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片土地,我既不是过客,更不是归人

——题记


        “这怕是我最后一次来到你的身旁了,阿玛周措!明天,我将去圣地拉萨,开始新的生活!”盛夏的黎明,当我再次站在云雾氤氲的圣湖旁时,泪水不禁潸然而下。

        口诵六字真言绕湖三周,我虔诚地仆倒在地,磕过三个等身长头后,将左腕的佛珠轻轻取下,捧到额前轻轻碰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轻轻将它放进了水中。

        几圈浅淡的涟漪散尽,这串承载了我九年波折历程的佛珠,就和这个叫阿玛周措的高原海子一起,重新归于了平静……

        

1


        “周措,周措!往这面看。一、二、三……”

        从画夹前抬起头,一缕金色的阳光下,一个着白色运动装的高挺倩影,就端端正正地挡在了我的视线前。另一个姑娘,正在旁边撅着屁股端着相机给她拍照。

        “哎!哎!照好了赶紧让开!你挡住我的画面了!”我不耐烦的粗暴口吻,似乎惊着了这一对在美景里浑然忘我的姑娘。

        “阿咂咂!阿咂咂!马上就好!好凶的小弟弟吆!”那个被唤作周措的姑娘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和拍完照的同伴一起转到了我的身后。

        “哎吆吆!画得还真不错呢!小弟弟,这就是阿玛周措吗?”

        “别叫我小弟弟!……”我更加不耐烦的话还没有落地,身后就想起了奶奶慈祥的声音:“尕藏,别这么没礼貌!” 

        “姑娘,这就是阿玛周措!你怎么知道她的这个名字?”来叫我回家吃午饭的奶奶转头好奇地问到。

        “奶奶,我们在兰州的大学里读书,专门来找一个叫阿玛周措的圣湖。”那个叫周措的姑娘,扑闪着大眼睛给奶奶急促地说着:“我查了资料,阿玛周措就在甘洛州的冶力关内。昨天来了以后,我问了很多人,但是没人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孩子,这里就是阿玛周措!但是当地人大多只知道这里叫‘常爷池’,很少有人知道她的藏语名字!难得你这么小的年纪,还知道这些!”奶奶略显遗憾的口吻里,又带着一丝惊喜。

        “你会说藏语吗?”奶奶突然用藏语问到。

        还真吓了一跳!长到18岁了,除了听奶奶诵经之外,我没有听到过她在平日里说藏语!

        “会呢,奶奶!我叫周措,来自遥远的德格。来兰州读书的时候,阿爸阿妈一再叮咛我,要让来阿玛周措朝拜!”周措激动地大声用藏语回答。

        “多好的姑娘啊!你看我们家这个尕藏,就不会说藏语!”奶奶摸着我的头给周措遗憾地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了画夹:“奶奶,我画完了。回家吧!”

        “等等!等等!”奶奶一边敷衍着我一边攥着周措的袖子继续用藏语问:“姑娘,你们找下住处了吗?去我家吧!我家就我和这个暑假来画画的小孙子两个,宽敞得很。”

        “奶奶,我们晚上准备住到镇子上去。住您家太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这小子成天跑得不见人影儿。你俩正好陪我老婆子聊天。我给你们讲讲阿玛周措的故事。好不好啊?”奶奶转头用汉语做周措同伴的工作。

        “周措,我看我们就去奶奶家吧!你看奶奶多热情啊!你还可以了解阿玛周措更多的历史,回去给你阿爸阿妈讲啊!” 周措的同伴说着话的时候,已经搀着奶奶的右胳膊走开了。

        周措对着旁边没有表情的我,再次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跑上去搀着奶奶的左胳膊叽叽喳喳地走了。

        

        吃过午饭,我继续找小时候的伙伴们玩去了。

        临近高三,好不容易做通了妈妈的工作,借着看奶奶和写生的名义来林区的老家散心,我可不愿意把时间都浪费在奶奶的唠叨上。

        这几年,我在甘洛州政府工作的妈妈,那个当年插队到我们寨子后扎下根来的城里姑娘,似乎把单位上的强势作风,原模原样地照搬到了家人的身上。

        在她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里,首先是我不善言辞、憨厚老实的爸爸,被安排到州里做了某个单位的后勤工作。接下来把我生攥硬拉地从奶奶身边带走,塞进了州里最好的一所中学。并且丝毫没有商量余地就封存了我曾经无比迷恋的文学书籍。在扼杀了我的文学梦之后,塞给我一个精美的画夹和一把画笔。

