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与我有关的故事,得从一座山讲起。

        山,叫青石山,在桑多镇辖区内,东西走向,因此分成了南北两面。驻守此山的神,据说是格萨尔时代的一位将领,英勇善战,战无不胜,所以被后人尊为山神,一直守在桑多,保佑着他的子嗣们。

        神山北面,属于秋骨村。南面,属于洛奘村。

        北面雨水少,风沙大,所以土地枯瘦,不长高树,只长低矮的灌木和短小的野草。南面潮湿,山脚的灌木丛稠密,蓊蓊郁郁一大片。半山腰则是云杉和油松,一株靠着一株,挨挨挤挤,兄弟姐妹似的。山顶多山柳,身子尽往高处伸展,枝叶遒劲有力,一丛领着一丛,排列在山脊上,浩浩荡荡地往远处去了。

        原以为北面草木稀少,当不成山地牧场,也开辟不了耕地,秋骨人就不当稀罕物,年年撂着,只羡慕洛奘人:“同样的一座山,那面的林木,就像头发一样茂密,好处都让他们占尽了!”

        谁知应了三十年河东河西的老话,乡村也像城市那样,迎来了村村规划、镇镇图变的时代。在桑多,不管是农村还是牧区,大村小镇,都得铺路搭桥,兴修文化广场,安装健身器材。被精心打扮起来的村镇,不再是蓬头垢面的样子,倒像是刚过门的新媳妇,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让人分外喜欢。

        桑多镇管辖的几个村子,也有了改变样貌的规划。也许是为了突出藏文化特色,那些从大城市里请来的几个长发披肩的设计师,在考察了周边的样板村后,决定用青色条石砌墙铺地。这青色条石,自然也就成了当下最奇缺的建筑材料。

        起初,负责建设的工程队,花大价钱从外地买那青石,因山高路远,既费财力,又费人力,算算账,代价真大,只觉得划不来。正在愁眉苦脸之际,忽然发现这青石山的北坡,那被薄薄的草皮覆盖着的,竟然就是梦寐以求的质优色佳的青石,才明白这神山的名字起得名副其实,就是天然的青石开采地。屈指一算,就地取材,花钱少,费时少,真是一本万利的事。

        于是工程队就与秋骨人商量就地采石的事。

        平时草木稀少的北坡,荒凉冷清的北坡,让人嫌弃的北坡,突然就摇身一变,成了宝地,这让秋骨人有点稀里糊涂,有了措手不及的感觉。

        秋骨村原先的居民,都是本土的藏族。民国十八年时,大西北战乱频发,枹罕一带的汉人无法活命,就亡命他乡。有一部分来到洮州地界,有的躲到秋骨村里,有的去了其他村落,给当地居民盖房修院,做木匠活,砖瓦活,也做泥水活。时间一长,一部分难民,就在各自生活的村落里,娶媳或嫁人,生儿养女,算是扎下了根,慢慢地,竟绝了回去的打算,融入了当地,甚至连民族也随了本地人,成了藏人。

        秋骨人的祖先,是信佛的,当然也就信奉那些古代英雄化身而来的山神和水神。因为信奉,所以对养人活人的山川草木,还是呵护有加,不敢轻易破坏,唯恐惹怒神灵,遭到报应。

        谁知后人的身体里有了异族人的血脉,那看山看水的眼光,忽然就和祖先不一样了,思维方式也异于往日:过去觉得这山这水是神山神水,得小心呵护才行,是万万不能破坏的,而今,却觉得这山这水都是为人的生计而存在的,人取之用之,天经地义,是完全可以动一动、用一用的。

        一人这样想,这人便是异类,是该诅咒的。但大家都这么想,这想法就像真理,就被赤裸裸地拿出来示人了——当就地采石的计划被提出来,只过了几天,村里有势力有名望的几户户主,就光明正大地聚拢来,找到能主事的村支书,说要开个会,商量商量开发石料的事。

