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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又一个加卡卜


        从东边方向,又一个自称“加卡卜”的进了卓尼领地。

        他们沿着洮河溯流进入卓尼。

        他们可能是从另一条河流上来的,进卓尼地界了,还在两匹马上讨论泾渭分明的事情。一个说,泾清渭浊,另一个说,泾浊渭清。一个引用的是邶风,“泾以渭浊,湜湜其止”。一个引用的是谭嗣同的文章,“泾涨渭涸,则泾清渭浊。泾涸渭涨,则泾浊渭清”。这可能是一个说不清楚也没有必要说清楚的问题,只是为了解闷儿。一路上引经据典,最终形成的答案是,夏天泾浊渭清,与泾河发源于黄土有关,冬天泾清渭浊,与泾河结冰期长而渭河结冰期短有关。过了暗门进了卓尼境内,远远地看到一座山崖,像极一顶喇嘛僧帽,这就是长着绿漪石的喇嘛崖。

        走在前头的马弁举着黄底青龙旗,脑后吊着一根辫子。看到洮河,大吃一惊。洮河是黄河上游的支流,黄河的支流原来是蓝色的,像蓝天上掉下来的一根带子。后面的马背上杵着的可能是两个大员,花翎红顶,蟒袍补服,腰玉带,足厚靴。他们装在散发着霉腐的朝服里,泥胎一样挺着身子,板着脸。

        他们看到洮河谷地上残留着一片上一年的棉花枝杈,显然是种植失败,放弃了。但这足以让人匪夷所思,在天高地瘠的番地,竟有人试着种植炎热之地的棉花。看来这里远非想象中的蛮荒之地。其中一个捋着胡须说,匡复清室,偏安西北,在此地做皇家避暑之地,天作之合。哈哈哈哈!

        纸糊的童男女过河,衣服湿了架子不倒。摆驾喇嘛崖,令官寨的土司和大头目疾行喇嘛崖迎驾。他们的人并不多,但阵势大,龙旗蔽日,钟鼓和鸣。卓尼官寨里的人行礼甫毕,那些红顶蟒袍们就鼓起腮帮子,唱歌。

        音调不一致,声音怪异。说实在的,吓人倒怪的。

        拖着厚重的不怎么合体的蟒袍好不容易坐定了,净手,净口,讲究得一丝不苟,煞有其事。

        前面的桌几上,齐齐整整放着金黄的酥皮点心,上面似乎还点了朱砂。

        红笔师爷本来是个畏缩的人,树叶掉下来怕砸了头顶。可是看到一个个顶戴花翎,竟忘了规矩,第一个冲上去,扑倒,叩首,像见到了久别的爹娘老子,涕泗交流。

        吾皇——但又突然想到,吾皇到底是谁呢?怕说错话,赶紧闭嘴。

        这样,站在后面的南杰嘉波看上去就显得很犹豫。为什么呢?南杰在十三岁那一年,从老土司的嘴里听到大清王朝,紫禁城,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那是一些虚幻的人,那个地方那些人对于南杰嘉波,就是一封印信。前面的那些土司其实也只见到印信没见过人。眼见为实,这难道就是曾经册封他为卓尼第十九代土司并呼图克图的“加卡卜”吗?

        这个朝代不是不复存在了吗?青龙旗不是被五色旗取代了吗?

        南杰嘉波迟疑着,不知应该给来者行什么礼。自袭位以来他只给阿妈行过叩首礼,做佛事时给三宝行过叩首礼,祭山神时给山神行过叩首礼。一直以来都是全卓尼领地的属民给他行叩首礼。

        来者并没有注意到后面的南杰嘉波,他们把红笔师爷当成当地的土司了。因为他们对卓尼土司有所耳闻,卓尼土司是一个精通汉学穿着汉服的人。

        来者自称清朝大员。此时已无清朝何来清朝大员?

        红笔师爷清末曾在金城文高登学堂就学,文高登学堂是新式学堂,但里边网罗的是一些秀才,其实是新瓶装旧酒,准备乡试考取功名。光绪三十一年,年近不惑的红笔师爷志得意满,他是学堂里学问最好的,他意气风发,准备挥动如椽大笔,一举考中。可是临近秋闱,却迎来光绪皇帝停止科考的诏书。陕甘总督曾莅临文高登学堂,红笔师爷见过总督大人真容。民国之后听说总督大人搞什么宗社党,死保逊帝复位,难道来者是——

        红笔师爷双膝跪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三分敬畏三分羞涩。羊皮纸捂住半个脸,颤颤巍巍往前挪动,想看看来者是谁。他看到补服蟒袍朝靴,看不到脸。顶戴还是冬天的暖帽,顶珠的颜色是红色的,一定是珊瑚。没看到花翎,可能是一路风尘刮掉了。黄盖大伞上的流苏在正午的阳光下火焰似的跳动着,亦虚亦幻,人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其实他什么也没看清,不是他老眼昏花,而是他脸热心跳不能自持。如果皇帝复位,科举可能恢复,那他就可以再入金城秋闱,考取梦寐以求的举人。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做官,升堂退堂之乎者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至今还是一个童男,不取功名誓不娶妻。想起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双手发抖,老泪纵横,羊皮纸掉在地上。

        大员们肚子饿了,有一点不耐烦。着侍从尝了点心,片刻之后,鼓着腮帮子用膳。可能有点不相信化外之地有这么好吃的点心,频频地点头,脑袋上的暖帽东倒西歪。

        便听到朝廷大员要给卓尼土司赐青龙旗。

        身后的南杰嘉波弯腰捡羊皮纸,迅速地在红笔师爷耳边说了什么。红笔师爷愣怔着,南杰嘉波的命令不可违。他迟疑着,不敢上前接旗。屁股后面被谁踢了一脚,才懵懵懂懂伸出双手。

        南杰嘉波在羊皮纸上写下:藏历木虎年三月朔日,清朝大员至卓尼土司领地喇嘛崖,唱诵《巩金瓯》,大清国歌,赐予卓尼土司青龙旗。

        此时卓尼嘉波尚不知大员一行的来意。正是正午,初春的阳光已初露锋芒,正襟危坐的大员脸上渗出一层汗油。大员说话了:巩昌府井、鬼分野,甘肃在西南,而鹑首在天,其亦光照之所射欤。时若恒若,庶征如响。洮之民俗,淳和朴素,畏威而远罪,此盖列圣之德化入之者深,故老幼有存本之呼!

        意思是洮洲的上方是井宿与鬼宿,井宿亦称鹑首,为二十八宿南方朱雀七宿之首。此星明亮,国富民安天下太平。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各种征候如音之回声必应时而发。洮洲地方民风淳朴,敬畏权威远离罪恶,道德教化深入人心,存续国家正统保全根本为全民所思。

        南杰嘉波听出来了,洮洲地方天时地利人和,恢复正统,一统天下,不可能看上这块弹丸之地。直接摆驾喇嘛崖,意在洮砚石?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江措大头目,江措大头目抬了下颌,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喇嘛崖。

        将错就错的红笔师爷睨眼瞟后侧的南杰嘉波,不知如何作答。南杰嘉波小声用藏语说了什么。

        红笔师爷说,洮地天寒地瘠,物候诡异,番民衣褐食乳,射猎为生,虽敦朴质直,约信不欺,然官仓空虚。三年耕则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则有三年之食,遇天灾,罗雀掘鼠,何足以延生,乞籴呼庚,亦难以立国。

        大员说,洮岷美地,不在粮秣仓箱,在松柏,在美石。恢复正统,需边地各贡方物,以效诚尔,筹措资薪共襄大业。

        所有的人都听明白了。方物!方物!

        直接摆驾喇嘛崖,意在绿漪石。绿漪石,又称鸭头绿、鹦哥绿,它深藏于喇嘛崖下面的洮水深底,是制作洮砚的石料。除端、歙二石外,北方最为珍贵。

        大员生怕卓尼土司没有听懂,捋着长髯,晃着脑袋说,“洮河绿石含风漪,能淬笔锋利如锥”。洮砚石绿如蓝,润如玉,发墨快,研墨细,石质细腻,淬笔坚硬,贮水不耗,久不变质——

        南杰嘉波看见大员的蟒袍下似有动静。蟒袍下的腿在踢打着什么。他看见几只硕大的塞隆在大员的腿脚间窜来窜去。这正是塞隆青黄不接最饥饿的时节,同时也是准备繁殖发情的季节。去年卓尼粮食绝收,人们挖掘地下的蕨麻虫草或者根茎类植物代粮,人吃了塞隆就没有吃的了。它们生存在潮湿阴冷的地下,一般很少到地面上来,除非洞口放置食饵,它们才从地下钻出来。由于长年生存在地下,它们的眼睛退化得聊胜于无,是瞎的。只要它们钻出地面,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它们东奔西突,凭着嗅觉寻找食物和配偶。塞隆的叫声很独特,对同类有很强的感染力,它们会凭着声音往一起聚拢,声音越大,聚集得越多。

        身后的门兵短促地叫着“瞎瞎”(音哈),“瞎瞎!”卓尼人管塞隆叫“瞎瞎”。

        南杰嘉波瞟了一眼旁边的江措大头目,江措大头目嘴角藏着笑,似乎忍俊不禁。南杰嘉波了解江措大头目,在这个时候他不应该笑的。几个时辰前一接到暗门值守的通报,江措大头目就在和青冈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商量为来者准备膳食。大总管探头探脑地凑近,他们就不说了。随后青冈进了草药房,之后进了那扎那,同汉人厨娘一起做酥皮点心。

        南杰嘉波又看了一眼江措大头目,江措大头目的脸侧向南杰嘉波一边,凑近南杰嘉波说,酥皮点心,香油,迷迭——

        大员们显然有点慌乱,他们没见过如此硕大的老鼠。况且这些老鼠形状怪异,灰褐色,毛色耀眼,头是扁的,身子浑圆,最可怕的是有一对白森森的门牙露在外面,吱吱吱地叫,像一个女人在笑。大员们的表情烦躁,那些棕色的毛乎乎的肉钻进大员们的袍子里,瞎了眼睛的生灵在他们的裤裆里乱窜,甚至有的爬在了大员们的肩膀上,张开硕大的门牙啃啮着。有的跳进前面桌几上的酥皮点心上,酥油茶碗里,酥油茶溅在蟒袍朝靴上。大员忍无可忍终于放弃了斯文,站起来一掀蟒袍,对着瑟瑟发抖的红笔师爷喝斥道:

        大胆边民,唤来妖鼠扰乱朝政!

        红笔师爷眨巴眨巴小眼睛,他眼神不好,哪里来的妖鼠?

        大员抖着蟒袍对红笔师爷说,不要装疯卖傻,速着一百名石工进喇嘛崖,洞穴采掘下层水下石料,即日开采,不得有误。另,土司官寨里的洮砚藏品悉数上供。违逆者斩!全部退下!

        等红笔师爷三叩五拜抬起头来,身前身后已了无一人。塞隆们向他扑过来。红笔师爷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塞隆,塞隆通常只在地下生存的,怎么就都跑到上面来了。似乎要吃人的塞隆,从后颈部钻进衣裳里,红笔师爷从举人梦里醒来,吓得昏死过去。

        所谓的朝廷大员用“汉阳造”抵着石工,还胡乱敲击喇嘛神像。石工从洞窟步步凿石,深入水下取石。第一批洮河石取出来,鹦鹉绿,金黄膘,绿质黄章,滋润温嫩,肥而不腻,石之极品。一方方的洮河石装进马驮子,骡马喂足了料,运走。所谓的大员们晨起要沐浴更衣,晚上还要笙歌把酒,三叩九拜,装神弄鬼,沐猴而冠。对着侍候他们的老奥什旗总管说,卓尼是个风水宝地,长着最适合皇宫里用的洮砚石。这些会唱歌的绿石头要进紫禁城,宫里的工匠做成上等的洮砚,乾清宫的皇帝要写诏书呢!你们那个土司是个棺材瓤子,我们一纸诏书把他废了,让你做卓尼土司。老总管赶忙扑地,说,饶了小的。小的就是个“瞎瞎”,上不了天的。

        一个早晨,一阵旋风刮过之后,天边拱起一团黄云。有吱吱吱的声音从远到近,四面八方响起,似婴儿哭,旱獭笑。喇嘛崖的空气躁动了。成千上万只“瞎瞎”从地里钻出来,从四面八方冲过来。没有长眼睛的“瞎瞎”们耳朵特别灵敏,呼朋引类,凭着声音往一起聚合。掉进喇嘛崖河水里的,起初还吱吱乱叫,后来就肚皮朝上漂在河面上,像一锅观音土包的饺子。

        官寨里的厨子正在为大员们做珍珠翡翠白玉汤,一揭锅盖,里边跳进一只塞隆。

        这正是卓尼人说梦的时辰,人们都惊叫着“瞎瞎”!“瞎瞎”!草地上和牲口圈里的牛羊骡马张大了嘴。仿佛所有长着嘴的都在哈哈狂笑,喇嘛崖的空气恐慌而颤粟。热头露出半个脸时,隐隐的哭号从碉房里传出来。便有几具尸体从碉房里板房里抬出,天藏台上的秃鹫乌云似的汇集。

        老什奥旗总管口鼻出血,靠着喇嘛崖佛像捯气儿呢!

        鼠疫!黑死!

        大员们收起“汉阳造”翻身上马。一队随从拉着马驮子,贪婪地回望喇嘛崖洞口,恋恋不舍。其中一个大员隐隐感觉到事情有诈,不死心,传唤卓尼土司喇嘛崖问话。什奥旗的总管翻着白眼禀报,“白狼”来了,已兵临岷洲,卓尼土司已经率藏兵前往岷洲阻击。

        这一消息算是点了死穴。大员们呼啦啦地上轿上马,猛踢马刺,一路向北,转眼间鬼影子都没了。

        他们这么惧怕“白狼”吗?

        过了藏巴哇,稍事喘息,发现路上跪着一个人。

        此人正是卓尼官寨的红笔师爷。

        这不是卓尼土司吗,你不是在集结兵力阻击白狼,何以至此?

        我不是卓尼土司,我是卓尼土司的书记官。

        大胆刁民,竟敢欺上,大刑侍候!

        荒野之外哪里来的大刑。红笔师爷没有害怕,他说,我没有说我是卓尼土司,是大人误会了。

        那卓尼土司是哪个呢?

        是我身后的那个书记官。

        呵呵,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必定长出这种刁民。你来这里不会只是告诉我们你不是卓尼土司吧?你是来送你的脑袋的吗?

        都不是,我想告诉大人,我是光绪二十年的秀才。光绪三十一年如果不停止科举,我必为举人。我来此给大人们送驾,是要告诉大人,有朝一日恢复帝制,必不忘恢复科举,必不忘卓尼还有秀才应试。

        大员听罢,仰天长叹。呜呼幸哉!民心所向!恢复正统指日可待啊!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把这个老秀才塞进一个马驮子里,一同向北。路上,闲着没事,一个大员抛出一个话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出自哪一条河。红笔师爷把脑袋伸出来说,黄河呗!黄河发源于巴彦喀拉山北麓,穿越黄土高原。黄河沿途的地理环境复杂,河水携带的黄土泥沙沉淀,形成地上河,致使黄河经常改道。一个村庄今天在黄河之东,明天可能在黄河西边——

        学问还没有抖擞完,折叠在马驮子里的老秀才开始放声呕吐,颠得太厉害了。一时大惊,才想起身后的那一场鼠疫。难道此人已染鼠疫?果如此,鼠疫跟着我们来了!

        随从赶紧捂住口鼻,把老秀才连同马驮子扔进路边的一个沟壕里。十几个人掘了土往他的身上掩埋,埋到脖子时,老秀才的脑袋耷拉下来,脑后的一根一拃长的辫子猪尾马似的翘起来——显然是辫子被剪掉之后新重留起来的。大员动了恻隐之心,摆了摆手,无限伤感地说,不要灭绝他吧,不然恢复正统的拥护者又少一人。随从看了大员的眼色,扔下手里的工具,扬长而去。

        红笔师爷把身上的土一掬一掬移开,这些土是朝廷的大员埋在他身上的,所以跟别的土不一样,不得造次。他嘴里念叨着什么,之乎者也地从坑里爬出来。

        整个藏巴哇庄子的人扶老携幼往西边跑,说是“白狼”从东边过来了。红笔师爷跑不动,他浑身发热,身子抖得像一把筛子。他知道自己病了,但绝不是什么鼠疫,只是心情过于紧张积下病了,能喝上一碗热水就好了。他爬在地上,拽住匆匆走过的一个人的裤腿说,我是卓尼官寨的书记官,给我一碗水喝。那个人踢了他一脚说,呸,卓尼官寨的书记官是南杰嘉波的先生,看你这个㞞样子连个旱獭都不如,旱獭都会给人做个揖呢,滚开!

        红笔师爷爬进一个地坑院,里外都没有人。他一件长衫前襟铺着后襟盖着,歇缓着,就睡着了。睡到夜半,快冻死了。他像一个耗子一样在地坑院里爬来爬去,爬进一个土窖里,竟然找到一桶水,两张干羊皮,还有一堆洋芋,一些干柴。怀里摸出火镰和一张羊皮纸,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把柴燃着。喝了水,烧了洋芋填了肚子,身上有了一点力气,这才想起了他的南杰嘉波。

        天哪,我这是做的什么事啊!南杰嘉波待我如父,我竟背叛红笔师爷这个官寨里重要的职位,跟着所谓的朝廷跑到这里差点被活埋。现在命若游丝,气息奄奄,即使能爬回船城,脸也没地方搁了。这里竟是他的葬身之地,他老泪纵横。

        他在地窖里昏睡,也算是找到个冬暖夏凉的好地方。到底死呢还是活呢,没想好,先缓着。

        又过了几日,才想起喇嘛崖的那些塞隆。真是蹊跷呀!那些塞隆是哪里来的呢?一定是一种诱饵,把它们引出来。塞隆是瞎的,是凭着嗅觉涌到一个地方的。黑死病,是卓尼人做出来的假象。再糊涂的秀才也是秀才。

        看着朝廷大员仓皇离开喇嘛崖,那些去往天藏台的“尸体”便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咧着嘴对奥什旗大总管说,饿了饿了!其中一个叫得最凶的是船城里百灵掌嘎的喇嘛保。大总管伸手摸了一下喇嘛保的脑袋说,你还会说人话啊,我以为你叫了一个时辰变成“瞎瞎”了呢。从袍子里掏出一只酥皮点心塞进喇嘛保的嘴里。酥皮点心太好吃了,还没沾着牙根就溜进肚里。喇嘛保在自己腮帮子上扇了一饼,后悔不迭。他还想要一只,就凑到总管跟前说,奇了怪了,这点心到底放了什么东西,“瞎瞎”嗅着味儿阿么就都钻出来,奇了怪了!总管又掏出一只点心塞喇嘛保嘴里说,最后一只了,不能多吃的。快回船城吧,一只“白狼”从岷州方向过来了,南杰嘉波的羽毛信飞遍了卓尼川,快回去鞴马扛枪上阵吧!这次得活着回来啊,不然你没有后人领达汉嘎书呢!

