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带着一个一点儿长得不像凹村的人进村。
那人腆着大肚子,头大大的,肩膀宽宽的,远看那人似乎没有脖子,大头直接安在两个肩膀中间。那人走在凹村进村的小路上,七歪八歪的,仿佛凹村人走了一辈子的一条好路在他脚下不是一条好路,地上到处是吃他双脚的嘴。可能是那人长得特别宽大,他走过的地方一股浓浓的陌生味儿久久散不去。风不往那人走过的地方吹,太阳不往那人走过的地方晒,一家习惯每天顺着小路喊一个丢失几年娃的嘴在风中张着,始终没把那喊了几年的一声喊喊出去,是那人的来让一个娃的名字丢失在凹村那天的早上。路边的草自己把自己歪在一边,树上的叶子自己把自己往天上飘,有几头自己放自己的羊正准备出圈门,见那人来一个转身往回走,这样一个早晨它们宁愿饿肚子,也不想在路上去遇见那个人。那天,生活在凹村的人、动物都觉得不同寻常,他们心慌慌的,脑袋热热的,人在屋里来回地走,动物在该干什么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干了。天闷闷的,似乎隔壁几个村子的热气都在朝凹村挤,那一刻凹村像罩在一个大麻布口袋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天,凹村的所有都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一个村子有什么大事发生,一村子的动物最先知道。
有一年,凹村的动物齐声声的叫,狗叫出狗的声音,猪叫出猪的声音,马叫出马的声音,老鼠一群群从山洞跑回凹村,有的跑得太快,刹不住脚,落到正准备出门干活的人的脚背上、裤腿上、一把锄头上,还有的落在一个奶娃吃饭的碗里,发现不对劲儿,一骨碌从碗里站起来,重新跑回到一条它们要走的路上。它们用惊恐的眼睛看人,那被惊吓到鼓着的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里滚落出来。那段时间,凹村到处是山顶跑到村子的动物,如一只只野鸡呀,一群群野猪呀,一匹匹野马呀,一只只野兔子呀,还有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几条大乌梢蛇。它们来到凹村,一股脑们躲在凹村的北边,人远远看见几条乌梢蛇缠绕在一棵枯树上把头伸得高高地看它们下来的那座山,一群群野猪站在小路边上伸着长脖子看它们下来的那座山,一只只野鸡不走不动地站在草丛中看它们下来的那座山,还有一匹匹野马和一只只野兔子也躲在某处看它们下来的那座山。人不知道那座山怎么了,人也一眼一眼地看那座山,人看了几天,那座山还是那座山,尖挺挺地立在那里没什么变化。人没动物那么好的耐心,过了那几天人该播种还是出门播种,该打一块地的土饼子还是去打一块地的土饼子。人不知道那些动物那几天是怎么活自己的,人只知道自己不去干活,地里的活是不会自己干自己的。人只是不往北边去,人知道即使去了北边,通往北边的那条路、那块地也被山上下来的动物挤得满满的,人不想去那边挤一群动物的满。
