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笼罩玛曲村。夕阳斜照在枯枝纵横的老树、逶迤绵亘的山峦和高耸在村边的白塔上,熠熠生辉。

        村里的老人们开始在村边的白塔前聚集。

        大家都提着一小袋煨桑物,不约而同地来到白塔前做起了晚祷。煨桑炉里升起袅袅桑烟,白塔前人头攒动。他们口诵经文,按顺时针转塔。

        阿妈康姆点好酥油灯,也加入了摇转经筒转塔的行列。

        暮色中,白塔前转经的老人们完成了自己规定要转塔的次数后,匍匐在佛塔前叩够每天规定的等身长头次数,抖掉身上的尘土,带上随带物,喃喃有词地诵读着六字真言、《白度母》或《金刚经》,步履蹒跚地走进通往村子的一条条深邃巷子。

        村庄很快散发出饭菜浓郁的香味。

        这一切好像跟阿妈康姆毫无关系。对她来说,一家人在暮色中围坐在餐桌前吃顿团圆饭,已经成了奢望。她的老伴儿几年前就去世了。儿子和女儿大学毕业后,相继进城安家立业了。其实儿子和女儿对她很孝顺,曾接她到城市里生活。孙子、外孙女没有上幼儿园前,她在城市里帮他们照顾两个孩子,忙得不可开交,没觉得城市有多嘈杂。等孙子和外孙女上了幼儿园之后,她整天无所事事,一个人独守空房,也没有个说话聊天的伴儿。她首先感到无比寂寞,继而感觉到城市里的噪音、拥挤和浮躁,她突然觉得自己不适合在嘈杂拥挤的城市里生活。她开始想念村里的那些伙伴。空虚、寂寞与无奈折磨得她喘不过气,但她不想给儿子和女儿添麻烦,一直咬牙坚持,渐渐积劳成疾,病倒后住进了医院。儿子、媳妇、女儿和女婿本来工作忙,还要接送孙子孙女,再加上她患病住进了医院,不知道顾哪头了。那次出院之后,她下定决心要回村生活。儿子和女儿拗不过她,也只好按照她的意愿送她回了玛曲村。阿妈康姆也成了玛曲村里的一名空巢老人。

        等前来祈祷的村民们相继离去后,阿妈康姆承担了打扫佛塔的任务。她用清扫佛塔的繁忙劳作来打发每天漫长而又孤寂的日子。她借着微弱的月光捡拾掉在地上的纸屑、瓜果皮,用铁锹铲干净散落在煨桑炉周围的煨桑物,清扫白塔经桶底下沉积的灰尘,洗净双手,走进佛塔内的经堂,借塔内一盏盏酥油灯的光,往酥油灯里续添了酥油,擦拭干净佛像前的供桌,点燃香炉里的藏香,拖擦干净经堂的地板。等收拾妥当后,走出经堂,关好门窗,喃喃地默诵着《白度母》经文,蹒跚地向村子里走去。

        暮色笼罩了整个大地,四周一片漆黑。

        “康姆……”

        阿妈康姆经过村口那棵大柳树的时候,突然听到银巴大叔的呼唤声,她迟疑了一阵后,缓缓地向大柳树底下走去。

        “银巴大哥,天已经黑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呀?”阿妈康姆走到大柳树底下,看着席地而坐的银巴大叔说,“四壁有围墙,头顶有遮挡就是家。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坐在大柳树底下像什么话啊?”

        “家中无伴鬼一般。唉……”银巴大叔叹息了一声说,“那还是个家吗?充其量就是个地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里瘆得慌啊!”

        “儿媳妇还没有给你送饭来吧?”阿妈康姆直截了当戳穿了他的谎言,“唉,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回家去给你煮一壶奶茶来,你拿到家里喝吧。”

        “老实说我也是在等你的那一口饭呢。”银巴大叔也毫不客气地说。

        “唉,其实我也知道你在等晚饭,可我要清扫佛塔,实在对不起,让你挨饿了!”

        “我知道,你在佛前发过誓,怎能不去兑现承诺啊。”银巴大叔理解地说,“康姆,其实你也不欠我什么,我不怪你,当初你那样做也有你不得已的苦衷。你我今生有缘无分。”

        “好端端的,你为什么又要提起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银巴大叔的话刺痛了阿妈康姆那颗柔弱的心,“河水有九十九道弯,人生有九十九道难。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其实活着谁都不容易。人到暮年,活好每一天才是我们的福啊!”