        朝廷大员的退去,让南杰嘉波和江措大头目兴奋不已。上酒!心照不宣,端起青稞酒一饮而尽。青冈在他们身后抿着嘴笑,手上还拿着香油和迷迭。


17.白狼


        “白狼”之战打了一月之久。

        藏族兵团与插花近邻临潭回族兵团共六千人,在岷州进入临潭卓尼地区的野狐岭殊死决战。由于不熟悉地形的劣势,敌方死伤严重。可是“白狼”从河南打到西北,横扫半个中国,装备着先进的热兵器,战术狡诈多变。“白狼”军见一时不能取胜,佯装后退,藏回兵团断后追击。正是黄昏,风很大,天上飘下来亮晶晶的东西,在风中嗖嗖地响,掷地有声。一个士兵翻身下马,大喊,银子!银子!天上掉下银子啦!接着一些士兵也翻身下马,阵营大乱。“白狼”军杀了个回马枪,回藏兵团乱了阵脚,叉子枪长刀短剑难敌白狼军的枪械炮火,情况急转直下。藏回兵团一路败北。藏兵只得在藏巴哇就地休整。

        从新城方向得来消息,“白狼”军非但没有伤民扰民,还给当地的私塾发放三千银洋,准备办一所学校。

        在外躲避的人们开始返乡了。藏巴哇的卓尼番汉也赶着牛羊陆续回来了。南杰嘉波与两位大头目在一个地坑院里歇息,江措大头目在地上发现了一张卓尼官寨的羊皮纸。南杰嘉波与两个大头目相对而坐,心里都明白,这一仗打错了!南杰嘉波回想起来,朝廷大员听到“白狼”来了,片刻不留离开卓尼,说明“白狼”军是对着过气儿了的那个朝廷的。而代表着另一个朝廷的临潭知县躲藏在后面,他们被当枪使了!如果在出征前,他请教他的红笔师爷分析一下形势,也不至于如此盲目。可是当时哪里都找不到红笔师爷,包括喇嘛崖的老奥什总管也不知道红笔师爷的去向。有人嘲笑说,红笔师爷在喇嘛崖做卓尼土司呢,做举人进士呢,舍不得回来呢!

        南杰嘉波决定,打道回城!离开地坑院的时候,江措大头目站在一个地窖口高声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如果红笔师爷在,我们可能不会有此次的出征,红笔师爷也许能够阻止我们此次无谓的牺牲!

        呜——呜——突然传过来哭声。起先以为是哪个伤员,后来发现哭声是从地下发出来的,寻声而去,是从一个地窖里发出来的。从地窖里拽着一根辫子拉出一个人,此人面色惨白,身上都长出了绿苔。哦,是个还会流眼泪的活死人,正哭得死去活来。

        红笔师爷把自己离开喇嘛崖追随朝廷大员的行为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说他觍着老脸见南嘉嘉波是还想活着,活着才能帮助嘉波弄清楚,谁是我们的“加卡卜”。

        南杰嘉波说,活着就好,师爷好好活着吧!

        索郎四老爷看着这个老古董想笑,又觉得笑的不是时候。他揶揄他奚落他,说,锅小馒头大,碗小糌粑多,卓尼放不下你这个活神仙!

        红笔师爷自觉理亏,闭着眼睛不说话了。弱得像一摊稀泥的红笔师爷被抬到伤员们的担架上,所有的人班师回朝。

        南杰嘉波和江措大头目前面开拔,索郎四老爷殿后。

        百灵掌嘎的喇嘛保被绑着手脚担在马背上。天上掉下“袁大头”的时候,一些士兵以为“白狼”军撤退了放松了警惕,不少人下马弯腰捡银元。接着“白狼”军杀了个回马枪,猝不及防的藏兵死伤严重。知道银元惹了祸,忌惮责罚,藏兵纷纷把银元扔进草丛里。只有喇嘛保不明就里。天上飘下银子的时候他在后面,他没有强壮的战马,也没有枪。他身上有刀,几乎从来没有拔出来过,他和他的父亲被船城人耻笑为拔不出刀的男人。看雹人世世代代用的是铙钹,不是刀,所以看雹人没有拔刀的习惯。没有好马也没有好枪,只能在后面接济粮草,他根本就没有在前面冲锋陷阵的资格,所以没有看到天上飘下来的银元。撤退的时候他看见草丛里有那么多银子,眼睛都绿了。他伸手摸了摸,凉的,凑上嘴巴吹了一下,嘶喽嘶喽地响。阿尼闹!袁大头!这么多银子能做多少阿珑银钱啊!菩萨女儿啊,绿度母啊,这一次出兵马太值了,至少捡回了三颗大金牙。我喇嘛保也有这一天啊,我喇嘛是有钱汉了!于是老实人喇嘛保把所有的银元塞进自己的袍子里,一走路身子哗哗地响。

        人赃俱在,有口莫辩,才知道犯了天大的罪。喇嘛保把屁股撅起来,请求领兵官打他的屁股。可是有那么多伤员危在旦夕,谁还能顾得上他的屁股。手脚绑了扔在马背上,回去了再拾掇。喇嘛保吓死了,不打屁股多半是要脑袋呢!

        他看到索郎四老爷了,哭着喊道,天上的四老爷啊!天上掉下来的银子我没有拾啊,我不在跟前啊,我拾了人们扔在草丛里的银子啊!看见银子不拾那还是人吗?嘉波老爷没有说过看见银子不要拾啊!佛也没说过看见银子不要拾啊!我把银子都缴出去了,饶我一条命吧!天上的四老爷啊,你给我指配了菩萨女儿,我连她的袖子都没碰上啊!四老爷给了我好婆娘——四老爷最忌讳有人提起他给喇嘛保和菩萨女儿指婚,江措大头目听到了心里能窝曳吗?索郎四老爷气得鼻子发紫,命他的戈什从地上抓起一把马粪塞进喇嘛保嘴里。

        喇嘛保的嘴算是塞住了,可是担架上的老古董红笔师爷竟然像旱獭似的喊着,如厕,如厕,从担架上滚下来。红笔师爷真是太迂了,整个卓尼川除了官寨,哪里蹲下哪里就是茅厕。在荒天野地,掏出来就解决的事儿,喊什么如厕啊!索郎四老爷心里正生着喇嘛保的气,正好找到了出气口。他一把拽下红笔师爷的裤子说,这天大的茅房还放不下你裤裆里的半两肉,如厕吧!红笔师爷惊叫一声赶紧像女人一样蹲下,护住露出来的臀部,脸埋进裤裆里。之后他突然向远处跑,转眼没了踪影。

        临近船城了。出来的时候三千人,回来时十个人里就少了一个。近乡情怯,素桑弥漫在船城的天空。没有炊烟,没有哭声。有那么一刻,卓尼嘉波看到船城的天与地倒置过来,地在上面,天在下面。天上开着发疯了的凤毛菊,清清的洮河从天上流淌着,没有一点声响。而一轮月亮被丢弃在草地上,像一只水井,深不见底。

        菩萨女儿躲在白塔后面,她看到看雹家的喇嘛保穿着一件女人的粉红考子,手掌上托着两坨稀牛屎,被掌嘎里的人推搡着,调笑着。他不得不学旱獭叫,学马鸡叫,学驴叫。娃儿们往他身上吐口水,抹着脸羞他。喇嘛保哭不是哭笑不是笑,恼羞成怒,表情怪异,惹得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这是卓尼川的乡规民约,如果出兵马上战场做了逃兵,回来就要穿上女人的衣裳供大家羞辱。喇嘛保没有做逃兵,可是他贪财,等同于逃兵的惩罚。喇嘛保拿了银元的手上盛着牛屎,如果嘴上再不认账,嘴里还要塞上羊粪驴粪或者马粪。

        菩萨女儿躲在白塔的后面,捂着脸哭。

        兵马鱼贯入城。菩萨女儿站起来抹了眼泪。

        后面的江措大头目停下了,在他的眼前跪下了一个女人。她没有把脸埋在地上,她直挺挺地跪着,直视着江措大头目,江措大头目已来不及躲闪。

        八年前她和牦牛江措有着一箭远的约定。八年里,她根据江措大头目的马蹄声调整二者之间的距离。他们仿佛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不能在目力可及的空间里见面。

        菩萨女儿的脸上没有胆怯也没有悲伤。她说话,像八年前在嘛呢康和牦牛江措说话,像送给牦牛江措獐子皮翘尖靴时那样说话。她说得很快,表达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尊贵的江措大头目,民女不再是口子下家人旗的菩萨女儿,民女不是从摇摇晃晃的木耳桥过来的,民女的手里没有提着窝奶。那个怀里揣着獐子皮翘尖靴的菩萨女儿已经不在南赡部洲,跪在你眼前的是百灵掌嘎看雹家喇嘛保的婆娘。喇嘛保也是人,是卓尼川世世代代的看雹人,虽然他没把雹看好,卓尼川遭了灾,但谁也不能说他不是看雹人。比如我们春天种了青稞,秋天让蝗虫吃掉了,谁也不能说我们没有种青稞,也不能说青稞不再是青稞。现在卓尼川有了气象塔,不需要看雹人了,掌嘎里的人嫌弃喇嘛保了。他不想成为一个没用的人,他去装死人吓走那些抢绿石头的人,他去打白狼,想给死去的老看雹人争一口气。他有达汉嘎书,他的阿爸已经战死,本来不应该再去出兵马,他从一头牛身上扒下两张皮,效力尊贵的卓尼官寨。而换来的是穿着女人衣服遭受羞辱。喇嘛保是不争气,他的屁股烂了无数次,他住班房,可是过去他疼在屁股上,这一次他疼在脸上。他不男不女任人戏谑,打的是祖宗的脸,伤的是男人的心。他不争气,捡了草丛里的银元,他不是偷不是抢,只要是个人,看见银子能不捡吗?卓尼的乡规民约哪一条说啦,看见银子不要捡?是个人看见银子都是要捡的,银子不是牛粪,银子是银子!

        天上飘来一片乌云,像飞起来的一片树冠,天地一片安静。一个曾引起两个掌嘎仇杀的“油萨玛”,从来没有在船城说上这么多的话。所有的人因惊诧掉出了舌头。

        远处的古雅山上传过来锣鼓铜钹的声音。那个曾经的看雹人脸上抹了锅底黑,披头散发,奋力鼓钹,捶胸顿足,目眦尽裂,声嘶力竭。他如此垂死挣扎,是想引来一场冰雹,把气象塔砸个稀巴烂。

        菩萨女儿流下了眼泪,起身离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从山上一口气跑下来的喇嘛保扑进菩萨女儿的碉房。菩萨女儿做了一锅热腾腾的酥油茶,正一勺一勺地扬着,扬到第一百下的时候,喇嘛保跑来了,獒叫了。隔着獒,喇嘛保把自己的头顶上缠着的一头浓发拽下来,噼里叭啦,掉下好几块银元。他弯下腰把银元捡起来捧在手上,磕磕巴巴地说,阿珑银钱,阿珑银钱!

        菩萨女儿愣住了!原以为喇嘛保把银元缴出去了,不承想他还是把几块银元藏在头发里。菩萨女儿气得哭起来,她舀了热酥油茶就往喇嘛保身上浇。嘴里喊着,我刚把你这头黑牦牛洗白了,你就又往自己身上抹牛屎,我替你阿爸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喇嘛保把脑袋缩进羊皮袍子,圪蹴着一动不动。菩萨女儿拽着獒去撕咬喇嘛保,可是獒不听菩萨女儿的话,伸出舌头舔扔在地上的亮晶晶的银元。菩萨女儿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吃了糌粑,菩萨女儿拽着喇嘛保进官寨。

        嘉波阿妈和青冈正在木栏上晒热头。她们看到,有两个人从掌嘎里走出奔官寨而来,走在前面的是裁缝菩萨女儿,后面跟着蔫头耷脑的喇嘛保,再后面是昂首挺胸的獒。他们不敢从官门上进,在偏门上跪下来。

        阿妈打着哈欠对青冈说,青冈,掌嘎里的女人找你来了,以后这样的事情归你管了,反正你以后是官寨里的太太。我啊可以省省了,啊啊啊!

        青冈下楼,在偏门上见了菩萨女儿和喇嘛保。她伸手把跪着的菩萨女儿拉起来,她喜欢这个巧手的裁缝。菩萨女儿乜眼看了喇嘛保,说,你自己给青冈主子说!

        好像屁股底下有虫子,喇嘛保拧巴着身子,看一眼青冈主子看一眼菩萨女儿,最后在菩萨女儿的怒视下,从头发里抠出五块银元。

        他说他藏下五块银元,想给菩萨女儿打一副阿珑银钱。阿爸用命换来十八头牛,他用十八头牛换了一只金牙,本来想用金牙换阿珑银钱,可是金牙被——他本来想打掉门牙肚子里咽,永远不说金牙的事,可是一不小心说漏嘴了,想捣个鬼可是话出去了拐不过弯了,只好和盘端出。他说着伤心着,他不得不伤心,金牙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和一无所有的在大车道上踢石头的练手们一样一样了。祸不单行,金牙没了,再想办法挣,可是做梦也想不到船城里长出个高塔,不用他看雹了,祖宗留下的手艺在他这儿完了,活命的细细扯断了么!喇嘛保从天上跌到地上,心碎了一河滩。好不容易出兵马碰上了银元,虽然屁股没有烂,可女人的衣裳也穿了,手上也抹牛屎了,嘴里也塞羊粪了,就是偷偷藏下五块银元。那是狗日的“白狼”的东西,咋就捡不得?银元丢在地上不拾等于青稞烂在地里不割,天看见呢,哦啥就是!万般伤心的喇嘛保哭得如丧考妣。最后他说,再让我进班房吧,菩萨女儿还能给我送糌粑。

        还没听说有人主动要求坐班房。青冈知道喇嘛保就是个宝气(活宝),人孽障,心眼好着呢。她把五块银元接过来说,知道错就好,银元上缴了,没你什么事了,你去吧,我要菩萨女儿陪着去丛拉里逛逛。

        喇嘛保说,那我去哪呢?

        青冈说,菩萨女儿让你去哪你就去哪!


18.虫子


        一拌糌粑的工夫,女扮男装的青冈和菩萨女儿就出现在嘛呢滩。她们若无其事地抬头看气象塔,用手指指点点,好像她们是来看气象塔的。

        河谷地和阳坡上的麦子快黄了,掌嘎里的头人和旗里的长宪与气象官频繁接触,这个高塔替代看雹人,能预报天气的变化。据说这个高塔能告诉地上的人什么时辰雹子要来了,人们要赶在这个时辰之前,哪怕庄稼欠熟一点,赶紧收割。所以啊,人们提前请和尚念经了,提前准备磨镰了。

        所以丛拉冷清着。青冈把五块银元兑成银子,过了戥子。她们先进了银楼,眼睛却瞄着面馆。又新来了一个银匠,穿着粗布大褂,戴着小白帽,是个银匠。青冈穿着男装,挽着菩萨女儿的胳膊,银匠把银饰的样品往前推,让她们看。他看着两个人笑,心想,这个俊女人寻了个小女婿。

        她们很快选定了样式,笑嘻嘻的银匠开始做活了。当着她们的面把银子放进泥罐子,熔银水,之后倒进选好的模子里。顺手把泥罐子扔进身后的笸箩里,罐子碎成了泥坷垃。

        银楼的一侧是面馆,面馆里边没有任何动静,房顶上有细细的炊烟。那个女人还在做臊子面吗,正悄无声息地在雪白的大腿上和面呢?

        很快一个银耳环就出模了,好快啊!银匠用一只亮晶晶的杵子打磨一对耳环。身后的笸箩里泥坷垃不多,看来今天生意清淡。

        银耳环很快做好了,付了手工,青冈把耳环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银匠笑嘻嘻地说,少不得有些火耗,你们四只眼睛盯着做出来的,没麻达。赶紧给你的娜扎(新娘)戴上吧!青冈的眼睛盯在银匠身后的一个笸箩上,里边是打烂的泥罐子。她给菩萨女儿使了个眼色,菩萨女儿绕过柜台一条腿迈近了笸箩,伸出手翻笸箩里的泥坷垃。

        银匠大惊失色,他呼叫着说,掌柜不让动这些东西,这是银楼的规矩!他的声音很高,仿佛说给什么人听。菩萨女儿已经掀翻了笸箩,把烂泥坷垃拿在手里看,扔在地上用脚踩,踹,搓。

        银匠扑上来了,青冈一伸手,银匠就像一张皮影贴在一面墙上。

        菩萨女儿看清楚了,泥坷垃里有很多的孔隙,搓碎后细碎的银屑露出来。如果用筛子筛了,至少有一撮银子。

        银匠圪蹴在墙根下,抱着头说,我只是个匠人,别的事都是掌柜说了算。

        青冈把他提起来说,掌柜是谁?

        银匠的眼睛瞟一眼面馆说,不知道不知道。青冈说,我是官寨的太太,我今天要了你的命。银匠抱着头说,是面馆的老板娘让我干的!

        几乎就在同时,面馆里的女人揭开门帘伸出一张脸张望——青冈和菩萨女儿扑过去。

        掌嘎里的女人们消息真快,她们跑到面馆里来。有的说,自己的男人吃了那个女人一碗面,家里的一副阿珑银钱就没了。有的说,家里的男人看了那个女人一眼,身上的银嘎乌就没了。有的说,家里的男人天一黑就往面馆跑,牲口圈里的牲口一天少一个,现在那个挨刀货下身都流脓了——女人们愤怒了,蜂涌而上,拳打脚踢。从头发上拔出针扎那个女人,青冈和菩萨女儿拦都拦不住。混乱之中,青冈发现,那个女人的眼珠子被放了黑水,一只眼窝塌下去了——糟了!女人哆哆嗦嗦地摸什么东西,青冈发现她在够一面放在针线箩里的镜子。她把镜子抓在手里,歇了口气,放在眼前——她呻吟一声,闭上眼睛。从此再没有睁开。女人们以为她装死,踢了几脚,才知道人可能不行了。原来这个女人这么瓤,几下子就放命了。

        官寨里的大总管骑着马来了,他像一坨肉从马背上滚下来,颤巍巍地说,青冈主子……你把祸闯下了,你把天大的祸闯下了,这次阿妈也救不了你了!

        大总管急得要哭了。女人们面面相觑,菩萨女儿吓得脸色煞白。大总管说,这个女人留在船城是个钓饵,以后没有鱼上钩了……

        青冈灰头土脸地进了官寨。给站在木楼上的阿妈磕了头,就径直走进曾经囚禁四老爷的经忏房。阿妈跺着脚说,你不能进去啊,进去了没有南杰嘉波的话儿就出不来了,你就做不了嘉波太太了。我给南杰说情,让你裹足,裹足,用裹足来惩罚你!在阿妈想来,裹足是对女人最大的惩罚。青冈看了一眼楼上的阿妈,心想,此次不是裹足能解决的问题了,阿妈你救不了青冈了!

        青冈坐在经忏房,看四方窗子外方方的蓝天。她一直没弄清给他送饭的是哪个娃子。他从那扎那那边溜着墙根儿过来,把饭筒放在经忤房的窗户下面,又贴着墙根儿走了。只有一次青冈看到了他的半截子屁股,青冈几乎是笑出声来,她上次给索郎老爷送酒就是这么干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世报啊!

        青冈从窗子上伸出头,看见窗洞底下饭筒里的粥,能照得见人影。

        索郎四老爷是怎么喝了坛子里的酒的呢?

        热头西斜了,青冈从窗子里伸出头,这个窗子很小,只能露出一颗头或者放进一筒粥。青冈伸着头看那筒粥,那筒清淡的粥快要馊了。阿妈的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蹲在窗子下面,先是打了一阵呼噜,后来醒了,盯着青冈看。它很快发现了筒里的粥,把嘴伸了进去。

        第二天,青冈拖着虚弱的身子探头看窗子下的粥,粥里的米粒黄灿灿的,像一涡天上的星星。突然她听到有“嘎嘎嘎”的笑声,她抬起头来,看到四老爷站在外面。他说,嘉波太太做不成了吧?江措大头目和嘉波阿妈都在给你说情,可是,你这次麻达大了。那个女人大烟抽得凶,本来就快要死了,你惹出人命了!四老爷摇着头,大耳环甩在帮子上啪啪地响。

        四老爷转过身走了几步,停下,把腰带解下来,提在手里上下晃了晃。他调过脸,给青冈挤了挤眼睛。

        青冈的眼睛突然亮了,脑门儿上闪过一道亮光。她看到聪明的索郎四老爷解下袍子上的腰带,把腰带的一头从窗子吊下去,伸进酒坛子里。他又把腰带提上来,吃腰带上的酒,咂咂咂!