那几天夜里,到处是动物们一片一片的叫声。老鼠的叫声又密又细,升不到空中去,它们的叫声铺在所有叫声的最下面,然后是一群羊的叫声、一群猪的叫声、鸡的叫声、狗的叫声、牛的叫声、马的叫声.....人在晚上睡不好一场觉,凹村到处是人骂自己家动物闭嘴的声音,人想先管住自己家的动物,再去管那些从洞里和山顶上下来的动物就要好管多了。可是人越骂自己家养的动物,动物们叫得越厉害,人的骂声低低地压在自己家动物声音的下面,不起任何作用。人在暗里羞红了脸,人庆幸这不是在白天,要不脸都被自家的动物给丢尽了。他们灰溜溜地回到屋子,人说畜生就是畜生,你再好吃好喝地待它们,它们骨子里不识抬举的本性是改不了的。人在暗里到处找一团自己点酥油灯剩下的老棉花,他们把找到的棉花用手搓成团塞进耳心,气愤愤地钻进被窝,再用厚厚的被子盖住头,人在空气的紧中把自己重新睡过去。快天亮时,人听见凹村的某个地方吱吱地响,耳心里的棉花和厚被子都遮不住那种响,人扔开厚被子,取了耳心里的老棉花继续听,那吱吱地声音又一次响起,接着那响声一次比一次响得密,扯得凹村的地都在颤抖。人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带着一家老小往院坝里跑。人一跑出院坝,看见凹村最南边的那座大山像一个站软脚的人,瞬间蹲坐了下来。那一刻到处尘土飞扬,石头和石头碰撞出来的火花照亮了凹村黑黑的夜。全凹村的人一个劲儿地往北边逃,到处是人喊人的声音,人喊自己家一条狗、一头牛、一匹马的声音,人边逃心里边抽着空地想:狗日的动物可真是聪明呀,狗日的动物可比人聪明呀。那次,凹村有几家人的房子被落下来的石头砸得粉碎,十几家的牛圈被滚落下来的石头打垮了墙体,但庆幸的是人都从那次山的垮中逃了出来,受伤的三十多头牛也在一个多月之后渐渐恢复了元气。
从那次之后,人对动物的异常都很关心。从那次之后,凹村的南边开出了一道大口子,人对那道口子总是很警惕。人睡觉的时候不往南边睡,吸气的时候不往南边吸,人在说凹村的一些秘密的时候不往南边说。人总觉得自从凹村的南边缺了一个大口子之后,凹村的很多东西会从南边那道口子漏出去,那些漏出去的东西就是永远从凹村漏出去的东西,人即使骑一匹凹村最好的快马也追不回来。
那天村长带着那人来,凹村的动物见那人早早地躲了自己,鸡不跨出家门一步,狗躲在门后面嘤嘤地呻吟,牛和马把平时从来不想闭上的大眼睛紧紧地闭着。人偷偷背地里议论,村里一定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村长是经历过那次山垮的人,那天他知道有很多双眼睛藏在某个地方死死地盯着他看,那些藏在某个地方的眼神透过一道门、一扇窗户,一堵墙的裂缝被挤得变了形地落在他身上,让他感到浑身痒痒的。人看见那天村长走出的步子不像他平时走出的步子,他走得慢吞吞的,仿佛身上有什么重东西压着他。
村长带着那人径直向索旺家走。索旺家的木门紧紧地关着,村长站在门口用手边敲索旺家的门,边索旺索旺地喊。过了很久,索旺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屋里走出来,开门看见是村长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站在自己家的门口一愣,接着问有什么事?索旺的问像问在一场梦里,黏糊糊的。村长没来得及开口,站在村长旁边的人笑嘻嘻地对索旺说:“有点事,有点事。”那人垒在脸上的笑把脸盘上的所有肉聚在一起,索旺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笑出的笑那么肥厚,让他心中犯腻。村长看索旺还站在门中间,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就说:“你是准备让我们一直站在你家院门口说话是吗?”索旺这才想起自己还堵在门口,急忙把身子闪到一边。村长埋着头往索旺家院坝里走,那人也跟着挤进门。那人走进门的一刹那,索旺感觉自己家的那扇门都要被他宽宽的身子填满了,索旺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等那人完全进门,他才把门咯吱一声关上了。
