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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鸡叫唤醒了菩萨保。他打开手机,屏幕显示凌晨五点。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黎明的天空一片朦胧,静静地等待白昼的降临。饥饿的猪早就在哼哼,把长嘴伸进石槽,舔舐昨夜漏下的残渣。门前的老杨柳树林中,一些不知名的鸟儿高高低低地唱着,一面扑闪着翅膀,在茂密的枝条中飞来飞去。

        菩萨保伸了个懒腰,把手伸向炕头。那里有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他去年春天和今年春天血汗的付出和回报——三斤多珍贵的野生冬虫夏草。那是他从少年时期爬冰卧雪、吃糌粑喝山泉、转战无数雪山付出血汗取得经验的最好结果。他把它们隔着塑料抚摸了一会儿,又掂了几下,凑到鼻前仔细闻闻,放回原处。最后他转过头去看渐渐明亮的窗户,嘴角浮上一层微笑,仿佛看到了那辆心仪的东风标致小轿车像待嫁姑娘一样静静停放在县城新建的那座豪华汽车展厅里——棕色的车身,流畅的线条,舒适的内部。他要卖掉这些虫草,它们最少能值二十万,然后买车——这件事情他早就同父亲和妻子商量过了,他们也同意他买辆车。他要把它隆重地开回家里。他要开着它走南闯北,挣更多的钱,让家庭得到更多受益……欲望使他觉得兴奋和痛苦,他蜷起了高大的身体。

        渐渐地,他平静了。他听到晨光微微滑行的声音,遥远而寂静……这个习惯来自他童年时披着星辉去二十里外村小上学的经历,也来自他放学后去草原上放羊时跟随暮霭一起回家的记忆:时光是有脚,有声音的,它分秒不停,唱着前进之歌。它也是有统治欲的,它手里拿着一根看不见的鞭子。鞭子带着风,呼呼作响。万物都被它驱赶着前行,人也一样。菩萨保很庆幸自己儿时就听见并隐约理解了这伟大的音乐:混沌,庞大而不失柔和……这是他理解自然、人生和宇宙的第一把钥匙。

        他把双臂枕在脑后,感觉到夏季清晨那清爽的朝气。他想起今天要干的那笔大买卖,心情又一阵激动,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的妻子明珠也跟着笑了,她知道他的心事。他摸了摸她高高鼓起的肚子,“咚!”他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脚。夫妻俩又笑了。

        明珠起身了,伴着一声轻吟。她双手支撑腰部走向水龙头,哗哗哗地梳洗了一通。然后她走进厨房,拿了一块馍馍大口嚼着。肚子里的孩子又开始闹腾,她享受着这种原始生命的活力,从煤炭盒里取出几块牛粪饼,用玉米苞叶点燃,升起锅灶。浓烟笼罩了房屋,她用手扇着鼻子走到院子里。

        菩萨保也起身了,他穿上了去县城的服装:一件白色衬衣,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黑色运动鞋。他看起来那么年轻、漂亮、结实,像一座崭新、发光的小铁塔。他的眼睛凶猛、明亮而又热情,只是刚从雪山挖虫草回来,他的脸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得黑红黑红的,鼻梁和脸颊还在大块大块地脱皮,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是一个美男子。

        菩萨保洗漱的时候特意刮了两鬓的胡须,显得更加硬朗。他站在檐台上察看已经大亮的天色。他看见村外山顶的寺庙披戴着一朵朵浓云,远山沉沉,覆盖着葱郁草木。天气不是很好,阴晴还不能判定。屋里,明珠的灶火熊熊燃烧,浓烟已经变淡,从烟囱、窗户、门缝里四处飘散,带着牛粪特有的清香味儿。几只夜间扑灯的飞蛾,冷漠而呆滞地趴在门帘上,仿佛在思考下一步的命运。时光的脚步从明珠那里走到菩萨保身后,带着一丝戏谑的微笑。明珠正在檐台上削洋芋皮,准备做土豆炖牛肉。时光数着那些贫瘠山地里长出来的洋芋蛋:一个,两个,三个……

        太阳在菩萨保不经意的时候从寺庙背后跳了出来。那些浓云被彩霞驱散,彩霞又被红光吞噬,接着天空便像明珠的灶火一样燃烧起来了。菩萨保望向庭院,阳光已经织了一个黄色的花边在屋顶上。他听到明珠切洋芋的喀嚓声,闻到牛肉在铁锅里滋啦滋啦发出的香味。苍蝇在牲圈里飞舞,嗡嗡嗡,有令人恶心的绿头大苍蝇,也有刚开始闯荡世界的小苍蝇。鸡群用双脚刨开冬果树边用来垫圈的土堆,啄食里面的蚯蚓。从冬果树上不慎掉下来的虫子正面临着地面生物的危险:蚂蚁大军围攻它,把它从东赶到西,包围圈在一步步缩小。它肉乎乎、毛茸茸的身体,无疑是这支军队梦寐的大餐。菩萨保想救它,又觉得对这些蚂蚁不公:它们也要活命。犹豫不决间,那只瘦骨嶙峋的野狗——他从去年冬天就认识的老朋友准时来到他家门前,用菩萨保熟悉的满含祈求、讨好而又胆怯的眼神向他张望。菩萨保轻轻吹了一个口哨,它就摇着尾巴跑过来,温存地趴在他的脚边。这是一条白狗,流浪生涯使它的毛又长又脏,几乎变成了黑狗。菩萨保走进厨房,拿了些馍馍和一碗剩饭。他把食物放到狗嘴边时想到它今年初春还带来过一只怀孕的棕色母狗。如今,那只母狗去哪里了?是不是生狗宝宝了?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挺着大肚子忙乎的妻子。离预产期还有十天。是个男娃,有经验的婆娘们看了明珠的肚子都这么说。菩萨保急于买车也有这个原因:乡下路不好走,万一……他在预产期前把车买回来,到时候就能派上用场,用新车送妻子去县医院生产。

        野狗吃完,不满足地朝厨房望望。菩萨保知道它在垂涎牛肉。可是牛肉还没熟。于是他拍一个空巴掌,野狗就知趣而不舍地摇尾出了门。他想,也许他该弄个狗窝,把它养起来,可是他家后院里已经养了一只狗。菩萨保听到明珠哼唱儿歌的声音。是一首新儿歌,讲的是有关兔子和狼的故事。也许是即将当爸爸的缘故,菩萨保也很喜欢儿歌的旋律,觉得它欢快,纯洁,叫人心灵甜蜜而沉静。是啊,前年春天他俩在青海玉树挖虫草的山上相遇相知相恋,冬天结婚,如今马上就有头生儿子了。

        啊,时间过得多么快!



        饭菜快熟了。菩萨保觉得浑身燥热,因为黄灿灿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了。从羊圈篱笆门里钻出两只小羊羔,蹦蹦跳跳了一会儿就低头来攻击他。他承受了所有的撞击,并做出摇摇欲倒的样子。他在这种游戏里提前体会到了即将降临在他自己身上的天伦之乐,心里充满了幸福。玩了一会儿,他看见冬果树上落下一只畜生之尾、百鸟之卑的乌鸦并唱起歌来。这坏蛋也被这美好的世界吸引来了,菩萨保想。于是他转身走进堂屋,去帮助他父亲起床。

        他的父亲王德昆已经七十一岁了。他是农民,兽医,泥瓦匠,年轻时曾为了生活,偷偷摸摸当过几年猎人。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是一个偏瘫八年,瘦削,脾气暴躁的病人。虽然他的身体行动不便,但他的头脑一直很清楚。由于他生病前勤劳能干,慷慨好客,在村子里受到普遍尊敬,但也有人对他曾偷猎过一些国家保护动物而难以释怀。自从八年前那个阴沉的早上,他起床时突然一阵眩晕不省人事,被菩萨保和邻居拉到县医院侥幸保住性命偏瘫后,他就整天胡思乱想,把自己剩下的生命消磨在对往事的回忆里。在那半是真实半是幻想、粉饰美化的世界里,他是一个强壮、勇猛、几乎毫无瑕疵,完美的男人。他惋惜这个男人的疾病,对自己的现状恨之入骨。只要有太阳,不论春夏秋冬,他都会从早到晚,坐在家门口的草垛边或者墙根的土墩上,双手拢袖看来往的人,或者低头用木棍在地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沉入自己加了很多情节和人物的形象模糊、思绪恍惚的回忆中。陈年往事就这样被他反复挖掘,加工,最后面目全非……

        菩萨保走进堂屋时,他斜躺在炕上,用能动弹的右手抖抖索索,吃力地系着衬衣扣子,一面嘴里骂骂咧咧。他一看见菩萨保,就抄起炕边的拐杖戳他,骂道:“坏小子,你怎么才来?我快憋不住啦!”

        “好好好,爸。我背你去。”菩萨保说完,轻轻一拉,就把他拉上了自己宽阔有力的脊背,小跑进了厕所。

        其实他是完全有能力自己上厕所的。但只要菩萨保在,他就时常表现出非常虚弱的样子,吸引儿子的注意和关心。解完手后,他拄着拐杖,哆哆嗦嗦地右腿拖动左腿,朝菩萨保已经给他倒好热水的洗脸盆走去。他十指略微沾水,象征性地抹了抹黝黑松弛的脸,嗖了嗖喉咙。

        一顶崭新的、前面编织着一个卡通小鹿的棉帽松松垮垮挑在他花白的脑袋上。他两颊上的皱纹犹如犁刀犁过那么深,一蓬一拃长的大白胡子透出倔强和顽皮,随便嘴里吃什么东西或说话时,抑扬顿挫地替他表达着情感思绪。他习惯性地把整个身体重量倚靠在交叉着十指拄着的拐杖上,那双手青筋暴突,缓慢流着一年比一年冰凉的血。六月天里他仍穿着棉衣棉裤,时常抱怨身上冷,抱怨袜子薄,抱怨儿子儿媳一点儿也不关心他,把他当做累赘……

        “咳咳……”他看看给他倒茶的菩萨保,这样提醒他,他要对他说话了。“告诉你媳妇,给我织一件毛衣。就用咱家羊身上的毛捻的线。其他的都不管用。这件破毛衣,穿在身上铁一样冰凉……你告诉她,就用咱家羊身上的毛……”

        “你是怎么啦,爸,要知道现在是六月呀!”