        青冈豁然开朗,哈哈哈笑出声来。

        热头升起来,热头落下去。腰带吊下去,腰带升起来。米汤真香!活着真好!

        经忏房的外面会发出很多声音,马鸡飞上桐树的声音,马号里的琼雪打响鼻的声音,阿妈责骂下人的声音,嘉波出入官寨的声音。税收官来报税,义仓仓官在晒粮。

        两拨自称“加卡卜”的来了又走了,该拿走的拿走了,拿不走的还是拿不走。地拿不走,会长青稞,山拿不走,会长森林。

        这时外面又有消息传过来,中原又有皇帝了!

        这时就有明白人点化说,这个皇帝与过去紫禁城里的皇帝没有一根牛鼻绳绳的关系,皇帝在一枚银元上——就是官家银元上面的那个大脑袋。

        卓尼人掉出了舌头。阿尼闹,原来是那个人!离卓尼很近啊,就在丛拉铺子里的银元上面。没有辫子,没有皇冠,脑袋上的肉大约两指厚。人们奔走相告,皇帝啊,就是喇嘛保藏进头发里的那些个大脑袋。

        喇嘛保好生奇怪,这个皇帝没有辫子呀。他赶紧脱了靴子从底子上抠出两块银元。他除了藏在头发里,还塞进靴底子里两只。发大财了发大财了!他宝贝似的把两只大脑袋放进嘎乌里,踅摸个机会,换个大价钱,去银楼给菩萨女儿做阿珑银钱。

        很快,宝贝银元上的那颗大脑袋又死了!时间真短啊!变幻得真快啊!有了新皇帝的时候,百灵掌嘎的一个婆娘刚怀了娃,此时她还在呕呕呕地吐着,害口呢,皇帝就又没了。

        新皇帝的来去匆匆,与卓尼人确实没有一根牛鼻绳绳的关系。人们很快把他忘了。

        八月的青稞黄不黄都割过之后,整个船城似乎四平八稳了。又该做换季的衣裳了,裁缝菩萨女儿进了官寨。她成了给青冈送饭的人,米汤换了糌粑和酥油,从窗子下到了经忏房里。青冈吃了酥油糌粑精气像太阳一样升了起来。她把脑袋从窗子上伸出去,看外面。阿妈过来了,阿妈比过去苍老了,行动迟缓。青冈的眼泪流出来,嘴还是尽量笑,她的脸看上去很难看。可是阿妈没有看她,从义仓那边过去了。嘉波阿妈忘了青冈了吗?

        那个大腿上和面的女人,在她的眼珠子先死了之后,人也死了。可她身上的那种虫子没有死,这些孽障不仅钻到了那些男人身上,还钻到了男人家里的女人的身上。这些男人和女人下身溃烂,腰都直不起来。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偏方,用烙铁烫溃烂的地方。这些人都跑到铁匠铺子里,结果很多人都被烫残了。寺院里的曼巴束手无措,寺院里的喇嘛都出动了,到各户念经,无济于事。南杰嘉波差人去请仁钦曼巴,仁钦曼巴到迭部采药一时寻不到人。

        经忏房里的青冈听到这个消息后,就躺倒了。她水米不进,双眼紧闭,气若游丝。菩萨女儿赶紧通报了嘉波阿妈。阿妈过来一看,青冈已经死了一大半了,阿妈抹着眼泪说不出话。临转身时,阿妈的袍子被什么拽住了,一回头,青冈给阿妈做了个鬼脸。

        没过两天,仁钦曼巴就来了。仁钦阿爸见到青冈,伸手拿了脉。阿爸戳了她的脑门儿说,你好着呢,是想让我出现,给船城的人治病对吧?你都坐了班房,我不愿意给船城人治病。青冈扑过来搂着阿爸的脖子说,这是官寨,这是经堂,是四老爷经常念经的地方,你看我吃的酥油糌粑,你看我穿着锦绣绸缎,哪里是班房?!我以后是官寨里的青冈太太,你就是南杰嘉波的岳父啊!亲亲的阿爸啊,赶紧下药吧!

        船城里长了虫子的男人们泡在药浴里。月亮从下弦涨到上弦,男人们从浴瓮里爬出来,褪去了陈年的老垢,像一只只白条马鸡,白得耀眼。女人们不认识自己家的男人了。男人咧着嘴笑,说,原来一洗就没了么!

        秋后船城里的那种虫子渐渐消失了。

        船城的人听到口弦的声音从官寨的方向传过来。人们很久没有见到青冈主子了。

        青冈没有做成一幅卓尼嘉波的肖像堆绣,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她都不能想起来南杰嘉波长的什么样子。太阳照进经忏房,她站起来迎接这一片干净的阳光。她发现她身上的袍子短了,脑后的头发长了,她长身体了。她在铜盆里照了自己的脸,一个白皙的姑娘,脸白得像剥了皮的芫根,眼睛和头发黑得像夜。这是青冈吗?阳光的味道像刚炒熟的青稞,她把脑袋伸出窗子,三尺长的黑发像一匹缎子垂了下去。她想,如果窗下有一坛酒,比如几年前她送四老爷的那坛酒,就好了,她就可以用头发喝那坛酒了,呵呵呵!

        果然她闻到了外面的酒香。何止酒香,还有茶香,奶香,松柏香,官寨里有大事要发生了。船城所有的煨桑台都燃起了素桑,阿妈呼儿呼儿呼儿地往天上扬着牦牛奶。官炮响了,先是三声,接着又是三声。只有卓尼嘉波有非常重大的出行才会鸣放六炮。

        恍惚中,一个念头突然升起,难道南杰嘉波是要迎娶新的太太了吗?青冈从胸口掏出口弦放在嘴上,弦音伴着她的哭声呜呜呜地在官寨上空盘旋。她不知道自己吹的什么曲调,她吹的是自己的哭声。可是官寨此时声音太杂了,她的声音根本没有人听得到。

        一块方方的太阳照在她身上。有一只羊皮袍子窸窸窣窣地挪动着,散发着酥油茶的香味。身边暖烘烘的,是一只牛粪手炉靠近她了,金黄色的铜炉像正午的热头嗡嗡地响。一只手在她的头发上摩挲着说,娃儿快起来,娃儿快起来。娃儿啊,银元上的那个大脑袋死了一年了,南杰要到金城去找“加卡卜”。阿妈拉着她的手走出经忏房,太阳刺得青冈睁不开眼。爸妈把青冈推向一辆两匹马的胶轮车。你的男人要到金城去了,你在后面跟着他,出门在外,你又要做戈什又要做侍女,晚夕你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次能不能做加嘉波太太全看你的了!


19.金城


        南杰嘉波胯下的琼雪奔到土门关。琼雪吃了草料饮了水,就踯躅不前。南杰的戈什很奇怪,在琼雪的身上前后摩挲,发现马脖子套缨子上别着一个尖利东西,是女人头上的一个簪子。取出来仔细辨认,是阿妈的。南杰明白了,这是阿妈担心他风餐露宿,夜里赶路危险,让他歇息打尖的。

        戈什尝过了堂馆备下的酒菜,在主子身后侍候着。戈什今天可怪,一身汉服短打偏偏头上还扣着一顶烟筒帽,盖了半个脸。他烫了酒手执酒壶满酒,南杰看到他的手抖着。他的手白晳纤长,瑟瑟地抖动着,酒浆漾到了酒外。南杰好生奇怪,顺着这只白晳的手沿着胳膊往上看,就看到了白净的颈项,浑圆的下巴,红扑扑的脸,黑丢丢的眼睛。

        南杰愣了——眼前的人不是他的戈什而是青冈,南杰仿佛才想起这个人来。她看上去消瘦了很多,眼窝深深的。她摘下了帽子,一匹长发泻下来。青冈看到南杰的眼睛,一下子想起他长什么样了,三分高兴七分委屈,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这一哭让南杰手足无措,他怕外面的随从听到,赶紧拽了拽青冈的袖子,示意她坐在对面的木椅上。南杰端起酒壶给青冈倒了一杯酒,压压惊。青冈抽答着哭着,一饮而尽。青冈哭泣的样子很像个女人,让南杰心中升起了一丝惜疼。身在异乡为异客,上了三壶酒,熬了两灯油,推杯换盏,勾肩搭背,前嫌冰释。青冈扶着自己的男人上炕,脱鞋的时候,男人拍着她单薄的肩膀说:兄弟!在后来不算漫长的二十年间,南杰嘉波无数次对天慨叹,名字叫青冈的这个与他出生入死的人,如果是佛祖赐予他的一个兄弟多好啊!

        天光放亮,市声渐起,青冈还在睡梦里。有什么东西压在她的腿上,她还伸出另一条腿踢了一脚。她睁开眼,发现两个人睡在一盘炕上,南杰的一条腿压在她的腿上,青冈的一条腿担在南杰的腰上。青冈仓皇抽回自己的胳膊腿儿,害羞地背过身子整理衣裳,溜下炕,瓦(跑)了!

        传说中的金城,阳光灿烂。远远地便望见红笔师爷经常挂在嘴边的金城关,嵯峨威严。进了西关城楼,镇远铁桥像一条龙横跨黄河两岸。南杰深呼吸,黄河的气味与洮河的气味相差无几,其实河床里流淌着的一部分就是洮河的水,只是一路上裹挟了黄土,晕染了颜色。黄河边矗立着高大的水车,水磨吱吱呀呀。黄河两岸是金黄色的水烟,河面上羊皮筏子在摆渡,上面一个汉子甩开嗓子唱,脖子上突起蛇一般粗的板筋。

        红笔师爷向他描述过的明朝肃王府即现在的督军府,督军府一旁的万寿宫赫然就在眼前。旁边一个官升巷,一个道升巷,像两只胳膊揽着督军府的腰。督军府的上空竖着一面旗帜,白布上贴着硕大的一个字:张。住在里边的是一位张姓的督军。督军府前面是辕门街,辕门上商铺林立,枣儿水,热晶糕,灰豆子,酿皮子,叫卖声此起彼伏。

        乡里人进金城,爱浪个辕门,台沿子上一缓,枣儿水一碗。

        人们衣衫褴褛。男人的衣裳都是对襟的,女人还是偏襟的。南杰身上这种偏襟的长褂已不复存在。赫然南杰嘉波看到一台绿呢大轿穿过官升巷,向着督军府过来了。这台轿子与麻秆儿“国代表”坐的轿子一模一样。南杰嘉波血脉偾张,一只手按了腰间的枪托。紧接着又一辆同样的轿子过来了,后面竟是一长串。到了督军府门口,轿里的人下轿了,一个个大腹便便,互相抱拳寒暄,说话嘁嘁喳喳,听声音个个都是“国代表”。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人统称皖系,这些人坐着绿呢大轿来上朝。

        大马路上,青冈与南杰一前一后。南杰心想,如果她是他的一个兄弟,他一定非常喜欢。这是黄河南岸东西走向的一条街道,因为有了前面的这个人,他不觉得这是一个生疏的地方,仿佛就在洮河边的船城呢。她似乎很高兴,蹦蹦跳跳地走着,不时踢一脚地上的小石头,两边街头有小摊贩的,她就伸着头去看。突然她站住了,盯着一个地方看。南杰顺着这个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迎风飘扬的幌子,上面有一个字:书。幌子的下面是一张断了一条腿的凳子,凳子上坐着一个人,佝偻着腰,白发乱得像一窝干草。他的脊梁比过去更加塌下去,他埋着头,悬腕写着什么,手里的笔看上去比他的手指壮实。

        青冈踅过去,歪着头看。

        那个干枯的人比过去更老了。他旁边是一个妇女,穿着打补丁的偏襟长袄,是求写信的人。他用蝇头小楷写下这样的字:“我夫尕蛋:天气炎乎凉乎,身子胖乎瘦乎——无论银子多乎少乎,尽早返还一家人炕头热乎热乎——”那个干枯的人余光看到眼前的人,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他的手抖动着,墨汁掉在信纸上。他哆哆嗦嗦地揉了,铺开另一张纸,重写。他不敢抬起头来,但他拗不过自己,还是抬起头来,眼神迷离,稀疏的胡须瑟瑟发抖。他老泪纵横,手上的墨汁糊了满脸。他哆哆嗦嗦地出溜下去,叩了一个头。之后他站起来,仿佛身体上注入了一股力气,他扔下手里的笔,转身就走,几乎像一捆柴火撞进一个柴门里。

        南杰和青冈无论怎么敲门都不开,里边一片死寂。

        看天快黑了,有一个地方突然轰隆隆地响起来,惊起一片乌雀,接着这轰响融进了落日中的城阙。这声音响过之后,大户人家的灯就次第亮了,尤其是督军府辕门附近特别亮豁。不明白他们点了什么油的灯,咋就亮得像白昼呢!两个人心里挂念着红笔师爷,心事重重走近客栈,侍卫已经在路两旁接应。隔着客栈的门,两个人被一只灯惊呆了!

        这只灯从房顶上吊下来,像一只烧红的玻璃球,似天上的闪电那么耀眼。盯着它看,盯着它看,眼睛像得了雪盲,会流出泪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电灯!连着电灯有一根线,从房子外穿进来。青冈赶紧跑到房子外去看这根线从哪里来的,最终用眼睛找着了挂线的杆子。一根高高的杆子,难道电是从杆子里发出来的吗?

        想必吊在头上的电灯让南杰和青冈都受到了震动,他们把兴奋压在心底,醉酒一般脸色酡红。一夜无话。南杰睡在炕头,青冈在炉膛前圪蹴着,填炕。半夜南杰醒来,炕尾蜷着一个黑乎乎的人,仿佛一个包袱。早晨南杰醒来,炕尾空了。炕沿上放着一身细葛布夹衣,是对襟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还放着一个盒子,打开了一嗅,清冽甘甜,是刷牙的牙粉。

        口气清新一身新衣的南杰没走几步就和身上的衣裳熟了。他甩开大步循着电线电线杆一直找到了发电站,就是昨天轰隆作响的地方。他看到几个浑身漆黑的人往一个大炉子里铲煤,他一脸懵懂,凑上去想看个究竟。一个人呸呸呸地吐着嘴里的煤渣说,瞅啥呢瞅啥呢,煤能变成电,想不通慢慢想去!记得红笔师爷说过,水可以变成电。如果洮河里的水能变成电,卓尼也会有电灯了。南杰的心跳加快了,往前凑了凑说,水也能变成电呢,怎么变成电的呢?那个人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洋人能让水着火呢!

        从前一天见到红笔师爷那一刻起,南杰的心就牵挂着。饱读诗书的红笔师爷不会是因为受了四老爷的戏弄就离开卓尼。因四老爷而离开只是说服自己的一点理由。他不愿意见南杰,是怕坚持着的信念,在见到南杰时瞬间动摇。南杰想,红笔师爷寄居的那只柴房一定是在贡院的附近,贡院是清末科举考试的地方。红笔师爷在那里替人写信养命,就是在等待恢复科举那一天的到来。人各有志,南杰不应该强求。但是南杰牵挂着师爷,腿脚不由自主地移步到那条街上。远远地看到了那只幌子,但是下面没有人。他踅到柴门口,没想到青冈已经在了,她跳着脚往柴院里看,把一包银子扔进院子里。不一会儿,那包东西像驴粪蛋一样被扔出来。青冈和南杰的心事是一样的,不想强求,但是希望师爷不至于穷困潦倒。

        但他们总待在门外,师爷为躲避他们断了生路,这不就是晋公子重耳逼迫介子推的后果吗?正沮丧着意欲离开,便听到隔壁传过来朗朗的读书声。无处不在的青冈正倚在一堵矮墙上,脖子伸得像一只雁。矮墙的里边是一个院落,一些女孩子们穿着月白色的短袄黑裙子,整齐划一地坐在木凳上,像一朵朵雨后的蘑菇。她们专注地看着一块黑板,黑板旁是一个小先生。这个小先生竟然是个女的,她背对着南杰,在黑板上写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南杰脱口而出:“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小女子蓦然转过身来,便看到了南杰。

        多年之后,青冈想起了金城的那场急雨。金城的雨一般是慢性的,小脚女人一般,来得缓走得迟。可是那场大雨劈头盖脸就来了,雨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他们隔着贡院门前的几个柱子面面相觑。不远处的青冈一脸呆相,她忘记了应该给主子遮风挡雨,她黄雀在后地看着——为什么这两句话在南杰的一生中都如影随形,为什么南杰一说这句话声音就渗出水来。南杰嘉波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他的脸上没有了过去的悲切,而是充满了喜悦。喜悦,是一束光从心底升起来,透过满是雨水的脸,青冈看到的是一脸的阳光灿烂。从南杰嘉波的脸上,青冈明白了喜欢一个人应该有的模样。这模样,从来没有人对着青冈出现过。多年之后,青冈说起藏历木蛇年金城的那场急雨,不到四十岁的青冈把一缕白发抿到耳后,带着从未涉足过男人的羞涩说,南杰喜欢就行了,南杰喜欢我就喜欢。仿佛她不是一生都爱着南杰的女人,而是另外一个南杰。

        青冈仿佛迷上了这个女人。每天天一亮她就跑到贡院,听那个女人说话,看那个女人写字。她跟着那个女人念“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她着迷女人皂色的裙子,齐耳的短发,银铃子的声音,凤毛菊那般天然的笑脸。她甚至忘记了南杰嘉波。夜里,她自惭形秽,窝在炉膛前填炕,柴草烧着她的衣裳都不自知。她盼望着天亮,看到发呆的南杰,哦,此刻他们二人想的是同一个人,他们的心思一模一样。两个心思相同的人,因为迷恋着同一个人而变得亲近。

        表面上,南杰和侍卫们频繁出入握桥丛拉,暗地里,他们在打探督军府里的事情。那个所谓的“国代表”与督军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宗社党的大员也频繁出入万寿宫,与督军大人似乎已消除了前隙。因着某一种利益,宗社党的脑袋们和督军府的脑袋们像一头头大蒜凑在了一起。

        黄河水流得很平静,但是难掩督军府里的焦虑。陇南地方兵团风云四起,河洲马家势力磨刀霍霍。拱星墩的驻军走马灯似的出入,刀枪上闪着血光。

        辕门外太子寺的旁边有一家酒馆,会集了金城里的三教九流。向晚,南杰嘉波坐进酒馆,要了一壶金徽酒,四周看了一眼,几个侍卫坐在一个角落里,护驾。青冈穿着汉式长褂,头上还戴着一顶帽子。身上的长褂有点肥,一走路就在身上咣当。头上的帽子有点大,罩住了半个脑壳,像顶着半个瓜皮,一副沐猴而冠的滑稽,引得南杰忍俊不禁。南杰向青冈招了一下手,青冈大摇大摆地坐在了南杰的对面,手伸向了酒坛。

        旁边来了几个兵模样的人,姑舅长姑舅短地唤着,龇牙咧嘴地啃羊腿,也喝金徽酒,看上去还算斯文。一个说,还是我们河州的羊肉香,阿訇念经杀下的羊,就着酒吃上一扇肋巴,第三天放出的屁都带荤腥。第二个说,凭管是谁杀下的,刀都是一样的。我吃过最香的是安多的草地羊,人家那羊吃的是党参黄芪,喝的是雪山泉水。草地上的羊肉水开了撒把盐,羊肉汤一喝百毒不侵。第三个说,哎,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羊是要现杀的不过夜的,一过夜肉就死了,就不香了。要说香还是蒙古的羊最香,我阿爷到紫禁城里赶过考,我阿爷说,老佛爷们吃的就是蒙古的羊。从蒙古到紫禁城有一条京羊道,一路上放着养着赶过来,从春天走到秋天,羊就肥了。血一放皮一剥锅里一涮,香死个人人。肉吃的就是个鲜,我是认得字的,“鲜”字就是半边鱼半边羊。

        难道这几个兵是来说羊肉的吗?后来,他们东张西望了几回,一个个使了眼色,几个脑袋像一大把芫根捆在一起,很是诡秘。后来酒坛子空了,声音大起来了。青冈把脚下的一坛酒踢过去,一个拿起酒坛晃了晃说,酒还多着呢,喝酒喝酒!酒坛子底朝天的时候,一个个的大脚板踩在凳子上了。其中一个手里举着一根筷子,说,驻我们狄道的那个瘦狗,吃掉了我们多少军饷,还瘦得像一只筷子。用不了多久,我就把那狗日的撅折,咔哧!另一个说,我们连过冬的棉衣都没有,他倒卖卓尼的木材岷州的烟土,他克扣军费吃空饷,在萃英门开窑子拿干股。没他几天好日子过了,中秋望日一到,他就脑袋搬家,让他狗日的脑袋垫咱沟子底下,我给他嘴里拉泡稀的。再一个说,嘘,皮话别说那么多,喝酒喝酒,五魁手呀!另外几个说,我们又不是猪脑子,记着哩,八匹马呀!