        能主事的村支书,名叫李旺杰,红脸膛,矮而胖,五十多岁,藏话汉话都会说,思考时爱转眼珠子,给人老谋深算的印象。听了大家伙的想法,他喊来不太热心拿事的村主任,彼此交了底,也交了心。

        这几个能人,都觉得由村里人入股,成立一个石料开发合作社,专门来做这桩生意,是发家致富的头等好事,当下一呼十应,你赞我应,抚掌大乐,利利索索地定了。

        因上头有规定,村干部不能带头搞生意,于是,李旺杰就把一个名叫李达吉的中年人,选为法人代表,成立了秋骨村石料开发合作社。


2


        论辈分,李达吉是李旺杰的侄子,在家里排行老大,念过初中,毕业后,因没考上中专,就辍了学,娶媳妇,生娃娃,想安安心心做农民。但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想怎么样,偏有其他因素影响他,左右他,使他的想法,轻易不能实现,须经历些波折,才有希望。

        影响李达吉不好好做农民的,就是祖辈留在他身体里的枹罕人的血脉。正是这血脉,潜伏在他的身体里,当夜深人静时就快速奔涌,激荡起一种魔性,让他的心,处在骚动不安之中,根本就停不下来。停不下来,该怎么办?这个膀大腰圆能说会道的藏人,就经历了一般人不曾经历的事:养过牛,贩过马,上过新疆,下过四川……后来,被老乡们称呼为“经过大事的人”。

        当村支书让他挑起合作社法人代表的担子时,他愣住了,那魔性的血液暗暗地告知他:又一个机会来了!他叼了根烟,还没抽掉半截,就坚决地把农民身份排在了第二位,决意要当个商人——他爽快地应承了村支书的要求。

        过了一段时日,李达吉行动了。他只带了一张嘴,一张厚脸皮,竟然从县上把那允许开采的合法手续,给办下来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李达吉和几个合伙人,到桑多镇的一家农用机械公司里按揭了三台挖掘机,两台铲车,轰隆隆地开到村里。当天,又嗵嗵嗵地朝天放了好一阵礼炮,请来长着包公脸的矮个杨镇长,揭掉了盖在合作社牌子上的红布。有人没见过世面,皱着眉头问围观的另一人:“就算开业了?”另一人回答说:“嗯,正儿八经开业了!”

        这一开业,可了不得,北坡上的那层一拃厚的草皮,就像屠夫剥羊皮那样被人轻轻松松地揭开来,露出里头深埋了千年的青灰色的石层。这石层却不是铁板一块,竟然分了很多层,那挖掘机的铁齿往石缝里一扣,一掀,就轻轻松松地掀起整块整块的青石板,再掀,又是一层。一层又一层的石板,有规律地集聚在一起,仿佛因等待了几个世纪而格外焦急似的,心甘情愿地袒露着身子,等着人来拿走它们。

        洛奘人路过秋骨村,看到好端端的一座山,在不足半年的时间里,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就会心疼好几天。光心疼显然没用,似乎还得交流一下心疼的感觉,于是大家伙聚在一起,说起秋骨人的所作所为,都恨得咬牙切齿,相互询问:“他们,就没良心吗?就不怕报应吗?就不怕惩罚吗?”随后,又自问自答:“等着瞧吧,我们这青石山的山神,会惩罚良心让狗吃了的人的!”那语气自信得很,仿佛惩罚就是青石山顶的厚厚的乌云,迟早会把鸡蛋大的冰雹倾泻下来。

        但一两年过去了,只见北坡越来越瘦,瘦成了悬崖峭壁,瘦成了癌症病人干瘪的胸腔,也不见预料中的惩罚即将到来的半点影子。

        倒是秋骨人从此真的发家致富了。你带我,我带他,他带一家人,人人活出了精气神,家家活出了豪门味。从北坡上开采下来的比林木还多的条石,整整齐齐地码在露天场地里,升腾着看得见的热气。翌日,不仅供应给附近的工程队,也源源不断地往外地运。浩浩荡荡的车队运出去的是一箱箱笨拙而沉重的石块,拿到手的却是一扎扎厚墩墩的钞票,数钱时,用来湿粘的口水似乎也不够用。