        老人生气了。他把这理解为拒绝。他使劲朝地上点点拐杖,说:“你们不给织就算了。那羊可都是我的。第一只羊是我养的。你们不给织就算了……如果我那口人还在,我怎么会求到你们头上。我有什么办法呀,虽然麦子都黄了,可我的血就像结了冰一样,冷得疼……无情无义……你们不给织就算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话,连吐了两口痰。菩萨保看着他那包裹在棉衣棉裤里缩做一团、仿佛骨头里的油已经熬干的身体,有点儿害怕了。

        “我让她给你织,爸,你放心吧。”他这么答应着,又看见他露在棉衣外面的脖子是那么黑,血管里流的血不是鲜红、活生生的血,而像是青紫色的泥浆。

        他把老人扶到饭桌旁坐下,给他捧上酥油茶。“我不怕。”这时,他的老父亲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菩萨保心里一惊。“你不怕什么,爸?”

        “死。”老人响亮地吐出这个词,并得意地斜瞥了他一眼。

        菩萨保拿着开水壶的手停在半空。他看见父亲扭了扭青筋鼓突的细脖子,好像要把它从棉衣的厚领子中挣脱出来,然后一点也不怕烫地喝了一大口滚茶,润润喉咙,笑着说:“我等了很久啦。它就像一位贵宾,摆着很大的架子……我的耐心快耗光了。我这辈子没白活,我自己那么认为。我耕田种地,放牛牧马,凭一己之力拉扯大了你并给你娶了媳妇。我也喝过不少烈酒……没什么遗憾啦。”

        菩萨保替父亲戴好帽子,走进灶房。父亲的话使他难过,他不知道怎么接茬,只有躲开。老人仍旧佝偻着腰,坐在饭桌前。他听到儿子今天要去买车的消息,表面上一句话不说,心里却很高兴。他觉得自己的儿子有出息,这和当年他第一个在村子里买电视机一个道理。人活着,尤其男人,事事走在人前才算志气。而且他并没有像他刚才说的那么悲观,在“等死”,实际上,他还很乐意活着,再活随便十几二十年都好。因为他的儿子儿媳是那么听话孝顺,从没因他的病而嫌弃他,给他脸色或者言语刺激,而且,现在生活这么好,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菩萨保勤劳踏实,明珠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把最好的菜肴先端给他,每个季节都会给他添置一两件衣服,他的床单铺盖,永远被她洗得干干净净,连他的袜子都拿去洗。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明珠就要生产了,他要当爷爷了。当他得知儿子要买一辆轿车回家后,就像小孩子一样怀着兴奋的心情在等待:他这辈子骑过不少马,赶过不少路,但从来没有坐着自家小轿车走在宽阔的马路上,怀里还抱着可爱的小孙孙……那该是多么惬意舒心的一件事啊!所以,活着多好,傻瓜才成天想着死呢!



        牛粪饼还在熊熊燃烧,厨房里香气蒸腾。明珠开始舀菜。她先给公公舀了一大碗,又给菩萨保舀一碗,最后才是自己。

        一家人坐在厨房外面的檐台上吃饭,面前摆着一张黄色的长方形饭桌。河里的石头砌成的檐台散发着野性和朴实的美,足有两米高,没有护栏。他们面前是明珠削下来还未来得及清扫的洋芋皮。洋芋皮和大地一样的颜色,带着汁液,淀粉颗粒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金光。牛肉又烂又香,奶茶又醇又甜,这算是庄稼人最好的早饭了。这是另外一种满足,就连德昆老人都吃的很香。他艰难地把一块块土豆和牛肉送进嘴里,慢吞吞地咀嚼着。这人间美味令他感动,他的眼睛微微眯着。

        喝完最后一杯奶茶,菩萨保准备出发。他走进屋子,取出虫草,小心翼翼地装进一只皮带已经磨损、露出粗大线条的小皮包里,斜挎在肩膀上。这是北藏河谷古老的规矩:贵重物品要装在破包里才能获得庇佑和吉祥。夏天早晨的阳光温柔地照着庭院,大门敞开着,一大块阳光就从门里闯进来。

        一个脏乎乎的东西吐着舌头咻咻跑进院子,尾巴摇得很欢。是那只刚被菩萨保喂过的野狗。它肯定在门口徘徊,现在进来讨他们吃剩的骨头了。它那贪婪的嘴巴张得很大,往下滴着透明的涎水。德昆老人扶着饭桌从椅子上站起身,夹起自己碗里的一块牛骨头,往前迈出一步,想扔给它。菩萨保呆呆地一动也不动。他仿佛看见那堆湿润的洋芋皮狡黠地眨着眼睛,好像准备好了恶作剧。他的呼吸从嘴里喷出来,敏锐而准确地感觉到危险的来临。他正准备伸出手去拉父亲,就见他踩在那堆洋芋皮上,脚下一滑,从檐台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印花大碗破碎的声音就像有人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菩萨保的吼声震得冬果树枝簌簌作响。惊骇使他脸部扭曲,全身僵硬。他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木棒,转身去找野狗。那可恨的东西好像知道自己犯了错,嘴里叼着那块牛骨头在瑟瑟发抖。菩萨保咆哮着把木棒砸在冬果树上,惊落几片叶子。野狗委屈地呜咽着夺门而逃,瞬间不见了踪影。菩萨保丢下棍子,龇牙咧嘴,心里用最脏的话语咒骂着野狗。不知为何,刚才那首儿歌变成一支凶恶、阴险、诡秘的旋律,不停地在他脑中唱响。

        面对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父亲,他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变得如此愚笨,像一个没经过事的大男孩。

        他感觉从未有过的悲痛。他不由自主地念诵着阿弥陀佛,来抵御这恐惧,祈求一种伟大力量的帮助。他把手放在父亲干瘪凹陷的腹部,紧盯着他的脸。谢天谢地,他没有昏过去,眼睛大睁着。他会动的右边身子:肩膀、胳膊、手和腿,不停地微微抽搐着。明珠也在一旁,脸紧张得通红,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抽搐慢慢平息,德昆老人好像睡着了一样没了动静。恐惧再次袭来,菩萨保慌里慌张准备将他抱起来。

        “别动……我这儿疼……”德昆老人呻吟着,右手指指右胯部。菩萨保手伸进他内衣里一摸,里面没有一点肉,全是嶙峋的骨头。他又心疼又难过,好像触摸到了正在逼近的死亡之神的触角,心脏骤然狂跳起来。他大声叫着爸,告诉他,他马上就送他去县医院。

        他的叫声惊动了邻居。好多男人都去放牧或者下地了,孩子们也都上学了,剩下一些女人——金花阿妈和新媳妇阿兰,还有几个老奶奶,前后脚来到菩萨保家院里。不一会儿她们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野狗……牛肉骨头……德昆老人从檐台上摔下来了。”

        金花阿妈一看他那微微呻吟的可怜模样,眼眶就湿润了。他俩是一辈子的老相好,村里人除了金花阿妈的老伴外就连菩萨保都知道。菩萨保的母亲四十岁上才有了他这头生子,但是快生他时去娘家吃宴席,趟河受了凉,当晚就在娘家生产,结果难产而死,所幸保住了孩子。从小到大,菩萨保吃过多少次金花阿妈做的饭菜,穿过多少件她缝补的衣服呀!他对她,怀着对母亲才有的感情,金花阿妈对他的怜爱,也自不必说。

        德昆老人脸色灰白,本来把呻吟咬在牙缝里不让出来,但是一见金花阿妈,就变得脆弱了。他不停地哼哼,伤心地流泪,说自己本来偏瘫,现在完了,要全瘫或者死了。他没偏瘫之前是个坚强犹如钢打的男人,偏瘫以后变得女人一样矫情,多疑,经常自艾自怜。也难怪,他毕竟是只剩下半条命的人。现在,他又给重重摔了一下,还不知会怎样呢。一般情况下正常人从那檐台上摔下来都保不住要摔断腿,何况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病病歪歪的老人。

        德昆老人很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有时候还会视情况需要天衣无缝地添加一些表演成分。对于自己父亲在某些不平凡的时刻表现出来的令人措手不及的情绪状态,菩萨保时常感到惊奇。只听他连哭带喘地说:

        “快……快送我去医院,我怕是要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仰起头来看着菩萨保,眼神充满求生的渴望。菩萨保当然想让他好好活下去,活一百岁甚至一百二十岁的愿望比他更强烈;因为父亲一生孤寡,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因为他就是他父亲,无人可以替代……那首兔子和狼的儿歌,又以活泼优美的音调在他耳边响起来了。

        陆续来了一些人,包括半拉子接骨匠王有成。他蹲下身,摸摸德昆老人的腰,揉揉他的胳膊腿,询问他的感受,判断他伤在何处,是否伤了骨头。然后,他拿不定主意地表示,去县医院拍片子检查一下最好。金花阿妈听了,对发愣的菩萨保说:“还磨蹭什么,赶紧找车!” 