        五魁手?八匹马?这应该是暗号。

        没过几天,金城的大街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首先是从万寿宫开始的。一大早,枣儿水的叫卖还没有响起,万寿宫的上空突然升起了一面旗帜,仔细一看,是黄底青龙旗。

        难道又要有皇帝了吗?又要有新的“加卡卜”了吗?

        有着一官半职的男人们敦促着自家的婆娘,女人们撅起屁股从箱底里拽出清朝时的补服朝靴,一脸懵懂地给男人匆忙套在身上。这些男人有些扭捏地走到大街上互相作揖,弹冠相庆。从万寿宫到官升巷道升巷,直到整个黄河南岸,弥散着樟脑的味道。古董店里的蟒服龙袍被抢购一空,还是供不应求。

        曾经的卓尼官寨的红笔师爷,竟然把写信案子摆到了万寿宫门前,挤掉了一家卖热冬果的摊子。他的脸色一夜之间红润了,腰杆挺直了。他挥着大笔在画朝服,蟒龙海水,恣意汪洋。不一会儿一件灰不溜秋的袍子就变成了大清朝服。朝珠太少了,救急,用线穿了算盘珠。辫子,辫子,不可能一夜长出来,只得把牲口的毛编了挂在脑后。


        金城的大街上还卖一种冰,放在一个竹筒里。金城的天气热,怎么会有冰呢?金城人管这冰叫冰棍。放在舌头上,甜得牙抽筋,咬一口,爽到脚后跟。

        青冈买了冰棍,飞跑,去寻南杰。跑了半条街,这冰棍就化成一摊水。那卖冰棍的为什么冰棍就不化呢?她凑在卖冰棍的跟前,她发现了一个秘密。冰棍装在一个亮晶晶的竹筒里,金城人管这个劳什子叫电壶!热水放在电壶里不会凉,冰放在电壶里不会化,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乖乖!青冈就不明白了,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可以从煤里出来,从水里出来,还可以钻进竹筒里变成电壶,钻进灯泡里变成电灯。阿尼闹,死活不明白!几年之后,卓尼有了电壶,也有了电站,青冈才知道,电壶里并没有电,只是金城人以为那是电。

        过了大约十二天,老天又下起了雨,把平金蟒袍上的颜料冲了个七零八落。那些人站在雨水中,眼看着万寿宫上空的黄底青龙旗落入泥泞。人们不知道降了青龙旗应该升什么旗,姑且空着。万寿宫的上方空荡荡的,让全城的人心里慌得像揣了兔子。

        年号为宣统的旧皇帝重新坐在龙椅上的屁股还没有热乎,就又一次逊位了。天哪,人不能死两次,可一个皇帝可以两次逊位。

        人们退下朝服哭天抢地。据说那个宗社党的大员哭得如丧考妣,死活不脱身上的行头,说顶戴是他的天,朝靴是他的地,他要死在蟒袍里。

        青冈听到了贡院里又有读书声,那个穿着皂色裙子的小女子不知在黑板上写着什么字。红笔师爷向青冈招手,把一个纸团交到她手里。

        南杰打开纸团,是红笔师爷给南杰的手书。大概意思是:速回官寨,这里没有“加卡卜”,只有各路军伐和匪患,你找不到你想要的“加卡卜”。官升巷里的“二阳公寓”酝酿又一轮血腥。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速返卓尼,韬光养晦,统辖卓迭五百多族,使十万僧俗食裹腹衣蔽体。尽力保全土司之位极尽千户之责——

        南杰循到官升巷,见一独门小院,院门有对联一幅:探卢孟以为学,羡巢由而立新。横联:浩浩荡荡。大概就是二阳公寓,此对联应是一个掩护。这个恬静的小院酝酿着什么浩浩荡荡的潮流呢?

        南杰嘉波一行准备返回卓尼。临行前一夜,南杰徘徊在黄河边,望着白塔山上开始变黄的树叶,反复吟诵着一句诗:“燕将明日去,秋向此时分。”

        离开金城时,青冈想,南杰嘉波可能到贡院附近逗留。可是南杰一跨上马,马尾便成了一条线。

        青冈催促着马夫,急匆匆跑到红笔师爷写信的地方。红笔师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青冈跳下胶轮车撒腿往贡院跑。学堂里的小女子看见她来了,赶忙用眼睛瞟,看她身后还有没有别人。

        没有工夫了。青冈开门见山说:我家老爷让我告诉你,“燕将明日去,秋向此时分”。

        小女子低下头思忖了片刻,说,你家老爷是——什么人?

        青冈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仓促应对,说,我家老爷是我的老爷呀!

        小女子又问,你是你家老爷的什么人?

        哦,青冈转了转眼珠子说,我是我家老爷的戈什——

        什么?

        青冈明白了小先生不知道什么是戈什,马上改口说,就是你们说的“丫环”。

        丫环?这个“丫环”穿着一身男装。小先生掩着嘴笑了。

        真的没有工夫了。青冈冒冒失失地说,我们老爷送你两句话,你记住了没有?那你送我们老爷什么呢?没等小女子回应,青冈一把把小女子手里拿着的一本书抢过来,转身就跑。边跑边喊,这个送给我家老爷了!

        青冈顺便抱起一捆柴似的红笔师爷,放在胶轮车上,胶轮车几乎是飞起来,去追赶南杰嘉波。

        在金城的几年时间,红笔师爷目睹了甘肃督军的晥系与地方汉回军阀的明争暗斗,各种势力争相刮地皮,寻常百姓走投无路。二阳公寓孕育的护法潮流暗流涌动,刀子随时会举起,首先捅破的,应该就是无恶不作的新建右军的皮囊。新建右军就驻守在狄道。

        河水汤汤,是流经狄道的洮河,已经闻到了家的味道。唉,怎么有脸回去呢,没有功名没有锦衣,无智空活百年。红笔师爷愧对南杰嘉波,无颜见江东父老。

        前面似乎设置了关卡,听得前面朝天放着枪,一个当地口音的士兵喝问道:五魁手!口令!便有自己这边的人回应道:八匹马!听得出来回应的声音是尖细的,那是青冈。望一眼前面,南杰嘉波的座骑琼雪过了关卡进入了一个兵营。

        南杰嘉波穿过营地,勒马驻足,让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一个木偶似的人急匆匆地迎上来,双手作揖,嘴里说着长官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当他看到来者是卓尼的南杰嘉波时,笑僵在脸上,嘴巴张成一个黑洞,能扔进去一只蛤蟆。

        其实南杰嘉波也知道狄道是个是非之地,为了顺利通过狄道,早已安排两位大头目在狄道城外接应。

        “国代表”的出现,南杰嘉波马上明白了,他已经进入了新建右军驻地的营地,正准备让身后的藏兵出击。更让人吃惊的事情瞬间发生了——跟在“国代表”左右的两个士兵互相使了个眼色,突然扑上去扭住“国代表”的胳膊下了他的枪械。“国代表”没有挣扎,眼光恐惧绝望,甚至都没有愤怒。原来这是个㞞包,又没骨头又没肉。营地里所有的士兵骚动起来,撒开腿往营地的后面跑,那里可能是军饷库。

        原来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哗变,就是太子寺酒馆里的那些兵说到的“起事”。两个士兵用眼睛征求南杰嘉波的意见,他们误以为来者是金城方面策划这次起义的领袖。南杰嘉波挥了挥右手。士兵似乎领会了意思,“国代表”被两个士兵拖着走,脸色死灰。他知道死期已至,伸着脖子,喉节突得像一块骨殖。他哀求的眼光拽着南杰嘉波,说着什么,从他的口型看,应该是说,不就是一些树么,我还把一个女人掉在卓尼了,那可是我的“摇钱树”——这狗日的竟不知道自己是咋死的。

        身后的关卡出现了骚动,一方喊,五魁手,口令。另一方答,八匹马,快闪开。是真人现身了。

        要迅速脱身!

        军饷库的方向响起了枪声,南杰嘉波听得出来,那是索郎四老爷的枪法。南杰嘉波踢了马肚子,随着营地里的士兵一行人马冲向军饷库。

        两个大头目正在剑拔弩张,索郎四老爷要对军饷库动手,江措大头目阻止。南杰嘉波朝天放了一枪说,撤退!

        马车出了狄道,一马平川。青冈嫌胶轮车跑得慢,坐在另一侧车辕上与马夫一同驾辕。好一阵听不到车上的人呻唤了,回头一看,车上空空如也,不知道啥时候人已经被颠没了。青冈急出一头汗,赶紧掉转马头,好在没走出多远,红笔师爷像一张羊皮在路中央摊着呢。青冈把他扶起来,已经人事不省。脉还在,拔出针扎了人中。可怜的红笔师爷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黑将下来的天,弱弱地说:式微,式微,胡不归?


20.电


        红笔师爷进了船城没说一句话。一听到洮水的声音他就开始痛哭,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类似于“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等等云。又念又号,上气不接下气。他心中充满了愧疚,后悔自己没有干净利落地死在外头,还要污染这里的水源。

        索郎四老爷看到红笔师爷很是诧异,龇着牙说,呵呵,我以为红笔师爷已经投了胎了,我等着二十年后卓尼川再出个状元郎呢哼哼哼!红笔师爷耳朵没有听四老爷,眼睛没有看四老爷,或者说他的眼睛里没有四老爷,他的眼睛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这目中无人的眼神令四老爷很是愤怒,四老爷最讨厌对手不出手。他尊敬对他奋起反击的人,如果有人对他的挑衅不屑,那就是钝刀戳在他的腔子上。他拉开架势要对红笔师爷奚落一番,但是旁边有个黑黢黢的东西杵着有点碍眼。他睨眼一看,乖乖呀,是他傻大黑粗的婆娘,正乜着眼看他,撇着嘴角嘲笑他呢!

        索郎衙门的四老爷啊,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的胳膊都比别人的腿粗了,你还有必要跟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叟争高下吗?一匹马老了,还值得你再抽它一鞭子吗?一棵树就要倒下了,还值得你再砍它一斧头吗?你的儿子也要做男人了,你是在给他做欺凌弱小的榜样吗?

        索郎四老爷嘿嘿嘿干笑着,靠近老婆搭讪着:哎哟哎哟老乖乖,赶紧回索郎衙门。炕填了没有,茶熬了没有,好几天没睡你了!

        青冈从驮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一只电壶送给阿妈。青冈说,阿妈啊,这是电壶,热奶茶倒进去,第三天倒出来还是热的。

        阿妈端详着这只竹皮筒子,外表像一只奶桶,里边是亮晶晶的内胆。她百思不得其解,阿么就一直热着呢,里边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青冈说,电壶嘛,里边有电呢!阿妈说,什么是电呢?青冈说,就是天上的闪电啊。阿妈一听吓着了,她最怕下雨闪电打雷啊。她说不要不要,赶紧扔了!青冈说,阿妈啊,电其实一点都不可怕。人家金城的人家用的是电灯。电灯知道吗,就是把电装进一个玻璃瓶子里吊在房梁上,拴个羊毛绳绳一拽,比热头都亮。电灯,电灯,阿妈摇着头不明白,南赡部洲哪里还有比热头更亮的东西。再说了,冒出这么多电灯,还要热头做啥呢。看着阿妈不信,青冈急了,说,南杰老爷就要在船城发电呢,以后啊我们的房梁上都要吊个电灯呢。阿妈挼着胸口说,阿尼闹,我知道南杰眼睛里装着什么东西了,原来是电!

        青冈的驮子里藏着稀奇,两只拉洋片,是好看的万花筒,眼睛上一放,里边色彩炫目,千变万化,即刻叫人心花怒放,官寨上下尖叫起来。给大总管的礼物最神奇了,是一只手电筒,因为他要在官寨睡了之后,查看房科、那扎那、马号,最需要的是手电。过去用马灯,风大雨大时会熄灭。总管打开开关,试探着把手靠近发光的地方,哦,一点都不烫。晚夕里打开,一注白光,比酥油灯清油灯胡麻油灯都要亮,把塞隆的洞都能照亮。最奇怪的是,多大的风多大的雨都吹不灭。总管如获至宝,捂在袍子里宝贝着,竟忘了喝酥油茶。晚夕里打着手电筒在官寨里巡看,值勤的门兵看到一个魂儿在飘荡,竟有一个吓得从官寨的墙垛上掉了下来。

        青冈拿出贡院小女子的那本书。这是一本什么书,青冈不认识。书里还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四行字,数了一下,二十二个。青冈横过来看竖过来看,放在鼻子底下,能闻到淡淡的墨香。她对这张纸很好奇,下了木楼,拿到红笔师爷处,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红笔师爷看到,这纸半尺见方,是金城翰墨堂的宣纸,上面写着四行诗。难道是南杰嘉波写给青冈的?不对,字体出自一个女人之手。难道是青冈写给南杰嘉波的?不对,青冈除了黄芪独活党参贝母别的字不认识。青冈的大眼睛吧嗒吧嗒看着他,急切地想知道上面写着什么。红笔师爷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青冈说,这是什么意思啊。红笔师爷说,你反复念上十遍就知道什么意思了。青冈说,噢嘞。嘴里念念叨叨地走了。

        红笔师爷说得真准,青冈念了十遍之后就明白了,汉人的字就是神奇。

        青冈把这本书一会儿藏在毡子下面,怕炕热烫了,一会儿藏在佛龛后面,又怕佛怪罪。书成了一只烫手的山芋。

        南杰嘉波回来了,她迎上去。脱靴子的时候,她说,南杰老爷,在官寨外面我是你的戈什,官寨里面是你的丫环——南杰打了个哈欠说,唔。

        青冈是想试探一下南杰,可是这“唔”是什么意思青冈不明白。但是清油灯下,他看到南杰正想着什么,他的表情是焦躁的向往的痴迷的。他是在想念金城吗?是在想念金城里的电站、热锅面和照相馆,想念那么多新鲜的物事和那个女人吗?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心是疼的,这时青冈就心疼南杰。如果南杰嘉波想要一个人的心,青冈也愿意从腔子里掏出来,说,嗟(给)!

        还有什么不能给南杰呢?青冈咬着后牙槽走到南杰面前,双手放在身后,她嗫嚅着说,金城——

        金城怎么了?

        离开金城时,在贡院——

        贡院怎么了?

        这本书——不是书,是书里夹着一张纸——

        南杰接过书,拿出书里的一张纸。

        宣纸,小楷,墨饱得要滴下来。

        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南杰转身离去。

        青冈怔忡着。想哭。


        洋人用驼队驮来一些东西。卓尼人知道了,只要洋人或者一些穿布衣的人进船城,总会带来卓尼人做梦都没见过的东西。

        菩萨女儿一脸神秘,她把一件新袍子往青冈身上比画,说,洮河边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这些东西装在袋子里,倒出来像柴灰,又像发了霉的糌粑。把这东西掺了砂子用水和起来,稀软软地抹在墙上——你猜阿么了,那些灰扑扑的东西转眼就变硬了,像石头一样硬,铁一样硬,刀都砍不动。我的青冈主子,你说这是什么东西呢?

        洮河的枯水期一到,南杰嘉波和罗杰斯神父就指挥着用这种奇怪的东西建电站。这成了船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啊,阿么有这么千奇百怪的东西啊!

        这种东西叫作“塞门德”。

        人们终于明白,卓尼嘉波是想把卓尼人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啊!

        喇嘛保在教会里混面包,他用藏语念“圣母玛丽亚”。吃饱了转过头就到洮河边看“塞门德”,到卓尼大寺转古拉。

        说来也巧了,喇嘛保的练手,穷得叮当响,但就好个新奇物件儿。他在丛拉用十张羊皮换了一个手电筒,整个晚夕抱在怀里稀罕得睡不着觉,于是去找喇嘛保显摆。喇嘛保在菩萨女儿碉楼的旁边扎了一个帐篷,他蜷在帐篷里闷着喝酒。调皮的练手踅过来,把手电筒从帐篷的缝隙里照进去,逗他耍。不曾想到的是,喇嘛保看见一束光即刻惊叫起来,他光着屁股喊叫着就跑出了帐篷。他在前面跑,练手在后面追,这就更让喇嘛保受了惊。他跑遍了整个掌嘎,最后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练手闯了祸,不敢认账。没有人知道喇嘛保阿么了就把魂儿掉了。人们说,可怜的喇嘛保,阿么动不动就掉了魂,莫非是喇嘛保的多脑上开着一条缝子?如果喇嘛保的魂儿寻不回来了,还得到天葬台上借一个用呢。这时,菩萨女儿的獒下了小獒,从菩萨女儿怀里挣脱出来,颤巍巍地就跑进了喇嘛保的帐篷里。菩萨女儿再看小獒的眼神,特别像一个人。这个消息马上在船城传开了,喇嘛保的魂儿投胎给了菩萨女儿家刚出生的小獒,人们管这只小獒叫喇嘛獒。阿尼闹,百灵掌嘎的喇嘛保宁愿投胎给菩萨女儿的獒,对菩萨女儿真正是一往情深啊!

        正当卓尼人索然无味的时候,“塞门德”做成的灰突突的房子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几乎是同时,官寨里突然像着了火一样,一片通明。喇嘛保从帐篷里出来,看到官寨火光冲天。他号叫着向着官寨跑,着火啦,着火啦,官寨着火了!临近官寨,船城里的人围着官寨跳锅庄。在耀眼的灯光下,官寨的雕砖煜煜生辉,檀木回廊犹如虚幻境界。煹火,酒坛,妙舞曼音,影影绰绰。喇嘛保脚底软着,在闪烁的火光中,怎么都走不到官寨的跟前。他的怀里揣着达汉嘎书,心里呼唤着阿爸。阿爸死了,再也看不到变了样子的卓尼,变了心思的卓尼人。阿爸啊!