        南坡这面的洛奘人,本来抱的是观望的态度,大不了抱怨抱怨,或者诅咒诅咒。现在,看到抱怨没啥意思,诅咒也不起作用,就有点急了,口干舌燥的,眼里,也有了因嫉妒羡慕恨而生出的血丝。


3


        洛奘人先去找村支书。支书刚刚动了腰椎手术,得卧床修养一年半载,村里的事,都托付给了我。

        他们找到我,给我说:“索南,秋骨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吃得流油了,都成秋天滚圆滚圆的旱獭了。我们洛奘村,是不是也该行动了?”

        我当村主任,已有一段时间了。选举村主任时,村里人说我高瘦挺拔眉目修长,像极了唐卡里画的武将,也有为大家伙办事的能力,于是一人举荐,百人呼应,就上了位。谁知这一上位,烦恼就像泉眼里的污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堵也堵不住。

        一听村里人的要求,我凝重起脸色,问村民:“你们真的打算学那秋骨村的败家仔?”

        村民们点点头:“就是啊,你看同样的一座山,人家在北面挖,黑天白夜地挖,都挖成了富翁。我们守着南坡,眼里看到的都是宝贝,喝的反倒是西北风。这样下去,我们洛奘人,亏吃大了!”

        我生气了:“我看秋骨人那种做法,是没有敬畏心的人在胡整,我们洛奘人,是万万不能学的!”

        村民们说:“人家能做,我们为啥不能做?”

        这些家伙都不愿听我的话,阴了脸,撇着嘴,高声大嗓地嚷,也要买挖掘机,买铲车。

        我只好说:“那万一我们惹怒了山神,该谁负责呢?”

        一提到山神,村民们就缩了头,闭了嘴,不再嚷嚷了。

        我知道自己说到他们的死穴了。

        我明明白白,和他们谈事,除了讲党的好政策外,还得讲宗教。洛奘人对山神是格外崇敬的,所以一到插箭节,就会提前准备箭杆,印好经旗,做好箭羽,拌好煨桑用的祭品。插箭当天,各家各户的壮年男子,骑马齐聚山头,煨起袅袅桑烟,插起山神当年佩戴过的武器——箭,抛洒风马,给山神献贡,祭拜,高呼“神领了,神领了,神领了!”这庄严的仪式,不知延续了多少年,骨子里的东西,是既纪念英雄,又祈祷和平。多少年来,对英雄的崇拜,早就融入了族人的血液,对山神的敬畏,也融入了族人的骨髓。

        但还是有个名叫刀杰的黑脸青年说:“秋骨人都挖了快两年了,也没见山神把人家怎么样。依我看,神也怕恶人呢!”

        我骂刀杰:“这话你也能说出口?你这脑袋,叫马给踢了吗?踢傻了是不是?”刀杰嗫嚅道:“人家能动,为啥我们就不能动?”

        我反问刀杰:“我们这面都是树,要真挖,就得把树都砍掉,那满山的松树,都长了上百年了,说砍就能砍?你有这个脏腑吗?”

        刀杰额头上有道与别人斗殴后留下的疤痕,情绪一激动,会变得紫红。这时,因为恼怒,那疤痕变红了:“树,谁敢砍啊,那些林警不是吃素的,抓了人,关进拘留所,判个十年八年的,我可不敢惹他们。”

        我说:“你明白就好。你既没得罪山神的胆量,又没碰公家的脏腑,那就给我少说没本事的话。”

        刀杰不敢接腔,垂了眉,撇着嘴,和其他村民一道走了。

        我回到家,给父亲提及这事,诉苦说:“其实我也替村里人着急,守着金山银山,又不能像秋骨人那样富起来,我这村主任,当得可怜得很!”

        父亲劝慰我:“秋骨人的做法,本来就不对!”

        我说:“那您说说,他们哪里不对?”