        “唉,现如今你我都恢复了自由身,不如……”

        “夜已深,你肯定饿了。稍等片刻,我去给你做晚饭。”阿妈康姆打断银巴大叔的话,起身从大柳树底下走出来,快步向村子里走去。

        银巴大叔直眼望着阿妈康姆渐行渐远的背影,不停地叹息。

        偌大的庭院里空荡荡的,剩余的房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有点儿瘆人。只有堂屋里亮着一盏灯,显得格外孤独和寂静。

        庭院里除了那棵被阵阵微风吹动的果树沙沙作响外,只听到她家羊圈里那几只山羊偶尔打的响鼻或那头黑白花乳牛倒刍嚼草的声音。

        阿妈康姆坐在灶台前煮牛奶。灶膛里燃烧着牛粪火,茶壶里的水快开了,一个劲儿地发出嘶嘶的烧水声。那只老猫捉了老鼠填饱了肚子,此刻正平展展地躺在暖和的土炕上打呼噜。

        在烧茶水的间隙,她的思绪突然飞回到往事中去了。

        年轻时,康姆和银巴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从小在玛曲村里一起长大。康姆的童年生活十分凄惨,由于她的家庭成分,受尽了村里人的冷言冷语。她是地主家的小女儿,在那个年代,经常受到村子里小伙伴们的欺辱。在她孤独无助的时候,少年银巴挺身而出,成了她的保护神。如果有人欺负她,银巴就会跟他们拼命,不让她受到半点儿伤害。他给她那颗受伤的心带来了温暖和希望。自从得到少年银巴的帮助,她看到了希望,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渐渐长大后,她发现她心中那颗爱情的花蕾不知不觉就为银巴绽放了,同样,她发现银巴心中那个爱的金蜂也一直扑着她的芬芳在旋转,两人自然而然地相爱了。

        康姆十六岁那年冬天,某天她的阿爸上山放牧时,突遇暴风雪,又遭到狼群围攻,他为了保护被狼群追散的羊群,不幸坠入悬崖,摔断了腰杆。她阿爸失去劳动能力之后,上山放牧的重任就落在了康姆的肩上。她没有哥哥,唯一的弟弟年幼无知,阿妈要照顾卧病在床的阿爸和年幼的弟弟,根本离不开家,因此,只有她来扛起家庭的重担。她不怕吃苦,就怕一个人待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沟里生活。偌大的一条山沟,只坐落着他们一家的牧场,最近的邻居是银巴家的牧场,两家的牧场间横亘着一座大山。白天尚可,一到夜晚,不但有野狼闯入她家的牧场,还有那些不安好心的光棍汉夜夜来她家的牧场骚扰。好在,银巴常常会趁夜翻山来到她家的牧场,给她做做伴,聊聊天,觉得平安无事后,又趁夜翻山越岭回到自己家的牧场去。

        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康姆穿着雨衣和雨鞋,满山坡追赶自家的牲畜,好不容易把牛羊赶进圈里,刚要进帐篷生火做饭,有个陌生男人突然闯进了她家的牧场,吓了康姆一大跳。起初他说是过路人,想进她家的帐篷里烤烤火,避避雨。康姆觉得下雨天一个人走夜路不容易,外面冷,不忍心拒绝他,就谎称她阿爸去山上赶一些走失的牛羊,马上就要回来,让他烤烤火、吃了饭就回去。康姆壮着胆子让他进了帐篷,还做了晚饭,好心好意让他吃了饭。等吃过晚饭,那男子仍不见有人回来,就起了歹心,嘴里说着淫秽的话语,开始向她动手动脚。她拿起菜刀跟他拼命,他才仓皇而逃。

        那野男人离开后,康姆既害怕又伤心,瘫坐在灶膛前抱头痛哭。她哭了一阵后,听到羊圈里的牛羊突然骚动起来,混在绵羊群里的山羊们还大声叫唤。她知道,野狼趁机闯进了牧场,可她惧怕草原狼,也不敢走出黑帐篷,只能关紧了帐篷门,站在帐篷里放声大哭。

        不久,帐篷外面响起了几声爆竹声,但她依旧不敢开门,只敢蹑手蹑脚走过去,揭开帐篷的门帘一角,透过门缝窥视牧场里的动静。只见牧场里有个壮汉打着手电筒在忙碌,他手里拿着一根棍棒跳进羊圈猛烈抽打起两只黑影,两只黑影发出一阵惨叫声,急忙从他的胯下逃窜而出。等那两个黑影从牧场里消失后,他又点两响爆竹向那两个影子消失的方向抛去,片刻后,爆竹在离帐篷不远处炸响,之后,牧场里一片安静,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康姆,你没事吧?”