        等我疯够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因为有周措她们在,奶奶也第一次没有追着满村子的炊烟,喊我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是早早起来,去了阿玛周措边写生。

        不知道什么原因,平静的湖面上,那缕闪亮的金色阳光,始终晃得我心神不宁。

        画坏了三张画布,当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周措她们已经走了。

        奶奶告诉我,周措的阿爸在周措出生的那天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自己来到了甘肃南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山势峻峭,绿树成荫,一泊名叫“阿玛周措”的圣湖,在幽静的松柏林里氤氲缭绕。南来北往的藏汉群众,都来到圣湖边煨桑祈福。他到来的时候,人们给他献了哈达,然后让他前去叩拜。并且把一枚银元放在了他的手里,让他投入圣湖中,说这样可以心想事成。他醒来时,女儿刚刚出生。所以他依照梦中圣湖的名字,给女儿起名“周措”。

        当得知女儿被兰州的师范大学录取时,周措虔诚的阿爸阿妈,更加坚信这是佛祖的安排!他们嘱托周措,一定要到她命定的圣湖边,朝拜还愿。

        奶奶说,周措走的时候,还给我留下了一串佛珠。说那串来自她的故乡德格印经院的佛珠,会保佑我吉祥如意。她希望我一直戴着它,并且明年能考到师范大学来。

        我从奶奶手中接过那串佛珠,放在额头轻轻碰了碰。

        那是一串牦牛骨做的佛珠,珠子比较大,中间夹着绿松石和红珊瑚,大气庄重,略显陈旧,似乎不是一个姑娘家应该佩戴的。

        奶奶让我收好佛珠,以后再戴。

        我摇了摇头,顺手把它缠在了左手腕上。自然的姿势,似乎那串佛珠,就是与生俱来的一样。

        抬头的一瞬,我似乎看到奶奶的眼睛亮了亮。

        但等我仔细端详的时候,她老人家却把眼神投向远处的阿玛周措,嘴里默默而急促地诵着经文……


2


        “嗨!尕藏!你终于来了啊!”刚下学校接送新生的通勤车,一个爽朗的声音,把我和妈妈吓了一跳。

        周措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一年不见,她还是穿着那身洁白的运动服,似乎没有太大变化。

        “过来,扎西才让,帮尕藏把行李拿上。”从周措身后晃过来一个长发披肩的高个子大男孩,接过了我手里的行李。

        妈妈动了动嘴皮,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停顿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周措和扎西才让领着晕头转向的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窜进窜出2个小时,办好了所有的新生报到手续。

        “阿姨,你放心,尕藏在这里有我们照顾,没事!……”周措告别时殷勤地打着招呼。

         “谢谢你们啊!在学校里,还是叫他的大名王文宁吧!”妈妈看似平淡但略显坚决的话语,给活跃的气氛添了一点尴尬。

        “不是……我觉得同胞们在一起叫尕藏亲切一点……”周措的话还没有说完,扎西才让就拉起她飞快地走了。走前看我的眼神,分明带着几分不屑。

        “妈妈,你怎么这样?!”我还没有开口,妈妈已经开始训导开了:“在这里念书,你除了好好学习外,不要把心思全花在和老乡们的接触上!知道吗?!”

        “我不也是藏族吗?我不也上的民族班吗?你怎么能这样看他们!?”我嚷起来了!也是我第一次和妈妈叫嚣!

        “上大学就长本事了你?!敢跟妈妈犟嘴了!”妈妈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额头。

        “把眼光放远一点!别老把民族意识当个宝似的成天挂在嘴上,那样会融入不了大的环境!在学校里要好好学习,将来争取个好前途。”“这是1000元,你这两个月的生活费。”“我要去省上找个同学,谈点事情!晚上就不陪你吃饭了。”“你看看,当年一起插队的同学,现在都有头有脸的!我还得去求人家!当年我哪点比人家差啊!?”“提起这些我就来气!我的青春和事业,都葬送在那个狗不拉屎的地方了!都葬送在你那个空长着一副好皮囊的爸爸身上了!”“你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下次来兰州了就来看你。顺便给你带些好吃的。”妈妈一边下楼,一边给我絮絮叨叨着,根本没有管我听没有听。

        “哦!对了!王文宁,我给你说。”已经上了出租车的妈妈,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声地喊:“离那个丫头远一点!”