村长站在院坝中间,不往堂屋里走。索旺也跟着村长站在院坝中间,木木的,仿佛自己还没有从一场睡中醒过来。那人一进院子,眼里就放着光。他站在索旺家的院坝中间,上上下下地打量索旺家的石头房子。打量完之后,他独自朝院子的一面土墙走,他先用手摸墙,再把自己的一张大脸往墙上靠,他用耳朵听一面墙里面的声音,左耳听了右耳听,听过之后,他回过头对站在院坝里的村长和索旺说:“真是一面好墙呀。”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接着他蹲下身子,又用手轻轻敲踩在自己脚下的那块泥巴地,敲得小心翼翼的,好像在敲对他关闭了很久的一扇门。自然不会有人来给他开门,他用手抓起一把地上的黄土闻,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是那味道,是那味道,我又闻到它了。”他激动地从地上站起来,把一把自己从地上刚抓起的土递给村长。那人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村长愁着一张老脸不理他。村长没接那人递给他的土。那人把手抽了回去,本来想把一把土重新放回地上,又舍不得地从裤包里找出一个塑料袋把土放进去,再把塑料袋裹好,放进裤包里。索旺低低地问村长:“这人是谁?”村长看了索旺一眼,皱着眉头说:“先进屋。”村长和索旺先走进屋,那人又在外面待了好一阵子才进来。
索旺家只有索旺一个人住,一年前他死了阿爸,阿妈因为过度伤心在阿爸还没有过头七也跟着走了。在这之前,索旺有个相好的姑娘本来今年准备结婚,但是村里有个习俗,家里死了人要等三年才能办喜事。索旺的结婚之事也被拖了下来。姑娘奈不住三年地等,前不久嫁给了邻村的小伙子,索旺的人生从此变得空空荡荡的,他一下觉得人活着没意思了。他用一天的时间,把二十多头牦牛卖得干干净净的,把几十只羊卖得干干净净的,他说他以后的命就靠这卖二十多头牦牛的钱和几十只羊的钱养活了。人告诉索旺,那二十多头牦牛的钱和几十只羊的钱养活不了他多久,钱是一张张的脆纸,说没有就没了。他们让索旺学会用钱生钱,才能过好接下来的日子。索旺说,钱生钱有什么意思,你们一天都在想着做钱生钱,粮食生粮食的事情,到最后你们不是一样穷,一样觉得每年的粮食不够一家人吃吗?人说,活着就要想着怎样把自己活下去,活好活坏是命的事。索旺说,他只想让自己好好的过上一阵子自己想过的生活,至于过完自己想过的生活之后他会怎样,他说由天来定。人拿索旺没有办法,人说索旺其实也拿自己没有办法了。
村长给那人找了一根凳子坐,自己才坐下来。索旺听见那人坐在那根凳子上,凳子咯吱地响,那人挪了挪自己的屁股,凳子依然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人长胖了点,没法。”村长坐在那人旁边,从腰间拿出叶子烟来抽,浓浓的烟雾把村长的脸一会儿盖得没有了,一会儿又从烟雾中显了出来。
索旺一屁股坐在堂屋的门坎上,他不知道说什么,就什么也没说。那人进屋了还在打量索旺家的房子。索旺发现,那人虽然胖,长在肥脸上的一对小眼睛的眼神却尖尖地,他看过的地方,似乎都留下了他看过的痕迹。索旺还发现,那人眼睛远看小,近看也不算小,只是他脸上的肉堆在一起,把一对长在脸上的眼睛挤小了。那人并不在乎索旺看他,他自从进屋,眼神就没落在人身上,他到处看,扭着身子地看,仿佛对整个索旺家的房子充满着好奇。