        过了好一阵,从帐篷外传来了银巴的声音。康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打开门跑出帐篷,扑进了银巴的怀里。银巴没说什么,一把抱起康姆走进了黑帐篷。

        康姆的阿爸阿妈明白她的处境,急切地想寻找一个适合他们家的上门女婿。等他们得知康姆和银巴相恋的事,去找银巴的阿爸阿妈商量,想把银巴招到他们家做上门女婿时,遭到了银巴父母的拒绝。因为银巴是他们家的长子,藏族人家素有长子继承家业的传统。他们欢迎康姆嫁到他们家来做儿媳妇,可绝不答应让银巴出去给别人家做上门女婿。不久,康姆的阿妈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居然领来了一个上门女婿,没给康姆商量的余地,就逼迫他们匆匆完婚。康姆心急之余偷偷把银巴约到一个僻静地,带着哀求的口气逼问银巴愿不愿意上他们家做上门女婿,银巴纠结了许久后,说只想娶康姆进他们家做他媳妇。于是,康姆走上前去亲吻了一阵银巴后,在他的脖颈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就哭着转身离开了。

        银巴眼看着康姆违背了他们当初的誓言,抛弃他和别人结了婚,一度陷入无限的痛苦中。没过多久他也跟康姆赌气,离开巴滩草原个把月,回来时就从外地娶来了卓嘎。他们两个人都违背了初衷,与另外两个没有一点儿感情基础的人磕磕绊绊地生活了大半辈子。可他们的伴侣都没有陪伴他们一起终老,半途就先后撒手人寰,现如今只留下他们各自过着孤独飘零的生活。

        银巴夫妇前后生了五个孩子,前三个孩子都夭折了,只养活了后来生出的一双儿女。由于多次经历失去孩子的痛苦,他们十分娇惯后来活下来的那两个孩子。儿子长大后,性格乖戾,既任性自私又没有一点儿主见,还娶了个泼辣歹毒的妻子。老伴儿去世后,银巴受尽了儿媳妇的折腾,忍无可忍,他只好另外建了一院庄廓,让儿子和儿媳妇搬出去生活,他单独在自家的老院里生活。女儿长得非常漂亮,小时候也跟着他受了不少委屈,长大后遇到了一个内地的汉族小伙子,最后被那个小伙子给娶走了。从此,他们父女相隔千里,几年都见不上一面。他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

        对于一个在生活起居上被女人伺候了一辈子、自己连一点儿家务活儿都不会做的老男人来说,人到暮年要自己亲自爬锅头的经历多么痛苦啊!自从儿子和儿媳妇不管他的生活起居之后,他就靠村里左邻右舍的施舍生活。后来,阿妈康姆看不过去,主动照顾起他的生活起居。

        扑哧……扑哧……

        翻滚的茶水声惊醒了沉思的阿妈康姆。她立刻起身,麻利地打开茶壶盖子,往茶壶里倒进一瓢牛奶,又把茶壶放在灶台的牛粪火上,细心看着茶壶里的奶茶。等那壶奶茶烧开后,她从碗柜取出了下午刚摊好的蛋卷饼和一个焜锅馍馍,一并装进塑料袋子里,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拎起手提袋匆匆往外走去。

        银巴大叔依旧披着那件破旧的氆氇袍子,盘腿坐在大柳树底下,边默诵着《金刚经》,边耐心地等待着阿妈康姆的晚餐。

        “银巴大哥,昨晚吃了面条,中午你没过来取饭,想必你又热吃了昨晚吃剩下的面了,所以,今晚就给你摊了几张蛋卷饼,你就着奶茶吃吧。不够的话里面还有焜锅馍馍呢。”阿妈康姆把茶壶和装有馍馍的袋子递给银巴大叔后,催促他说,“夜深了,外面凉,你赶快回家里热乎地吃晚餐吧。”

        “唉,又麻烦你了,也不知阎王爷什么时候收走我这个老不死的人,否则,活一天就是个累赘……”银巴大叔有些伤感地说。

        “银巴大哥,你快回去吧。”听了银巴大叔的话,阿妈康姆转过身去,抹着眼泪说。

        银巴大叔看着阿妈康姆的背影,叹息着提起茶壶,一瘸一拐地向村里走去……


        阿妈康姆和银巴大叔在等待和沉默中孤独寂寞地过着每一天,不知不觉中节气已经有了几个更替。隆冬季节,村口那棵大柳树的树叶都落尽后,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