        出租车扬起一阵灰尘,走远了。

        我呆呆地站在这座百年学府古朴典雅的大门下,却没有了一丝考上大学的喜悦和兴奋。

        

        再次见到周措,是一个月后藏族学生们组织的迎新联谊会上。

        那天的周措,穿着一身宝石蓝的博拉,化着淡妆。她是联谊会的节目主持人,跑来跑去忙碌地张罗着。

        她时不时在我桌子边停下来,给高年级的同胞们介绍:“这是尕藏!今年刚考来的!他家就在阿玛周措旁边!”

        联谊会上,来自卫藏、康巴和安多三大藏区的一百多名藏族同学们兴高采烈的聚在一起,高年级的同学卖力地表演着节目。而我们新生,则带着羞怯的表情,极不自然地坐在摆满水果和瓜子的桌子前,感觉这好像不是为我们发起的联谊,而是我们冒然撞入了别人的聚会。

        “嗨!快点起来跳锅庄!”神游八荒的我,突然被周措爽朗的声音带回了晚会现场。

        “我!我……我不太会跳!”

        “来!来!别害羞!阿姐教你!”周措不由分说拉起了我的手。

        “哎吆!尕藏,我留给你的佛珠你戴着啊?!”周措拉着我的手停在了半空,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阿姐周措,从你走了的那天起,这串佛珠我就一直戴着。”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在这个陌生的校园,我突然对周措有了莫名的亲切感。

        锅庄优美的旋律在大厅里激荡,身着藏装和汉装的同胞们,都沉浸在欢快的舞蹈里。

        那一刻,拉着周措的手,我分明感到有一丝颤抖,直达心间……

        

        扎西才让的出现,似乎每次都和周措有关。

        那是学校组织的一次少数民族学生书画影大赛上,周措的一幅摄影、扎西才让的一幅藏文书法和我的一幅油画都获得了一等奖。而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俩学的是新闻学,已经大三了。

        晚上,他们年级的几个藏族同学为他俩庆贺。周措叫上了我,理由是我是大一同胞中唯一一个获奖者,并且获得了一等奖。

        说是庆贺,其实就是啤酒会。

        在大学周围,这样的小酒吧屡禁不止。学校一直十分头痛,但是学生们却比较喜欢。因为我们干瘪的口袋,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填饱膨胀的激情和不安份的青春。

        “阿绕!王文宁,乔代冒!” 扎西才让用藏语阴阳怪气地给我打着招呼。“你听懂我说的是啥意思了吗?我是说:你好!”

        “别欺负人!扎才!人家在城里长大,没有藏语语境,不懂藏语,你要理解啊!他还是你老乡呢!”周措给来自甘洛州的扎西才让来了一拳。

        在同胞学长们的劝敬下,我很快迷糊了。

        后来,听到扎西才让和周措在用藏语激烈争吵着,别的人都在劝解。虽然我听不明白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但似乎和都我有关。

        突然,周措哭了起来。

        扎西才让一口气灌下一瓶啤酒,把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转身走了!临走前大声地对我吼了一声:“加米!”

        这句“加米”我是听懂了!在这样的语境下,扎西才让说我是汉族,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我借着酒劲儿腾地跳了起来,操起一个酒瓶追了上去,在他的头上来了一下!

        酒瓶的碎片和扎西才让的长发一起飞起来的时候,几股殷红的血顺着他宽阔英俊的前额流了下来!而我在心虚和愤怒交加里,歇斯底里地边跳边喊:“扎才我告诉你!虽然我不会说藏语,但我不是汉族!不是!……”

        周措和其他同学都吓呆了!因为他们知道牦牛一样健壮的扎西才让,也有着牦牛一样倔强的脾气。

        扎西才让也似乎愣住了,全然没有顾及脸上慢慢流下来的鲜血。

        过了好一阵子,他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好小子!有你的!老哥服你了!哈哈哈哈哈哈!”他摸了一把脸上的鲜血,拉起我被碎啤酒瓶划破了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现在,我们的血流在了一起,我们就是兄弟了!”他用壮硕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我:“大家记住: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谁都不许叫他‘王文宁’,他叫‘尕藏’!” 

        我脆弱的眼泪,肆意地流淌……

        

3


        大学时光,总在枯燥无味的课堂教学和这些天之骄子们偶尔自找的乐子里面,热热闹闹地飞逝着!