        父亲说:“我们藏区,在我的记忆中,破坏大自然的事,特殊年代有,正常年月,几乎没有过。现在,人们为了点私利来挖山,我看这不仅仅是犯法的事,更是招惹山神的行为。”

        我说:“还是阿爸你看得清透。村里,眼光看得远的人,少得很,想不到这一层。”

        父亲说:“就是嘛,秋骨人的做法,是吃了上顿不管下顿,根本就不考虑子孙后代,要是学他们,会遭报应的,迟早会后悔!”

        我说:“我也这样劝了,村里人都不听,你说我该咋办?”

        父亲说:“咋办?你作为村主任,你得给他们讲清楚这个道理。”


4


        我还没给村里人讲清楚道理,秋骨村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入秋后半月的某天黄昏,下了一场暴雨。这暴雨下得奇怪,本来天晴晴的,青石山顶,突然就堆起了云层。这云在顷刻之间,就变大变黑了。又过了半晌,就看到耀眼的闪电,击打着山头,随后就听到雷声从云层深处滚滚而来,在众人的头顶炸出了阵阵巨响。接着,暴怒的秋雨从青石山北坡倾泻而下,撞沟拍崖,摧枯拉朽。而后,那混浊的泥石流就从一处沟口而出,发出沉闷的回声,把秋骨村靠山根的七八家房屋,眼看着就被冲倒了,掩埋了。这里头,就有李达吉和另两家股东的房子。幸亏天还没黑,屋里人发现了危险,跑得及时,只房屋被压塌,牲畜被埋了十来头,人却没死一个。饶是这样,秋骨人还是被吓出了七魂六魄,远远地站在村边草地上,不敢回家,唯恐泥石流再次袭来。

        洛奘村这边,倒是啥事也没有发生。那些雨水,大部分让山上的树木给吸纳了,少部分,井然有序地流进了山下的桑多河,只是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是在回应那隆隆远去的雷声,又像是在警告什么。

        听说秋骨人着了泥石流,洛奘人露出期待已久的笑容,一叠声地说:“报应,真是报应!”

        这样一说,又觉得不人道,忙吐吐舌头,念几声六字真言,打算把这一页尽快翻过去。

        这事的确很快就翻页了。

        洛奘人发现,秋骨人失去的魂魄,很快就回到了身上:他们从泥石流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清理了被掩埋的房屋和牲畜,划地砌墙,重新建设自己的家园。他们不缺钱,而钱,似乎确能改变好多事。在钱的作用下,他们丝毫没有洛奘人想象中的经受了报应不能翻身的样子,没过三个月,被泥石流埋了房屋的人家,又在别处盖起高高大大的房子,院里院外,拾掇得宽宽敞敞亮亮堂堂的,似乎泥石流淹没房屋不是灾难,倒成了他们改善居住条件的最好的机遇。

        洛奘人说:“这些杂怂们,老天爷也管不了了。”

        洛奘人把秋骨人称为“杂怂们”,原因,都心知肚明。秋骨人中的一部分人,也戏称自己为团结族,言下之意,还是承认自己的血脉有点杂,不那么纯,但再不纯,也十分愿意把自己融入藏族里头。再说,这人世间,有那纯之又纯的族群吗?李旺杰对李达吉说:“没有,据我所知,真的没有,往前翻八代,就没有血脉特别纯的。让人讨厌的是,好多人,都明白这一点,就是不愿承认这一点。死装人,死较真!”

        无论怎么说,洛奘人还是看不惯秋骨人,认为那村里的人,大多是混血,脑子转得太快,不大守本分,也不容易打交道。都说,若要跟秋骨人交朋友,得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才对。

        正当洛奘人对秋骨人既嫉妒羡慕又无计可施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但这件大事的发生,让一些棘手的问题,似乎有了能解决的苗头。


5


        什么大事?

        这次不是天灾,是人祸:秋骨人把挖掘机开到青石山的山顶上了!