村长一支烟抽完,把烟杆在凳子边沿上敲了两下,接着把烟杆插回到腰间。“这位是县里派来的人,就是上次我们村里来过的那支考古队的领导。”村长说。听见村长介绍自己,那人把看四周的眼睛收了回来,他好像极不情愿地把眼神落在索旺身上,并冲索旺点了点头。
索旺没理那个人的点头。索旺记起村长口里说的考古队,他们在凹村待了十几天,整天拿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仪器在凹村的村子里比比划划,比划好了,他们往凹村的土里挖一个个坑,他们挖的坑都不大,仿佛每个坑他们挖着挖着就没有兴趣往下挖了。他们叽里呱啦地说着凹村人听不懂的一些外话,无论凹村人问他们什么,他们都是笑笑,没任何话往下接。 凹村人不放心那些外来的人在自己的村子里到处比比划划,一个个跑去找村长,村长只说:“由着他们,我看他们能在凹村的土里翻出个什么名堂来。”村长是管一个村子的官,村长说的话村里人都听,他们心里也跟着村长一样想:看他们能在凹村土里翻出个什么名堂来。
他们任由那十几个人在凹村土里翻。那几天,凹村房前屋后的土都被那十几个人翻来翻去地看了个遍。人看见凹村很多旧东西从土里被他们翻了出来,一把旧镰刀,一顶旧帽子,一支手套,一团黑头发,还有被尼玛找了好多年的一个牛骨头酒壶......那些人把从土里找出来的东西扔在一旁,继续在没有挖过的土里找,那些被他们扔在一旁的旧东西没任何人去认领,孤零零地躺在他们身后,显得更加破旧。那十几个人在凹村待了十多天,在一个早晨收拾好他们的所有家什离开了。那些人走的时候,弄出很大的响动,似乎告诉人他们要走了。凹村的人知道他们要走了,故意在路上、门槛上、窗户上去遇见他们的走,他们其实想知道那些人的走,有没有带走凹村的什么。
他们离开之后,留给凹村的是他们到处挖的坑和遍地从土里翻出来的旧东西。村长发动村里有力气的年轻人去填坑,年轻人拿着那些扔得遍地的旧东西去问村长怎么处理,村长果断地说:“一起埋了,那些旧东西的旧已经让它们不适合待在地面上了,如果让它们继续待在凹村地面上,它们也会感到难受。”年轻人听了村长的话,把那些旧东西全部埋进了土里。一天之后,凹村又恢复成了原来凹村的样子。人后来问村长:“他们在凹村土里找到什么好东西了吗?”村长撇着嘴说:“土里的好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的。”人想想也是,自己天天睡在这片土地上,吃在这片土地上,人在这片土地上把自己活老,人天天用锄头挖这片土地,那些家里鬼机灵的牲畜没事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埋着头看脚下的地,如果地下真有什么,早被凹村的人和动物发现了。
人在那支考古队走了之后,悬着的心突然松了下来。人那时才发现,考古队在的时候,人的心都绷得紧紧的 ,人心里在怕什么,那怕的东西连人自己都不清楚。人过了一段很闲散很闲散的日子,人走到那些被自己埋下去的旧东西上面,想多站一会儿,人觉得站在旧东西上面,脚麻酥酥的,仿佛地下面的什么东西在人站在上面的那一会儿时间里往自己身上窜,它们窜到人的头上,手指甲上,钻进人的腋窝里,然后消失不见了。但好像又不是,人说不清楚,人纳闷自己怎么了。人不敢把自己感应到的说给其他人听,人想是自己脑袋那段时间肯定出什么问题了。人明白脑袋一旦出问题就是大问题,人都怕别人说自己是脑袋有问题的人。