        菩萨保领受圣旨一样答应了一声,抿紧嘴巴思考车的事情。村子里总共有四辆小轿车,但是据他所知,都被它们的主人开出去了。在农村,有车的人不是在乡镇或县城有公职,就是在外面做着什么买卖,很少有人把它放在老家白白地风吹雨淋。看来,只能把自家那辆破破烂烂的农用三轮车派上用场了。

        女人们打扫干净车厢,里面铺上厚厚一层干麦秸,又垫上褥子。然后菩萨保把德昆老人抱上车厢,扶他躺好。金花阿妈上了车,王有成和村子里另一个男人尕让也上了车,明珠因为挺着大肚子,和菩萨保坐在车头副驾上。



        这辆三轮长年累月,干着最重的农活,像一头苦坏了的老牛那样已经不中用了。它破旧不堪,全身腐朽,算不上庞大的铁架子随着车速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嘎吱声响。这声响刺穿六月早晨的清凉与宁静,一直传到一公里以外的地方。它“嘭嘭嘭”地吐着浓烟,驮着重负,凄凉的形象与蓬勃的原野形成了鲜明对比。

        过了几个路边的小村庄,就是那条通往县城的宽阔马路。他们刚拐上马路,就被人拦住说前面卧龙山口落石,公家正在抢修。他们只好掉头,取道狼虎滩,向县城进发。

        他们经过一座林场,盘上山坡,又盘山而下,才看见狼虎滩:那里水草交织,宛若仙境。但当地人都知道,这美丽中隐藏着致命的危险。这是一片沼泽地,因为僻远,过去经常有狼虎等凶猛动物出没而得名。狼虎滩不大,三五条雪山小河往山脚下潺流,在这低洼处形成一片方圆二十多里的沼泽。关于沼泽的深浅,向来说法不一:有人说它像流沙河那样能瞬间把人和动物吸进里面,也有人说沼泽边缘浅,越往里就越深,但到底有多深,他也说不上来。不过每年夏秋雨季,总有一些野生动物被它无情地吞没,自菩萨保记事起,也有那么几个倒霉的人,把命丢在了里面。

        对于菩萨保这个苦命的、从生下来就没叫过一声阿妈、没吃过一口母乳的男人来说,此时,父亲的生死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考验。时间就是生命。他握方向盘的手老是不住地哆嗦;他把油门踩到最大限度,恨不得飞起来。他急躁,没有来由地感觉到一阵阵恼怒。他咒骂路上挡道的石头,或者骂自己无能,没有早点挣钱买车。他觉得这样走在路上已经有大半天的时间了,而县城还远得很呢。这条紧靠狼虎滩的坎坷土路,仿佛要靠他坚定不移、沉着冷静的内力才能顺利过去。虽然他在车头开车,但他仿佛能远远看见这辆破车好似这巨大的天地间某个人画上去的,嘭嘭嘭地前进却几乎没有移动。

        车厢里,金花阿妈、王有成和尕让围着德昆老人坐着。王有成和尕让都三十五六岁,两人一起长大,是好朋友。平时他俩都和菩萨保没有多大来往,但是跟他也没有任何过结或者仇怨。古道热肠但喜欢占点小便宜的王有成有一个患有溶血性贫血的三岁男孩,花了很多钱,还没治好;尕让至今还没有娶妻,是个吊儿郎当的光棍汉,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钱都花在赌博和不正经的女人手里。现在农村娶媳妇不光要彩礼,还要楼房,他实在没有那个条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辈子就这样过了。他是一个头脑不怎么灵光但很善良的人。

        德昆老人发出轻微的呻吟。金花阿妈对他说:“你忍着点,不一会儿就到医院了。”

        “你看大叔怎么样?有大碍吗?”尕让问王有成,双手有力地抓着车厢栏杆。

        “我看没有。”王有成凭借自己那点接骨经验和对德昆老人的了解,很有把握地说。

        金花阿妈和尕让都微微松了一口气。尕让抬起晒得黝黑,颧骨突出的脸,向远处草山望去:绿得发黑的野草一直延伸到和天空相接的地方,他那尖锐明亮的眼睛隐约看到离他们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有几只雪鸡飞起又落在远处。

        “可惜没有枪,否则……看,肯定有人在打它们的主意,它们在逃哪……”他用粗糙的手指远远指着,叹了一口气。

        “净想着搞破坏。”王有成撇撇嘴,不屑地说。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两只紧靠着肉囊囊的塌鼻梁的眼睛里闪着老实又有些狡黠的光芒。他脸上永远罩着一层苹果刚转红时那种新鲜的红晕,说话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发笑。

        “我有……我有枪……”躺着的病人说话了,“我有一把自制的……土枪……”

        看护他的三个人都笑了。他们知道他年轻时干过的那些勾当。

        “你再不能干那样的事了。”王有成说,“现在国家严打偷猎者,只要抓住,轻则罚款,重则判刑。”

        “我不干。”病人急忙回答道,“我为我曾经杀生……万分后悔。”

        车头里,尽管菩萨保心急如焚,但对沿途美景,还是无法视而不见,尤其当他看到远处的阿尼玛卿雪山神颜在跳跃的车窗上投来圣洁的光芒时,心里猛地一热。阿尼玛卿雪山雪峰突立,宛如玉石雕塑,钻石般的光芒照耀着夏季碧绿如坛城的高山草原,也照耀着雪线之下裸露的基岩、横刀立马的巨石。他从小听阿尼玛卿雪山山神的故事长大,知道山神双眼流星般明亮锐利,心灵菩萨般宽厚仁慈。他身披银甲,手持长剑,骑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降妖除魔,行云布雨,拯救庶民。这个伟大的形象感动、鼓舞着他,他在心里,默默对山神许了一个郑重纯洁的愿望。

        三轮继续向前,行驶在一片云杉、铁杉、桦、栎等混交山林边。菩萨保熟悉这座山林。多少年来,这里从未响起过樵夫的砍伐声,参天古树随处可见,人和动物穿行其间,随处都有树木挡住去路,必须绕过它们曲折穿行,明智地给自己找一条捷径才能出去。林中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的树根树干,努力争夺阳光让自己越长越高的粗壮树枝,以及枯树新枝交相辉映的景象,总是让人生出感慨和智慧:多么伟大的大自然呀!

        菩萨保也知道这里生活着雪豹、狼、虎、鹿、麝、天马、猞猁、雪鸡等许多珍贵的野生动物。在他怀着热烈而好奇的心情观察大自然的童年时代,有一个时期他连所有生物有没有生命都不清楚,凭着儿童无意识的残忍,曾经把池塘里的蝌蚪装进瓶子里活活闷死,或者把一些昆虫撕扯得四分五裂,他只觉得这样好玩,根本没想到它们也会痛苦。后来金花阿妈发现它正在折磨一只小青蛙,禁不住把它从他手里抢下来并打了他一巴掌。起先他满怀委屈想哭但又想笑,后来被金花阿妈的神情感动哭了。从那时起,他就明白那些生物也有生命,也会疼痛,他对它们的那些行为,是犯了杀生罪。他也对它们怀了同情心,经常思索它们小小的脑壳里有些什么想法在骚动,是否有喜怒哀乐……有时候,他躺在万物滋长的草地上,看忙碌的蚂蚁,蹦跳的蚱蜢,飞舞的蚊虫,还有各种颜色、身体柔软的爬虫……它们全都有自己的声音,奏出属于自己的乐章;有时候它们还会合奏,高低主次分得清清楚楚……它们的生命内部,也淌着一条生命的巨流,他自己也受到它的浸润——甚至,他发现他和千千万万的生灵有着同样的血统,它们的欢乐忧愁,虽然表现方式不同,但内里的实质和他多么相像!这种认识导致的变化是突如其来的:他在那方小天地中经常忘掉自己,而和它们,和宇宙融为一体。

        但是在他十一岁那年暑假,他还是干了一件令他悔恨终生的事情。他和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草山上放羊。他记得那年天气非常干旱,北藏河水变浅了,白天,沉闷的暑热越过山岗吹进村子,风把成熟的麦香味吹散到空中。田野里各种植物的叶子象被蒸干了水分一样无精打采地垂下来,阳光流淌着,吐着火舌。山上雪鸡真多呀!一群一群地出来觅食,一有风吹草动就“咕咕”叫着飞向远方。它们非常漂亮,头部和胸部灰色,下体苍白,小巧玲珑。有个男孩说雪鸡肉很好吃,拿到集市上卖的话很贵,于是他们跃跃欲试,开始捕捉雪鸡。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参与这项工作的,别人并没有强迫他,他只感到来自团队无声的压力和胁迫……那是一项艰难的猎捕,但山里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有这方面的才能。他们不断尝试,用各种方法猎捕了很多雪鸡,并捡走它们的鸡蛋。他们把雪鸡以每只十块钱左右的价格,卖给北藏镇一个专门卖鸟的一只眼睛里长着一个很大的萝卜花以至于看起来阴森丑陋的中年男人,雪鸡蛋就在野外烤熟分食。他记得,有的雪鸡蛋里还有小鸡。那情景真是残忍又恶心,令他直到现在,不敢吃煮熟的鸡蛋。在干那桩“买卖”期间,菩萨保无数次感觉到一种说不清的罪孽,无数次想要退出,但没那么容易,男孩们正渐渐长大的拳头好像是铁匠铺里打出来而不像是肉长的。每次做完买卖,那几个男孩也会分给他两三块钱,并威胁他不许“告诉大人”。菩萨保用这钱偷偷给家里买盐巴,买肥皂,或者给他父亲买一双袜子。有一天,他父亲发现他干的勾当,惊愕、愤怒中流出了眼泪。他追着他满村跑,插上门闩把他一顿狠揍,并且罚他为这件事的罪过向佛祖磕头认罪,并交代出猎捕雪鸡的整个“团伙”。他一一照做了,又挨了不少伙伴们的辱骂和殴打。不过那些少年也从这件事中得到了家长的教育和教训,再也没有干过这类事情。

        从那以后,菩萨保对世间一切有情众生都怀着一种敬畏、美好而纯洁的感情,不论何时何地看到一些野物,都会心生一种温柔喜悦的情感,为自己能和它们生活在同一片天地里而深感幸福。

        可是后来,他看到并听说父亲其实,也干着偷猎的勾当。虽然他只是打打野鸡野兔,像他一样得手后连一根鸡毛兔毛都不带回家马上转手卖掉,但那满身罪恶的气息,却怎么也洗不掉……这事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多少年过去了,从未令他轻松过。



        三轮车前进着。无意中,菩萨保发现狼虎滩沼泽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起初他以为那是一块黑石头,可是随着三轮车越走越近,他判断出那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他凝神观察着。他看见沼泽里只露出某种动物的脊梁和一颗硕大的头颅。好像是头黑牦牛,或者是鹿,或者是驴,或者是羊,又好像都不是。它的四蹄和腹部已经深深陷进沼泽。它微微地在动,好像在挣扎。

        菩萨保感到一阵心慌。正在这时,他听见车窗里飘来金花阿妈的喊声,让他把车停下来。他嘎吱一声停了车,跳下来,不知为何很生气。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问:“金花阿妈,怎么回事?”