        原来,经过几年的挖掘,本来低缓的青石山北坡,早就被秋骨人挖成了陡峭的悬崖。若再从山脚挖,很容易引起滑坡。一旦滑坡,迟早会出死人的事。因此,秋骨人想出个办法,直接从山顶往下挖,这样的话,又安全,又省事。

        于是,膀大腰圆的李达吉,带了四五个心腹,把三辆挖掘机轰轰隆隆地开到山顶,各自占好地盘,准备大干一场。但他们还没挖几下,就被闻讯而来的洛奘人给包围了。带头的,就是我。

        我对李达吉说:“你们从北坡挖山取石,本来就该给我们打招呼。你们没打招呼,我们也就忍了。现在,你们把挖掘机弄到山顶上,想干啥?你们忘了这山也有我们的份?”

        李达吉说:“我们只挖我们这面的,不挖你们那面的。”

        我说:“你们到了山顶,就是越了界。越了界,就没有这面那面的说法了,所以这事,我们得管,不得不管!”

        李达吉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有人就匆忙走了。

        我对刀杰说:“他们去喊人了,你也去,把村里人都喊上来!”

        刀杰应声下了山。

        只一炷香功夫,两村的人都汇聚到山顶上,面对面站着,眼里都慢慢地生出了风暴。他们中间,隔着三辆笨拙又霸道的挖掘机。

        洛奘人来的时候,腰里都别了冷冰冰的长刀,这时都抽出来,紧握着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大家的眼里,都涌起了血丝,布满了乌云和闪电。

        秋骨人那边,持刀的人倒是不多,但也拿了斧头、铁锨、镢头和钢管啥的,都杵在那里,猛兽一样,等待李达吉发出火并的号令。

        正在僵持着,却见北坡那面又上来几个戴大檐帽的民警,领头的,是个高而壮的黑脸汉子,大家认得那是桑多镇派出所的马所长。

        随后又冒出两个人头,竟是秋骨村的村支书李旺杰和村主任,可能赶得匆忙,也可能因为害怕,两人一到山顶,都瘫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喉咙里拉着风箱。

        马所长直接走向我,恼怒地问:“亏你还是村主任,竟然带头闹事。你说,你到底想干啥?”

        我解释说:“不是我想干啥,是他们想挖山。都挖好几年了,你们不管,倒来管今天的事,你说你好意思管吗?”

        马所长红了脸:“不是我们不管,人家有正式的开采手续,我们管不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今天这事,你管不了?”

        马所长说:“今天这事,我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

        马所长走向李达吉。李达吉早就从挖掘机驾驶室里出来,被人簇拥着,有点电影里江湖老大的样子。

        马所长对李达吉说:“你厉害,竟然把铁家伙整到山顶来了。你也说说,你到底想干啥?”

        李达吉说:“想干啥?这不明摆着吗?”

        马所长看了眼挖掘机说:“我看你们也不要折腾了,收拾好家伙,回去!”

        李达吉那边的人群里,有人鼓噪起来:“凭啥叫我们回去?洛奘人就不回吗?”

        马所长说:“你们甭犟嘴,再犟我把你们抓起来。”

        秋骨人发出嘘嘘的起哄声。

        马所长又说:“说严重点,你们这是聚众闹事。我劝你们还是不要瞎胡闹,听我的劝,都回去。事情,不是鼻青眼肿头破血流就能解决好的,是要慢慢商量的,懂不懂?”

        李旺杰和秋骨村的主任,这时缓过气来,一个说:“就是,就是,事情不要闹大,闹大就麻烦了。”另一个说:“两个村的人,都沾亲带故的,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李旺杰走到我跟前,以商量的口吻说:“尕兄弟,我看就这样吧,听马所长的劝,我们各自回去,慢慢商量这事。”

        我说:“我们也不是闹事的,只是不愿看到好好的一座山,被你们挖得像狗啃过的羊皮。你们说商量,那就商量,我们都把这事从根子上捋一捋,想出好的解决办法来。”


6


        于是,在马所长的调和下,两村的负责人聚在桑多镇派出所里,商量解决的办法。杨镇长也参加了会议,还当了主持人。最后,达成了一个协议,大概的内容,就是秋骨人暂时不能开发石料,等想好了开掘方案,经镇上同意后再动工,洛奘人也不能在解决问题期间找秋骨人的麻烦。