        这当中,我画画得明显少了。而久已被埋葬了的文学情结,却在这个丁香四溢的校园里,逐渐抬头。

        那所略显破败的北方的二流大学里,因为历届文学爱好者的努力,生存着一本在全国诗坛上颇负盛名的诗歌民刊——《我们》。而一届又一届的诗歌爱好者们,也在《我们》这个丰满的平台上,贫寒而欢快的裸足奔跑,慢慢走上了诗坛的前沿。

        我的一首以青藏高原为背景的诗歌,刚刊登在《我们》上不久,就被一家国内颇负盛名的诗歌刊物转载了。就这样,我操持着娴熟的汉语,用诗歌这个跳跃而灵动的音符,一遍遍谱写着自己梦中的青藏之歌!后来,在一次全国性的诗歌大赛中,我获得了一等奖,并被授予“全国十大校园诗人”的称号。

        感谢那个激情和梦想尚存的时代,我和我的诗歌有福了!

        临近寒假的时候,我和诗社的几个骨干,去参加另一所大学里举办的文学沙龙。

        这几年,西北的这座城市逐渐流行起了藏族文化。很多人在虔诚地信仰着藏传佛教。大小的广场上,晨练的人们跳着改编过的“锅庄”。而大街小巷里,除了到处飘扬着藏族流行歌曲优美的旋律外,那些穿着鲜艳的藏式剧服、故意操着生硬汉语的小贩们,时不时拦着你兜售着所谓藏饰和雪域特产。

        此刻,我们就正在穿过这样一条巷道,向火车站旁边的这所学校匆匆靠近。

        等我们找到那个明亮宽敞的阶梯教室的时候,沙龙已经开始了。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们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在兄弟院校的交流发言阶段,我们诗社负责人介绍了相关情况,并拿出新一期的《我们》诗刊,朗诵了上面的几首诗歌。

        面对一教室的人,我慌慌张张、云里雾里地乱说了一通自己的创作经验和诗歌主张。然后给大家朗诵了一首当时十分流行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歌:


        那一刻 我升起风马 不为乞福 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日 垒起玛尼堆 不为修德 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这一世转山 不为轮回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修来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夜 我听了一宿梵唱 不为参悟 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 我转过所有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 我磕长头拥抱尘埃 不为朝佛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翻遍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 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回到座位上,我发现自己的书包上多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字条。

        打开字条,是几行娟秀的字迹:


亲爱的同学:

        我是一名藏族学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应该是。

        你刚朗诵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世》,很感人!

        但是,有一个问题我想和你商榷:这首被广泛传唱的歌,其实并不是六世达赖喇嘛的诗歌作品,而是当前一位音乐人创作的歌词。

        当然,优秀的作品被传唱,尤其是我们优秀的母族文化被传唱,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希望你我共勉,一起给这个世界呈上准确的图博特文化!


                                   和你一样顶礼母族文化的族人


        我做贼般迅速将纸条塞进了书包。就如塞进了自己怕被暴露的浅薄谎言和荒唐秘密!

        回到学校,我立即去查询了所有有关仓央嘉措诗歌的资讯。

        在图书馆所有能找到的《仓央嘉措情歌》译本里,都没有收录这首诗歌。而在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条目里,《那一年那一月那一世》大多被冠以仓央嘉措情歌的名目。只有一个极不起眼的条目,说这首被流传已久的所谓的仓央嘉措情歌,其实是音乐人何训田的歌词。

        无疑,给我留条的那位同学的说法是正确的!

        得到的结论,让我感到了深深的刺痛!——当我们栖身外面的世界,更多的时候,大家对来自异域的我们和我们的故乡、文化和宗教,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好奇。而我和我的同胞们,也热衷于在这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好奇里,用自己的无知,肆意夸大着对民族文化的肤浅理解。我们一个个蓄着长长的头发,身着流行的“藏服”, 标新立异、招摇过市。甚至,有时候还会在屁股上吊一把硕大的藏刀,容不得别人说一点点自己和民族的不是,横冲直撞、不可一世。

        我们还常常穷尽自己的所见所闻和语言表达,夸大化地描绘那片热爱的土地,和故土上发生过的事情。甚至,我们还会编出一些诡异离奇的故事来,借以满足他们猎奇的眼睛。而我们自己,也会在别人惊呼瞪大的双眸里,感受那种自慰的快感。

        可是,时间久了,当谎言被一遍遍重复的时候,我们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心虚。我们甚至深深地感到得到的不是真正的仰慕和尊敬,而是一种被绑在链子上到处翻跟斗的感觉!