        他抬头看着看雹人最讨厌的气象塔,高远的塔顶上亮着所谓的电,像天空中悬着一颗巨大的星宿。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转了向,他走向气象塔。轻盈的身子翻过栅门,一级一级地上去。他盯着一盏灯看,看。他试探着把脸凑上去,用嘴吹,再吹,不灭。他伸出手来,靠近,有点热,并不烫。咬着牙闭着眼,用手触了一下,像碰了菩萨女儿的肌肤,赶紧缩回来。哦,原来就是这么个东西,从木耳的“塞门德”房子里拉出一根线,架在一根根的木杆上,再接上一个玻璃泡子。洮河水轰隆隆一响,电就从水里通过电线传过来,灯就亮了。但是,水阿么就变成了电,阿么灯就亮了,喇嘛保还是不明白,想得脑壳子疼。他盯着灯看,眼睛不停地流泪,不是伤心,是亮光刺激的。阿么才能让他灭掉呢?风吹不灭,袖子扇不灭,那阿么才能让它灭呢?喇嘛保掏出身上带的木曼在上面敲了敲,嘣嘣地响。他又抽出腰刀,在上面磕了磕,一声清脆的响动,灯灭了。哦,原来这东西这么不禁磕。一片漆黑。

        喇嘛保又闯祸了,害怕死了。短暂的黑暗之后,他想看一眼官寨,那里有美丽的菩萨女儿唱着歌跳锅庄呢。可是他找不到官寨了,官寨外面的歌舞声轰轰烈烈,他就是看不见。难道他的眼睛瞎了?他用耳朵听远处的古雅山,那里有石庐、铜钹、铁锤,有天籁之声,他想念那里。再听菩萨女儿的碉楼,牲口圈里犏牛在反刍,獒在黑暗中伸着舌头。一个人如果什么都看不见了,那就跟死了一样了。可是他不舍得死,他有菩萨女儿,有獒,有怀里的达汉嘎书,他不想死。他嘤嘤地哭泣,像一个无助的女人。

        下面,传来微弱的声音。喇嘛保娃,快下来,不要跳啊,你阿爸看着你呢。是看林家阿妈,阿妈知道他在这里。他要给看林家阿妈送终呢,他不能死在老人的前面,也不能死在那些可怜的羊的前面,阿妈会伤心的。

        喇嘛保娃,阿妈的袍子衬在地上着呢,袍子上面是阿妈,你要是想跳,就跳在阿妈身上吧——

        喇嘛保摸索着一步一步地下来,他钻在阿妈的怀里,呵呵呵,呵呵呵。他的声音很怪异,像哪个山涧里发出的风声,不是悲伤也不是恐惧,是绝望!

        索郎四老爷又要去金城了,他声称要给“麻秆儿”过周年祭日呢。他对青冈说,做我的戈什吧,能做男人谁做女人呢?青冈叹了口气,把一本书放进四老爷的褡裢里,附在四老爷耳边说了什么。四老爷听了,哈哈大笑着把一把胡子撅到了天上。


21.地主王十全


        这一年船城里还发生了一点变化,那就是二后生不再是“尕房子”,而是成了卓尼川上第一个地主。地主似乎已不记得与喇嘛保一秤砣的恩怨,远远看到他就笑。

        几年的时间,二后生一家人撅着屁股在这片撂荒地上翻地,上面的翻在下面,下面的翻在上面。从林子里搂一些腐烂的叶土,烧一些秸秆和土块,重复一遍,上面翻在下面下面翻在上面。起初人们嘲笑,吃多了,翻羊肠子呢。没过几年,掌嘎里的人发现,自己家的牲口老爱往一个地方跑。寻牲口时,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庄稼,苞谷麦子胡麻高高低低的长得正欢实呢。庄稼收了,开始给官寨缴十一税,看上去和所有卓尼人一样,纳皇粮。不一样的是,它不是官寨的衙门田、租粮田、兵马田、水夫田,也不是寺院的香火田,索郎四老爷的衙门田。这块地姓王,从官寨里画了地契。

        成了地主的二后生,人们才知道他的官名叫王十全。原来这狗日的不姓“二”,他姓王。这块能跑乏一头牛的地,是王十全的!

        这块地不同于他刚到船城时种下的河滩地。那是他的第一桶粮,尽管他后来在河边垒了石壁,虚无缥缈的地成了实实在在的地,可那地不是他的,只是他可以安心地种,除了种子,一半要进官寨义仓。可是这块地不同,这块地的主人是他,地主王十全!有些有心人,就给卓尼川上的男人排了个名:南杰嘉波,索郎四老爷,江措大头目,王十全!

        王十全已不同于嘛呢滩上的居无定所的“尕房子”。他住的房子不是不尕了是很阔了。他的苫子房前院套后院,正房厢房牲口圈,掰着指头都数不清。套院里有足足十个粮仓。粮仓不很大,结结实实地圪蹴着。夜幕降临时,远远地从碉楼上看下去,像圪蹴着十个卖烧饼的武大郎。

        虽然王十全成了地主了,但他的爱好丝毫没有改变。他出门会顺手拎个柳条篓子,看见地上的粪,不管哪一种头口(牲口)的粪,都装进篓子里。他对人屎人尿尤其感兴趣。卓尼人碉楼都是两层,楼下是牲口圈,猪圈,伙房,煮猪食的灶台,柴房,楼上住人。楼上的后面做一个开间,下面是空的,楼下的房后挖一个大坑,那是茅房。茅坑过一阵就垫一层土,卓尼人是不用大粪做肥料的,嫌恶心。人们发现,等到碉楼里的人觉得应该清理茅房的时候,茅坑已经空了。有人发现是地主干的,这些大粪上到了大田里。

        喇嘛保看到王地主又要到丛拉粜粮,亲自背着牛毛口袋,哈着个腰。可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抹了酥油似的,头顶乌黑,脑袋壳子像一只屎壳郎。喇嘛保想,再有钱也是个吝皮子。他雇人给河滩垒石头时,每天给人喝的粥能照见天上的云。狗日的地主是细下的。这驴日的王地主不念经但是运气太好了,他种哪里的地哪里的地就长苗,他几乎没失过手。十多年只有一次,他财迷转了向,在阳坡的河滩地种起了“羊毛”。他整天圪蹴在两棵树间的木阁子上,盼着热头再热一些,白雨不要来,他的脖子伸得像马麝,眼睛不眨地看我们卓尼老天的脸色。没想到卓尼的土地爷不买他的账,能收十石粮食的地,只长出五麻袋“羊毛”。哈哈,别以为他有日天的本领,在地上种羊毛,用我们卓尼的地种了吃的种穿的,嘿嘿嘿,以为财神爷和他是一个草洼(家族)的,哼!喇嘛保一动脑子肚子就有点饿,蝼蛄似的叫了几声。他冲着背口袋的“屎壳郎”啐了一口,呸!

        王地主眼里没有喇嘛保这个人,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去。

        喇嘛保生气,踢飞了路上的两泡牛屎。谁的肚子饿了都会生气的。他到丛拉里做什么呢,没事做,踢石头。他肩膀扛着多脑就走到丛拉的尽头,再往远走,过去的闭关洞附近,是屠宰场,远远地能闻到血腥。屠夫还是那个屠夫,他手里没有刀,肘子上夹着一个手动嘛呢,蹲在墙根儿打瞌睡。身边堆着猪下水,那是挣下的工钱。

        在船城,屠夫、铁匠都是承袭的。铁匠是最令人不齿的,他们借刀杀人,屠夫次之,杀的是畜牲。他们的先人做了这个行当,他们合该世世代代做这个,一但老子做了,儿子就是屠夫的儿子,做别的行当会被排斥,只得死心塌地做这个营生才是屠夫家族的本分。喇嘛保分不清打瞌睡的是老子还是小子,屠夫刀子动得多了,就满脸横肉,苦腮蛋子突出来,谁跟谁长得都一个屌样。

        喂,那谁,没看见看雹人来了吗,你不会说“乔德莫”吗?屠夫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见是喇嘛保,懒洋洋地说,你荡你的牛羊我宰我的牲口,我们都是和牲口打交道的人,为什么要对你说“乔德莫”。

        啊哈,我喇嘛保即使不是看雹人了,那也是百灵掌嘎的男人,是菩萨女儿的丈夫,你阿么就不能对我说“乔德莫”?

        屠夫说,百灵掌嘎也在船城呢不在天上,有了气象塔你不是看雹人了。

        原来这是屠夫儿子,正年轻气盛。喇嘛保扑上去拽屠夫的胳膊,恶语相加:“世间的屠夫和猎人,杀生的豺狼和猫——”这是一句藏谚,咬牙切齿地说了,还是不解气。接着说,你们世代杀生死后只能转生畜牲,你杀的哪一头牛哪一头羊可能就是你们的先人,你们自己杀自己,你们是罗刹,罗刹!

        屠夫儿子对喇嘛保举起屠刀。

        看林家阿妈正拉着羊过来,赶紧挡下,把绳子塞进小屠夫的手里就背过身子去,给了喇嘛保一个响亮的耳光。你这个贪嗔痴的孽障,你这个呆来痴!喇嘛保从来没见过看林家阿妈这么生气,她全身抖动着,眼睛里要冒出血来。喇嘛保不知自己闯了什么祸,不知所措,拉起阿妈的手往自己身上打,说,阿妈别着气别着气气坏了身子,你打喇嘛保你打喇嘛保!阿妈说,我这一个饼是替你死去的阿爸打你的。你这么恶毒地咒骂一个屠户,和你同喝一河水长大的乡邻,你死去的阿爸会让你气得不得安生。

        噢嘞!喇嘛保知道自己又错了,低下了头,踢着石头走了。


22.罂粟


        官寨的钱粮总管和寺院的大总管各自手里拿着一撂藏纸,给南杰嘉波报告钱粮税。过去用的是羊皮纸,看上去很厚。今年江措大头目从岷州请来一个做藏纸的把式匠,用大峪沟的狼毒草做藏纸。狼毒花做的藏纸不易腐烂不会虫蛀,官寨里用上了船城里生产的纸张。尤其是寺院,用了大量轻便的藏纸印经,人们背走经卷时省劲多了,于是来印经的人多了。今年是近年来少有的丰年,如果用羊皮纸记账,那得用车拉。

        钱粮总管翻动着藏纸,嘴里念着,王十全,河滩地十五税小麦五十石,纳浪私田十一税青稞五十石。哦,仅汉人地主王十全一户就上缴粮税一百石。

        藏纸在钱粮总管手里赤楞楞响。在念到朱扎九旗时,南杰嘉波示意停下。

        朱扎九旗一百六十户缴纳酥油一百驮,现银三百两。

        车巴沟的犏牛,喀尔钦沟的酥油,拉力沟的木头,喇嘛崖的石头,卓尼城里的丫头。朱扎九旗在喀尔钦沟酥油是出了名地好。一般到了年下,把最好的酥油纳了卓尼官寨,除此之外,就是一百两银,还有上百石的粮食。今年为什么少了粮食而多了银两?

        南杰嘉波应该高兴。可为什么朱扎九旗少了上百石粮食多出三百两银子?三百两银子对于朱扎不是一个小数目。

        南杰嘉波与江措大头目并肩出了船城,过了大族,直奔喀尔钦沟。到了一个岔路口,南杰嘉波和江措大头目一合计,兵分两路。江措大头目率人进光盖山,南杰嘉波携索郎大头目的两个戈什进什哈村。此次索郎大头目只身出暗门,没有带两位戈什。得到房科的指令,让他俩陪南杰嘉波去朱扎。两个戈什知道,朱扎的屁股底下有索郎四老爷的巴巴,此次这么突然,恐怕不是两个戈什能够摆平的了。他们的心就提在了脑门儿上。

        由于走的旁道,他们悄无声息地进了大总承所在的什哈村。村落周围的土地生着,灰突突,板结着,至少两季没有播种了。也有一部分稀稀拉拉的青稞和苦荞,虽然过了小满,穗子还是瘪着,蔫头耷脑。午后的村落安静极了,荡牛的女人娃儿们还没有返还。搭板房的牛粪墙下斜靠着一些牛毛口袋,细看却是一些男人。他们打着哈欠,流着鼻涕,像一堆被扔掉的下水。

        有人看到了索郎大头目的两个戈什,先入为主地以为后面跟着的人一定是索郎大头目了。听到索郎四老爷来了,有人调转了屁股赶紧往自己板房里跑。即刻,村落里的人都知道索郎四老爷来了,纷纷调转身子躲藏起来——除了大总承和他的一些心腹小总承,别的人是不敢和官寨的老爷照面的,所以很多人是没有见过索郎大头目的脸面的。

        索郎大头目的两个戈什带路,迟疑着往大总承的衙门走。可怜大总承一早就喝得烂醉,挂在上马石上,瘦得像一副羊腔子。真没想到朱扎九旗最肥的一个差事,居然不养人,还把身子亏下了。

        一锅茶还没有煮好,告状的人来了。所有朱扎的人都知道,索郎四老爷最喜欢断官司了。朱扎户大人多,东家的牛吃了西家的草,西家的男人拐了东家的女人,大总承除了秋后收租子,一年四季的活计就是断官司。百十多户上千众人,哪有勺子不磕锅的,几乎每天都有官司走在通往大总承衙门的路上。打官司就要出钱缴物,破财免灾么,大总承的衙门就是靠着打官司人的鞋脚钱供着。如果朱扎哪一阵消停了,大总承心里就有点急,这相当于养着一窝母鸡不下蛋了,谁都会急。于是放几个小头目在各个旗捣鼓一下,没过几天,铜板穿在牛毛绳绳上,像一尾尾的鱼游进了朱扎衙门。或者有了棘手的案子,被告还是个有钱汉,那大总承就拖着,等着索郎大头目来,索郎大头目可是断案的好手啊!

        发起诉讼的受害的一方叫作苦主。南杰嘉波眼前的苦主是个女人。她从门槛外几乎是爬着进来,她把花白的头发苫在脸上,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串铜钱,那钱被磨得锃明瓦亮。她哆嗦着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南杰嘉波示意戈什给她端了一碗酒,酒灌进嗓子眼儿后,她哇地哭出声来——

        索郎四老爷救命啊!

        有了酒壮胆,她哭一会儿说一会儿歇一会儿,所有的人都听明白了——

        两个月前什哈村里的男人们去山里割烟——

        南杰嘉波的余光看到,站在两侧的四老爷的两个戈什在瑟瑟发抖。

        女人说,女人的儿子和小总承的儿子是一组,两个人一组是相互监督,不可私藏烟膏。后来小总承的儿子起了邪念,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油布,包了一疙瘩烟膏埋进做了记号的山洞里,说卖了私烟的钱两个人平分。如果女人的儿子不依,就威胁说,油布是女人家的。大总承交代的活计做完之后,他们俩谎称到岷州买雪蜜孝敬大总承。他们从山洞里取了烟膏到岷州卖了个好价钱,路上分赃的时候,小总承的儿子烟瘾犯了,想独吞银子,再把烟膏买回来。两个人动手打了起来,女人的儿子就被小总承儿子捅死了。人死了不能复生,问题的关键是赔命价。一个壮年男子的命价至少是八十头牛,可小总承仗着手里有绿松石,是大总承的亲家,他只给女人家八十只羊就抵了一条人命。小总承的儿子整天还在死了儿子的寡妇母亲面前晃来晃去,该吃糌粑吃糌粑该抽大烟抽大烟,这就像一把刀插在了母亲的心上。

        苦主陈情完毕,被告进了门。一个长着鬼脸的家伙,看不出年龄。他似乎很懂规矩,帽子和靴子脱在了门外,身上的一把藏刀放进一个盆子,奓着双臂让戈什检查了他的全身。他跪下来说,给索郎四老爷请安!

        他埋着头几下就蹿到了南杰嘉波的身边。他抱住南杰嘉波的腿,念经似的说着什么。南杰嘉波感觉到他在往他靴子里塞着什么,冰凉,硌人。

        南杰嘉波抬起一条腿,一脚就把他踢了个四脚朝天。这时酒醒了的大总承扑进来,看到眼前的人是南杰嘉波,不是索郎大头目,即刻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大总承被倒吊在一棵树上。他的南赡洲整个颠倒了,他看到的是眼前的黄土,是埋葬他的黄土,他一定是没有资格上天葬台了。

        索郎四老爷从岷州带来了一些种子,说是一种药材叫阿芙蓉。他命令大总承撒在翻过光盖山扎尕那的一片林地里,果实成熟了四老爷用银子来收。大总承召集一些心腹,一些小总承家的男丁进山。进山的男人到贡巴寺发咒,对所做的事情守口如瓶。种子撒进一片四面环山的林地,这片地是四老爷亲自踩的点,山大沟深,周边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土地潮湿温润,经年的落叶使土质肥得像浇了酥油。花开之后,一片雪白,让深山的夜晚变成了白昼。药材一结果,男人们就进山,谎称到光盖山找一种让人起死回生的仙药。他们从蒴果上割出白色的液体,在容器里阴干,这时人们明白了,这不是大烟吗?过去他们知道大烟开着红花,没想到,开着白花的也是大烟!

        卓尼川的人都知道,南杰嘉波禁烟,种烟就割头。可彼时已上了贼船,想掉头也得死啊。第一年交了烟膏拿了赏银,想着以后洗手不干了,回去种青稞荡牛打猎挖药材。可是钱到手太容易,比种青稞砍柴荡牛轻省得多,收不了手啊!来得容易去的也快,稀里糊涂地,很多男人染上了大烟。第二年,又到了下种子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双腿又迈进了光盖山。一旦做上这个事,别的事都不想做了,只得把脑袋别进裤腰里,活一天算一天。地荒了,人废了,女人们怀不上娃了,连牲畜的肚子都瘪了。

        朱扎的女人们远远地站着,手里提着空牛毛口袋,而那些进过山的男人转眼没有踪影。

        不知道是哪一个聪明人先反应过来的,来者不是索郎四老爷,是管着索郎四老爷的人,那不是官寨里的嘉波就是天上的神仙。他们肩膀上的多脑要先上天葬台了。一个人先往村外跑,所有的跟着这个人往村外跑。他们埋着头跑,跑得死去活来,直到太阳落山,他们跑到了目的地,他们把自己扔进那一片望不到边的白色花海——天哪,他们怎么跑到这里了,这是让他们醉生梦死的地方,孤注一掷的地方,缥缈如天堂的地方,但是此时,这不是往棺材里跑呢吗?他们还没来得及抱怨,就看到那白色的银子似的花不在茎上了,全部萎谢在地。

        官寨里的人,传说中的江措大头目,他是卓尼嘉波的手臂,砍掉了所谓的阿芙蓉的多脑,白花花的铺了满地。仿佛他们自己死了,一个个抱头痛哭。这是一个世代安静的地方,没有过这么大的动静,鸟们扇动着翅膀,树上的叶子纷纷落地。

        凡是种过大烟的抽过大烟的,都被倒吊在树上,像一只只猴子。他们的女人和娃儿碰撞他们,让他们晃动,荡着秋千,呕吐着,叫唤着。往他们的身上泼牦牛奶,奶是热的,烫得吱哇乱叫。据说这么一烫一吐一叫,腔子里的邪祟就从顺着喉咙眼儿飞了。

        出喀尔钦沟口,南杰嘉波与江措大头目会合。树枝上挂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边放着钩藤、羌活、附子、黄连、黄芪、当归、牛黄、鹿胎、鱼脑石、乳香——这是戒毒的藏药。仁钦曼巴给抽大烟的男人开好了戒烟的藏药。

        女人们远远地站着,依然不敢抬头。一个女娃穿着破烂的袍子,脸蛋鲜红,她手里提着一只小桶,可能是一桶窝奶,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快她就快,他们慢她就慢。他们停下回过头看她,她放下手里的窝奶,摘下头上的帽子盖在桶上,转身跑了。她像一只小鹿跑得很欢快,恍惚间,不小心被树枝绊了一下摔倒了,她爬起来转过头冲着南杰嘉波的方向做了一个鬼脸。南杰的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隐隐地跳动。

        这个女娃像极了青冈。

        南杰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暖流,类似于牵挂,想念。这应该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前一阵,青冈交给他一本书,里边夹着一张纸,上面是小楷写的一首诗:君住江之头……

        红石崖附近的岔路口,远远地看到了一匹马,如一团火焰,在一朵白云下,向着卓尼疾飞。渐行渐近时,南杰看到一匹全身通红的蒙古马,虎狼一般扑过来。

        看到南杰嘉波、江措大头目和自己的两个戈什,四老爷惊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他闭着眼睛冲过去,可怜的四老爷此时必须孤注一掷,后面掉脑袋是后面的事,此时绝对不能停下来。可是冲了一箭远,他胯下的坐骑突然嘶鸣着站立起来,一扫尾巴就把主子抛下马去。它咴咴地叫着,五体着地,满地打滚儿。这时,褡裢里的银子被甩出来,像一场骤降的白雨纷纷落地。这些卖了烟膏换来的银子是要去松潘买枪的。

        天上的四老爷从地上爬起来,蒙了。他恼羞成怒,拔出腰上的剑,朝着马挥舞,一只马蹄带着血抛向半空中,又掉在了四老爷的怀里。那匹马长鸣一声,浑身抽搐着,翻滚着,哀号着,卷起蔽日的黄土。尘埃落定后,马终于筋疲力尽,一双眼睛吧嗒吧嗒地看着它的主人,淌下泪来。

        四老爷扔开怀里的马蹄,长号着扑在马身上,捶胸顿足。他心疼死了,恨不得断足的是自己。索郎四老爷感觉到从身后围过来的人近了。不能悲伤,一个堂堂男人,卓尼领地的世袭大头目,卓尼嘉波的阿古,不能为了一只马蹄掉眼泪。

        他得马上想出狡辩的理由。

        这次他用的是转移视线法。他哗地站起身,气急败坏地抽出剑,指着江措大头目,说,我的坐骑怎么见了你就要上天入地呢?我知道这是你驯出来的马,比你生出来的儿子都听你的话。你再给他个口令,让它骑在我四老爷头上吧,让它张开嘴把我四老爷吃了吧!