        我觉得这协议还是有不妥的地方,但显然也是个办法,也就没再争辩。

        谁知一周后,秋骨人看天气晴朗,又开出挖掘机,在山脚下动了工。

        我听到消息,开车去桑多镇,把杨镇长和马所长都请到施工现场,让他们解决问题。

        杨镇长很生气,一激动,黑脸膛变成了红脸膛。马所长见镇长生气了,也很恼怒,没收了秋骨人的挖掘机,命人开走,停在镇政府院子里。

        李达吉见挖掘机被没收,顿时泄了气,不再折腾。他的那帮合伙人,也不敢对镇长和马所长翻脸,都像受了闷气的狗熊,蜷缩进自己家里。

        又过了一周,停在镇政府院子里的一辆挖掘机,竟凭空消失了。

        我赶到镇上,看到李达吉正在镇政府里闹,要求杨达吉还他挖掘机。

        杨镇长不慌不忙,喊来了马所长。马所长也不多话,只让李达吉和我各自回村等消息,等有结果再叫两人来。

        三天后,案子破了,马所长带人来到洛奘村,把刀杰给抓走了。

        一打听,才知竟是刀杰在挖掘机被没收的第四天,趁镇政府里没人,连夜潜入院子,开走了机器。担心被人发觉,就藏在镇上亲戚家房背后的菜地里。但挖掘机是个大家伙,威风凛凛地杵在那里,哪能藏得住?!

        我到派出所看望被拘留的刀杰。

        刀杰见了我,高傲地扬起头。

        我说:“你少到我跟前装儿子娃。你说,为啥要偷人家的挖掘机?”

        刀杰额头的疤痕又红了:“我那不是偷,是想办法。秋骨人没了那铁家伙,就断了生意,我们的山,也就能保住了。”

        我说:“你倒想得美。你这是不懂法,尽胡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下,我们洛奘人的名声,叫你给搞大了!”

        还正如我所担心的,洛奘人在镇长那里,因为这事,确实矮了一截。

        不过,有时好事会真的变成坏事,坏事呢,倒真的也能带来好事。那马所长,反而对洛奘人有了好感,觉得这村子里的人,还是有点胆气的。

        其实这马所长,对秋骨人开采石料的事,是极度反感的。

        马所长本来是桑多林场的负责人,后来因整顿滥砍乱伐出了成绩,被提拔为派出所所长。虽说换了岗位,但对桑多一带的生态保护的大事小事,还是时时关心的。

        自古以来,桑多人对山水树木是从不破坏的,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人们还是巧妙地调节着生长与需求之间的关系,草场放牧,入林采菌,进山伐木,下水捞沙,都有个度。上世纪八十年代,桑多人受大环境的影响,曾经过度砍伐倒卖过林木,后来,还是让各村有头有脸的人给制止了:“再甭砍伐倒卖了。事情做得太过分,山神就会惩罚的!”老人们拿山神来说事,果然有效果,桑多一带的自然生态,渐渐地有所恢复。而今,秋骨人为了致富,一不小心,冲撞了山神。按迷信说法,山神一旦被冲撞,自然会发怒,一发怒,就会施暴——那泥石流,就是山神对秋骨人的惩罚。惩罚来了,没伤到秋骨人的命根,竟然就不当一回事了!

        正是这个原因,平添了马所长对秋骨人的厌恶。厌恶归厌恶,要从根本上解决两村之间的矛盾,那就得釜底抽薪,禁止开发山石,尽快修复被毁坏的地貌。做好这事,就啥都好办了。

        这样一想,马所长就联合桑多林场的负责人,把青石山开发石料的事作为案例,写了个加强生态保护的提案,在请示了杨镇长后,很珍重地提交给县上。过了一段时间,县上果然下文,不让再开发石料,说是国家政策规定的,得保护桑多地区的生态。