以前凹村来过一个脑袋出问题的人,他整天坐在凹村的青稞地里,给满地的青稞说话,人把他从自家的青稞地撵走,他又跑到那家的青稞地边坐着,那家撵走,他又跑到这家,人到最后撵不动他了,人也就由着他在青稞地里对着青稞说着一年一年的话。人说,有这样的一个人给自己的一块青稞地说话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人都怕孤单,地也应该一样。地只要感到孤单了青稞不好好长,地自己不肥自己,粮仓里的收成也会受到影响。后来,人经常带好吃的给那个脑袋有问题的人,只要他收下自己给他的好吃的,人就把他带到自己家的青稞地边,让他给自己家地里的青稞说话。
那个脑袋有问题的人在凹村的青稞地里给青稞说了五年的话,有一天不见了。人拨开自己家密密麻麻地青稞丛到处找寻他,人想把自己对他的一声喊喊向一片片秋收的青稞。人突然发现,这五年人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人在说到他的时候,都称他为脑袋有问题的人。人在青稞地里找了几天他,人在找他的时候把一个个自己做好的青稞饼或牦牛干高高地举在头上青稞饼青稞饼、牦牛干牦牛干地喊,人以前想让他给自己家一块青稞地说话的时候,也是在一片青稞地里这样喊他,那时他总会从某片青稞丛中站起来歪着头看人。人还是没有找到他,人高高举在头上的青稞饼引来了一群鸟,鸟跟着人手中的青稞饼走,一路留下一片叽叽叽叽地鸟叫声。人把青稞饼喂给了鸟吃,人那时想的是自己多做些善事,菩萨可能会帮助自己找到他。
人说,像他这样的人,是离不开青稞地的,等我们把这一季的青稞丰收了,地亮出来了,他兴许就随着青稞地的亮跟着亮了出来,说不定他是在茂密的青稞地里把自己睡过了头,谁都有过睡过头的那一天不是吗?只是他的睡比我们长了一些时日而已。那年,人匆匆忙忙收割自家的青稞,人边收割边在自己家的一片地里朝前呼喊着那个脑袋有问题人的名字,那个脑袋有问题的人在人的一次次寻找中有了一个个自己的名字,他叫布初,叫尼玛,叫松真,叫达呷......那是人为找寻他给他起的自己心中最吉祥的名字。那年,那个脑袋有问题的人的名字在凹村青稞地的上空带着一股成熟青稞的味道飘荡,人说仿佛凹村所有的青稞在空中追逐着一个人的名字在跑,人想拦也拦不住。然而,那年人割完了凹村所有的青稞,也没有发现一个在青稞地里睡过头的人。人很失落,人那几天把自己过得垂头丧气的,青稞没力气打了,地里剩下的小活也不想干了。人觉得自己心里缺了一个什么,那种空缺让自己的身体某个部位隐隐作痛,喉咙里时不时冒出一个个苦嗝来。
正当人沮丧得要命的时候,人看见凹村的一条狗从青稞地旁的一个山洞里叼来了一个头骨放在青稞地边,它冲着青稞地上空的天一声声地哀叫,那叫出的声音冰凉凉的,浸得人心痛。人走近看那个头骨,一眼就认出了他。人一阵难过,人商量着把头骨拾回去埋到凹村的西坡,人想他虽然不是凹村的人,可给凹村的青稞说了五年的话,就冲这个他也应该得到凹村人的厚葬。人从家里拿来红布准备带头骨上山,狗却汪汪地叫,那叫声凶凶的,让人不敢靠近。人慢慢散去,人说今天狗不让带走头骨,明天再来。人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等他们一直没有等来。夜晚来临,狗久久不肯离开,人看见一条狗和一个人的头骨相依在灰蒙蒙地月光下看着远方,人似乎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对着一片亮出来的青稞地说着话,那声音在没有生长着一棵青稞的地里,显得空旷、寂寥、孤独、无边无际......