        江措大头目面无表情。他仿佛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南杰嘉波冷笑着说,索郎大头目,头大的不是头人,声音高的不是歌手。不要说马,说点别的。咱卓尼川的水土好啊,地上又长出银子了?

        绕不过去了,索郎四老爷嘿嘿两声。冷笑着说,皮火筒的声音再大,也按在人的手底下。在咱卓尼川,儿子比老子大!

        南杰嘉波说,在官寨的炕头上你是我的阿古,可是在卓尼川,我是你的嘉波。咱们现在没必要说谁是谁的老子谁是谁的儿子,咱们说这一地的银子。

        索郎四老爷梗着脖子说,我去狄道抢了新建右军的银子。他们抢我们的树,我们当然应该抢他们的银子。谁吃了我卓尼的谁给我吐出来!他向他的两个戈什挥了一下手说,把银子捡起来,交给官寨的银钱总管!啧啧,四老爷的话像刀子劈在木头上,一个字一个牙印儿,跟真的一样。

        南杰嘉波说,这些大洋是朱扎九旗男人们身上的血,女人眼里的泪,是我卓尼川世风日下的罪恶渊薮——一听“朱扎”两个字,他的大胡子哆嗦了,胡子上的银铃子叮当作响。索郎四老爷用眼睛瞟他的两个戈什,戈什低下头去。天上的四老爷的心咣的一声就掉进裤裆里。

        南杰俯身抚摸着受伤的马,抹着它眼里的泪水,说,索郎大头目,你都容不下你胯下的一匹马,你怎么做十二掌嘎四十八旗一万户卓尼领地的大头目?

        事到如今,头上的角再硬也硬不过斧头了。

        索郎大头目一不做二不休,拧着木斗一般大的脑袋说,南杰侄儿长大了,在索郎阿古的肩膀上长大了,快快磨刀,削你亲阿古的吃饭罐子吧!

        南杰嘉波说,割你的脑袋是我的不孝,不割你的官职我对卓尼川的属民没法交代!

        割职不割脑袋?索郎四老爷心里有数了。可是他不依不饶。我索郎本来应该是卓尼嘉波,结果帽檐子改成了鞋拔子,如果大头目也不让做了,爷还活着做什么?他把一颗多脑杵在南杰侄儿跟前,说,动手吧——死猪躺在案板上了。

        南杰嘉波对身后的门兵说,赐剑,既然索郎大头目这么想死,就成全了索郎大头目,让天上的四老爷回到天上去!

        索郎四老爷动作夸张地从腰上拔出剑来,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把正午的一段阳光割得支离破碎,唰唰唰地响。

        所有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他把自己头上的毛发,脸上的胡子,瞬间削了个精光。那些花白的头发,会长出银子的胡须,转眼被风刮走了。他喊着,此毛,身外之物,嘎嘎嘎!

        他在剑刃上照了照光溜溜的脑袋。

        他拽下腰带,用火烧成灰,捂在马的伤口上。他嘴里嘶嘶噏动着,嘴里说着乖乖,乖乖,他确实是心里在疼,抓了眼泪鼻涕抹在马身上。他满心的悲伤啊,从怀里掏出酒囊,一口气喝扁了,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儿。

        他说,南杰侄儿啊,我得给南赡部洲留下一点声音。在河州城里逛八坊时,我听人说古今,说的是一个汉子,刀子架在脖子上临死时说了一句话,我听得是特别带劲。四老爷我心想啊,哪天我四老爷离开南赡部洲时说上这么一句话,也不枉此生。于是他摆了个马步,晃动了几下大脑袋,银质大耳环把腮帮子敲得生疼。他怒吼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索郎四老爷一连说了三个“快哉快哉”。仿佛身前事处理完了,他看了一眼南赡部洲,咬着后牙槽,把一颗潦草的脑袋再一次伸给南杰嘉波,说,动手吧,我南杰侄儿不成全我我死不瞑目!

        南杰嘉波拔出剑,哗的一声,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电。还没有挨着索郎大头目的脖子,四老爷应声倒地。

        嘻嘻嘻,一个女人在笑。南杰一回头,愣住了。


23.青稞


        南杰给这个女人取了个名字叫青稞。

        青稞住在小经堂旁边的客房,青冈住进阿妈的木楼。阿妈咬牙切齿地说,天杀的四老爷捡个什么回来不好,偏偏捡回个汉族女人!

        南杰嘉波不像过去对青冈视而不见,而是在躲闪。青冈想迎上去对他说什么时,他马上走开了。他知道,四老爷从金城带回青稞,是青冈的主意。

        这个娘乃节,船城里多了一个女人,空气中氤氲着一种神秘气息。身着盛装的女人们脚步很轻,卓尼大寺的经筒嗡嗡嗡犹如一片低飞的蜜蜂,连洮河水也流得敛息静气。到了夜晚,人们坚信,总会有一些祈盼的事情发生。官寨的高墙外燃起冲天的篝火,锅庄舞跳起来了。青冈和青稞手拉着手跳跃着,一个欢快一个羞涩。青稞并不是一个漂亮女人,但她是从外面来的,她的清新雅致,让人感觉在哪里见过似的。卓尼嘉波的两个女人如此亲密,带给船城人无比美好的想象。官寨的木楼上,南杰嘉波和嘉波阿妈向着跳舞的人们招手,青冈和青稞仰着脸看着她们的心上人,整个南赡部洲的天空豁然开朗。一切都是那么祥和,繁星满天,河水淙淙,青稞小麦豆子胡麻芫根蕨麻虫草,牛马羊猪鸡獒兔獭虎狮熊豹鹰鹫雁雀,万物生长。

        阿妈端详自己的儿子。从儿子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南杰爱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跟前面的太太不一样,跟青冈不一样,跟嘉波阿妈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又一个危险逼近,嘉波阿妈又牙疼了,她捂着下颏,冷笑着说,我的嘉波儿子爱上的女人,都会挂在一句诗上。

        看上去一切都是安静的,缓慢的。小经房里一对影子,说不完的话。

        阿妈伸出手摸着青冈的脸说,娃儿,你受委屈了。

        青冈抓住阿妈的手说,阿妈你真傻呀,我怎么能受委屈呢?卓尼川有多少碉楼,有多少牛毛帐篷,卓尼川有多少男人女人,哪个女人不爱卓尼嘉波呢?可是哪个女人能像我青冈一样,离嘉波没有一肘的距离。我给他穿皮窝子,穿獐子皮翘尖靴,穿袍子系腰带,我给他端汤添茶,给他填炕暖被,他受了风寒只有我可以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阿妈啊,从我第一次看见南杰的那天起,我就想了个法子,我女扮男装做乌拉,我混在朱扎的兵马里去沙楞码头,就是想看到南杰嘉波啊!谁侍候老爷我都不放心,凉了热了,软了硬了,薄了厚了,谁都不会像我,了解自己身上每根毛发那样了解南杰嘉波,像对待自己的心肝那样对待南杰嘉波——

        嘉波阿妈的脸上一直淌着泪。她抱住青冈说,可怜的娃儿啊,以后的路还很长,路上不仅有凤毛菊更多的是荨麻草,娃儿啊,有再多的苦也要咽下去,你是卓尼官寨的女人啊!

        嘉波阿妈拉起青冈的手,几步就到了楼下的小经房。小经房的门开着,竹索其玛才换了新鲜的五谷,金黄灿烂。看到南杰和青稞,阿妈还是愣住了——多么好看的两个人啊,天设地造的一对玉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阿妈只得直截了当。阿妈把青冈往南杰跟前一推说,我是嘉波阿妈,我有一句话必须说,有了新的女人也不能冷落旧的女人。卓尼土司官寨五百年十九代,有过近百个太太,都不得厚此薄彼。

        轮到青稞愣住了。

        南杰、青冈和青稞脸上都现出难色。嘉波阿妈装着没看见,继续说,南杰是卓尼嘉波,娶多少个太太他说了算,我们藏人讲究,谁家锅台上也不怕多一只木曼。青冈在先,青稞在后,山高高不过天,青冈是大的,就这样!

        青冈挣脱阿妈的手向后退。从青稞惊诧的表情,南杰尴尬的表情,青冈意识到,原来有了青稞就不能有青冈!她的眼睛在他们的身上转换,天哪,他们一对璧人,一个江之头一个江之尾,江之头和江之尾合在了一起,他们就是整个的一条江,不能有别人!

        青冈喜欢南杰嘉波,因此南杰嘉波喜欢的就是青冈喜欢的,青冈也喜欢青稞。难道他们中间有了青冈就太挤了吗?这让青冈怎么办呢?青冈不想让南杰看到她的眼泪,她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一头扑进那扎那,除了那里她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厨娘正在烧茶,青冈接过木勺,扬茶,眼泪不断地流。厨娘吓得赶紧圪蹴在地上,往炉膛里添柴,火太大了,茶从锅里溢出来。青冈终于哭出声来,她扔下木勺,抱住厨娘失声痛哭。厨娘喃喃地说,又不多你一个,你怕什么?

        青冈闯进小经堂,眼睛看着青稞,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这是青稞进卓尼官寨以来,她们第一次单独面对。

        青稞妹妹,南赡部洲这么大,盛下青稞就盛不下青冈,是吗?

        青冈姐姐,不是这样的。我第一次逃婚,是从我的老家凉州逃到金城,我在那里见到了南杰。第一眼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渴望他成为我的归宿。第二次是被河州镇守使的小舅子抢婚,索郎四老爷出手相救。索郎四老爷告诉我,是可怜的青冈让他来接我的。你救了我,是我的恩人,你把我带到心上人的身边,我应该报答你。可是我不知道你即将成为南杰太太——

        你做南杰太太就是报答我,南杰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可是我不能伤害你,我伤害了你就是伤害了自己,伤害了南杰。

        我做南杰的太太,你也做南杰的太太,我喜欢南杰也喜欢青稞,这阿么能叫伤害我伤害南杰?我们卓尼人有句老话,一个嘴里容不下两个舌头,一口锅里煮不下两颗牛头,但是,我的腔子里能放下两颗心,我要把南杰和你都放进我这里!

        青冈拍着自己的胸脯。

        青冈姐姐,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自由和平等——

        我知道,自由就是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平等就是一碗大茶要端平。你喜欢南杰就做他的太太不就是自由吗?我喜欢南杰也做他的太太不就是平等吗?

        这么说吧青冈姐姐,一夫一妻,一个丈夫只能有一个妻子,是每一个女人的尊严,自由和平等才能实现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而我的尊严会伤害到你。


        船城的人们发现,过去的私塾院盖起了很多房子。聪明的地主说,这里很快就变成一个学校了。

        很快藏人也明白了,这个叫学校的地方,与新来的女人有关。

        地主对自己的婆娘说,给娃儿缝个书包准备念书吧。婆娘拧着屁股说,都快说媳妇了念哪门子书啊?!地主王十全朝着婆娘的沟子(屁股)上踹了一脚说,你想让他也跟我一样戳一辈子牛屁股呀?

        这个叫作学校的地方,被一片柳树包围着。两排土坯房,墙壁上均匀地抹着掺了碎青稞衣碎麦衣的黄泥,在早晨的阳光下,墙面竟然闪闪发光。每一间房子里有木头做的桌子和板凳,门上写着“汉文教室”“藏文教室”。教室,这个新名词卓尼人闻所未闻。更超出卓尼人想象的是,这些教室的窗子是水做的,从外面往里边看,一览无余。

        首先进入教室的是青冈。她对着青稞笑,眼睛水汪汪的。青稞的表情羞赧着,面对这样的眼睛谁都会觉得无所适从。

        娃们是自己来的,有男娃也有女娃。卓尼嘉波说了,女娃上学免收学费。娃们背上背着书包,里边放着二斤麦子或者蕨麻或者三尺细布。藏人的娃姆妈领着来的,姆妈不是送娃上学的,她们是来看稀罕的。看官寨里新来的女人什么样的,看水做的窗子什么样的。卓尼人除了经文是什么字都不想学的,学经文也是寺院阿克的事,普通人会念经就行了。他们认为,如果多脑里钻进别的东西,那人就会变成别的人,一个人变得不是自己了,那是十分可怕的事。

        透过水做的窗子,女人和娃们偷偷地看四老爷从外面捡回来的女人。说不出女人有多好看,干净、明亮、轻盈。从外面来的人,一个人一个样,不像卓尼的人,个个都钻在袍子帽子里,一箭之外根本看不出谁是谁。这个女人眼睛里有好多她们不认识的东西,更让她们好奇。她们怯生生地靠近窗子,躬下身子抬起手,摸一下水做的窗子。触一下,又触一下。阿尼闹!哪里是水,分明是冰么!

        掌嘎里头人的娃虽然拧巴着身子,大部分还是来了。他们不敢违背卓尼嘉波的指令,头目头人家的娃要带头上学。坐在板凳上的,大的大小的小,高的高矮的矮。没想到的是,脸蛋儿,青冈,菩萨女儿,喇嘛保,还有一只獒也坐在后面,他们也是来当学生的。

        好吧,第一天,青稞教的两个字是:玻璃。

        玻璃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上长出来?在卓尼人的认知里,云是天上长出来的,鸟是天上飞下来的,青稞种子是鸟嘴里啣来的,动物是神明派风马带到人间的,人是猴子与罗刹女生出来的,山是石头里长出来的,河是水里长出来的,植物粮食是地里长出来的。一切都有因缘。

        青稞耐心讲解了玻璃的特性和由来,并打了个比喻说,青冈的心就像是玻璃做的。

        卓尼人恍然大悟。他们都喜欢青冈,那是因为青冈像玻璃一样纯净而明亮。

        自从那天嘉波阿妈捅破了那张纸,青冈和青稞的心里都不能平静。她们彼此喜爱,却扮演着两个如此尴尬的角色。天知道她们以后应该怎么相处。练习用毛笔的时候,青冈微微低着头咬着嘴唇,一笔一画地写着。青稞走到青冈身边,青冈把纸上的字捂住了。她抬着头眼睛吧嗒吧嗒地看着青稞,渐渐地溢满了泪水。

        无论如何,学校的出现在船城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从一个班扩大到几个班,南杰嘉波从岷州请来了秀才先生,红笔师爷也坐不住了,拖着二尺长的胡子教汉藏两种文字。大人们有事没事也到学校听先生讲课,他们坐在窗子下面,透过水一般的窗子看黑板上的字,用一根木棍在地上划着。


                小鸟小

                大鸟衔食来

                给小鸟吃

                小鸟大了

                大鸟老了

                小鸟衔食来

                给大鸟吃


        哦,人们明白了,人活就是这么回事啊!老的喂小的,小的养老的,世代轮回,不一而足。在南赡部洲活着就这么简单。但是这个简单的事每天都要做,如何做,就不那么简单。做完了一辈子就完了,转世到下辈子,再从头开始。这么简单的事情过去阿么没有想到呢?可是人们马上听到,我们吃喝拉撒睡的这个南赡部洲,不是在天地之间,而是在一个圆形的球体上,像藏人娃儿抽打的毛尜,圆的,还在不停地转着。

        “人在岸上望海船,见甲船全身时,乙船只见桅杆,丙船则全不见,可证地为圆形。”青稞拿出一个西瓜,上面画得花花绿绿,在手里转来转去,她说这就是我们生存的世界,佛教中称作南赡部洲。她伸出尖尖的手指指着一个地方说,这是卓尼,是地球上的一只芝麻。

        阿尼闹!卓尼人晕了。看看上面的天,看看下面的地,除了嘛呢旗和树梢,什么都不动啊,怎么就像毛尜那样转呢?纵使说得天花乱坠,卓尼人打死也不信,南赡部洲在一个圆球上,并且在不停地转动。

        中国。紫禁城。甘肃。金城。卓尼。在一张地图上。

        在地图上,甘肃是一个倒着游动的金鱼。那卓尼在哪儿呢,哦,大概是一只金鱼的眼睛。

        卓尼人想不通,人怎么一会儿活在一只西瓜上,一会儿活在一张纸上。

        骆驼掌嘎头人娃儿的姆妈说,她不想让自己的娃儿活在一张纸上贴在墙上,不想让娃儿睡在一只西瓜上。

        学生越来越少,青稞有些心灰意冷。百灵掌嘎头人的娃儿被姆妈牵着进了学校,推搡到青稞先生跟前,说,求你把娃儿多脑里的魔障取出去吧。

        “来,让我看看他脑袋里的魔障!”

        女人抬头一看,一把把她的娃儿拽趴下,跪地叩头。

        南杰嘉波从后面的书桌旁走过来,把娃儿拽在跟前。娃儿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过南杰,歪着脑袋看,不认识,袖口抹了鼻涕,傻笑。

        你多大了?

        十二。

        想骑马扛枪呢还是想进寺院当阿克呢?

        娃儿搔搔头说,想当嘉波——活佛也行。

        哈哈哈哈,南杰嘉波说,这个娃儿脑袋里装着神灵呢,以后可以给我当书记官。


        正月毛兰木节。卓尼大寺活佛给南杰嘉波钦定了大婚的日子,正是正月十五的酥油花会。四十八旗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走向船城。赶着驮子,推着木轮车,肩扛着,手提着。喀尔钦沟的酥油,拉力沟的檩子,花园的果子,洛大的金子,青稞,胡麻,狼肚菌,麝香,虫草,蕨麻猪,野鸡,木炭,烧柴——嘉波阿妈说,儿子啊,人多就是好啊,没有人你给谁当嘉波呢?

        青冈和菩萨女儿赶着给新人做衣裳。穿针的时候,青冈的眼泪流得止不住。她想起那年他们从金城回来,正月十三浴佛节,返回官寨的架窝子上,南杰的手握着青冈的手,天上的星星次第闪亮。如果没有那本书那本书里夹着的一纸“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的蝇头小楷,如果没有恳求四老爷去金城的贡院——南杰和青稞的衣裳做好了,她用手抚平皱折,捋匀每一个针脚,叠得齐齐整整。把青稞的撂在南杰的上面,不对。把南杰的撂在青稞的上面,不对。最后两套平放着,她叹了一口气。

        娶媳妇,嘉波阿妈自然是高兴的。阿妈对儿子说,我想让青冈和青稞分别住在木耳的两个公馆,离官寨一河之隔。

        南杰说,此意甚好,只是她们不能在阿妈膝前端汤敬茶,儿子心里颇感不安。阿妈说,不要紧,逢年过节来给我请安便是。

        阿妈不由分说让下人给青冈梳了蝴蝶头,三下五除二把她裹进一身锦缎袍子里,她说,听话,坐上轿子到木耳吧!

