生气,因为穿得古怪也会让人看不起?这是什么道理?

        班德拉姆说,本来我是住牧场的,但这个阴雨让人不放心,房子盖得时间长了,一下阴雨就漏水,怕出危险。

        他抬头看了看屋顶,并没发现漏水的迹象。

        班德拉姆见他看屋顶,又说,还没到时候呢。

        火着了起来,烟也慢慢散尽了。说漏就漏,先是一处,接着就是两处,三处,一会儿房子就成了水帘洞。

        班德拉姆取来了大小不一的好几个盆子,挨个放到漏水的地方。叮叮当当,滴滴答答,根本不似乐声那么悠扬,那声音充满了哀愁和焦虑,还有说不出的孤独和落寞。一夜到天明,时间是多么的漫长。

 

 

        事实上时间并不漫长,班德拉姆不会无休止地说下去,更不会赖着不走。班德拉姆绝不是那样的女人,在他看来,虽然不能用伟大来形容她,但她绝对是令人敬佩的一个女人。

        他是客人,只要按时付钱。不但如此,她要负责安全问题。道理上就是这样,然而贡巴根本就不是说道理的地方,这里只有狂野的风,只有无垠的草原,就连汆羊肉里都夹满了令人难以预料的野膘。

        她说的没错,他就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看不见脚下的路。

        班德拉姆把他看作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因而说起了她心中的两个男人。活在尘世间,都不容易,可她坚强,内心有盏明灯,像桑迪亚哥一样。她的男人在二十年前就离开了尘世,留下一个男孩,男孩长成男人,却又是那个样子,但她没有一句抱怨生活的话。?

        莲子有心,只是很苦。他一向自视清高,觉得自己还读过几本书,也画过几张画,然而在她面前感觉还是败了。他觉得,他败给班德拉姆是不丢人的。至于别人怎么想,就不要去管了。无论如何,要去她的牧场。他要给自己找一个败的理由,败得心安理得。

        铁门被敲得山响。

        雨停了,天却是阴的,乌云向四周不断奔跑。过了午后,或许太阳就出来了。

        有房间吗?有人大声喊。

        他开了房门,也看见了班德拉姆边扎腰间的皮带,边向铁门走去。显而易见,她刚从厕所出来,还没有去牧场,或是已经从牧场回来了。

        是一个个头很大的黑脸男人,要住宿,他们在门口谈论价钱。

        钱,钱,钱,什么都是钱,钱就是世上最坏的东西,人在钱的左右下,就会失去心智。艺术在钱的淘洗下,就会死亡。

        他又想起了家中的她,那个和他一路走来而早已变化了的女人。购物,养狗,养猫,除了吃饭,她的时间全浪费在那些小动物和她的那张脸上了。可有什么办法,他不是商人,也不是企业家,就算有钱,也不能那样挥霍。人总是要有点事干,要不就会生出疾病来。她的那种生活不就是一种疾病吗?

        班德拉姆一个人守着牧场,任何事情都没有耽误,而且每件事都做得井井有条,任何事情都考虑得那么周到。有点不公的是她的儿子不省心,也是属于得了疾病的那种人。那样的人多了,按照班德拉姆的话说,只有用爱,只有用耐心去教导,不是所有疾病都无药可治。是的,生活需要的不是怨言,而是宽容和忍耐,勇气和信心,希望和信仰。

        那个黑脸男人就住在了隔壁,是个跑货车的,他一回来就睡倒了,鼾声如雷。

        班德拉姆又走了,原本说要带他去牧场的,然而她失信了。也或许因为天气的原因吧。总有晴朗的日子,他要学会等得起。

        他决定要画这个小院子,包括铁门旁边的那个小屋子。他还想把班德拉姆也画进去,就画她煮奶茶的样子。画笔在画布上走动,半天功夫,大概的样子就出现在画布上了。可他总觉得哪儿不对,画布上的班德拉姆看起来有点别扭,要么过于肥胖,滑稽可笑。要么略带忧愁,夸张失真。

        他准备好了,可班德拉姆一直没有来他的房间。他很失望,对自己,也对她。

 

 

        这里的女人很温暖。那个黑脸男人跟他说。

        这里风大,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凉了。他想,那件事情上哪个女人不是温暖的?

        黑脸人接着说,贡巴这个地方一般人待不下去。这里的女人都厉害,都不服输,班德拉姆也特厉害的,大家都愿意照顾她。

        一个货车司机跑到牧场要干什么?他想着,那个黑脸人会不会是班德拉姆的老朋友呢?是不是照顾她很多次了?也没必要去牧场幽会吧!