        “你看,那里——”

        他右手搭起凉棚,大声说:“啊,那是个什么东西?”

        王有成答道:“是只鬣羚掉进沼泽里了。”

        “就是那个四不像,天马?”

        “是呀,天马。”

        “哦。它怎么钻进那里去了?”

        “那东西神出鬼没,有时候就像个神经病,上蹿下跳。”

        “会不会是去饮水,或者被狼追赶,或者被人追杀?”

        “谁知道呢。”

        “它会不会自己爬上来?”

        “凭它的性格,要是能爬,早爬上来了。”

        “爬不上来怎么办?”

        “也不知道它陷进去多久;不过,照它目前的情形来看,顶多能撑一个小时。”

        王有成说完,和尕让不约而同地低头沉默了。菩萨保狠揪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作为拥有多种珍贵野生动物的当地人,他们都知道,天马是国家非常重要和珍视的野生动物,早些年,由于偷猎,这里的天马越来越少,平时很难看见了。不过,就算它是只普通家羊,只要掉进沼泽,谁又会忍心见死不救呢。

        他朝车厢里的父亲俯下身。“爸,你怎么样?”他问。

        父亲回答他一个从牙缝吐出的呻吟。“菩萨保佑!我暂时死不了……”

        这句话让菩萨保心如刀割。暂时死不了!这是什么话!难道过一会儿就要死了?

        “那只天马,我也看到了……那东西,又孤独又倔强……但是掉进沼泽……死路一条啦。”老人说着,酒糟鼻子红光闪亮,好像刚拿红漆漆过似的,苍白的两腮及额头上流着虚汗;为了配合说话,脖子不断扭动着。

        “不管它怎么样,我的儿,你的命要紧,你不可不要一时糊涂,下沼泽去救它……我不许你去。咳咳……听听我在说些什么话……佛祖饶恕我吧!”

        “我不去,爸,你放心吧。”

        菩萨保说完,粗大的手拍了一下车栏杆,说:“咱们得抓紧赶路!快十点了!”

        的确,时光正俯身望着他们,菩萨保看到它诡异、高深的微笑,躲在巨大而模糊的光影之中。

        他扭头瞥了瞥沼泽中的天马,这一眼无所不包,迅疾果断而又包含某种请求谅解的歉疚。然后他坚决地跳上车头,踩动了油门。

        那只天马静静地目送着他,神态安详。

        菩萨保开着车,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自己一直走在天马的注视中;他们渐渐地离远了。破三轮喘着粗气,以催人入眠的速度在并不陡峭的山路上艰难地前行着。它梦幻般地移动,遇到一个稍微凸出来的土疙瘩就抱怨似的全身哐当响一声,两个破碎的后视镜趁机上下跳动一下;他放慢速度时,它仍带着老牛那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混沌神情。

        菩萨保心慌气短,头上冒汗,好像被还没有完全长大的阳光烫着了一般。他注视着展现在蓝漆斑驳、腐朽车头前的道路,努力想把思想集中到争分夺秒抢救受伤父亲这件事情上来,但怎么也摆脱不了天马那沼泽中微微挣扎的头颅。

        路上还是一个人也没有。菩萨保恶狠狠地嘟哝一声,粗暴地命令破三轮:“快走呀,你这头老驴!”接着又对身旁的明珠说:“它会被人发现,救起来的。我不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的,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他这样说着,稍感平静。但是他又说:“虽然我不是心肠娇嫩柔弱之人,可是见死不救……嗨,我去救它,谁来救我父亲呢!它既然能在那儿趴着不下沉,那就没有生命危险;可是,王有成说它顶多能撑一个小时!”

        这么想着,他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开车了。三轮像喝醉了酒似的颠簸,摇摆起来。

        “你不要胡思乱想,小心一点!”明珠说。她也为此事感到难过,但她坚定地认为,救人更要紧。而且,那沼泽多么危险,作为妻子,她怎么敢让他下去救它!

        菩萨保还在嘟哝:“我猜那孤僻的家伙出来溜达,被什么东西盯上,慌乱中跑进了沼泽。单打独斗、不搞团结真是致命的错误。它不该独自来这凶险的地方。”

        在他这样责备天马的时候,太阳已经和车窗平齐,快要钻进车头来和他一起驱赶这破三轮了。再过半个小时它就能爬到车顶,那时夏日的威力就会迅速将临。一条小路从山路边延伸出去,从那儿能更清楚地看见沼泽企图吞噬天马的野心。他看见天马仍静静地注视着他。

        这时天空起了一点变化。一团乌云从雪山顶上升起,慢慢朝太阳移动。它如一只巨大的口袋,逐渐吞噬了沿途的蓝天和几朵白云,最终包裹了太阳,系紧袋口。微风也越吹越冷了。它很快吹干了菩萨保头脸的汗珠,让他变得更加清醒。他听见他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喊叫,责备他不该抛弃一只陷进命运漩涡的野兽。

        菩萨保向窗外吐了一口痰,又望了望远处寂静雄伟的阿尼玛卿雪山,这时他又听见金花阿妈尖厉的女高音在喊他停车。

        他停车,走到车厢边。

        德昆老人正经受着从右胯骨深处传来疼痛的折磨。他又黑又糙的脸上露出了疲倦和疼痛的神色。他躺在厚厚的褥子上,王有成和尕让各自抓着他的一只手。

        一听见儿子熟悉的呼吸声,他就扭过头来,染满岁月风霜的脸带着严肃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目光停留在菩萨保搭在车厢栏杆上的仿佛有千斤力量的手上。“这就是我的儿子;他真像一头牦牛。”他这么想,心里很得意。

        “爸,你能坚持住吗?”菩萨保焦急而关切地问他。

        老头子的脸上返上一片痛苦的阴影。

        “右胯骨……老天怕是要我彻底躺在炕上啦……报应……不过我绝不乖乖投降……我说啦,我死不了。”他说,语气有些暴躁。

        “咱们不能见死不救……你去救那只天马吧,还它一条性命。当年,你年幼,我不能丢下你外出挣钱,无奈之下干了些杀生的勾当……这里有一条粗绳,你绑在腰里,让有成和尕让拉着你……”他说的那条绳就在他身边,那是用来固定整车玉米草或麦捆的长粗绳,足有三十米。“但是,我的儿,”德昆老人又说,“你可千万,千万要小心哪!如果泥潭深,你就出来,不要逞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怎么活……一有危险你就上来。有成和尕让,会帮助你的……你们一起去吧。”

        他气喘吁吁说完这些话,就扭过脸去。菩萨保说:“爸

        呀,你伤得这么重,我去救它,万一……”

        “我说啦,我暂时死不了……死了也就死了吧,没什么可惜的,就是没见到我的孙孙……你们还磨蹭什么,赶紧去!”

        尕让闻言,跳下车来,把绳拿在手里;王有成磨蹭着。

        老头子的话让他不怎么舒服。凭什么他要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只四不像天马!他是谁?难道是他王有成的父亲吗?而且,当他呲牙咧嘴表演疼痛说话的时候,他那两排细密的、一个也没掉一个也没被虫蛀的牙齿使他大为惊讶和羡慕,于是决定趁机揶揄一下他,发泄一下心里的不满。

        “德昆大叔,瞧你牙齿多好,你可怜可怜送给我吧,你看我,年轻轻的,可是这一口槽牙,平时都不敢吃肉了。”

        “送给你……那我怎么办呀,我的好乡亲?”

        “我们给你安上面疙瘩就是了。反正你就要进天堂啦,那里是不会看牙口的……”

        “你就胡说八道吧,欺负我老头子……眼下还不行,等我咽了气,你就把它们全拔下来……我送给你啦……哎哟,疼死我啦。”他说着,表情夸张地呻吟了一声。

        大家都笑了,菩萨保也笑了,算是答应了父亲的命令。

        他钻进车头给明珠交代。明珠一听,抓住他的手,说:“啊,爸真是疯了,让你下泥潭……你不要命了?”

        “那也是一条命哪!”

        “狼虎滩有多凶险,你没听说过?”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没他们说的那么玄乎。”

        他说完就往沼泽那边走。明珠呜呜地哭了,她的泪水一颗颗追逐着滴落下来。

        “我不是挡着不让你去救命……可万一……我们娘俩该怎么活呀!”

        “阿弥陀佛!”金花阿妈大声说,“明珠,你还是让他去吧!如果我们就这样走开,佛祖会怪罪我们的!”