        这规定被宣布的同时,杨镇长和马所长也来到洛奘村,说是为恢复青石山上被破坏的植被而专门来的。

        杨镇长笑眯眯地对我说:“秋骨村那面的生态,看样子没有五十年,是恢复不起来的。幸亏你们洛奘村这面,还保护得比较完整,但林木还是越来越少,得大面积地种植。山下的桑多河,得修河堤。你们村里的房屋,破了的,得拆了重盖,旧了的,得翻新。我们从上面要了五十万资金,虽说数目不多,但也能应个急,就先拨到你们村委会的账户上,你们做好计划,慢慢来做这生态保护的事。”

        我没想到天上会给洛奘村掉馅饼,一时以为在做梦。清醒过来时,再看杨镇长的黑脸膛,就觉得格外亲切。


7


        听说洛奘人得到了恢复生态的项目资金,秋骨人不高兴了:“他们那面好端端的,根本就没有破坏过,要恢复的,应该是我们这面,凭啥他们把项目资金都给占了?”

        李旺杰想了一宿,第二天就指使李达吉到桑多镇,也去争取项目资金。

        杨镇长接见了李达吉。

        杨镇长责怪说:“那青石山,是你们自己挖的,你们还好意思要项目?”

        李达吉不接这个话茬,却说:“镇上要求老百姓致富,我们村响应了你们的要求,就做出了开发石料的计划。计划报给你们,你们也批了,现在,你们又说我们破坏生态,要求我们恢复生态,我们也觉得你们说得有道理,这才来争取项目。难不成我们的做法错了?”

        杨镇长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说:“你这说法,有点强词夺理,不过,说的也是实话。这事,我一个人决定不了,我得给上面汇报。你先回去吧,有结果时我给你打电话。”

        后来,镇上果然又给秋骨村拨了五十万的生态保护项目资金。

        我听说了这消息,忙召集村民开会。

        我说:“秋骨人也得到了镇上的支持,要恢复他们破坏了的生态。大家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刀杰说:“主任,不是我说你,你也信秋骨人?那都是些没有信仰尽往钱眼里钻的人。我看他们说话,都是放屁!”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秋骨人也是藏人,他们说要恢复生态,那是真发现了自己的不对,这才拿定的主意。”

        刀杰还想说话,话头却被另一个村民给截了:“那我们就要和秋骨人把话说响,最好两个村子间立个执把(合同)。这样,两家做事,才让人放心。”

        我也觉得这村民说得有道理,就联系李旺杰。李旺杰一听,也召开了村民代表会议,接受了洛奘人的提议:两家合起来,来做恢复生态的事。

        但在如何恢复生态的做法上,两村各有各的想法。

        洛奘人的计划,是各花各的项目资金,不管是修筑河堤,植树造林,还是修屋盖房,合理用好镇上给的每一分钱。

        秋骨人的计划,则是把两股资金合起来,用到以青石山为中心的两个村落的生态恢复上。

        洛奘人觉得一旦资金合并,对自己村里来说,是个大损失,因为洛奘村的生态,几乎没有被破坏,而秋骨村的生态,已经被他们破坏得千疮百孔了,得投入大量的资金才行。

        这样,两家为资金是否该合并用,谈不拢了。

        只好请杨镇长出面来解决这问题。杨镇长觉得两村的资金合在一起用,倒是最好的办法,但得请第三方来管理监督这笔资金的使用情况。

        这样一来,两村人都不能插手资金的事了。

        秋骨人有点不高兴,洛奘人也有点失落。

        李达吉对李旺杰说:“看看,看看,我们的财路,断了!”

        李旺杰说:“我觉得从神山上取财的做法,是不对的,我们的后人,会骂我们。要致富,得想别的办法,得走别的路子。”

        一听支书这样说,李达吉也就闭了嘴。

        洛奘村这面,我对村民们说:“事情,已经铁板上钉钉了,我们得按镇上定的来做。大家伙说说,在动工之前,我们还得做些啥事?”

        村民们面面相觑,半天没话,显然都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还是刀杰开了口:“我觉得我们得搞个活动,搞个能让恢复生态这事稳稳办成的活动。”

        我问:“你的意思,是搞个庄严的仪式?”