        青冈转过脸来,南杰和青稞站在她的身后。

        眼前的这两个人是如此完美,东方的晨曦照在他们身上,青山的苍茫,绿水的旖旎。他们是汉语的上阕与下阕,是平平与仄仄,是藏语的拉伊和嘛呢,是神圣的插箭与紫斑牡丹。

        南杰伸出双臂把青稞和青冈揽在怀里,三个人抱成一团。

        他们的身后站着官寨里的人。他们盯着新来的女人青稞,看着她,都不说话。青稞能够听到他们的心声:天上有太阳,也有月亮。地上有青稞,也有青冈。你为什么就容不下一颗像玻璃一样的心呢?

        天地一片安静,神山像凝固了的酥油。没有风。白色的桑烟,艾草,香柏,茵陈,香蒿,糌粑,酥油,向着四周的神山圣水弥漫。出官寨,官寨鸣响十二炮。船城的女人们穿着鲜艳的三格毛,男人们穿着兽皮领子的皮袍,寺院的阿克们席地而坐,从官寨到洮河对岸,似一条黄色的长龙。两台轿子,一台红色的,一台绿色的,上木耳桥,下木耳桥。人们猜测着,难道是同时娶两个做太太啦?

        过了木耳桥,两台轿子要分开了,轿子停下了。青冈和青稞下了轿子。两个人都是锦绣绸缎,梳着蝴蝶头,远处根本分不清哪个是青稞哪个是青冈。

        青稞和青冈面对面站着,手都背在后面,她们含着笑,要送对方一个礼物。

        青稞和青冈同时把手亮出来——手心里分别躺着一只羊骨拐。这是一只羊上的两只骨拐,一边涂着蓝色,一边涂着红色,一模一样。被南杰用三十多年的时光打磨得晶莹剔透。南杰送了她俩一模一样的礼物!仿佛要久别,她们相拥。青冈身材大,把青稞拥入怀中。

        在以后的日子里,南杰拉着琼雪,上木耳桥,不惊动船城的静谧。下了木耳桥,跨上马,他总是先走向左边的青冈公馆。青冈公馆就响起口弦的声音。总是那么欢快,只要南杰在,青冈的口弦就不会断。口弦停了,右边青稞公馆的青稞太太知道,她心上的男人向她走来了。她用水一般的丝绸包裹着身体,把取来的雪水温热,一瓢一瓢地舀进紫杉浴桶。娇羞是最深情的美丽,青稞像枝出水芙蓉坐在浴桶里,仰着脸看走近的男人,深深的酒窝里盛着喜悦的泪水。

        渐渐地人们发现,口弦响起的时候,南杰老爷和青冈在一起。古雅山上的雪水背进青稞公馆时,南杰老爷和青稞在一起。


24.饥荒


        藏历十六绕迥土蛇年,民国十八年。

        唵嘛呢叭咪吽——阿妈念经心不在焉,她说,又来了,又来了。她说的是谁呢?她说的是“加卡卜”。

        又一个“加卡卜”来了!

        他们自称国民军,身上穿着灰不溜秋的军装,背后背着六个字:真爱民不扰民。远在金城的国民军的委任状到了:任命南杰嘉波洮岷路保安司令。卓尼嘉波领地的四十八旗分为两个支队,索郎、江措两个世袭大头目为第一二支队长。

        保安司令?这是个什么官职,闻所未闻。而在卓尼人看来,换汤不换药。

        自从被国民军任命后,差事不断。不是要钱要粮要林,就是借人修路修工事。属民们前所未有的不满,已经有部分部落弃兵马田而走。几百年来种兵马田的属民对卓尼土司形成人身依赖,虽然田地所有权不属于属民,但是可以世世代代种下去,他们尽属民的义务也享受属民的权利。遇到灾难接受土司的庇护,孤寡老人或者领有达汉嘎书者领取官寨的公益金。还有草洼,亲房,邻里,都是他们割舍不下的亲情。除非绝户更替,很少有人放弃。他们的祖宗以及以后的他们自己,都要轮回转世,他们走了亲人们回来就找不到他们了。因此人们除了“避凶”没有人离开世代生活的土地。眼下,走了的人原因很多,有的是缴不上租子,有的是出不起兵马,或者怕没完没了的派丁,总之生长于斯的土著能拔起根出走,日子一定是过不下去了。

        这让南杰嘉波汗颜。大车道开通以来,接纳了外面无数的人。而眼下,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走了。厨娘给他端来点心时,他一抬手就打翻了,背着身子说,出去出去出去!

        年过四十的喇嘛保看上去像个老人,瘦弱难支,但他还在唱着歌:


                我的心上人心上没有我

                我的心上人心上没有我


        看林家阿妈坐在洮河边,提着一只水桶,看天。她说,南赡部洲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年景,天上不长云了,地上就不长苗了。连风都没有啊,世间万物都是风带来的,风哪里去了啊,阿么就把风丢了。

        女人和娃儿们把奶桶茶桶水桶都提出来,从洮河里舀了水往田地里浇,跑上几十遭,人就累瘫了。

        喇嘛保拍着地皮说,地就不是这么种的,这不是人种地,是地种人,早晚把人种到地里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洮河两岸谷地收了粮食,人们在农闲的时候挖了一些水渠,现在派上用场了。靠着水渠的滩地收了粮食,坡地山地颗粒无收。北山草地上的草没有青就黄了,牛早已死光,马和羊啃地上的草根,嘴上磨出血,草地上到处是黑色的血迹。旱獭和塞隆在草地上婴儿般地啼叫,竟像猴子似的吊在树上,树皮也被牲畜啃光了。洮河两岸的绒洼再一次体现了河边人的优越,他们收了粮食。

        卓尼川上共有四个粮仓,官寨义仓,寺院香火仓,迭部两个粮仓。为“加卡卜”修松潘公路的民工几乎耗尽了上下迭两个粮仓的粮食。索郎四老爷一摊手说,北山除了山和树,什么都没有了,连旱獭和塞隆也没有了。

        南杰嘉波派索郎大头目进金城,要求国民军政府停止卓尼领地派工修路,停止在卓尼领地收集粮草,速派大员察看卓尼灾情,发放救灾物资,从速从快刻不容缓。

        十二掌嘎的长老们互相扶持着围坐在官寨外面,东倒西歪的像一只只空牛毛口袋,支不住立不稳。看林家阿妈坐在里边,说,等待一个消息的时候,肚子是不会饿的。索郎四老爷的消息没有来,江措大头目的消息来了。国民军突然宣布松潘公路停工,顺便劫持了丹增送来的下迭崔古仓的最后一批粮食,他们令卓尼兵马民工后退两千步,仓皇撤离。


        船城里的人慌了。一天早晨起来,发现船城里的两个粮仓看不见了,过去船城里除了官寨和寺院,两个粮仓是最雄伟的建筑,现在看不见了。

        喇嘛保饿得睡不着半夜在船城游荡,发现王十全家里的长工往官寨里运粮食。他是怕他的粮仓被饥民抢了,放在官寨里保险。第二天人们发现,地主王十全院子里过去的粮仓没有了,只有一堆土坷垃,冒着烟呢。到这种时候了,地主王十全还不忘了把土坷垃烧成肥料。

        那些上天入地的人,天上地下的吃光了,河边石头上的苔都舔光了,人们转身回来围住了官寨。

        索郎四老爷在官寨墙垛上支起了枪。围着官寨的人越来越多,从木楼上往下看,一个个的脑袋像一堆烧焦了的芫根。人们仿佛别的地方都死了,只有鼻子活着,他们就是闻到官寨里有粮食,死也要死得离粮食近一些。如果此时从官寨里往外运粮,一定会刺激得所有人发疯。

        船城里所有的碉楼都闭上了门,门口挂着腰刀,短箭,在月光下寒气逼人。

        南杰嘉波在木楼上来回走动,木楼咯吱咯吱地响着,这响动让阿妈坐卧不宁。官寨那扎那几天不敢有烟火了。阿妈说,我想喝茶,酥油茶真香啊!

        彼此对峙着。没有声音。前几日人们的黑脑袋还立着呢,后几日倒下的就多了。最后,几乎所有的脑袋都杵在地上了。太阳升起来很慢,落下去更慢,南杰嘉波撑不住了。这么多人危在旦夕,更有朱扎九旗上千族几千属民陷于困顿。南杰嘉波对大总管说,人命比天大,支几口粥锅吧!

        令南杰嘉波没想到的是,从上卓梁上,顺着风飘来粮食的香味。原来是四老爷的调虎离山计,把那些人引走了。

        旱灾过去之后,卓尼土司领地又有了片刻的安宁,而这安宁更像一场回光返照。


25.青天白日旗


        总管出了官寨,派人抬了义仓里的干肉,在官寨外支起两口大锅。可以想象得到,总管正拖着油腻腻的袍子,指手画脚,掌嘎头人家的婆娘们做肉汤。将有一个重大的仪式在官寨外举行。

        过去掌嘎里有人外出,乡邻们呼儿呼儿地在空中扬牦牛奶。这一次,不同了,旱灾过了,牛奶金贵了。这个仪式就是吃饭。两口天大的铜锅里煮着卓尼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细细的长长的滑滑的,不是长面不是麦索。汤里面不知道调了什么东西,香得人直想打喷嚏。

        嘉波阿妈打了个哈欠,转身到那扎那。那扎那里飘出香味,那是厨娘做的胡辣羊肉粉条汤的香味,阿妈嘴角浮起笑容。第一次吃粉条时,阿妈以为是虫子,扇了厨娘一个耳光。现在她已经深深迷恋上了滑溜溜筋道道的粉条,加上鲜香的羊肉,调上商人带来的调料,嘴里一放一吸溜就魂儿似的没有了。阿妈咂巴着嘴,唵嘛呢叭咪吽。

        刚坐到那扎那前面的石几上,便听到了一点声音。只见一个下人窝在一个马凳旁,哧啦哧啦地打呼噜,睡得正香。之前阿妈以为马凳上苫着一张羊皮呢。阿妈对青冈说,这是谁啊,皮紧了?青冈说,回阿妈话,是看林家阿妈到官寨来向嘉波阿妈谢恩,等得久了,睡着了。嘉波阿妈笑了,是有这么回事。早上喝了大茶,大总管说,看林家的来官寨向嘉波阿妈谢恩。

        嘉波阿妈很是喜欢这个自称是自己的儿子长在自己身上的老女人。可怜她腔子里跳动着的是儿子的心,虽然长皮的地方老得像个牛百叶,但是眼睛亮得像电壶里的电。她大部分的工夫在外面磕长头,可是盘缠总是在半路上花尽,她就折回来再攒盘缠。一辈子快过去了也没有走到拉萨。有几次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可是又转了向,等再抬起头来,看到了花尔干山。转向不转向是她自己说的,谁都没有看见,因此也没有人替她惋惜。她说,磕长头就是磕长头,拉萨就是拉萨,一下子就走到了,后面阿么活呢?

        嘉波阿妈坐在石凳上,缓了一口气。厨娘端来一碗汤,嘉波阿妈大口大口地喝,之后抹着嘴笑了。厨娘端给她的是胡辣羊肉粉条汤。嘉波阿妈确实又老了一拃,以前的笑声是咯咯咯,现在是呵呵呵。

        厨娘把另一碗粉条胡辣汤放在看林家的鼻子下面,老婆娘醒了。她边看着厨娘边喝着汤,喝着喝着就哭了。她说,喝了这碗汤就可以死了。嘉波阿妈突然放声咯咯咯地笑起来,吓得看林家的差点吐出来。

        嘉波阿妈说,我一看到这个比我还老的女人,身上的病就没了,牙就不疼了。看林家的,你到官寨做什么来了?

        看林家的眨眨眼睛咂咂嘴,说,喝汤之前我记得,喝汤之后忘了。阿妈直想笑,忍俊不禁。说,你每天晌午进官寨陪我喝汤,怎么样?

        回嘉波阿妈的话,在下不能再喝这种要命的汤,你也不要给官寨外的任何人喝这种要命的汤。吃了这要命的东西就不想吃其他的东西了,吃不着就整天想着,让人阿么活呢!

        阿妈不高兴了,卓尼川上还没有人拒绝她的恩赐。

        青冈给看林家的使了个眼色,看林家阿妈根本视而不见。她埋着头说,回嘉波阿妈的话,我又要磕长头去了。这次去的是一个以前没有去过的生地方,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哦?你不是去拉萨?

        在下这次不去拉萨,是脊梁背着热头往北走,跟着卓尼的羊们往北走。卓尼的羊们今天就要上路了,它们要从春天走到老秋,从羔羊长成大羊。它们是一岁羊,它们只有去没有回。再回来的不是羊们,是银子,一路上响着,一路上响着就回来了。我心疼卓尼川的羊们,它们没出过远门,它们认生,我怕它们被风刮跑,外面的风大得很。我怕它们吃上断肠草,外面的闹羊花跟卓尼的闹羊花不一样,它们辨不来。

        青冈知道南杰嘉波已经派北山的羊把式基本选定了“活羊道”的线路,要把羊活着送到金城去,可是活羊道上可能有断肠草是谁都没有多想的,因为羊有辨别断肠草的本能。

        官寨外面的香气弥漫在整个船城。人声躁动,成百上千的羊羔们咩咩叫着。每一百只羊羔叫一个羊房子,大概有十个羊房子,由拉毛草的男人蒙古喇嘛当羊掌柜,带着羊把式浩浩荡荡离开船城。女人们舍不得,追着自己家的羊羔,把眼泪抹在羊羔身上。

        看林家阿妈哭起来,说,嘉波阿妈啊,我想起到官寨做什么来了,我是来跟嘉波阿妈道别的,我跟着羊们磕长头去了。

        羊们刚离开上卓梁,就有马蹄声响进了船城。

        一队信使,挑着一杆旗帜。“刘捣板”走后,看来“马不管”也走了,现在的“当局”是“青天白日”。在苍茫的神山下,在麻浮汹涌的洮水边,在连接天地的辉煌金顶下,青天白日旗看上去有点苍白。

        紧接着驻扎在岷州的国民党新编十四师把罂粟种进迭部沟里,肥沃的落叶林地是罂粟生长最好的土壤。之后他们把种植罂粟的罪名栽到卓尼的头上,要收烟亩税。秀才遇见兵,百口莫辩。那些所谓收“烟款”的官差荷枪实弹,不是来要钱的是来要命的。迭部沟里的部落因此藏进深山老林里。

        就在此时,甘肃省政府令卓尼的大头目进金城,有紧急事务商量。南杰嘉波不敢违抗命令,于是派四十个精兵强将护送江措大头目去金城,索郎大头目在河州三甲集接应。

        南杰嘉波能感应到江措大头目忧心忡忡。江措久久地握着他的手,很用力,南杰嘉波感到了疼。他是他的手足,从十三岁那一年起,他们坐着一只架窝子去临潭,那一个芳香得如一块奶酪的清晨,他们的心挽在了一起。挽住他们的那根绳子是肉做的,在迭部与卓尼,在迭部与卓尼之外,常常牵动着彼此的心,常常疼。他们的心同时愧对领地的五百多个部落,没有做好他们的王和首领,没有减轻他们的饥饿、寒冷、劳役、恐惧、无望,没有让他们感觉到活着的安心死去的安详。他们的心里都愧对着一个女人,这两个女人是古雅山上的两块金子,都被他们放生锈了。南杰的眼泪流出来了,他有好多话想对江措说啊——江措练手啊,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抱怨呢?你为什么从来没有与南杰相左的意见呢?你为什么总是做在前说在后呢?你一直都在为卓尼为南杰出生入死。为了卓尼,为了女人老人和娃儿们,好好活着,我的江措练手啊——

        江措大头目的坐骑海骝马,黑得像卓尼的夜色。这匹六月天在氆氇里发汗,秋天在洮河的麻浮里浸泡,如此几次三番驯出来的马,壮实得如一座青山。江措大头目按照当局的要求,带着四十个兵马,这是当局要求进城的兵马数量极限。

        上了上卓梁,路边站着一个人。她戴着珊瑚帽,手里拿着一双獐子皮翘尖靴。江措大头目下了马,把脚伸给菩萨女儿。菩萨女儿跪下来,脱下旧靴子,穿上新靴子。江措大头目跺了跺脚,里边是绵软的胡麻秸。江措跨上马,回过头来对菩萨女儿笑了笑,用一双崭新的獐子皮翘尖靴踢了马肚子。

        跑出一箭远,牦牛江措突然倒立在马背上,一双獐子皮翘尖靴插入云霄——三十年前的一幕出现在了菩萨女儿的眼前。

        ——菩萨女儿大声呼喊着:牦牛江措牦牛江措,一定要回来啊!

        ——菩萨女儿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一次见面了。他什么都没有对她说啊!他什么都没有对南赡部洲说啊!菩萨女儿甩开绣花连巴腰子鞋向前跑着,跑着。热头在天上,青稞芒子似的光在她眼前跳跃着,像三十年前她从木耳桥上过来,怎么都走不到牦牛江措的跟前来。地下的青草把她绊倒了,窝奶泼在草地上,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雪。

        江措大头目出土门关,进河州,从三甲集进临洮境内。

        索郎大头目所率护卫兵马不能再近前,只能送到三甲集。索郎大头目就在三甲集接应。

        六天之后,马蹄声像一把铁锤敲击着大车道,洮河里麻浮碰撞,聚集成山的冰凌,涌出河岸。

        江措走了!

        牦牛江措走了!江措练手走了!江措大头目走了!

        在金城的边防会上,他们依然咬着卓尼不交烟亩罚款不放。可是“当局”却摆着手说,国民政府禁止种大烟。既然国民政府禁止种烟,江措大头目就如实揭露了岷州十四师在迭部种大烟的真相。“当局”看上去很愤怒,弹着桌子说,种大烟者一律上缴烟亩罚款。他的愤怒不知道是因为十四师在卓尼领地种了大烟,还是因为卓尼没有交烟亩罚款。最终江措大头目还是没有听明白,“当局”到底是禁止种大烟还是准许种大烟。

        “当局”很烦躁,拍着桌子说,不要说什么大烟了!“赤匪”已经离开江西靠近四川,有可能进入卓尼土司辖地,中央军已在川西布防。现在命令卓尼藏兵在川迭地区做第二道防线,岷州十四师死守腊子口天险,步步为营,让他们插翅难飞。迭部离川西近,上下迭的粮食草料要补给中央军。迭部地区要坚壁清野,藏兵要严防死守,不能给敌人一颗粮食,不能让一个敌人经过藏区!

        “赤匪”是谁?为什么让当局如此慌恐?让藏兵在川迭堵截,这不是让藏兵当炮灰吗?迭部的粮草补给中央军,那藏兵能喝着西北风打仗吗?藏兵送上自己的脑袋,那岷州十四师从身后抄卓尼的老窝,卓尼马上土崩瓦解!

        江措大头目带着当局的指令离开金城。他知道卓尼面临着艰难困苦,甚至是万丈深渊,他得赶紧赶回卓尼,与南杰嘉波商量对策。可是返回途中,江措大头目连同四十个精锐藏兵消失在临洮辛甸洮河边。

        在三甲集,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四老爷预感到了情况的危急。急忙向临洮过来的商客打听。商客说,这次生意做赔了,在辛甸遇到十四师的兵了,连本带利被打劫了,幸好脑袋还在。有几十个倒霉的藏兵都被扔进洮河了,洮河被血水染红了——

        四老爷跨上马,一口鲜血就喷向马头。

        南杰嘉波带藏兵进金城,奔走呼号。可是那个会拍桌子的“当局”,三天前离开金城赴陕,那把交椅上暂时还没有人。十四师一定提前知道这个消息,利用了这个空当对卓尼江措大头目出手。或者,根本就是十四师与“当局”双方心领神会,对不俯首贴耳者杀一儆百?