        沼泽岸边布满了坑坑洼洼的水坑,乌云在上面斜铺了一条灰色的路。王有成和尕让在菩萨保腰里系了长绳,站在岸边,扯住绳头,准备随时援助他,明珠站在他们一旁。德昆老人在金花阿妈的帮扶下,也扒在车厢边朝他张望。菩萨保斜挎着装虫草的小皮包——危机中,他和明珠都已忘记在他身上还有这样一包贵重的东西——跨进弥漫着瘴疠之气的沼泽。只听“扑哧”一声,污黑的泥水浸过了他的小腿,虽是夏天,泥水却冷得刺骨。是的,它完全融化以至于变成一个泥潭,也是近两个月的事。他感到脚底下软绵绵没有根基,随时都有下陷的危险。他将腿抬得很高,跨步迈得很大,使劲摆动双臂,来帮助腿部发力。岸边那些秀美、灵气的混交林,如今对他显露出几分黑暗、诡异和狰狞。他听见自己的呼吸粗重如耕地的黄牛,而沼泽中一圈圈黑褐色的气泡也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好像在和他一样呼吸。沼泽地上空飘荡的那股湿热、腐烂,令人作呕的气味,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了他。一大团轻渺的蚊虫跳着华丽的舞蹈追逐他年轻的、散发着热气的身体,贪婪地吸吮他的血。他拍打自己的脸颊、脖颈和裸露的手臂,这才发觉自己身上还背着冬虫夏草。他叹了口气,责怪自己鲁莽。他用左手扯着皮带,提防它沾染污泥,或者被沼泽吞进去。

        越往前走,水草就越丰茂。他走的那条线距离天马最近,羊胡子草柔韧的茎秆上正开着粉红色的小花,一大片木贼无花无叶,虽然紧紧地簇拥在一起,但仍给他一种浓浓的孤独感。菖蒲黄绿色的花开在纤秀柔美的叶子中间,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水草也正在花期,五颜六色。遗憾的是沼泽的腐臭吞噬了它们的花香,阴沉的天气也仿佛夺去了它们几分妩媚。被他双腿翻开的淤泥像小时候想象中的鬼怪那样大张着嘴巴:猩红的舌头,乌黑的獠牙。泥水里有一些捕食小鱼的鲶鱼在翻腾。有一下他脚下打滑,全身扑进淤泥中,虫草包瞬间裹了一层黑水。所幸里面还包着两个塑料袋子。他挣扎着扯住一把水草,勉强站直身体。

        他走稳一步,再走另一步。他的双腿咕噜咕噜,陷得越来越深。他觉得脚底下的淤泥柔滑无骨,伴着一股强大的、从地底下发出来的缠绵吸力。那只天马歪着脖子,将头靠在一片茂盛的菖蒲上,自始至终静静地注视着他。“他妈的,别看了,我来救你了。”他说,有些生气。转而他又想:“它可真淡定!这真是一只临危不惧的天马!”

        泥面上躺着一根枯死的铁锨把一样粗的树枝。他捡起来,折掉多余小枝,做成木棍插进淤泥,瞬间感觉自己有了支撑,力气也陡然大了起来。淤泥已经吐着黑泡围住了他的腰部。他用棍子敲打着,试探着,终于来到了天马跟前。

        他拄着树枝在那儿站定,回头看了看岸边。岸边的人依旧紧紧盯着他。他很快就要救助被困的天马,但他并没有放下对父亲的牵挂和忧虑。他在心里为他祈祷,身体却缓慢而艰难地靠向了天马。

        真他妈是一头年轻健壮的天马。谢天谢地,一大片茂盛柔韧的菖蒲支撑着它,它才没有完全沉进泥沼。它露出泥面的背毛在阳光的照射下又黑又亮,酷似羊脸的头上两只驴耳又尖又长,两耳之间两根小短角平行而略呈弧形往后伸展,脖子后面白色的鬃毛长而飘逸,像真正的马一样显出尊贵。这也是菩萨保第一次面对面接触天马——一只被困沼泽的可怜的天马。

        它的四肢深陷在淤泥里,面部带着受难般的从容和镇定。它的眼睛深邃清澈,在菩萨保向它伸出手的一刹那,突然有了反抗的凶光和杀气。它艰难地动了一下脑袋,发出深沉的呼吸,虽然深陷泥潭,但这声呼吸仍饱含着只有野生动物才有的凶猛精力。菩萨保陡生胆怯和悔意。从它粗壮硕大的头部看,这家伙少说也有一米五身长,两百多斤重。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又满含敌意和凶险,他能救出泥沼吗?不被它拖进去才怪呢。正这么想着,它突然扭动了一下脖子,做出挑角威吓和主动攻击的动作,但淤泥犹如凝胶,牢牢地粘住了它,使它动弹不得。

        菩萨保和天马互相凝视了大概两分钟。这是两个并不十分相熟的物种第一次面对面地观察、了解并试图驯服对方。天马偶尔眨动一下的大眼睛倒映着平静的沼泽,里面射出的光芒十分警惕和冷峻,令人战栗。它若反抗,那庞大的身躯将毫不费力地将他带进无底深渊,永远沉睡在黑暗冰冷的泥潭。菩萨保在这个可能发生的危险面前丧失了勇气,而在陆地上,他想,就算沐浴枪林弹雨他也无所畏惧。但是,事已至此,他若丢下这匹天马独自离去,别说会被岸边人物笑话一辈子,他自己的良心也受不了见死不救的谴责。他决心铤而走险,解救这危难中的生命,同时为父亲和自己曾犯下的杀生业障赎罪,哪怕把自己献给死亡……当这个念头划过脑际,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不禁悲从中来,不由把这场遭遇看作一场冥冥中的考验,下定决心把自己光荣的使命进行到底。

        他向前挪动一步,天马立即动了一下身躯,菩萨保知道,那是它在做真正的马受到危险时提起前蹄,蹬击地面的攻击动作。菩萨保从它瞬间愤怒和惊恐的眼神中断定,它是一只受人类迫害的天马,它目前的处境,是人类追杀造成。想到这里,他迅速朝岸边树林扫视了一圈,敏锐地感觉到寂静的林子里某个角落,有一双阴鸷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自己。他也许躲藏在一棵云杉后,也许趴卧在一块石头旁,手里拿着土枪,或者其他什么凶器。凭他在阿尼玛卿雪山脚下生活这么多年,凭他听来和亲眼目睹的一些事件为经验,这绝不是他的幻觉。

        他把眼光落向岸边四周,发觉在天马仓惶奔逃过来的那条水草路中,一大片水草凌乱地倒伏着,证明有人曾长时间在那里试探和徘徊。他明白了一切。

        他不禁生出怜悯之心,用同情和爱抚的目光注视着天马。仁爱创造了奇迹。这是一只雌性天马,菩萨保从它充满母性的眼神判定了这一点。他的善意很快直达它的心底。它的眼睛也慢慢变得柔和起来,饱含委屈。菩萨保了解它的习性。它自和雄天马结合之后就独自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凶险,孤独而又倔强。它也是一位值得怜惜的女性、母亲呀!菩萨保想。他伸出右手,用一种十分温柔的动作,轻轻抚过它的嘴巴,鼻子,眼睛,耳朵,以及脖子后面那溜长长的灰白色的鬃毛,和它夏日阳光照耀下又黑又亮的背毛和柔软的脊骨。它十分舒适地摇摆了一下脑袋,满足地向他投来虽然仍带着凶猛的神气但却混杂着女性娇柔、慈祥的一瞥。等菩萨保再次把手伸向它时,这孤僻的沉默者甚至伸过嘴巴碰了碰他的手。从小和牛羊马骡打惯了交道的菩萨保明白这种爱抚的重要性,就一边轻声安慰它,一边重复之前的动作,想让它对自己产生信任甚至依赖,配合他把它救出沼泽。等他相信自己已经平息甚至可以说是驯服了这位刚刚相识的伴侣的兽性之后,他就用右手抓住它的一根短角,左手开始刨挖淤泥,展开救援。



        这时,那团乌云开始解体,散开,露出一方灰蓝的天空。接着,太阳跳出乌云松了系口的口袋,重新做了苍穹的霸主。但是谁能料到呢?四散逃逸、换了一身白裙的云朵竟然抖落一阵太阳雨。菩萨保的头上流下雨水,衣服也湿了,沼泽变得更加泥泞、凶险起来。

        不过这种雨就像女人的眼泪,说停就停了。太阳更加娇媚,岸边的山林经过洗刷,清新得动人心魄,沼泽也因新鲜雨水的注入而不再那么难闻了。菩萨保朝树林深吸了几口散发着树木汁液的芳香的空气,振奋了一下精神。

        他先让天马的头颈整个露了出来,然后,又把凝胶一样死死粘住它脊梁的淤泥挖开,使它能够使上力气配合他挪动一下身体。天马果真就那么做了。当他动用全身力气将它往前推抬的时候,它也奋力蹬着淤泥,向前努动着身体。他们前进了大概一尺。

        菩萨保继续刨挖它背部的淤泥。他们又前进了一尺。

        菩萨保用木棍小心地戳探着来时的路,一点一点地前进着。这是一条多么艰辛、凶险的救援之路!沼泽同时承受着一个健壮青年和一只同样健壮野兽的重量,随时都有突然发怒、吞噬他俩的可能。一个个黑色的大气泡随着他俩的动作炸裂开来,里面释放的沼气令菩萨保头疼欲裂,恶心反胃。他感到比来时更强烈的恐惧。这种危机四伏、变幻莫测的现状,几乎要把他逼疯。泥浆始终包裹着他的腰部,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用力地紧箍,每往前跨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很快他就热气腾腾,衬衣扣子也因太热而解开,汗水从头部流进他长着浓密胸毛的胸膛。当他几乎全靠一身劳动锤炼的年轻肌肉抱搡着天马走出沼泽几米远,用颤抖的双手刨挖它腹部的淤泥时,发觉它竟是一只怀孕的天马。他伸手摸去,能准确地分辨出小天马的头部、四肢、脊背以及肚皮。有两只。一对双胞胎。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多么伟大,这只母天马,竟然怀了两个宝宝。它和明珠一样,说不定马上也要生产了。菩萨保这么想着,一阵热血冲上脑门,他觉得自己感动极了。他想起每年都会进村宣传保护野生动物知识的乡干部的讲说,天马的孕产之路非常艰辛:它每年繁殖一次,深秋发情交配,逐偶时雄兽之间会发生激烈的恶斗,胜者拥有交配权,败者常常被顶死。母天马怀胎八月,多于翌年五六月生产,每胎产一个或两个小天马。它易受惊吓,动辄流产……他不知道这只母天马被困沼泽有多久,也不知道两只小天马是否已窒息而死。他把手久久地放在母天马的肚子上,直到突然被一只小天马调皮地蹬了一脚……他叫了一声阿弥陀佛,为自己救了三条生命而激动不已。