        “我们的家乡,果真是这样的吗?我们这样的描绘,果真是在美化自己的家乡吗?我们这样的叙述,离优秀的母族文化距离究竟有多远?而以我们浅薄的学识,有资格去为别人解说充满智慧的宗教吗?!”当我们不求甚解、以讹传讹着变调的母族文化时,我们和那些穿着粗陋的藏服、在街头叫卖假雪莲的小摊贩,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一次冷静下来,思考着这些问题,我在无尽的迷茫、无助和空虚里逐渐进入了梦乡……

        循着一串响亮的诵经声,我又回到了阿玛周措身边。一碧如洗的海子旁边,我时常坐着画画的那块石头上,此刻,正端坐着一位朗声诵经的长者。刺目的阳光,耀得我睁不开眼睛,看不清他的面容,甚至看不清他的着装。但在命定般的信任感里,我跪伏在地,向他倾诉着心中的苦闷和无助。

        “尊敬的长者啊,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远离熟悉的故土,在异地他乡的城市里行走时,那些先入为主、旁若无人的居住者,他们傲慢四顾、自由漫步的姿态,会让我在汗颜自卑中望而生畏呢?”“尊敬的长者啊,也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在主流文化为中心的大学校园里行走时,那些坚持母语、恪守信仰的同胞们,他们抱臂独立、艰难虔行的姿势,更让我在汗颜自卑中望而生畏呢?”

        “孩子,众生平等。你之所以这么自卑,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到你自己!”

        

        “那么,尊敬的长者啊,请您告诉我,我和我这个失去母语庇护的村庄,究竟离博大深邃的图博特文化有多遥远呢?”“那么,尊敬的长者啊,也请您告诉我,我和我这个披着汉语外衣的村庄,该如何在夹缝中选择和坚持,自己尴尬奔跑的姿势呢? ”

        “孩子啊,当你找到真实的自己的那一天,你的路就会变得宽敞而无阻!”

        

        “尊敬的长者啊,您能告诉我吗?我们这个自认生活在离天最近的绛红色高原上的族群,为什么对于外部世界会表现出那么多的脆弱和敏感呢?”“尊敬的长者啊,您能告诉我吗?我们这个自认最豁达、最慷慨的民族,什么时候,能坦然接受一本《丑陋的藏族人》呢?”

        “孩子,所有的脆弱和敏感,就如此刻的太阳,它会让你看不到眼前的真实!而当转过身去,你就会发现,脚下的影子,甚至比你的身体更真实!”

        

        “尊敬的长者啊,谢谢您的开启!虽然我一时还不能洞悉您的智慧和睿智。但是,我已经知道自己该去做些什么了!那么,您能告诉我您的姓名吗?”

        “孩子,对这个世界而言,我和你的姓名一样微不足道。我留给你一首诗吧,它会带你走上你自己的路。”

        

        在长者转身离去的一瞬,我突然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那沧桑淡定的笑容,正是我慈祥的奶奶啊!

        “奶奶!……”当我呼喊着醒过来时,夜半的泪流满面里,一首诗清晰地印在了心头:


        在看得见你的地方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在那看不到你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4


        很快,一个学期结束了。

        寒假我没有征求妈妈的意见,直接去了奶奶跟前。

        

        深冬季节的阿玛周措,平静的湖面结成了厚厚的坚冰。坚冰上自然龟裂的错综纹路,在寒冬里为我铺开了一幅幅大美而壮观的冰图!这就是史料记载中的“冶海冰图”啊!

        银装素裹的阿玛周措,告别了旅游旺季的喧嚣,重新归于辽远而博大的宁静。

        虔诚的老祖母,依旧在第一抹朝阳里,点燃松柏枝煨桑,然后诵着祈祷经文,开始了每天坚持不变的转湖仪轨。

        袅袅的桑烟缓缓地升入明净的天空,慢慢地彻底消散。不远处,生我养我的这个村庄,也在逐渐热闹起来的鸡鸣狗吠和一缕缕次第升腾的炊烟里,打开了生活温馨而舒缓的一天。

        静静地坐在阿玛周措旁边一块冰冷的石头上,我飘忽不定的思绪,又回到大学校园。

        

        这一年,实习回来的周措和扎西才让他们,也都忙碌于实习总结和毕业设计。

        见面的机会明显少了很多。

        周措在临近毕业时,来学校诗社办公室找我了。

        “尕藏,我要毕业了!”

        “哦!”

        “尕藏,我要回德格了!”

        “哦!”

        ……

        埋头写作的我,敷衍着周措的话,完全没有发现她的情绪变化。

        “尕藏!”周措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啊!”我抬起头来,突然发现几个星期不见,周措好像憔悴了许多。

        “下周我就要走了,单位也联系好了,是德格的一家报社。”周措的眼中含着泪花。

        “恭喜啊!阿姐!”我停下手里的笔,抓住她的手,认真地对她说。

        “你能给我画一幅画吗?算送给阿姐的毕业礼物。”

        “好的!阿姐!这个周末给你画!可是我有一年多没动画笔了!”