        班德拉姆走得早,他和黑脸人走出铁门时太阳早照到半院子了。那场大雨下得很透,院子里满是青草的香甜味。工具在房间,他只是去牧场看看。谁承想那个黑脸人早早起来就喊他,说要去牧场。

        黑脸人走路很快,像在赶时间。这点和他不一样,他需要精心留意,而且第一次在长草丛里走路,他突然就变成了跛子。

        牧场说起来不远,走起来却没有尽头。黑脸人显得很不耐烦,半路上就丢弃了他。

        这片草原真大,长寿菊、金盏花、点地梅、龙胆草到处都是,养蜂人戴着纱帽,在稠密的蜂群里穿梭。再过一个月,雪或许就落下来了。野花香,蜂蜜甜,这个季节自然是最好的,之后的日子,就不敢保证了。

        应该到牧场了吧!他对牧场的认识只停留在概念上。牛羊分散在四处,木板围成的栅栏里没有草,只有黑土,或是与黑土混合在一起的牛粪和羊粪。栅栏不远处是一个很小的土房子,他没有进去,因为门口拴着一只很大的狗。土房子背后是一堆很大的稀牛屎,上面爬满了苍蝇和屎壳郎。牛粪堆的旁边还有一堆干透的苏鲁枝,摆放得很整齐。

        没有见到班德拉姆,那个黑脸人也不见影子。他坐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忘记了自己是个画家,竟然替班德拉姆操起心来了。这么远,来回奔波,到底为了什么?桑杰才丹是不会来这里的,实际上他追求的不是这样的生活,班德拉姆哪里晓得。桑杰才丹和他的女人有点像,他们喜欢虚空里的富裕,而不愿接受脚下的苦难。可桑杰才丹还是孩子,可她呢?那个黑脸人说,班德拉姆也是厉害人。他突然也发现了那句话的分量。

        黑脸人来了,从哪儿来的他没看见。

        黑脸人说,渴坏了,一连喝了三碗凉水。

        他说,在哪儿喝的凉水?

        黑脸人说,就那儿。黑脸人指了指栅栏不远处的土房子。

        他说,怎么狗没咬你?

        黑脸人说,都是熟人,咬啥?

        他说,班德拉姆呢?

        黑脸人说,在前面山窝里,再背一次,完了我就回,还要赶路。

        他特别留意了一下,黑脸人沙色裤子膝盖上有两坨绿。果然跑到牧场偷嘴来了,他有点气愤,光天化日不怕被阳光灼伤。

        黑脸人见他不说话,又笑着说,你对这里的女人可千万别打主意。

        怎么会呢。他说,我没有那样的想法,不像你,也背不起。

        有啥背不起的?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这么说?黑脸人又说,背不起就少背点,但最好别对这里的女人打主意。前年我们跑车的几个人在这里浪山,其中一个因为语言上骚扰了她们,结果被她们摁倒在草地上扒光了裤子,裤裆里裹满了稀牛粪,好几天都洗不掉。

        他听得冒了一身冷汗,同时也有点后悔来牧场,如果在那个小院子里,还可以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捣几下。

        黑脸人又来了,这次他没有去土房子,因为他看见了黑脸人背上背着东西。

        要回去了,你等吗?班德拉姆回来天就黑了,她拾了很多干苏鲁枝,一个人背不回来。

        他有点不好意思,嗫嚅着说,你是帮她去背苏鲁?

        黑脸人说,是呀,一大早叫你来牧场,你却装着不知道。我们都是下苦人,跑几天路,在她的小旅社里才能睡个安稳觉。又说,她的小旅馆安静,还便宜,有时候她还帮我们加水,洗衣服呢。再说他没有男人,我们恰好路过,顺手帮帮她,也不会折损啥的。朋友们在四川,等装好货,三两天就又到这里了,然后再帮她将所有苏鲁背回家。冬天了,我们住下也要生火呀。

        他有点恨自己,总是改不了随意猜测的毛病,太丢人了。这或许就是他和班德拉姆之间的区别,也是他和黑脸人之间的直接划分吧。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追求的何尝不是虚空里的那些东西呢!

        黑脸人已经走远了。天黑之前他到了贡巴,贡巴的小街道还是那个样子,对任何人都不冷不热。一碗汆羊肉,半碗总是肥油,就连这个都丝毫没有改变。

        铁门没有锁,这个小院原本就不需要锁。进了铁门,他将背上少量的干苏鲁放在小屋旁,然后进了小屋,按照班德拉姆煮奶茶的方式,煮了一壶茶,灌到热水瓶里,小心地放在了桌子上。

        那幅画始终画不好,刮了好多遍,画布都快要破了。草原包罗万象,是很难抓住精髓的。结实高大的班德拉姆留在画面上,向他露出笑容。看着那副没有成型的画,他想,或许不需要去牧场,能画好班德拉姆,他也许真就成画家了。

        大作品就在这里,准确地说,班德拉姆就是大作品。

        他准备好了,可是班德拉姆一直没有来他的房间。


原刊于《广州文艺》2020年第9期

王小忠2020.jpg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 散文集《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等五部。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散文精选集》《2013青春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精选》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文学奖·小说奖、《莽原》年度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