        在这之前,菩萨保从未对时间有过多深的体验,因为农民的时间,向来是以季节为单位,春种秋收,每一个季节都缓慢而各有各的节奏。但是现在他体会到一分一秒的宝贵。他父亲和挺着大肚的妻子正在这荒郊野外等待他,三条生命,三个至亲至爱的人正等待着他。他焦急,无助,心里祈求佛祖给他再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点,好让他把沼泽里这三条生命也拯救出来。他想起他那些不知名的祖先共同创作的背景风格各异的献给时光的歌曲,有的有歌词,有的只是一段悠扬的旋律,他们用千万种不同的音色将它演唱,赞颂它的永恒,感叹它的无情,以及自己譬如朝露的一生。现在,菩萨保一边看着爬升的太阳,一边祈祷它慢点走,再慢点。他想大喊几声,这喊声不是劳动号子,不是打桩歌,也不是农事歌,而是他自创的一首献给时光的歌,它的节拍是光影缓慢而执着的涌动,旋律是远处阿尼玛卿雪山顶上的流岚,四周山林风过时的松涛,他脚下深沉的沼泽,和他跋涉时沼泽之神发出的呻吟。除了这支雄壮而忧伤的歌曲,他的心里还涌出一支充满希望和甜蜜的歌,那就是他献给他父亲和自己不久将出生的儿子的父爱之歌。他就要成为一个父亲了。虽然现在这个“伟大的”事业正经受着危险的考验,但他正在做一件拯救生命的事,神佛会保佑他,让他成为该成为的人。他知道,岸边的破三轮里,父亲和明珠也在默默祈祷,面朝太阳,面朝雪山,虔诚地念出一句句祷词。他相信好事多磨,这支隐秘的父爱之歌在他心里也更加柔美有力。

        他在这两支歌的鼓舞下挣扎着抱搡天马,依靠木棍的支撑拔出脚,一点一点摆脱淤泥的纠缠,来到了沼泽比较浅的地方。在这里,淤泥依然如一个恶魔,不依不饶地拉扯着他的大腿。

        也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装着宝贝虫草的旧皮包,不知何时被沼泽那张血盆大口吞噬了。肯定是在抱拉天马的过程中,挣断了本来就破损的带子,被淤泥淹没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象被丢进了冬天的雪山河,瞬间就在热腾腾的血液上包裹了一层白色的薄冰。他急忙朝沼泽望去,只见已经恢复平静的泥面一片隐秘与无辜,上面除了水草,什么也没有。他觉得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像被人打了一棒那样一阵眩晕,急忙抓住天马的双角,才没有倒下去。他欲哭无泪,着急地弯腰去摸身边的淤泥,可是抓到手的,除了水草那柔韧的根茎和臭烘烘的黑泥,什么也没有。

        他的眼前闪过标志车那棕色的、尊贵的光辉,闪过自己匍匐在海拔5000多米的雪山上挖虫草的艰辛,闪过一家人——包括即将降临人世的他的头生子——坐在新车里去拉卜楞寺朝拜时的快乐与温馨……他不甘心,他要找到它。他把双眼集中到他和天马刚才跋涉的路上,恍惚间看见皮包的一截破皮带似乎在一片木贼中闪着一抹黑光,像一只呼救的手。他义无反顾,立马要冲过去。但他刚跨出一步,一个黑色的气泡像阻止他送死似的在他面前浮起。他骂了一声脏话,就把木棍戳进它的心脏。它像气球一样快速地炸裂,伴着一声挺响的尖叫。紧接着,好几个气泡埋伏已久的敌人一样突出沼泽,沸腾着包围了他。他脚下一软,身子一歪,陷进了泥沼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有成和尕让在明珠近乎发疯的尖叫中奋力拉扯系在他腰上的粗绳,想把他拉起来。他也拼命挣扎着,但泥沼底下那股无形的力,沉默而冷酷地拽着他,一点点下陷,下陷……他听见命运唱响一首残忍的歌谣,眼睁睁看着他沉入死亡……

        在他眼前,那些气泡稠粥一样继续沸腾着,膨胀着,然后爆炸,发出嘭嘭声响。他毫无指望而又本能地发出求救的呼声……突然,身旁的天马伸长脖子,用牙齿咬住他的后衣领,用力拉扯他。有了这股外力,他趁机把木棍猛地插入泥底。神奇的力量从枯死的木头传来,他紧紧抓着棍子,一寸一寸站了起来。等他站稳身子,嘴里还叫嚷着消失在泥沼里的虫草:“我的虫草没了,我的血汗,我的新车呀!”然后,他热烈地轻拍着天马的鬃毛,一边喊道:“啊,你,好样的,你救了我的命!现在,咱们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了!”天马回以它无声的凝视与温柔的鼻息。它多么聪明而有情有义!菩萨保暗想。

        他用尽全身力气抱搡着天马,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那片死神的区域。



        “啊,菩萨保佑!”菩萨保朝不知何时爬到头顶的太阳说。时光……那看不见摸不着但无处无时不在的伟大的旅行家,似乎在给他鼓劲。虽然脱离了危险,但前进依旧是万般艰难的事。于是他的思绪又滑到虫草上。这次,他把丢失虫草的责任归咎到天马身上。是啊,要不是它……那可是最少二十万块钱哪!啊,这是多么惨重的损失!一个农民,要想再挣到那么大一笔钱,除非是佛祖和命运二者,商量好了给你额外的宠爱,或者下辈子再给你机会。

        “都是因为你!”他说道,话还未落,右手已不听使唤地在天马脊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天马委屈地摇了摇头。上午的阳光照在它的身上,使它有了黑白棕三种颜色。它脊背上的淤泥已显出干燥的迹象,肚皮还包着一层黑泥,看起来肚子上就像扣了一口大黑锅。它仿佛懂得自己已被菩萨保救起,显得格外温顺。它像一座山那样趴在泥沼里,狭长的似羊非羊似牛非牛的脸满含委屈,微眯着眼,望着他。菩萨保心软了。他弯下腰往前抱搡它,不小心碰到了它的肚皮。也许他碰疼了它,这温柔的母亲一下暴怒起来,眼睛像刀一样炯炯而威胁地看着他。菩萨保微微一笑,把手臂放在了它的臀部,谨慎地不碰到它肚子里的宝宝。天马这才放松警惕,一边四肢发力一边用嘴巴推着泥浆,以减轻他的负担。菩萨保心里暗暗称奇,十分欣赏它的聪明和理智。此时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危险的处境,而且几乎爱上了这种处境带来的刺激和痛苦。这种精神上的变化,在看到他的同伴和他共克艰难、携手并进时,更加强烈了。

        尽管如此,他仍为那包浸透了他血汗的虫草伤心。他的希望呀,他的梦想!就那样无声无息,被这该死的魔沼吞没了。他忍不住又朝身后望去,却不知是因为无意还是潜意识的警惕,看见一个黑影在沼泽边上的树林里走动。显然那个黑影也发现了他,急忙躲到一棵树后。“坏怂!”菩萨保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要不是我急着送父亲进医院,我准会捉住你!”

        他和天马继续“前行”。菩萨保依旧很热,感觉自己粗糙的毛孔像沼泽地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热气。也许是摆脱了泥浆的重压,母天马肚子里的两只小天马开始闹腾起来了。当他看到它如鼓的肚子此起彼伏,滑稽地动个不停时,被一种强烈的喜悦和感动击中了。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想起生自己时难产去世、未谋一面的母亲,心里沉沉荡起一首凄凉而温暖的母爱之歌。这首歌曲调生疏,歌词含混,却犹如疲惫时的甘泉,寒冷时的暖阳那样令他感动。这是他自己在这一刹那创作的旋律,也是他这么多年来不论何时何地都下意识地躲避有关母爱的一切歌谣之后心里突然敞开的一个豁口,从那里射进来的阳光,足以治愈他往昔所有的忧伤。现在这支歌吐出了一句清晰的歌词:啊,母亲!亲爱的母亲!随着这句歌词,他的心口突然一阵隐痛,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他想要不是他,他母亲也不会死。这种负罪感从童年一直折磨他现在。他努力想在脑海里描绘出一番母亲的形象,但那形象一会儿是外婆的面容,一会儿明珠的面容,一会儿又是菩萨的面容……母亲仅有的几张照片,早就被父亲藏起来了。没有形象作为回忆的母亲就像没有理想作为支撑的人生,苍白而无助。现在,他突然觉得,怀里这只受难的母天马,就是自己那苦命的母亲!这么一想,他的自童年积蓄至今的眼泪瀑布般喷溅出来,七道八道地流了满脸。无数个难眠的夜里,他情不自禁地想象过母亲生他时艰难的历程:她呻吟,尖叫,汗水和泪水濡湿了头发和衣服;她撕扯着床单,脸色苍白,在最后一丝挣扎中生下他,自己却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堕入永恒的长眠……这些想象出来的悲惨场景犹如万蚁噬心,一次次令他痛苦难当。他这辈子没有喊过一声“阿妈!”,没有感受过一丝来自亲生母亲的关爱;这只母天马身上洋溢的强烈的母性气息包围了他,震撼了他。他突然随着歌曲深沉的旋律抱住它的头颅,在它耳边撕心裂肺而又笨拙、生疏而又深情地喊了一声“阿妈!”,在喊出这声天底下最美好最温馨的称呼时,他感觉自己沉重的心灵瞬间轻松了,残缺的人生也因此而变得圆满——一种殊胜的圆满。

        他抱搡着天马一寸一寸地前进,任凭泪水在他粗犷俊朗的脸上肆意横流。他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感动着,也许是生命,也许是淤泥一样胶着在生命中的苦难。他感谢和母天马的这场相遇,让他这个没娘的孩子意想不到地叫了一声阿妈,圆了一个此生也许永远也无法圆满的梦;从此,这张叫过阿妈的嘴,和以前不一样了,它将变得郑重,吐出的每句话虽不像莲花那样圣洁,但绝不再吐露一句轻言薄语。是的,他想,世间有情,也许都是我们前生或者来世的父母!