        无论何时,这棵大柳树给银巴大叔提供了很多便利。夏天无论晴天还是阴天,银巴大叔都雷打不动地坐在大柳树底下等待阿妈康姆的到来。坐在那棵大柳树底下,雨淋不着太阳晒不到,他还可以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起聊聊天,免去了独居家里的孤独和寂寞。有时候还可以和村里的老伙伴们一起在大柳树底下打打牌,下下藏棋,喝点儿小酒,心情舒畅地把一天的日子给打发过去。往往有这样的机会,阿妈康姆就会多做些饭菜带来,让村里的老哥老姐们都留下来一起野餐一顿。

        冬季的某天傍晚,暮色降临村庄时,阿妈康姆趁着到白塔前做晚祷,顺路把做好的饭菜给他带了过去。来到大柳树底下,她才发现银巴大叔一整天没来过。大柳树上,她给银巴大叔放的早餐没有动过。这段时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不知道如何去处理这件事,只能带着做好的饭菜急忙来到白塔前,径直走进白塔的经堂里,跪在白度母佛铜像前,默默地流淌着眼泪祈祷。

        不久,金巴大叔转完佛塔,也进经堂里点酥油灯。

        “金巴大哥,你现在忙不忙啊?”阿妈康姆带着满脸的焦虑问道。

        “康姆妹子,你病了吗?”金巴大叔点好酥油灯,借着酥油灯微弱的烛光,看着憔悴不堪的阿妈康姆说,“你的脸色如此苍白,你哪里不舒服吗?”

        “金巴大哥,不瞒你说,不是我病了,而是银巴大哥他一天没有出家门。”阿妈康姆不安地往门外张望了一眼,接着说,“我们都是老伙伴了,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有个不祥的预感,都知道他儿子和儿媳妇不孝顺,不管他,他一个人生活,要是出了什么不测,谁都不会知晓的。我的处境你也知道,不方便到他家里去看望他,麻烦你……”

        “哦,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必担心,我们共同在这村子里生活了一辈子,这么点人情味儿都没有的话,岂能为人?”金巴大叔明白了阿妈康姆的心思后,说,“我这就去,但愿他没出什么大事,你就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吧!”说完话,金巴大叔转身就往村子里跑去。

        “金巴大哥,出什么事了啊?”

        来到佛塔前做晚祷的阿妈本措吉等玛曲村的老人们注意到金巴大叔的举动后,都停止了诵经转塔,向金巴大叔询问道。

        金巴大叔没回话,急忙往村子里跑去。

        “阿姐康姆,金巴大哥他怎么了?”

        “他说一整天没见到银巴大哥,要去他家看看。”阿妈康姆边煨桑边给那些老姐妹们说。

        “哦,说得倒也是啊,我也一整天没见到银巴大哥了呢。莫不是……”阿妈本措吉她们猜测着最坏的结果,又立刻忐忑不安地祈祷。


        阿妈康姆的感觉果真应验了。

        “出事了,出事了,银巴大哥病倒了。我去看他时,他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幸亏我去得及时,再晚去半小时,你们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了。”金巴大叔回村不久又转身从村子的巷道里跑出来,眼睛看着阿妈康姆却对大家说。

        阿妈康姆听了金巴大叔的话,紧张得全身都麻了,可她在大家的面前却装作镇定地转着白塔两侧的经筒,侧耳聆听着金巴大叔说出的坏消息。

        “赶紧啊!还愣着等什么呢?快去通知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去啊!”转塔的老妪们催促金巴大叔。

        “哼,笑话,那两个白眼狼是管老人的人吗?他俩但凡有一点儿孝心,银巴大哥至于生活得像今天这样凄惨吗?”金巴大叔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嘲笑声后说,“快,我们几个老哥儿们过去搭把手,先把银巴大哥送到镇卫生院里去,再找村委会来处理他们家的事情。救人要紧,快跟我走吧!”