        那个周末,到处是毕业生们在留影。

        安静的水塔山下,在一抹夕阳里收起画夹,我端详着画中的周措,宝石蓝的博拉映照着忧伤的面容,莫名感到一种刻骨的刺痛!

        从那以后,我在学校里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

        

        周措是悄悄离开兰州的。

        她只是托扎西才让给我捎来了一个大大的信封。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个相夹。照片是她拍的那幅获奖作品:美奂美仑的阿玛周措的夏日,一个认真做画的清瘦少年……

        “兄弟,你伤了周措的心!”扎西才让对我说。

        “你俩不是挺好的吗?!” 

        “我俩是好朋友!懂吗?!和你一样的好朋友!傻瓜!”扎西才让转身走了,只留下我隐隐作疼的心。

        

        在诗社的办公室坐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我写了一首诗寄给了周措:

        

        《南下的时候》 


        南下的时候

        请你记住

        记住阿玛周措

        那个清新明亮的午后

        请你记住

        记住阳光下

        那座破旧的老木屋

        和黑色屋檐下

        安静作画的少年


        南下的时候

        请你记住

        记住北方的天空下

        那座污染严重的城市

        请你记住

        记住夜色里

        那条失去宁静的河流

        和忙乱的脚步后面

        浮躁而寂寥的青年


        南下的时候

        请你带上

        带上那串牦牛骨头的佛珠

        远在南国的日子

        它会让你想起

        想起那些已经开裂的记忆

        或者,在绿色的草地上

        让你看到

        看到圣洁的阿玛周措

        在金色的阳光里

        让那些流浪的灵魂

        安静的宿寄


        我知道,这样的表述

        必将苍白无比

        周措,在你离开的那个早晨

        一片秋叶落在了

        寂静的窗台上

        清晨的鸟鸣里

        跳动着的金色光芒

        蜇痛我

        眺望远方的眼睛


        两周以后,我收到了周措从德格的回信:“尕藏,好好把握你的大学!希望你学会藏语!如果在毕业的时候,心里还有我,就戴着我给你的佛珠,到德格来找我。”

        

        大三的日子,有点闲散。我选修了僧格老师开的藏语课,开始认真地学习起了藏语。

        终于熬到毕业了!我做好了去德格的准备。去那里陪伴牵挂着的周措,去那里瞻仰神圣的德格印经院!

        当我兴冲冲跑到学生处提交申请的时候,却被告知我的档案,已经划回生源地了。

        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她说已经在甘洛州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然后,她就去南方考察了。

        

        我没法回答周措。

        我也悄悄离开了兰州。

        那个时候,甘洛州的普通中学,都要求开一门藏文辅修课。我打着妈妈的旗号,冠冕堂皇地回到小镇上的中学当了藏文老师。

        半月后,妈妈回来了,她暴跳如雷!

        “你就和你爸爸一样,窝窝囊囊地老死在常爷池边吧!”

        “妈妈,那叫阿玛周措!”我轻轻地说。

        “常爷池!”妈妈好像咬着牙很吃力地说出了这几个字,然后挂断了电话。

        

        之后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回到寨子里。

        周末的每个凌晨,我都会陪奶奶去阿玛周措转湖。


5

        

        接到僧格老师的来信时,我正处在巨大的痛楚之中!

        慈祥的奶奶,走完她健康而乐观的七十年春秋后,在一个转湖回来的早上,永远的闭上了双眼。她只留给了我一句话:“尕藏,雄鹰的天空在眼睛里!去飞翔吧!”

        这年的秋天,在寒霜刚把一抹红色涂上紫桦林边缘时,甘洛州教育也进行了大的改革:所有的普通中学,都撤销了藏文辅修课。而我也拒绝了去州藏中任教的邀请,一如当年拒绝妈妈安排的坦途一样。

        告别倾注了自己两年心血和汗水的小镇中学,背着搁置已久的画夹和几本诗稿,我回到了阿玛周措旁边没有奶奶守护的空荡荡的老房子。

        这几年,当地的旅游开发的非常快,寨子里人来人往。很多人家翻修了房子,改成了藏家乐家庭旅馆。

        在凌晨背着画夹再次来到阿玛周措身边时,湖边四散的旅游垃圾,让我彻底丧失了落笔的雅兴!

        一圈圈绕湖散漫地走着,耳中满是奶奶低低的诵经声,还有周措银铃般的爽朗笑语!