        刀杰说:“对,仪式,我说不上这个词。反正要正儿八经,要让参与的人都信服。”

        我说:“嗯,你这建议有意思。那大家想想,搞个啥仪式好?”

        大家这才七嘴八舌地商量,有说请高僧来见证资金合并签字仪式的,有说请镇上领导来做宣讲大会的,有说要重新请回山神让山神来管的。

        最后还是我做了拍板:“插箭的事,年年在做。但上次请山神,我记得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今年,既然大家伙有意重请山神,让神来管护这片地方。这个主意,我不反对。为啥呢?我虽然是村主任,是党的干部,但我觉得这主意确实能起作用。到时仪式得庄严些,把阿拉合(高僧)和镇上领导都请来,做个见证。”

        于是把这决定传给秋骨村,听说李旺杰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商量了整整一天,期间有意回忆了祖先的英雄时代,也提及了逆天而行必会遭受天谴的泥石流事件,费了好多唾沫星子,才说服了秋骨人。

        重请山神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8


        如何重请山神?在我的主持下,两村做了三件事。

        先是从洛奘村和秋骨村收费,每户一千元,用于请山神的各项支出。洛奘村的,由我出面收。秋骨村的,由李旺杰出面收。我对村民解释说:“公家给的项目资金,我们不能插手,即使插手了,我们也不能花在请山神上。这钱要是花在请山神上,公家肯定不会答应。所以,请山神的钱,得我们自己掏。”

        而后,我请来了桑多镇有名的唐卡画师,给青石山的神——那位格桑尔时代的英雄,重新绘制金身:一个胯骑青色战马、身穿金色铠甲、手执银色长枪的武将形象。

        第三件事,是在青石山顶,砌起三米高的石头房,用来供奉山神的金身,旁边设置插箭台和煨桑台。那砌房的条石,是从桑多镇之外的一处大型石料厂买来的,没用青石山的一石一木。

        青石山生态恢复项目启动仪式那天,请来了桑多寺的高僧和镇上的领导,在一阵礼炮声中,镇政府、第三方、工程队、秋骨人、洛奘人五家签订了项目合作书。

        恰好这天也是桑多地区以祭山神为主要内容的插箭节。说是恰好,其实也是我他们请高僧算时间定好了的日子。

        等镇上的领导离开后,我和李旺杰先请高僧给山神的画像开了光。

        开光后的山神,两眼犀利有神,铠甲熠熠发光,胯下战马似乎要腾空而起,手中长枪,对准了丛林中的妖怪,和石山后的恶魔。

        我忙将画像请到石房里,让村民们煨了桑,插了箭,又请僧人们念了经。

        桑烟袅袅升腾,天空一片瓦蓝,两村近百名壮汉在山梁上的开阔地带纵马驰骋,齐声高呼:“神领了,神领了,神领了……”

        呼喊声引出松涛声,仿佛两股巨浪砰然相会,发出了鼓荡不息的轰鸣。

        骑手抛洒出的白色“风马”,在山风地劲吹下,飞向苍茫的丛林,飞向裸露着青色肌肤的山崖,如千万匹长着翅膀的战马,飞翔到南坡和北坡去了。

        山顶上,我和李旺杰的粗糙大手终于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洛奘人和秋骨人,摒弃了往日的敌对情绪,呼啦啦涌向对方,热情地拥抱在一起。

        持续不断的欢呼声里,一场旷日持久的生态再生之旅,开始了,一种必将载入桑多镇志的友谊,重燃了!

        那骄傲而勇敢的金铠金甲的山神,似乎也骑着青马,像一朵七彩祥云在空中奔驰、滑翔、飞舞,似乎要像他千百年来始终做的那样——深情地垂爱他所护佑的苍茫的山林、温暖的村落和欲望的世人了。


原刊于《飞天》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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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西才让,藏族,70后,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小说作品见于《民族文学》《芳草》《飞天》《西藏文学》《青海湖》《红豆》《山花》《滇池》《百花园》等文学期刊,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多部年度作品选本。著有诗集《七扇门》《大夏河畔》《桑多镇》《甘南志》,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