        “走走走……”

        等村里的老汉们都离去后,那些在白塔前转塔的老妇人们也停止了转塔转经筒,集聚在一起不停地唏嘘。

        阿妈康姆趁她们不注意悄悄离开了白塔,匆匆回到家里,打开炕柜取出放在箱子底下的存折,抱起叠放在土炕上的一床被褥,跑到村口的大柳树底下等待送银巴到医院的车。

        不长时间,一辆皮卡车顺着村子的巷道呼啸而来。阿妈康姆扬手拦住了车,吃力地爬上车厢,跟着银巴大叔他们去了镇卫生院。


        果然不出金巴大叔所料,银巴大叔住院期间,他的儿媳妇自始至终没有露过面。儿子来过一两次,可次次都是空着手来的,仿佛银巴大叔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名远房的亲戚或左邻右舍的一名庄员。村里的乡亲们接二连三地来医院探望银巴大叔,手里都或多或少地提着些鸡蛋、焜锅馍馍和牛奶,还有人带了些钱来。可他的儿子倒好,空着两手来看了一眼银巴大叔之后,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医院。阿妈康姆对他们失望到了极点,她毫不顾忌村民们对她的猜测和议论,留在医院里悉心照顾银巴大叔。甚至拿出自己的存款,支付了银巴大叔的全部医药费。

        女儿到底暖人心。阿妈康姆给银巴大叔的女儿打了个长途电话,告知了她阿爸患病住院的消息。银巴大叔的女儿在电话那头哭着哀求阿妈康姆替她照顾几天她阿爸,还立即寄来了一万元钱,并即刻准备带着女儿回家。可中途不知发生了什么,到家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那时银巴大叔已经出院回家休养了。

        阿妈康姆和银巴大叔非亲非故,名不正言不顺,她把银巴大叔带到她家里去不合适,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又不放心。他刚出院,身体还虚弱无力,时刻需要有人照顾。否则,他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思来想去,阿妈康姆又想起了金巴大叔。于是,阿妈康姆把银巴大叔送回他的家里之后,就趁着暮色降临时,匆匆来到村边的佛塔前,找替她清扫佛塔的金巴大叔帮忙。

        “金巴大哥,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和支持,辛苦你了!”阿妈康姆见到金巴大叔后,含着不安的神情说。

        “哎,康姆,银巴大哥出院回村了吗?他的女儿回来了吗?”金巴大叔见到阿妈康姆,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

        “是出院回家了,可他的女儿还没回来。托你的福,这次银巴大哥捡回了一条命。那天要不是你去探望他,今天他还在不在世上都难说了。”阿妈康姆接过金巴大叔手头的活儿,边往酥油灯里添加酥油边说,“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次我又非要劳驾你不可了。银巴大哥刚出院,身体还很虚弱,身边时刻需要有人照顾,我央求你,麻烦你到他家陪伴他几天好吗?你也知道我和银巴大哥之间的关系,非亲非故的实在不方便啊!”

        “这么点儿小事情,有什么可麻烦的,举手之劳,我答应你了。”

        “唉,人生无常如朝夕的太阳。谁没有个落难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银巴大哥的命也够苦的了。中年丧妻,儿子又不孝,孤苦伶仃得太可怜了。”阿妈康姆接着说,“我们一起在玛曲村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实在不忍心你们中的任何人受苦受难。可我一个女人家有很多不方便!这次帮助银巴大叔,村里流传着我和银巴大叔的许多流言蜚语,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康姆妹子,在我心中你是个善解人意、可亲可敬的女人!”金巴大叔点完最后一盏酥油灯,看着阿妈康姆说,“爱嚼长舌的人总会有说不完的流言蜚语。只要我们理解你,你的儿女支持你就够了。”

        阿妈康姆不说话,默默地站在佛像前借着酥油灯微弱的光亮,揩拭供桌上盛圣水的铜碗。

        “依我看,你和银巴大哥再续前缘,由我们几个老伙计一张罗,你们就住在一起生活吧。”金巴大叔偷偷瞟了一眼阿妈康姆后说,“这样一来免得那些长舌婆们说闲话,你们两个人也互相有个照应。”

        阿妈康姆不说话,依旧默默地揩拭供桌上盛圣水的铜碗。

        “你考虑考虑吧。我这就过去照顾银巴大哥。”

        金巴大叔离开后,阿妈康姆独自跪在白度母神像前,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眼前又出现了银巴大叔那双充满哀求而又浑浊不堪的眼睛。

        泪水从她那浑浊而又凄楚的眼眸中滚落了下来……

……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12期(责任编辑:杨玉梅  张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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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有年,藏族,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中国民族报》《文艺报》《边疆文学》《西藏文学》《青海湖》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石头村里杏花开》、中短篇小说集《温暖的羊皮袄》等;译作有长篇小说《悲鸣的神山》、中短篇小说集《南色小说集》《平凡人生》和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之《比热山羊宗》《象雄珍珠宗》《吉日珊瑚宗》《雪山水晶宗》《天竺佛法宗》等。长篇小说《石头村里杏花开》入选2021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