人把那段很闲散很闲散的日子过完后无意间发现,村长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的脸黑黑的,眉头皱得紧紧的,经常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前后左右地往凹村他走了几十年的地上看,人最初认为村长把一件自己什么贵重东西落在地上了,人去帮村长找,人帮找的时候,村长黑着一张老脸说:“别找了,别找了,没用的。”说着就从帮找的人身边走开了。人觉得村长不像以前的村长,现在的村长变得不太信任他脚下的一块地了。
村长见索旺没什么反应,挪了一下凳子上的屁股,接着说:“索旺,有件事情你提前要有个心里准备。不过也好是你,如果这件事情放在谁家身上都还不好办,恰好你是个单身汉,没拉家带口的,父母也刚死没什么牵挂的。”说到这里,村长顿了顿,仿佛说到这里,有什么东西让村长有些为难,他看着索旺。索旺不知道村长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也盯着村长看,他看村长的时候,突然觉得村长真是老了,很多老气从村长的眼睛里,耳朵上,鼻子上,手上漫出来,让索旺仿佛把自己浸在一片老气中拔不出来。
这几年索旺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情,他仿佛错过了一个人的老,或者说更多人的老,还或者说是一个村庄的老和自己的老。他悲伤起来,一个人的悲伤很容易从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村长看见索旺的样子,急忙说:“索旺,自从你卖掉二十多头牦牛和几十只羊,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把生活看得很通透的人,这点我虽然是村长也比不上你,但只因为这点,我才相信一座房子对你来说并不算什么。不过你放心,考古队如果真把你的房子给挖垮了,他们会赔你的。他们在挖的时候,你愿意在屋里住就住,他们先从你家后院的那堵老墙往下挖,他们会尽量避开你家的房子,一座老房子在凹村站了那么多年,定力是有的,就像一个活过七八十年的人,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了,它不会看见一些人在旁边东挖挖西挖挖,就吓趴了自己。不过今天我们提前过来给你打个招呼的意思是,地上的东西我们管得住,地下的我们是管不住的,万一在挖的过程中,考古队发现的东西在地下长了脚地跑,跑到你房子下面来了,那你的房子就保不住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说完村长回头看那个考古队的领导,考古队的领导看村长在看自己,顺势说:“是保不住了,是保不住了。”说完就把话断在那里,见村长没接话,旺索疑惑地看着自己,中间长长地空放在三个人的中间,觉得哪里不合适,他又接着说:“那年我们在一个地方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们在地下发现了一个古代的棺材,为了不伤到棺材,我们每天小心翼翼地挖,可是我们今天收工了第二天再去挖的时候,我们前一天挖出来的那一节又往土里钻进去了,我们又重新挖,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照样钻了进去。我们专门派了一个人夜里守着那个棺材,守的人第二天说,夜里他守不住那个棺材,夜里棺材一个劲儿往土里钻,他拽都拽不住。最后我们想了一个办法,在棺材的四周打了很多密密的铁柱,才好不容易拦住那口棺材地走。”他刚说完,又想到什么似的看着索旺补充到:“地下的东西,有时人是拿它们没有办法的。”
村长把头转过来,沉默好一会儿说:“他们是不会放过地下发现的任何东西的。”
索旺听得云里雾里,问:“你们在我家的地下发现了什么?”村长把一双老眼睛转向其他地方,不说话了。索旺把询问的眼神投向那个领导,又问:“地下有什么东西?”
“宝贝!我们从你家这里发现了宝贝!我们要继续往下挖,刚才我看了你家房子的土和墙,用耳朵听了一面墙里面的声音,那声音是种地下有宝贝的声音,我干了几十年考古这一行,凭着手摸一把黄土和耳朵听一些声音,基本就能判定地下有没有我们想找的宝贝。上次考古队带回去的样本和今天我来感受到的,让我更确定你家房子的周围或者下面一定有东西,而且是好东西。只是现在我唯一不确定的是我感受到的这样宝贝具体的位子在哪里,我感觉有样东西在我们脚下的土地里动,像是一个人在我们脚下的土地里活着。我们一定要把这个人挖出来,让他告诉我们土里的所有事情。”那人说。
索旺被这些话困住了,他心里乱乱的,怎么理也理不顺。他朝自己脚下的地看,索旺似乎感觉到土里有个人正仰着头望着他们。
