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高原的夜还是有点冷。最后一批游客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神湖村,桃花也准备睡了,人们劳累了一天,也悄悄地进入了梦乡。村里最高处央金家的灯还亮着,经幡在微风中唱着催眠曲。

        阿妈的头发已经雪白,满脸的皱纹写满了沧桑,眼睛暗淡无光,背已经驼得厉害。她对女儿央金说:“普姆(藏语姑娘的意思),早点睡吧,明天早上还要起早点去神湖呢!”说完带上门就走了,接着传来了一阵接连的咳嗽声,好像肺要从肚子里咳出来了。看着阿妈苍老的背影,听着让人心疼的咳嗽,央金一阵心酸,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哥哥去世后,妈妈更老了。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拉了拉羊毛被子,懒散地趟在藏式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了小时候和哥哥一起上学的情景,每次风大的时候,哥哥总是脱下自己的衣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然后背着自己走的情景。想起哥哥走时失望和牵挂的眼神,央金忍不住哭了,但是她不敢哭出声,怕阿妈听见,更怕哥哥听见,因为放心不下妹妹而到不了天堂。

        最近阿妈见了人就说:“我们家央金长大了,懂事了,该嫁人了,嫁人我就放心了,要不是我将来走都不放心!”每当听到阿妈的话,央金就觉得不好意思,在她的心里,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嫁人还是很远的事情。说起央金,村子里无人不夸,不仅模样长得漂亮,而且温柔善良,都说她是白度母的化身。央金高考时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但临上学前得了一场怪病,经常晕倒,最后只能回家帮阿妈做农活,但她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学习,一有空就看书,尤其喜欢看文学书,马丽华、毕淑敏、扎西达娃、阿来关于藏区题材的著作他看了一本又一本。

        央金想着哥哥,悄悄地进入了梦想,她梦见了一个神秘的湖,湖水蓝蓝的,湖面上飘着五彩的云彩,自己突然间飞了起来,但是总触摸不到云彩。

        神湖村是去神湖拉姆拉措的必经之地。很多人都是在这里住一晚上,第二天早早地去神湖。传说,神湖是吉祥天女班丹拉姆灵魂寄托的地方,只要心诚,在湖里可以看到前世和来生,可以看到过去和未来,以前每当高僧圆寂都要到这里祭湖观影,寻找转世灵童。有很多人来神湖,来触摸自己不可捉摸的人生。虽然离神湖很近,不足10公里的路,但是央金没有去过,哥哥去过,但是哥哥看到了什么没有告诉她,说是天机不可泄露。阿妈也说看到了东西,但是看到了什么她也没有说。阿妈说这次去神湖,就是想看看哥哥在天堂过得怎么样?为了这次朝圣,阿妈一个月没有吃肉,天天念经。央金虽然不相信这些,她觉得人活在未知的世界里多好,但是为了心爱的哥哥,她还是和阿妈一遍又一遍地念不懂意思的经文,一点都不觉得枯燥。

        凌晨四点多,学校时的闹铃准时醒了。央金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这是她在学校时养成的习惯。她揉了揉眼睛,看到阿妈早已打好了酥油茶,赶紧爬起来,洗了洗脸,梳了梳自己的长发,然后挽起来,盘在头顶,像一朵漂亮的蘑菇。看着女儿可爱美丽的样子,阿妈笑了,她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想起了央金的阿爸,那个经验丰富的牧人。阿妈不停地摇头,又开始叹息了。她用勺子给两个碗里弄了点糌粑,放了点细奶渣,加了点白糖,然后自己吃了起来。央金也赶紧端起碗吃完,背着阿妈准备好的东西,匆匆出了门,生怕错过了观湖的最佳时间。深夜里空气很冷,刚出门时,央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但是一想到也许能看到去世的哥哥是否幸福,她又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