        与此同时,他和天马离岸边也越来越近,再加一把劲就到了。他时时感到王有成和尕让传递到绳子上的力量。他在时光和死神的凝视中,冒着生命危险和可能会因此失去自己父亲的不幸挽救着母天马和它孩子的生命,连浓密的、仅仅一个上午就长出来的胡茬也似乎一根根紧绷着弦。他对此没有埋怨,只有全力以赴和感激。恍惚中,他甚至觉得阿尼玛卿雪山山神正远远地望着他,脸上带着关切而赞赏的笑容。阳光直射着他,也带着炙烈的感情。那支他因为即将为人父而创作的父爱之歌也因为胜利在望而突然唱响,甜美、嘹亮、明净、热烈、可爱、欢快而又满含得意。于是他更加卖力地同时间赛跑,同死亡赛跑,同生命赛跑,用年轻有力的身体抱搡着母天马,一点点挣脱沼泽的魔掌,踏上了坚实温暖的土地。



        菩萨保疲惫不堪地躺在地上,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古铜色的脸上沾满了泥浆,眼睛也因为流泪和着急而泛出红丝。尽管如此,他的身上仍洋溢着一股凯旋战士的气息。

        天马躺在他的身边,奄奄一息。它几乎失去了知觉,连王有成和尕让为它清洗身体时都无动于衷。明珠又惊又吓,已经虚弱不堪,但看见它那沉重的孕体,想到它在沼泽中所受的苦难,还是心生怜悯,潸然泪下。金花阿妈知道它怀着身孕后,鉴于它牛、羊、鹿、驴都像都不像的容貌,连忙让明珠钻进车头回避。这里的人们认为,孕妇最好不要与丑陋或奇形怪状的人和动物照面,否则会生出同样丑陋或奇形怪状的孩子。但不幸的是明珠已经见过了,她只好在心里祈祷她的孩子美貌健康。

        正午的太阳热烈而多情,给寂静的狼虎滩、四周的山林和远处的阿尼玛卿雪山布置出一番清丽的夏日情调。菩萨保站起身,去给父亲报平安。德昆老人放心了。他以一种作为父亲的骄傲和老年人的依恋神情看着浑身裹满淤泥的儿子。

        “你完成任务啦,我的儿子。”老头子说,流下几滴眼泪。这时王有成和尕让也凑过来,朝菩萨保竖起大拇指。菩萨保这才注意到狼虎滩土路上已经聚集了好几辆车,有漂亮的小轿车,装满沙子的大卡车,破破烂烂的面包车,还有几乎像一堆废铁的三轮车……车主人都下了车,好奇地朝他们聚拢来……去往县城的马路落石,他们也从这里取道啦。他们中的几个人,目睹了菩萨保救天马的大部分过程。

        德昆老人看了看围满车边的人,自豪地咧嘴笑着,仿佛天马是他救的。他对大家说:“这是我儿子,猛虎一样的儿子……我不碍事啦,你救了天马,抵消了我一半的罪孽。我为你骄傲,我的儿子。谢谢你……我不疼了……我说过,我暂时死不了。”

        “既然你不疼了,德昆大叔,你顶好还是给大家讲讲你智擒偷猎者的故事吧……那情节,可比你儿子救天马的精彩一千倍哩。”王有成打趣说。

        “有什么可讲的呀!”德昆老人谦虚地说,不过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讲开了。

        “我,巴麻村的王德昆,你们都知道吧?”他咳嗽一声,艰难地挪了挪右边身子,用幸福和期待的眼神询问听众。几个陌生男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农牧民——微笑着摇了摇头。

        “咳,不知道……那就算啦。今天我高兴,那就讲一讲……是这样的……一个偷猎者,可恨,他偷猎咱这山里的梅花鹿,让我给撞见了。你们别问我当时在干什么……别问。”他说到这里,给王有成和尕让使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我愤怒极啦,竟然有人丧尽天良,杀害那么美丽温顺的鹿。我追他,昼夜不停,漫山遍野跑,脚都磨出几层血泡啦……我把他追了三天三夜,都快追到城里了。我终于抓住了他……他哭着求我放了他,说他再也不敢了……我说,哼!我要替那些梅花鹿报仇!那时我的大名全城皆知……我直接扭送他到公安局。是的,咳咳……我敲敲公安局长的门。‘谁呀?’里面有人问。我说:‘我是巴麻村的王德昆,我抓了坏蛋来报官。’里面慌乱起来,我听见局长喊:‘快倒上茶,巴麻村的王德昆抓坏蛋来啦!’”

        人们爆发出打雷似的哄笑。菩萨保也害臊地笑了。德昆老人自己,也鹅一样伸长脖子,看着脸都笑变形了的人群。“快倒上茶,巴麻村的王德昆抓坏蛋来啦!大叔,真有你的!”有人笑着说。

        见父亲精神良好,菩萨保走开去,抓紧时间去看看他救下来的那只野物。他不敢去跟明珠说话,不敢让她知道自己丢了虫草——那也是她的希望,那对她是多大的打击呀!

        它真漂亮:银鬃、红腿、黑身子。它的皮毛油亮浓密;脑袋上羊的温柔和腼腆占主导地位,但是脖颈处那圈银鬃也依稀有马类的飘逸、尊贵和骄傲。更不可思议的是,它比沼泽里显得更大,少说也有250斤。天哪,菩萨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仅凭一己之力,就救了这么庞大的一个动物!

        更让他骄傲的是,这件事情传开去,他会成为全村乃至整个北藏河谷的英雄人物,人们会感激他,尊重他,就像他自己对这类人物总是怀抱着一种纯洁的崇敬之情一样。

        人们向菩萨保投来欣赏和钦佩的神情。天马好像沉睡的脸上也流露出一种安详、喜悦的神色,有点像喝醉了酒的女人的模样。它泰然自若地躺在他的脚下,身上散发着一种菩萨保熟悉的牛马味道,姿态就像一只家畜躺在主人身旁一样温馨自然。但是菩萨保和人们知道,等它从这短暂的迷梦中醒来,它就会迅速逃离,而且因为它应激反应强烈,还会惊恐地上蹿下跳,甚至将自己撞死。因此他们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它。

        这时,下车来瞧一瞧新鲜的金花阿妈发现菩萨保的旧皮包不见了;她天然地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当她轻声询问菩萨保时,菩萨保稍微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他就点点头,承认了虫草掉在沼泽里的事实;因为他觉得,对母亲一样的金花阿妈,他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不过他马上就后悔了。他知道,告诉一个女人某件机密的事情,等于告诉了她的男人和全世界。女人的殷勤、想象力、饶舌和好事,他不知见识过多少回。而且,在他们针尖大的小山村,人们彼此之间熟悉得就像一本打开的书,连谁家哪只饭碗有个豁口、哪只鸡何时下蛋都一清二楚,对于菩萨保旧皮包里装的是什么,王有成和尕让不用猜也都知道。围拢的那五六个陌生人,从菩萨保和金花阿妈那严肃、沉重的表情和话语,以及苦难生活都曾逼他们挖过虫草的经历知道了他丢在沼泽里的是什么东西。

        气氛陡变……变得那么微妙和不可思议……人们都不说话了,人人都将眼睛不自然地瞥向狼虎滩沼泽……那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份掩藏不住的炽烈的渴望和秘密……对于王有成和尕让来说,两人多年友谊的纽带也一下子松动了。他俩都低头不语,在不经意间看对方时眼神已俨然变成了竞争对手甚至仇人。过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开的头,人们七嘴八舌安慰起菩萨保,大意是就当他为了挽救他父亲和天马母子的生命,给沼泽之神敬献了一份贵重的贡品。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高低起伏,发出非常惋惜的叹息,因为对一分钱都要拿血汗甚至生命换取的农民来说,一下子失去至少二十万真是巨大的不幸呀。

        金花阿妈带着深深的震惊和女人那种喜欢多管闲事、探听别人隐私的本能以及多少有点压制不住的幸灾乐祸的心情,去照看德昆老人。但经过车头时,她犹豫了一下,钻了进去。

        “各位乡亲,请你们不要告诉任何人!我送父亲进医院后还要来找它!它是我两年的血汗,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菩萨保这时已经悔恨难当,怀着侥幸的心理叮嘱眼前一帮男人。他怕事情传出去,造成一种不可思议的轰动和骚乱。他知道人性中贪婪的威力……他记得小时候,有个村民在自家山地里挖出了一座古墓,里面有一些珠宝陶罐等物品,尽管他使出浑身解数保密,人们还是很快就知道了,他们带着铁锹和利斧赶来,你争我抢,酿成几桩流血案件,很快把那座古墓洗劫一空,甚至差点把那座山头削为平地。人心在金钱面前是贪婪的,丑陋的,道德和法律,有时候在它面前也不值一提。菩萨保心疼自己的虫草,但他更怕沼泽里会发生人命。他已经领教过沼泽的凶险,如果有人为此而丧命,那这个罪过,他该如何承担!