        我知道,这片土地,因为她们的离开,已经彻底不属于我了。

        

        僧格老师在信中说他们申请的藏族文献学硕士点审批下来了,希望我去报考他的首届研究生。

        我按照僧格老师的指点,买来了参考书,开始复习。

        第二年春天,我再次接到了母校的录取通知书。

        

        研究生的功课更加古板而乏味。何况,我不但丢弃了绘画,也彻底放弃了诗歌。似乎,不到三十岁的我,已经提前进入中年的恬淡了。

        好在研究的方向还能让自己在浩瀚的藏族文献中,和那些优秀的大师们不时地对话。

        攻读研究生的那年冬天,为了专业研究,也为了能够遇到失去联系近三年的周措,我去了德格。

        本来我想,要是碰到周措,如果她有了自己家庭的话,我就把那串佛珠还给她!

        得到的消息让我黯然!——周措一年前离开了德格,失去音讯。

        我背着一包复印的资料回到了兰州。

        

        我依旧一次次往返于北京、拉萨、德格和觉乃之间。因为这些地方,都是藏族百科全书《大藏经》优秀版本的诞生地。

        周措留下的那串佛珠,我始终戴在左腕上,陪伴着每一次孤单的行走。

        在僧格教授的悉心指导下,我有关大藏经丹珠尔和甘珠尔编目的系列论文,接连在国内外有影响的刊物发表,并得到了学界的认可。我的硕士毕业论文《大藏经——甘珠尔、丹珠尔编目方法初探》也初具雏形。

        我也常常在异乡的梦中,一次次回到阿玛周措的身边。

        袅袅桑烟里,奶奶喃喃的诵经声和周措银铃般的笑声,一遍遍将我从梦中唤醒……

        

        我突然收到了周措的短信:“尕藏,你好吗?好久不联系了!汶川地震了!我向报社申请获准,明天就去灾区。”

        “奶奶去世了!我也已经离开了阿玛周措!”发出这条词不达意的短信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有空的时候,回去看看阿玛周措!我想那里!还有奶奶!”——这是周措留给我的最后几个字。

        之后,她就消失了!

        

        多日后,我在一份报纸的一角,读到了一则令人心碎的消息:“某报赴汶川采访车,路遇余震翻下山崖。全车人员全部遇难!”

        

6

        

        论文答辩十分顺利。我也签约到了西藏大学。

        拿到学位证以后,我回了一趟甘洛州。我是去和父母告别的。这次,他们没有阻拦我的选择。

        妈妈告诉我,冶力关年前被批准列为国家AAAA级森林公园。位于阿玛周措旁边的村庄,被列入旅游改建项目。奶奶留下的老木屋,也被改造成了藏家乐家庭旅馆,由村委会统一管理经营。

        这次,我在逐渐老去的父母身边多呆了几天。也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和他们在一起这么久。

        回兰州前,我转道去了阿玛周措。

        

        和往常一样,我在小镇上的长途车站下车,步行去了阿玛周措。

        正是旅游旺季,笔直平坦的柏油路上,车来车往。看样子,旅游开发的成效是非常明显的。

        通往阿玛周措的路口,一个富丽堂皇的景区收费站,气派而威严地矗立着。收费站旁边,竖着两块巨大的牌子:一块牌子上是放大的省物价局下发的旅游收费通知,另一块牌子上是冶力关景区管理处的规定。

        已经能远远看到阔别三年的熟悉村庄了!我不禁加快了步伐。

        “请购门票后进去景区!”一个穿制服的女检票员,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是回家的,不是旅游!”我疑惑地用家乡话告诉她。

        “回家?!你家在哪里?”她用生硬的普通话问道。

        “就在那个村子。”我指着不远处的村子,还是用家乡话回答:“阿玛周措旁边的那个村子!”

        “那个村子里的人我都认识!我怎么没见过你?看你长得挺斯文的,怎么还想逃票啊?!”她不耐烦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请你说话客气一点!你是哪里人?能不能别说别扭的普通话吓唬人?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现在回家去还要买票?!”我也抬高了语调!

        看到我们在争执,一些游客开始围了过来。收费站内的几个小伙子,也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

        “大家瞧瞧啊!哪来这么可笑的人!没钱就别来旅游了!还冒充本地人逃票!难道会说本地话,就不用买票吗?!我们管理处是有规定的,任何人进入景区,都要购票!你要强行进入,我就报警了!”女检票员因为有同事撑腰,更加嚣张了。

        “废话!你不认识我,我就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了?!再说了,这是通往圣湖的路,按照你们所谓的规定,难道群众去圣湖朝拜也得买票?!布达拉宫还给朝圣的群众免费开放呢!”