        去神湖的路,这几年政府修了几次,有的地方还修了台阶和扶手,但还是难走,这也许就是无限风光在险峰的道理吧。阿妈因为有肺结核,虽然一直在吃药,治疗,但是走路还是一直在喘气,几乎是一步一喘,三步一休息。央金扶着阿妈,慢慢地往前走,阿妈咳嗽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也在发抖。天漆黑不见五指,手电筒在黑夜里晃来晃去,如同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寻找什么东西。坐着休息时,阿妈问央金:“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加查”吗?”央金说:“好像和文成公主有关!”阿妈轻轻地恩了一声,慢慢地讲起了奶奶给她讲过的故事:“有一年,这里发生了瘟疫,阿甲甲萨(藏族群众对文成公主的爱称,汉地姑娘的意思)知道这个消息后,冒着生命危险带着随从来到这里,给群众把脉治病,最后用从长安带来的盐,治好了百姓的病!为了纪念这个事情,感谢公主,就把这个地方叫加查(汉盐的意思)。”央金轻轻地哦了一声。阿妈说:“还是慢慢走吧,路还远着呢!”阿妈边走边讲以前的事,“你出生那年,阿爸上山去取酥油,突降大雪,在这里被困在雪里,找到的时候,手里还抱着酥油和一只刚生出来的小羊羔,小羊羔得救了,阿爸却走了!”阿爸在央金的心里永远是阿妈说的样子,高高的个子,留个大胡子,走路快得像风,爱牛羊胜过爱自己,特别喜欢哥哥和央金。

        天慢慢地亮了,山上的雪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山下的杜鹃花不知道在为谁不知疲倦地开着。阿妈说,到山顶就可以看到神湖了。

        越往山顶,路越陡,央金能听到阿妈的粗粗的喘气声,也能听到自己的因缺氧而激烈心跳声。

        终于到山顶了,有人比他们还早。休息了一下,阿妈忙着煨桑,顿时山顶桑烟缭绕。旁边有个汉族小伙子帮着央金挂经幡和哈达。央金说谢谢,小伙子憨厚地笑了笑,和大家一起蹲着,静悄悄地等待云雾散去,神湖露出她的真面目。阿妈一边念六字真言,一边双手合十,高举过头,双手自胸前移开,与地面平行前身,掌心朝下俯地,膝盖先着地,后全身俯地,额头轻叩地面,虔诚地对着神湖磕长头,一个接着一个,根本不知道累似的。“五彩的你,总是站在缺氧的寒风中,守望着谁的孤独?祈祷着谁的幸福”央金突然想起一位不知道名字诗人的诗句。

        太阳出来了,霞光照的央金脸红扑扑的,毛茸茸美丽的大眼睛更是十分有神,让人有一种触摸的冲动。她回头看刚才那个小伙子的时候,发现小伙子也在看她,害羞地地下了头,心里默念着六字真言,然后又紧盯着湖的方向。

        云雾渐渐地散去。周围静得出奇。神湖终于展现在了每一个人的眼前,她美得骇世惊俗。央金连眼睛都不敢眨,突然她感觉湖面好像一扇门缓缓地打开了,湖面开始抬升,三维的立体空间呈现在了眼睛,他看到哥哥坐在一只鹰的翅膀上,向自己招手。她想喊,但是喊不出声音。然后是一幅她也看不懂的画面,她刚想看得再真切一点。湖面又恢复了平静,人们已经开始离开了。阿妈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那个汉族小伙子边摇头边说:“真像,真像我们山西省的地图!”

        下山的时候,小伙子和央金一起扶着阿妈。央金悄悄地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小伙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这是典型的北方汉子,一米八多的个子,眼睛炯炯有神。可能是在高原上时间长了,脸膛发红,但是看脖子,他一定是个白脸书生。衣服是工作服,有“华能”两个字样。村里人说,华能集团要投资几百亿在雅鲁藏布江上修建世界上最大的水电站——藏木电站,他可能是那里的员工。聊天中,得知他叫梦诗,河海大学毕业后在华能集团工作,这次被公司派到这里建设藏木电站。

        到了山下,梦诗硬是把阿妈和央金拉上了一个皮卡车。一直把她们送到村口。央金让他到家里坐会儿,他说工地上还有事,先回了,下次再来看阿妈和央金。

        回到家,强杰过来问央金去不去山上挖虫草。说今年县里要举办首届虫草节,要评选“虫草王”。虫草就是冬虫夏草,藏语叫“雅杂衮布”,是蝙蝠蛾幼虫被虫草菌感染,死后尸体、组织与菌丝结成坚硬的假菌核,在冬季低温干燥土壤内保持虫形不变达数月之久,待夏季温湿适宜时从菌核长出棒状子实体(子囊座)并露出地面。神湖一带的虫草资源丰富,不仅个体大,而且滋阴补肾效果异常地好,也许是沾了神湖的缘故吧。以前虫草每根就一块多钱,群众都在吃虫草。近年来,随着人们注重保健意识的增强和人为的炒作,冬虫夏草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药材资源,而且是农牧民增收致富的重要途径。随着气候全球变暖和虫草资源的枯竭,虫草价格也是一路飞涨,好的虫草已经卖到10万元一斤,一根虫草平均价值200多元。每年到这个时候,漫山遍野都是人在挖虫草。有的人一年挖虫草挣得钱比十几年的收入都多,很多人因为挖虫草,农活也不做了。虫草商贩云集,有的商贩是背着一麻袋的钱在收虫草。