        但无论如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无可挽回,他只好呆呆地,注视着沼泽那边的山林。

        如果菩萨保的目光能穿透山林,那么他就能看到他在沼泽地看到的那个人影正在山林一条几乎辨认不出的小道上安置一个沉重的捕兽夹。它沉重锋利的钢夹能瞬间夹断譬如狼、熊等野生动物的腿部,只要它足够倒霉。不过他此次安置捕兽夹可不是为了狼和熊,而是为了菩萨保救出沼泽的那只母天马。他靠它散堆状、一次只排10粒的粪便找到它的领地,追杀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曾有几次他差点成功,但鉴于这只母天马如传说中真正的天马一样飞花摘叶、腾越深渊的本领,他都以失败告终。他深感疲惫和恼怒,觉得自己的耐心几乎耗尽。但是他又不甘放弃,一斤天马肉七十元,虽然那肉一股难闻的韭菜味,仍有人喜欢……他知道自己离成功不远了:母天马肚子圆的像个气球,行动越来越迟缓,随时都会生产……这是难得的机遇,他有可能会得到双倍的惊喜。这不,昨晚趁着月光,他用一把自制的土枪,把母天马赶进沼泽。他在沼泽边的水草路中徘徊,却因怕死始终没有勇气踏进沼泽半步,只好在林中伺机等候机会的来临。漫长夜晚伴着寒冷、饥饿和孤独,他已经暴躁如雷,只想尽快把天马弄死,剥皮,割肉,换钱……当他看见菩萨保不惜生命危险救下它时,几近狂喜。他知道母天马已经受伤,它逃不出自己的手心了。

        如果菩萨保真的能够透过树林看到偷猎者那正值壮年的脸上那双深陷眼窝的阴骘、贪婪、无情的眼睛,他手里紧握的那把土枪,那么他一定会一跃而起,像英勇的阿尼玛卿雪山山神一样去追寻他的踪迹,捉住他,扭送公安局,可是密密麻麻的树林遮挡,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心里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他知道,那树林里有什么危险正等着他那生死之交的朋友。



        就在这时,母天马突然苏醒过来。它慢慢抬起头,懵懂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目光落在奔马似的伸向阿尼玛卿雪山的群山上。然后,它的眼神——就像被机枪瞄准的兔子眼神——在看见菩萨保和其他男人时激烈地一凛,想要逃走。菩萨保看着它,用眼睛唱起一支轻柔的友谊之歌。这支歌没有音符,没有节律,却随着他的眼波流转,表达着他对母天马的祝福和友谊。天马听懂了,温驯地低下头。有人扯下路边青草放在它嘴边。它警惕地看看他,又看看青草,伸长的脖子如同害怕酥油灯的火苗被风吹灭似的举棋不定,引得大家一阵欢笑。菩萨保拿起那把草,亲自喂它。这回它毫不犹豫,伸出舌头把草卷进下巴上象山羊一样长着胡须的嘴巴,来回嚼动,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它没有表现出挨饿很久之后的狼吞虎咽,乌溜溜的明眸大眼透露出优雅沉静的女性气质。它温柔笃定,对菩萨保的情感和信赖犹如家畜对主人。菩萨保得意而欣慰地叹了一口气。

        在它以前的生活中,它从未踏出这片山林一步,古老的树木装饰着它的家园,丰富的林草滋养着它的身体,风儿给它放哨,岩穴给它庇护,它自由自在犹如一个孤独的女王。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地,它不惜与同类战斗,像一个勇敢的战士。它每日腾云驾雾,飞檐走壁,不怕任何气候,抵抗着饥饿和敌人;它难以驾驭,棱角分明,不与谁争,也绝不受辱。后来它遇到了一个手持土枪、无情追杀它的猎人。在那之前它也在偶尔的漫游中遇见过人类,像所有野兽一样,对他充满了天然的敬畏之心,以至于立即逃走;人呢,也满心欢喜,因为得遇它而觉得吉祥、幸运和快乐。然而这个猎人,对它穷追不舍,眼里腾腾的杀气让它不寒而栗。如果它有思想,它肯定会想,我和他无冤无仇,为什么他要对我斩尽杀绝?也许它真的那么想过吧!它绝不是疑心多虑、胆小怯懦的动物;在面对敌人时,它从不四腿发软,脊骨发酥甚至全身颤抖,它对他蹬蹄警告、角挑威吓甚至主动攻击,在被逼迫得东逃西窜的时候,它像人一样直立身体,腾出两只前蹄拼命敲击着岩石,声音响彻山谷。最后,为了保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它像一匹真正的天马,在他的枪声中飞腾深渊,须臾数峰,直到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它在这里建立新的家园,住处更加险峻隐蔽,过上了新的生活。但那个猎人穷追不舍,又追踪到它栖身之处,开始新的追杀。因为这个敌人,它变得更加警觉和聪明,但即便他的冷酷和凶残,也没有改变它本性的温柔和善良,这不,此时它看着菩萨保,眼里满含友好、满意和感激的表示。

        菩萨保和眼前这群人,这些终日和牛羊马骡鸡猪兔等家畜家禽生活在一起、不喂饱它们自己绝不先端起饭碗、吃任何一口食物都会给地上的蚁虫天上的飞禽分食的农牧民被它深深感动了。仁爱创造的奇迹在在他们中间世代流传:凶猛的狮子能变成羔羊,嗜血的刀剑会腐烂在空中,万物相爱相依,会赶走一切不幸和苦难。

        然而菩萨保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只有仁爱,还有更为复杂的东西,譬如贪婪,尖刀和杀戮。他不安地扫视着山林,风吹草动都牵动着他敏感的神经。是的,他发现一丛稠密的树林里枝叶在动,并没有风。接着鸟儿惊飞,在空中发出啾啾哀鸣。菩萨保屏住呼吸,依稀看见一个鬼魅似的人影朝林中更深处走去。他还看见他回头望了望自己,似乎在向他挑衅。菩萨保拳头砸向地面,牙齿咬得火辣辣地疼,恨不得立即跑进树林将他擒获……然而他不能。那人很快闪进树丛,不见了。

        一阵微风飘过天空、山林、沼泽和沉寂的空间,一朵白云仙女一样落在他们头顶,山林里传出鸟儿唱响的家园之歌,或者报警的啼鸣。狼虎滩静悄悄的,仿佛从来不曾有人来过。母天马微微抬起身,面朝它的领地,像在聆听山林之神对它的召唤。它的双眼闪闪发亮,流露出十分欣喜的神情,两只前腿一伸,站了起来。菩萨保知道它接下来要干什么。他不由得惊慌起来。他的惊慌传染给了天马,它跺跺前蹄,眼里奔涌出两团怒火。但它很快平息了自己的情绪,看看菩萨保,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磨磨蹭蹭地向树林走去。菩萨保急忙上前拦住它的去路,努力用神情告诉它,它正面临着什么危险。然而天马无动于衷,从它身边绕了过去。他只好跟在它身后,像在为他的朋友保驾护航。他怅然若失而又满怀忧虑,简直有种生离死别的痛苦。它任凭他跟在身后,头也不回。它的行动似乎有些艰难,时不时地表现出想倒下来歇一歇的样子,然而家园之歌是那么活泼悦耳,引导它绕过沼泽边缘,继续走着,走着……在即将进入莽莽苍苍的山林时,它突然骏马一样飞奔起来,银鬃金毛在阳光下闪耀,仿佛一道彩色的闪电。它就那样奔向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消失在菩萨保的视线中。

        菩萨保转身回来,脸色有些苍白。

        “它不会有事吧?”他问王有成。他想从这个半拉子接骨匠身上得到肯定的答复。

        然而接骨匠给了他一个同样担忧而不确定的回答:“它马上就要生了。它已经受了内伤……但愿它能顺利产下小天马!”

        菩萨保失望地皱起眉头,朝天马消失的山林望去,现在,他对它的忧虑又加重了一层。

        这时,他和众人都听见金花阿妈发出惊慌的尖叫:“菩萨保,你快来呀,明珠她……”

        菩萨保的心猛地揪成一团。他撒腿疯狂地朝三轮车跑去。

        车头里,明珠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叫喊:“菩萨保呀,你竟然把虫草丢了!啊,阿妈呀,我痛死了!我痛!……”

        原来,菩萨保下沼泽救天马时受了惊吓的明珠听了金花阿妈告诉她菩萨保不慎把虫草丢在沼泽里的事,一下子急火攻心,羊水破裂,要早产了。产前阵痛和她的哭声一起来了。她咬着黑紫的舌头,叉开双腿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菩萨保冲到她跟前,惊慌失措地问:

        “你怎么啦……”

        明珠颤动着不听使唤的嘴唇,沙哑地说:“你把虫草丢了……我的肚子,一阵一阵地疼。”

        “对不起,明珠,我……”菩萨保强撑的坚强一下奔溃,他泪如雨下,请求她原谅。

        “你别责怪了,明珠!哎呀,都是我多嘴!我不该给你说……我这老舌头呀,真该扯根线扎住……不过你放心,我生过7个孩子,活了5个。我敢拍胸脯保证,你没事,明珠,你再怎么疼都正常……菩萨保,你上车,顶好现在就去医院……啊,那些男子汉,他们围在沼泽边……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强盗……”

        金花阿妈哼哼唧唧地说,因为自责和气愤,并不难看的老脸涨得通红。

        菩萨保朝沼泽边望去,惊讶地发现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人,就好像是一下子从袖筒里倒出来或一阵风刮过来的。他们对着沼泽指手画脚,议论纷纷,王有成和尕让也在其中。他知道他们议论的焦点是什么,但是他已经顾不得那些了。

        等他坐进车头的时候,明珠却疼得滚下了车。她双手抱着肚子,趴在地上,头扎在一丛茂盛的冰草里,嘴里不断吐出由于疼痛而咬破嘴皮或者舌头的血水。她用两只鼓突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盯住菩萨保,哼哼着,用牙咬住衬衣领口,好不让车厢里的公公和沼泽边的人们听见她那像牲口一样可怕的嚎叫。

        但德昆老人还听到了她刺耳的惨叫。“是明珠吗?她怎么了?啊,菩萨保,她……她怎么了?”他带着一口来不及吐出来的浓痰惊恐地问,没人回答他。

        菩萨保把明珠抱到车上,金花阿妈帮她脱下裤子,惊喜而又有些担忧地喊道:“啊,这么快……你一定要坚持住呀,好姑娘!”

        王有成和尕让不约而同地朝他们望望,但没有过来继续帮忙照顾的意思。这也难怪,明珠要生了,男人最忌讳的就是看女人生产。

        菩萨保最后望了一眼狼虎滩沼泽岸边的人群,发动了三轮车。恍惚间,他隐约听到有人朝他喊:“你放心去医院吧,你的虫草我们帮——”几乎同时,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破车好像知道自己的使命一样向前冲去。他们刚刚冲出几米远,就清清楚楚地听见山林里“砰!砰!”,传来两声尖锐而激烈的枪响。


原刊于《飞天》2021年第10期

何延华2020.jpg

        何延华,女,藏族。文学博士,现就职于兰州理工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嘉禾的夏天》。获甘肃省第五届第六届“少数民族文学奖”,第二十六届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三等奖,第二届《飞天》文学十年奖,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首届青稞文学奖,第二、三、四届甘肃文艺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