        接着绥靖公署对南杰嘉波大发雷霆——敌人逼近川西向甘川移动,国难当头,身为国民政府任命的保安司令,不以国家利益为重,却计较几十号属民性命,岂有此理!要精诚团结,不得内部争斗,不能自相残杀,速速返回边地为国效力!

        掉头返回卓尼,身后是所谓的“加卡卜”。南杰嘉波愤怒,绝望,透心凉。走到辛甸,洮河边,江措和四十个藏兵消失的地方,地上是黑色的血。河边扔着一双獐子皮翘尖靴,里边塞着柔软的麦草。这些东西都在,人不在了。

        风刮着南杰嘉波过早花白了的头发,像一面破旗。

        没有保护好江措大头目的索郎四老爷羞愤交加,头发和胡子全部掉光了。他怒吼着,朝着天打了一梭子子弹。

        河畔上有一个女人,穿着鲜艳的三格毛,头上的珊瑚帽红破了。她像一个正要嫁人的娜扎(新娘),跪着,摘下珊瑚帽,把地上沾着血的土,一捧一捧地装进帽子里,放进怀里。把那双亲手做的獐子皮翘尖靴挂在河边的一棵树上。她俯下身子,掬起洮河的水,喝,喝,喝,恨不得把一河的水都喝到自己的身子里!她匍匐着,给南杰嘉波磕了头,给索郎四老爷磕了头。她说,我跟他不用隔着一箭远了!回家,活着!和喇嘛保过日子,生娃儿,大的顶立门户,小的进寺院当阿克——

        索南四老爷心里愧疚啊!他不应该把这个巧手的裁缝许给看雹人啊!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大头目给下人娃子道歉的。他张着嘴,露着一嘴豁牙,呵呵呵地哭号。

        就在这时,一群羊走过来了。羊们不叫,稳稳当当地走着,像突然泻落的一场雪。大概有十个羊房子,一千只羊,里头站着蒙古喇嘛和几个羊把式。蒙古喇嘛看到南杰嘉波,扑过来叩头:南杰老爷啊,别让羊们上金城了,凶多吉少啊!他们把人的脑袋都砍下来了,何况是羊,让羊们死在卓尼吧!蒙古喇嘛放声大哭。羊们突然呼啦啦地向南杰嘉波围过来,咩咩咩地叫着,像一群穿着白羊毛褐子的娃儿,仰头看着他——南杰嘉波心如刀割,向着卓尼的方向摆了摆手。羊把式们扬起了鞭子,头羊掉转了身子,所有的羊转身卓尼的方向,咩咩咩,一路叫着回家。

        过了红石崖,进了上卓梁。南杰嘉波下了马,看着前面的船城。船城里是空的,没有桑烟,没有炊烟,没有风吹嘛呢,也没有风。所有的掌嘎碉楼里的人,尕房子里的人,苫子房里的人,坡上的牛羊,牲口圈里的牲畜,乌鸦鸦地,都站在大车道的两侧。洮河两岸的人,牲畜当孩子养,人住楼上,牲口住楼下。如果有人问哪一家,家里有几口,指的不单纯是几口人,还有多少牲畜。船城的男人女人把牲畜和娃儿都带来了,所有长着脑袋的,站在大车道两侧,等他们的嘉波。

        没有声息,羊们不叫,娃儿们也不哭,男人女人,装在袍子里的身子都是那么瘦弱。青冈和青稞拥着阿妈,互相倚靠着,少了哪一个都会塌陷。总管的腰全弯了,像一把锄头。红笔师爷身子抖得像一张藏纸。所有人的都站着。这些人里少了四十个人。他们的母亲,妻子,牲口圈里的牲口等着他们回来!

        白塔旁,跑过来一个人,火狐皮帽像着了火。江措的儿子丹增跑过来了,他张开双臂扑向南杰嘉波。呼喊着:我的阿爸呢?我的阿爸呢?

        风吹着南杰嘉波脸上的泪水,飞扬。

        可怜的娃儿,你的阿爸回不来了!

        虚弱的索郎四老爷已经下不了马,他塌在马背上,深陷的眼窝像两个窟窿,能钻进去麻雀。

        丹增转向索郎四老爷,摇着他的身子呼喊:天上的四老爷,我的阿爸呢?我的阿爸呢?你不是去护送我的阿爸吗?我的阿爸呢?

        羞愧的四老爷抬起头来,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进丹增的怀里。

        阿尼闹——阿尼闹——不让人活了。人们跪下了,所有的人都跪下了。

        洮河里的麻浮泛出堤岸。

        南杰嘉波说,起来,站起来!以后谁都不许下跪!

        站起来!活着!站着活着!

        看林家阿妈怀里抱着獒,一步步挪过来。她伸出手摸着索郎四老爷,摸着南杰嘉波,摸着丹增,摸着菩萨女儿。她的手停在菩萨女儿的身上,说,娃儿啊,你不要难过,那个不争气的喇嘛保走了。他脑子里进了风了,非要看看洮河水阿么就变成了电。天刚亮,男人们煨桑时,看到了电线杆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以为是一只猴子。一炉桑没尽,人们就看到,电线杆子下面,獒叫得凄惨。再往上看,原来是喇嘛保挂在电线上,像一只烤焦的山羊——菩萨女儿啊,不要难过,他解脱了,你也解脱了,各自放一条生路吧。可怜的喇嘛保死就是他的生路!

        菩萨女儿怔忡着——可是,可是,阿妈啊,我下决心要跟他过日子了——我要生两个娃,大的立门户生娃,小的进寺院做阿克——

        看林家阿妈拍着怀里的獒说,苦命的喇嘛保娃儿啊,他活着的时候错了,死了的时候也错了,都不是时候啊!他死得这么孽障,让活着的人阿么做呢!

        菩萨女儿把喇嘛保的骨殖放进一个篮子里,挂在一棵马尾松的枝上。


26.1935年


        卓尼川上的青稞长得不紧不慢,没心没肺。像一个怀胎十月的女人,等着瓜熟蒂落。

        金城绥靖公署令:“赤匪”由川西向北移动,卓尼粮草补给川西阻截的中央军。

        南杰嘉波想,让坏人胆战心惊的,一定不是坏人。宁可舍弃一些粮食,能够求得卓尼属民性命平安。四十八旗青壮年兵马只有两万人了,他们身后是八万父母妻儿,不能让他们成为鳏寡孤独,不能让他们骨肉离别。粮食没了可以长出来,人死不能复生。一个土司,没有让属民失去生命的权力。

        金城绥靖公署令:

        赤匪向若尔盖班佑、巴西方向移动,极有可能进入卓尼土司辖地迭部。特令卓尼土司坚壁清野,速调集全部兵马把守达拉沟各峡谷关口,不得疏待。

        绥靖公署令:

        ……

        不是要粮要草,还要要命!卓尼兵马装备落后,这是要卓尼藏兵去当炮灰!

        九龙峡谷深处的崔古仓隐藏在一个山涧里,站在山顶可以看到它的存在。崔古仓,墙外装满了红铜做成的经筒,顶上是五彩经幡,看上去是一个庄严的经房。周围和它同样的寺院还有好几个,最著名的是旺藏寺,就在九龙峡口。崔古仓是一个暗仓,仓官是江措大头目的儿子丹增。

        晨曦微明,“红汉人”进入达拉沟。

        达拉沟因南北穿越岷山的达拉河而名,山之南麓为若尔盖,北麓为迭部。达拉沟绝壁耸立,达拉河蜿蜒激宕,自古为“一谷通甘川”的险道。秋天的达拉沟,雾锁松岩,云荡山涧,鸟惊幽谷,翠染山泉。

        一个身形高大消瘦的汉子拄着一根木棍,看着眼前的达拉沟,被眼前的美景震慑了。“红汉人”原来是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他们大概有万把人,衣裳烂得辨不出颜色,脚上的草鞋没有囫囵的,八角帽上一颗红色的五角星。个个身型瘦弱,面目黧黑,有缺胳膊少腿破脑袋的,有躺在担架上呻唤的,还有怀孕的女人和娃儿。他们相互扶持着拄着枪倚着墙,气息奄奄。

        他们在田里捡拾一些没来得及收割的秋粮,这些都不够喂麻雀的。他们进了藏楼房,翻出一些陈粮干肉,在粮柜里放了钱。他们掘地三尺,挖蕨麻摘蘑菇,煮皮绳嚼树皮。晚上他们住在屋檐下,牲口圈里。白天他们给当地走不掉的老弱病残背水,劈柴。这些命悬一线的人们究竟要到哪里去,他们要干什么?丹增知道,他们在此地只能坐以待毙,拖延一天就会死去更多的人。要想摆脱困境,只有两条路,一是冲出腊子口一路向东到达汉地平原,一是返回松潘草地。显然后一条是死路,后面还有中央军阻截,他们已没有返回的能力。


        两天后他们到达旺藏寺,离腊子口更近一步。

        番族兄弟,你是干什么的?

        一个身长鹤立的中年男人向丹增招手。丹增趁机靠近他们,支吾着。

        丹增装疯卖傻。

        身长鹤立的男人看着身后担架上的人,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粮食和草药。

        几个时辰后,丹增带着七八个“挑子”来到旺藏寺的藏阁楼。挑担里装着草药,走在最前面的是仁钦曼巴。

        那个身长鹤立的男人露出了笑容,一步跨向前双手握住了仁钦曼巴的手。仁钦曼巴给担架上的人切脉。仁钦曼巴说,你们鸠形鹄面,瘦骨棱棱,到底是要做什么到哪里去呀?你们也有父母妻子,他们不担心你们吗?

        身长鹤立的男人说,我们的父母妻子生活在黑暗里,我们是在夸父逐日,蹚出一条路,把他们带出黑暗,走向光明。

        仁钦曼巴叹了口气说,都是饿得。饿是一种病,要用粮食来治。身体里有了水谷精微,头脑里有了坚定的信仰,才能进入化境。

        身长鹤立的男人说,我们必须尽快走出达拉沟,冲过腊子口,拖延一天就会增加一分危险。关键是粮食,粮食——如果有了粮食,必须尽快东移,不然会有前后夹击全军覆没之虞。

        唵嘛呢叭咪吽——仁钦曼巴说,向东半个马程是九龙峡,峡口有白色的嘛呢石,里边是一个寺院,到寺院转一下古拉,运气会好转。

        向东半个马程?九龙峡?白色的嘛呢石?寺院?这个曼巴真是神秘!

        仁钦曼巴转向病人,看到病人脸色蜡黄,皮肤水肿,右腹隆起,发热寒战。仁钦曼巴对着身后一个挑子说:苦参,蒲公英,田基黄,一见喜——

        身长鹤立的男人看到,那个挑子听到曼巴的吩咐,弯着腰配草药。他戴着狐皮帽子,身上的褐子看上去有点小,不合身。他动作不算麻利,好像是个新手。就这样,神情专注的旁观者就看到了他的一双手——

        这不是采草药的手,不是放牛羊的手,不是拔青稞的手,这双手温润细腻,柔中有刚,指甲干净得像新剖开的树心。他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埋在狐皮帽子下面。往下看,他脚上蹬着一双登云翘尖靴,鞣制得十分精细的皮子,氆氇什字花腰子,针脚一丝不苟。这是一双好靴子。

        药配好了,曼巴嘱咐着什么,身长鹤立的“红汉人”给曼巴塞钱。七八个挑子放下草药担子,匆匆离开。那个配药的人站起来——嚯,一个汉子,高大魁梧,虎虎生威。他身上穿着的破旧的褐子有点短,可能是借的别人的。走了十几步,他猛地回过头来,与身长鹤立的“红汉人”眼神碰撞——他们炯炯的目光,他们身上特有的气质,让他们同时明白了,对方是谁。

        十几筐草药下面,是炒熟的花青稞,扑鼻的香。

        正午,他们站着,凝视,中间隔着一轮太阳,在空气中跳跃着金色的光芒。身长鹤立的男人举起右胳臂,向着南杰挥动——

        南杰嘉波见到的“红汉人”,与以往进入卓尼土司领地的人完全不同。他们不扰民,不掠夺,他们是好人。卓尼与“红汉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拿上卓尼人的性命去取他们的性命?

        南杰嘉波对丹增说,抢修栈道,开仓放粮!

        南杰嘉波驻花尔干山上虚张声势,做出随时阻击“红汉人”的样子。

        青冈协同索郎大头目在洮岷交界的羊化把守边界,防止十四师从后面掏卓尼的心窝。这真是个好营生,索郎大头目喝酒吃肉,不亦乐乎。后晌,突然下起了大雨,前方的侦探报告,发现一个运送辎重的马队,似乎是十四师的人。四老爷即刻扔了酒坛,跨上了马。四老爷这一辈子最爱的是枪!

        北山骑兵一个时辰就回来了,劫持了四个马驮子。打开一看,不是四老爷想要的枪支弹药,是整板的川西膏子。索郎四老爷也许有些失望,但也是特别兴奋,这些东西可以换枪弹呀!

        也许是累了,四老爷靠在一个草垛上歇息。

        索郎四老爷彻底成了一个老人,毛发全无。健壮和力气没有了,像一个萝卜糠了,像一只包子没了馅儿,剩下皮囊。他靠在草垛上歇息,脸色煞白,赶着捯气。

        青冈跪在四老爷面前,端着一碗热茶。她突然发现,四老爷身子下面的草垛浸透了血。

        四老爷受伤了!

        四老爷赶紧给她摆手,意思不要声张。

        青冈赶紧扶起四老爷,他后背的皮袍上一个窟窿。

        四老爷虚弱地说,把我放下,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是被打死的。

        青冈忍着眼泪,把热茶放在四老爷嘴上。

        四老爷说:酒!

        喝了一碗酒,四老爷咂巴咂巴嘴,说,不挨枪子儿也是该死了,死在索郎衙门里哪如死在这里好,蓝天,白云,格桑花,草垛,呵呵,都是我的!

        青冈哭着说,四老爷啊,你不应该去抢这该死的川西膏子!

        四老爷捯了两口气说,不叫抢,是捡!不从外面往卓尼捡东西,那还叫什么索郎四老爷。捡来的东西那才叫个香。婆娘是捡来的,儿子是捡来的,嘉波侄儿的太太都是我捡来的,呵呵呵……

        青冈知道,四老爷救不活了,呜呜地哭。

        青冈啊,能做男人谁当女人呢,你咋不是我的戈什呢?

        四老爷好好活着,现在起我就是四老爷的戈什!

        四老爷摇着头说,老了,大胡子没了,里边长不出银子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黄了——四老爷闭上眼睛。

        青冈大声哭喊着,天上的四老爷啊,聪明的四老爷啊,不要闭上眼睛!你告诉我啊,那一年,在经忏房,你怎么把放在窗子下酒坛里的酒喝了,告诉我啊,聪明的四老爷不能死啊——

        四老爷摸索着,把氆氇腰带提起来,在青冈眼前晃了晃,晃了晃,嘴角笑着,眼睛慢慢合上。

        青冈不依不饶,抓着他的手说,四老爷,不要死,青冈陪你猜个拳:


        一定要高升,两眼大花翎,三星拱照,四季闹五更,六位要高升,七巧八抬,九字要公平,十全大美,划拳讲输赢。冷酒一口吞,喝得双眼红,忽听醮楼,鼓打一更——


        四老爷流尽了身上的血,身子看上去小多了,像干枯了的一捆柴。

        青冈给四老爷换了新的皮袍,干干净净的,像从来就没有受过伤。他不是被别人打死的,是自己亲自死的。

        第二天“红汉人”如期抵达九龙峡。峡口有一堆堆醒目的白石头,顺着白石头,跨过一个山涧,看到一个寺院。他们的脚步惊起一片麻雀——麻雀是不会骗人的,这里有粮食。粮仓里足有几十万斤粮食,飘着诱人的香味。让他们更加想不到的是,青稞是炒熟的。

        经年之后,仓官丹增回想腊子口战役,依然心潮澎湃。刀削斧壁万夫莫开的腊子口,下面翻滚着腊子河。过腊子口,就是要在悬崖绝壁和湍急的河水上像一只只猿猴攀到对岸。腊子河对面是国民党十四师的层层碉堡,他们声称连一只鹰都不可能飞过去。纵然那些衣衫褴褛的人骨头是钢铁做的,但人是铁饭是钢,他们的肚子空空如也,葬身腊子口是他们的命数!超出人类想象的是,“红汉人”在枪林弹雨中拿下了腊子口,他们炸毁敌人的碉堡,十四师的铜墙铁壁瞬间坍塌。

        那些衣衫褴褛头顶红五星的人过了腊子口,走出岷山,进入汉地哈达铺,从此一池水就活了。


        卓尼官寨枪声大作。

        官寨的墙垛上,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在喊,不要用机枪打,不要用机枪打,楼上有我的阿妈!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南杰嘉波听到噗噗噗的声音穿过自己的身体。没有疼痛,只有古雅山的风呼呼呼地穿过肉身,他像风马一样飞起来。

        看林家阿妈在木栏上趴着,他听出了百灵江措的声音。她一直不相信他的儿子死了。她甚至感觉到她的儿子就在她的周围,时远时近。磕长头的路上,他给她披上狸子皮大氅。但是她不敢触碰,不能靠近,更不能说。她绝望地伸着一只手,手里举着儿子百灵江措的嘎乌——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我儿子长得不是你这样,我儿子的心长得不是你这样——我给了百灵江措古雅山的那样的骨头,洮河水那样的眼睛。你不是我儿子,你的心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心,狼的心,豺的心,你就不是我的那个儿子了——

        此时,她的儿子真的后悔了。他用手捂着脸说,姆妈呀,姆妈呀——你知道儿子离开卓尼生不如死啊——儿子不这样做回去也是死啊——

        百灵阿妈呜咽着,江措啊,我的江措啊,让姆妈看你一眼啊,天快点亮啊,让姆妈看你一眼啊——

        这是一个月夜,月光如水。倒在血泊中的南杰嘉波合不上眼睛。他穿过皎洁的月色,看到一只头上拴着红牛毛绳绳的羊在悠然吃草。这是放生羊,偶尔回头望一眼过去的羊圈。他听到转场的人回来了,夏窝子的人回到冬窝子。人们把干牛粪装进驮子,吱吱呀呀地,和春天走向野外的蕨麻猪一起回家了。牦牛身上驮着藏民全部的家当——帐篷,茶壶,铜锅,奶桶,女人和娃儿。女人身上的阿珑银钱是全家最值钱的东西,如果一个女人没有阿珑银钱,是碉楼里的男人活得不如人。藏民世世代代身无长物,把大地天空当成自己的,把山水树木当成自己的,把一切生命的东西当成自己的。夏天不把冬天的吃了,冬天不把夏天的吃了,每一处生活过的地方,临走时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几乎不轻易离开他们生活的地方,怕走远了,亲人转世后寻不到家。太阳明天要升起来,早晚煨桑,捣酥油,切粪砖,晒牛粪。姑娘“上头”后就要嫁人了,儿子娃到了年龄要么进寺院,要么买枪备马顶门户。

        南杰到死都不知道,十四年后,那些崔古仓的青稞帮助过的“红汉人”,成了真正的“加卡卜”。


                你想进寺院呢还是想娶媳妇呢?

                我又想做阿克又想娶媳妇!

                那你想做阿克呢还是想娶媳妇呢?

                我不想做阿克也不想娶媳妇,我想做一只羊呢!

                你阿么就想做一只羊呢?

                每只羊的下巴底下都有一把草呢!

                         


原刊于《作家》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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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春,原名任向春,小说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妖娆》《河套平原》《青稞青稞》,长篇纪实文学《凤凰于飞》,小说集《时间漏洞》《向春的小说》《西口外》《被切除》。获第16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黄河文学奖、《作品》金小说奖等。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