        阿妈的身体不好 ,再说阿妈一直觉得虫草是神灵赐予的东西,包括哥哥在世的时候也不允许到山上去挖虫草。强杰说,今年一定要挖到最大的冬虫夏草,评个虫草王,央金笑了笑,让他一定要注意安全。

        强杰是央金初中时的同学,初中时因和同学打架被学校开除后一直在家里务农。这几年靠挖虫草,不仅买了摩托车、手机,还买了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带着。他以前身体强壮得很,在学校里的外号叫“雅”(牦牛的意思)。央金就不喜欢他喝酒,他一年挖虫草的钱大部分用来喝酒了,几次喝醉了来敲门说喜欢央金,被央金狠狠地骂了几次,因为她一闻到酒味就恶心、想吐。

        村里的青壮劳力都上山去挖虫草了。只剩下老人和几岁的小孩子了。央金天天帮着阿妈干活,然后看书。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突然,有一天梦诗开了一辆崭新的陆风X8来到村子里,还带来了大米、清油、蔬菜,一些书和从内地为阿妈买来的治疗肺结核的药,至于他怎么知道阿妈得的是肺结核,央金也不知道。梦诗说他喜欢越野,就把这几年攒的钱,加上10万元的贷款,买了这辆自己的爱车。书是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和王跃文的《国画》、《梅次故事》,还有一本是梦诗自己03年出版的诗集《飞翔的梦》。

        从此,每个周末,梦诗都会来看阿妈和央金,送些蔬菜,和央金聊聊天。央金慢慢了解了梦诗,他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父母在一场火灾中去世,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姑姑、叔叔伯伯不愿意管他,就把他放在一家福利院里,是一些记不住名字的陌生人把他教育成人。阿妈吃了梦诗从内地带回来的药,身体康复的很快,咳嗽也没有以前厉害了。她说央金一个人闷得慌,看梦诗能否在工地上帮央金找个轻松的活。工地上刚好缺一个仓库管理员,梦诗回去给领导说了一下,不久央金就到工地上上班了。他们白天在工地上忙,休息时一起开着车到雅鲁藏布江边听涛声,雨天去捡蘑菇,晚上看着星星谈论人生、文学,背诵诗歌。央金喜欢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梦诗喜欢徐志摩的《致橡树》和昌耀的《慈航》,两个人有时候会为诗歌争论一阵子,但是争论完了总会手拉着手回到工地。每周,他们总会抽出一天回到神湖村,帮阿妈做家务。有次五一,梦诗还开着车,带着阿妈和央金去拉萨看布达拉宫、大昭寺,了却了阿妈多年的心愿。阿妈走到哪里都夸梦诗是个懂事的孩子,工地上的人说梦诗和央金是天生的一对,郎才女貌。每当听到这些,梦诗和央金只是笑笑,然后该干啥就干啥。

        强杰在山上听到央金和梦诗天天在一起的消息,虫草也不挖了,喝了很多酒,到工地上大闹了一场,把梦诗打成了熊猫眼。领导决定要么梦诗回总部,要么央金不要再在工地上干了。

        梦诗舍不得西藏,舍不得工地,更舍不得可爱的央金和像妈妈一样的阿妈。央金又何尝舍得这个有文有才的小伙子呢。他们俩抱着大哭了一场。最后央金决定离开工地。那天晚上,他们又一次来到雅鲁藏布江边。梦诗说:“人要是能像这江水多好,无忧无虑!”央金说:“江水也有江水的烦恼,它不能仰望星空!”他俩背靠背坐着,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梦诗拿出那把已经跟了他20多年的口琴,吹了一首《卓玛》。“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你有一个花的笑容美丽姑娘卓玛拉,你象一只自由的小鸟歌唱在那草原上,你象春天飞舞的彩蝶闪烁在那花丛中”琴音缓缓地流淌着。他们俩就这样坐了一个晚上。天冷的时候,梦诗把自己的衣服脱了,披在央金的身上,央金又想起了哥哥。