“我只有这座房子了。”索旺对村长说。村长懂索旺这句话的重,他把头抬起来,望了这座房子的老,叹气着说:“谁让那些宝贝长在你家的房子周围呢。”
那位领导看着索旺点点头,眼神真诚得想让索旺哭。
索旺心里的乱还缠绕着他。他死死地盯着地,他突然有些恨脚下的地了。
“你放心,房子垮了他们包赔。我让他们给你赔个更大的,我作为一村之长,绝不会让你白白吃了这个亏。”说着村长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外走。那人见村长往外走,也站起来往外走。索旺看见那人往外走的时候,又顺手抓了几把院子里的黄土,他说他还需要回去好好闻闻这把土的味道,这把土里有地下面宝贝渗出来的味道。最后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我过几天就回来。”他说的那句话,索旺不知道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村长听的,他们两人都没有回答他。那句话悬在他们刚走过的木门口,索旺一个关门就把它关在了外面。
索旺愣在自己住了几十年的院坝中,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再一次浓烈地朝他扑过来,他觉得整个自己都空了。父母去世了,爱的姑娘走了,牦牛和羊被自己卖光了,唯一能庇护自己的一座老房子也可能快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剩下自己。
那天夜里,索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有样东西在心里扰着他。他学着那人用手轻轻敲自己家的一堵老墙,把耳朵贴着一堵老墙静静地听。他回忆起自己以前睡觉的时候,经常把自己的一张脸对着一堵老墙睡,实在睡不着的时候,他对着老墙说话,对着老墙一个劲儿地吹气,有时吹着吹着就把自己吹进了梦里,有时吹着吹着他觉得有一样东西在墙里和他对着吹。有好几次,他甚至听到有个东西面对着他呼气的声音,那呼出的气体扑在他脸上,让他一阵阵地凉。有段时间,他经常梦见一堵墙的老,老得在他梦里刷刷地掉自己,那梦里落土的声音像是一个人掉下的泪水响在他的梦里,打湿了他的梦。那时,索旺想是自己离一堵老墙太近的原因,就把自己一天天地睡在床的另一边。索旺的梦变得踏实了,他再没有梦见过一堵老墙的老。
在那天夜里,索旺一次次地记起那位领导的眼神,他越回忆越觉得那位领导的眼神里有个钩子一样的东西想钩走屋里的什么,那想从自己屋里钩走什么的眼神就在他最后快离开自己家木门的时候,还依依不舍的,牵肠挂肚的。那领导抓起自己家院坝里那把土的样子,眼睛里放着光。他从床上爬起来,把整个自己面朝大地平平地躺着,他想把自己的心脏最大限度的接近一片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地,也是一片大地最接近自己的时候。他侧着耳朵听土里面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听,他似乎听见了土里有什么东西在对自己一次次的喊话,他兴奋急了,他也把自己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往土里喊,那天他喊出的话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传得夜的凹村到处都是。那天之后,索旺见人就说自己家土里有声音,他把过路的人一个个往自己家屋里拽,他让人学他一样面朝地平平地趴在地上,他告诉人要把自己的心脏最大限度地贴近一片地,才能听见地下的声音。人最先照着索旺说的做,可怎么都听不见索旺说的地下面的声音。索旺让人再听,人从地上爬起来,烂着一张脸说:“索旺,你倒是有二十多头牦牛和几十只羊的钱养着你,我们还得下地去寻一口饭吃。”说着转身走出了索旺的家。索旺不相信他们听不见自己家地下的声音,他想人听不见,动物总该能听见吧。他把自己家一条老狗叫到自己身边,让一条老狗学着自己的样子一天一天地趴在地上听,人从他家门口过,看见老狗几次想从地上爬起来,索旺不让。狗最后永远地趴在了地上,再也起来不了了。
索旺从此再没把自己睡在一张木床上。夜里,人经常看见一个趴在地上的人一会儿把自己平平地趴在院坝里,一会儿把自己平平地躺在房子后面的老墙根处,一会儿又把自己平平地趴在羊圈门口,一会儿又把自己平平地躺在凹村出村的一条小路上……后来,人看见这个夜里把自己平平躺在地上的人把自己越躺越远,越躺越远,一层薄薄地月光把他护送出去,就再没有回来。
原刊于《百柳》2021年4期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