        “这里是这里!在这里就要遵循我们的规定!你有本事去布达拉宫免费朝拜啊!”

        一些好心的游客在一旁劝解。而收费站的几个管理人员,开始对我推推搡搡。其中一个人,抓住了我戴着佛珠的左手腕。

        “不要碰我!”我愤怒地打掉他的手!“我告诉你们,我的忍耐是有限的!再碰别怪我不客气!”

        “别吵架!别吵架!怎么回事?”这时候,一个胖墩墩的身影挤了进来。

        “主任,这个人想逃票……”女检票员的话还没有说完,胖墩墩的身影已经跑到我跟前,抓住了我的肩膀:“啊哈哈哈哈!尕藏!你回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误会,纯属误会!”他笑眯眯地给游客们打着招呼。然后回头给检票员说:“他就是这村子的!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一直在外面念书。”

        “怎么回事?!扎什保”我十分疑惑地问道。

        “啊呀呀!没事!没事!现在这里是洮河林业局负责开发的,管理处都是他们的人,别在意嘛!我们回村子再说。”扎什保笑眯眯地搂着我的肩膀边走边说:“欢迎回家啊!我们的大研究生!”

        “加姆!”我狠狠地回头瞪了女检票员一眼。

        

        “扎什保,升官啦?”在通往村子的坚硬的柏油马路上,我略带挖苦地问儿时的伙伴。

        “别挖苦人啦,尕藏!我现在负责管理村子里的藏家乐家庭旅馆。”“去我家,还是先去你家看看?”

        “先去我家看看吧!”

        

        “欢迎你来人间仙境冶海渡假!”一幅巨大的广告标语牌,俗艳地立在老木屋的旁边,而上面的藏语令人啼笑皆非!——“冶海”二字,直接是汉语的音译。

        “这个不应该这么翻译啊,扎什保!‘冶海’的藏文,应该写成‘阿玛周措’。”在走进家门的时候,我认真地给他说。

        “哦?!是吗?这个我还真不懂!回头你给我写一个正确的,我马上叫人换了!”

        此刻我完全没有听到扎什保的说话。因为我家那幢装修一新的老木屋,把我彻底惊呆了!——落地玻璃装饰的暖廊里,瓷砖贴就的门面富丽堂皇。一间间曾经黑乎乎的房间,现在被装修成了一个个明亮的标准间。

        曾经是奶奶和我居住的上房主屋,已经有客人住进去了。他们略带警惕的眼神,在提醒我这个目光呆滞的陌生人,不礼貌地冒然撞入。

        虽然来前已经从父母口中得知了老木屋被改造的事实,但是我还是接受不了眼前活生生的突变!我神情黯然地抚摸着暖廊里唯一没有被改造掉的张着巨大裂缝的一根根檐柱,心里一遍遍地发问:“这还是我魂思梦萦的那个朴实村庄吗?这还是我和奶奶曾经相依为命的那个老木屋吗?!……”

        我木然应付着扎什保热情款待的晚宴,还有他特意安排的篝火晚会。然后在他更加富丽堂皇的别墅里醉卧了一夜。

        第二天,我去了黎明时分尚属宁静的阿玛周措,然后悄然逃离了。

        

        是的!没有奶奶守护的老木屋,已经无法收留我流浪的灵魂了!而失去温馨记忆的村庄,也早已不是我命定的村庄了!

        

7

        

        “这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哎,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韩红嘹亮的嗓音在车厢里再次飘过,通往拉萨的列车上,一如既往还是兴奋的人群在雀跃惊呼!

        车窗外的可可西里,广袤无垠的斑驳草地上,偶尔跳动的生灵,把我从背井离乡的离愁里,慢慢攥回了现实。

        

        从抽烟间回到卧铺车厢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床铺上多了一个卷轴。

        我很纳闷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幅熟悉的油画:水塔山惨淡的夕阳里,宝石蓝的博拉,映照着周措忧伤的面容!

        放下油画,我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左腕!

        旁边,一个小姑娘天真的问我:“大哥哥,你的手腕受伤了吗?”

        “没有。小妹妹,你这个大哥哥的手腕上,丢了一串佛珠!”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银铃般的响起……

                

原刊于《西藏文学》2011年第2期(甘肃作家专辑)

收录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年度选2011》(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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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杰•索木东(1974—),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有诗歌、评论、小说、散文作品散见各类报刊,入选数十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获得各种奖励。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