        第二天,梦诗送央金回村子的时候。村里正在开安居工程动员大会。在新农村建设中,自治区大力实施农牧民安居工程,改善农牧民群众的资助条件,区、地、县财政和群众个人各出资2万多元就能住上200多平米干净舒适的新房,即使自己没有钱的,农行也帮助贷款。央金家因为居住条件差列入了第一批实施范围,但是阿妈担心贷款还不上,不想新盖房子,说老房子住习惯了。央金参加了村里的安居工程施工队,梦诗也把一些自己知道的施工技术教给当地的群众,还从同事那里借了一万元钱,帮央金家交齐了盖新房的钱。新盖的屋子不仅宽敞,人畜分开,而且干净卫生,铝合金玻璃窗阳台暖洋洋的,让人坐在那里就有想睡觉的感觉。

        6月15日,全县虫草大会如期进行。经过村与村、乡与乡的评比,强杰的虫草以单只15克的成绩,被评为“虫草王”。乡村里的人都来献哈达、敬酒,不到中午12点,强杰已经开始说胡话了。他抱着他的“虫草王”歪歪扭扭地来到央金家,非要把“虫草王”送给央金,央金哭笑不得,刚想骂,但是他已经爬在院子里睡着了,吐了一地。最后强杰的阿爸找了几个人才,边骂边拖才把他抬回家。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看着虫草王,央金又想起了湖里看到的景象。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但他又说不出是什么。又一次翻开梦诗的诗集,他照片的笑容是那么温暖,纯真,好像不夹杂着任何东西。“不知不觉地/从一个细皮嫩肉的后生/变成一个红脸大汉/站在高原上/怯怯地守望/害怕见到我的新娘。”“恨当初没能力留住你/此刻,不知你守候在谁的窗前/所有的思念化作祝福/一遍遍地呼喊你的名字/枕着你的名字入睡。”语言有点直白,但直抒胸臆,读着这颗火热的心,央金不由得拿起梦诗给她买的手机,给那个熟悉的手机号码发了一个短信:“你还好吗?我想你!”“我也想你,亲爱的仙女,你还没有帮我找到格桑花呢?”梦诗很快回了信息。“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的!早点睡吧,有时间来家里坐坐,阿妈想你了,天天在唠叨你怎么不来了呢!”央金觉得不是在给一个朋友发信心,而是给亲人或者爱人,想到这里,他心里暖暖的,很快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这次梦诗来不仅带来菜和大米,还带来了冰箱、电视机、电动的搅拌机。说是他年终奖发了10万,把贷款还完了,给拉萨福利院捐了5000元,就给家里买点家具,方便生活。他还告诉央金他的新诗集《用心触摸天堂》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第一本一定送给央金,央金心里乐得像花似的,阿妈一个人在家也可以电视解闷了。尤其是那个电动的搅拌机,一会就能打出浓香的酥油茶来。

        梦诗开始攻读同济大学的博士学位,时间更紧张了,但是他总要抽出时间去看阿妈和央金。强杰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次喝醉的时候,看到梦诗的车子停在村头,就用石头把车子玻璃和灯全砸了。梦诗不但没有生气,还找到强杰,和强杰一起喝酒,那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喝酒,结果自然醉得一塌糊涂,趟在床上还一直喊央金的名字。

        梦诗醒来的时候,感觉脸上有点疼。天哪,又变成了熊猫眼。央金气愤地说:“你知道我哥怎么死的吗?喝酒喝死的,你要是再喝酒,别再来见我!你们还决斗哩?你以为你自己是骑士,你就是个狗熊!”梦诗从来没有见到央金发脾气,他也觉得对不住央金,什么话也没有说,开着四处漏风,没有眼睛的车灰溜溜地回了工地。

        强杰今年自己挖的虫草就买了20多万元,再加上赚的中间费5万元和全家人前几年的存款。拿着钱去拉萨开了个虫草行,做起了大生意。生意越做越大,但是喝酒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一次喝酒的时候,认识了八廓街的“藏飘”阿尼啦,很快成双成对,还一起做藏獒的生意。为了能找到最好的藏獒,强杰专门买了车,先后到措美古堆和青海玉树去找纯种的藏獒,把所有的资金都投入了进去,而且还从老家亲人朋友那里借了50多万。阿尼啦很快在内地联系好了客户,藏獒也包车运走了,而且她亲自押送,说10天左右就回来,对此强杰深信不疑。强杰心里算着这次成功了不但可以收回成本,而且可以净赚70多万,心里高兴的没有办法,又天天到KTV、朗玛厅去喝酒。结果阿尼啦再也没有回来,到公安局报案,说根本就查不到这个人。从此,强杰天天泡在酒里,结果酒精中毒,手不断地发抖,到医院一检查,已是肝癌晚期。

        送强杰去天葬台那天,所有的人都哭了。谁也无法把这个瘦骨嶙峋的尸体与强壮如牛的强杰联系起来。强杰的阿妈咬着嘴唇,眼泪一直在流。“孩子,你安静地走吧,我和你爸会照顾好自己的,是虫草和酒害了你啊,下辈子你千万别再喝酒了,算妈求你了,让妈也能跟着你享享福!”央金想起了那个“虫草王”,不知道它让强杰发现是幸运还是不幸。看着用哈达紧紧包裹着强杰,梦诗突然觉得他像一个孩子,他多想再和他喝一次酒,打一次架,也许这才是男人的生活方式。

        冬天又一次来临了,工地也停工了。梦诗说想开车去阿里,看古格王朝遗址,朝拜圣湖玛旁雍措和神山岗仁布齐。阿妈怕阿里下雪,路上危险。央金心里也痒痒地想去,阿妈扭不过她,只能答应她,但要梦诗确保把自己和央金安安全全地带回来。

        从梦诗和央金走的那一天,阿妈就开始天天为他俩祈祷祝福,每天站在门口,看他们是不是回来了!

        梦诗和央金到拉萨买了帐篷和干粮就出发了。梦诗给央金买了条红色的围巾,央金喜欢的不得了,一直舍不得取下。系着围巾,像一朵火红色的玫瑰开在荒原上。车子上盗版的的卫星导航一点也不准,几次都走到老路上去了,其实柏油路一直通到了阿里,看着路标根本就用不上导航。一路上的风景太美,梦诗的数码相机里三个卡全装满了,都是风景和央金的,自己的一张也没有。他说,总怕自己玷污了风景。

        在玛旁雍措旁,面对着让人心醉的湖,梦诗说他找到格桑花了。央金不解地问,在哪里。梦诗笑着说:“就是你啊,你是我的格桑花!”“去你的,谁是你的格桑花啊?我是阿妈的央金!”嘴上说着,央金心里比蜜还滋润。传说圣湖可以洗清人世间的污浊,净化灵魂,梦诗用冰冷的水洗头、洗脸、洗脚,但是他自己知道有些事情是洗不干净的。

        岗仁布齐在荒凉的阿里草原傲然挺立,在信徒的心中,这是世界的中心,幸福的源泉,只要许愿,就一定能实现,今生不能实现,来世就一定能实现,梦诗许了一个愿,央金也许了一个。那一刻,他俩是世界最幸福的人,他们手拉着手,沐浴在神山雪圣洁的光芒中。

        札达土林就是沙土长时间雨水冲刷形成的独特地貌。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神奇,不得不为祖国有如此辽阔的疆域而骄傲自豪。有人说,只要你能想到的,札达土林中你都能找到,梦诗不相信,但是真正看到土林的时候,他还是惊呆了。夕阳照在土林上,土林一下子生动丰富了起来,雄伟的布达拉宫、神圣的佛塔,飞翔的鹰,千军万马……央金高兴地指着这儿,又望着那 儿。梦诗却似乎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仿佛多年前他就是这里的国王,但是他找不到他的王妃。

        站在古格王朝遗址的废墟顶上,梦诗即兴写了一首《亲吻古格》。


                爱穿越时空依然刻骨铭心

                废墟中我拉不住爱人的手

                满目疮痍淹没了欢歌笑语

                琼楼玉阁中的姑娘是否依然在张望

                没有人记录这里的悲欢离合

                我爬在历史的墓碑上哭泣

                我的王朝 我的父老乡亲

                你们是否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呼唤

                慌乱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嘴唇上的血口渴望一滴水的温存

                再也回不去了吗?

                我亲吻 每一寸土地 每一个脚印

                我默诵 每一个名字 每一段经文

                家依然在很远的地方

                你永远在满含眼泪的梦中


        央金听着听着听着又掉眼泪了,忽然间,她有一种错觉,回到了古格王朝那个漆黑的夜里。王子拉着她的手说:“你带着孩子们走吧,快走,别管我了!”孩子的哭声想起,士兵们把他们偷偷地送到城外,回头一望,山上火光一片,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宫殿,再也回不到爱人身边了。

        回到神湖村的时候,村里的群众已经家家户户地住进了新房,每一家每一户都插上了国旗。一进家,央金一下子就扑到了阿妈的怀里,给阿妈讲一路的风景和梦诗的照顾。阿妈说平安回来了就好,今年让梦诗呆在家里,一起过个开开心心的幸福新年。

        1月26日神湖村下起了大雪,村长的老婆尼玛突然肚子剧烈疼痛,县里没有办法做手术,等地区的救护车最快也得6个小时以后才能感到。央金打电话问梦诗能不能送一下。梦诗二话没有说就开着车子过来了,经过5个多小时的艰苦行走,安全地把病人送到了地区人民医院。在返回神湖的途中,雪越下越大,在一个急拐弯处,车子侧滑下了山谷。央金和阿妈一直在家里等着,念着经为她祈祷祝福。听到噩耗的时候,谁也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多好的孩子啊,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呢?神啊,你怎么不长眼睛啊!”阿妈哭着说。

        当人们找到梦诗和他的车的时候,他紧紧地抱着一个首饰盒和一本书,首饰盒里装着一个白金项链和戒指。书是他刚出版的散发着墨香的诗集《用心触摸天堂》。他笑着,也许他那一刻看到梦中的八瓣格桑花。

        央金收拾梦诗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笔记本电脑、一个佳能数码相机、三个献血证、一把口琴、一个日记本和几本翻得已经很旧的书,这几乎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的好几件内衣,洗的已经没有形状了,但是还整整齐齐地放着。从献血证上看,他先后在四川、湖南、西藏献血一万多毫升。

        日记本记录了他的一生,有的是一句话,有的是一封信。央金翻看着,似乎想找到点什么?

        “今天在神湖边,看到一位漂亮的藏族姑娘,见到他我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也许前世我们认识!”

        “今天买了车子,我很高兴,突然间觉得竟然没有人能分享我的喜悦,央金愿意分享吗?”

        “强杰砸了我的车,我一点都不恨他,谁让我们都喜欢央金呢!”

        “不敢对央金说爱她,怕被拒绝,更怕伤害她”

        “强杰死了,我心里很难受。人都是要死的,但不管怎样,还是充满恐惧!”

        “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央金睡了吗?想给他打个电话,却怕吵醒她的梦!”

        “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阿妈就是我的亲人,央金就是我的妹妹!"

        “央金骂我喝酒,为了央金,这一辈子我再也不喝酒了!”

        “在古格王朝写下那首诗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错觉 ,我是那个国王,而央金就是我漂亮的王妃!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

        “这次去阿里的20多天,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20天,多么希望这一辈子,天天都能和央金在一起,可是我越来越觉得我很快会失去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定格,我永远能和央金在一起!”

        “明天,我的新书就要到了,这是我进藏10多年来心血的结晶,我多么希望央金能亲自读我的一首诗!”

        “央金,多少次想抱住你,亲你一口,多少次想拉着你的手,和你走完这一生,可是我一点也不自信!”

        央金边看边哭。她抬头一看,虫草、口琴、书,电视、冰箱,眼前的景象和湖里的一模一样。

        他翻看梦诗的诗集,哭着朗诵了他的那首《用心触摸天堂》。


                爬在高原上

                让心与高原的脉搏一起跳动

                香巴拉的门口

                谁在使劲地敲门

                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

                心就已经走失

                一只鹰在不知疲倦地飞翔

                你在带着谁回家

                一张笑脸

                开启了一扇门

                回过头

                已找不到来时的路

                心吃惊地看着我

                我想再次拥抱它

                它却一步步后退

                离天堂很近,也很远

                为什么要抛弃我啊

                我看到了斑斑血迹

                用心触摸天堂

                天堂也会是鲜血淋淋吗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不说爱我呢,你为什么不抱抱我呢?难道你不知道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喜欢你吗?”央金哭喊着,但是不知道梦诗还能不能听到。

        打开数码相机和笔记本电脑,竟然找不到一张梦诗的照片,央金用剪刀把梦诗书上的照片也剪下来烧了。因为按照藏族人的说法,不能留下任何他的痕迹,否则,他不能转世投胎!

        这简直就是一场梦,更像一首诗。人生如梦,更像诗。神湖讲述着千千万万的故事。


原刊于《西藏文学》2013年第2期

陈跃军2022.jpg

        陈跃军,山西芮城人,1997年进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飞翔的梦》《用心触摸天堂》《触摸玛吉阿米的笑》,有作品被翻译成藏文、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