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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重的雾气蛛网一样罩在天地之间。

        雾气中,黎明前幽暗的林间小路变得更加晦暗不明。

        我们背着行囊,粗重的脚步声此刻好像被浓雾吸食了,没有一点声响。只有前面探路的猎狗黑豹急切的狺狺声若有若无,像大地的叹息。

        我们默不作声,快步前行。像沉溺水底的人,迫不及待的想要走出这雾气弥漫的漆黑森林。

        终于,森林的边缘有了淡淡的灰白色光亮。

        曙光中,群山的轮廓逐渐清晰,幽深的谷底也传来了河水奔流的声响。这声响,让死寂的山林有了些许生气。

        馋猫松部丹真一屁股坐在露珠闪烁的大青石上,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妈的,终于走出了那该死的林子!我都快闷死了!”

        “是啊,你们一声不吭,我都要吓尿了!”小丫头索朗仁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细细的身子像风中的碱草一样微微颤抖着。

        “我也好紧张,你们知道吗?刚才,我突然想起了《奥秘》里所写的黑竹沟,太恐怖了,这会儿我都觉得自己的头皮在阵阵发麻!”我长长吐了一口气。

        “啥子黑竹沟、白竹沟?你这个书呆子,想法就是多。这里可是死过很多人的虹桥沟!”棒老二达都沙甲拍了拍手中的猎枪,一脸的得意,“知道吗?我们没有在林中遇见那些冤死的鬼魂,全靠这杆猎枪,辟邪!”

        “萨迪阿郎,讲讲黑竹沟是咋回事嘛?”小丫头索朗仁称满眼好奇。

        我便绘声绘色的把《奥秘》里看到的关于黑竹沟诡异恐怖的故事讲了一遍。

        “连猎人和猎狗都在了山沟里出不来了?”棒老二达都沙甲瞪大了那双牛眼,抓紧了套在猎狗黑豹颈上的绳索。


        我们几个是寨子里的老庚,也就是同龄。从能够走路开始,我们几个就和寨子里的小猪小狗一样,成天滚爬打闹在一起。

        我们这里有一个习俗,喜欢给人起绰号。

        每个人通过自己的长相性格和言行爱好,都会得到一个贴切的绰号。时间长了,大家就只记得绰号,真正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在大家眼里,人和花草树木一样,名字,不过就是个代号。

        矮墩墩胖乎乎的松部丹真绰号馋猫。他好像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这可不是一个容易医治的毛病。春天,田地里刚冒出来的蚕豆苗、地垄里还带着水泡只有核桃大小的土豆、铅笔粗细还看不出形状的萝卜,小溪边的石杆菜、林子里的杉木菌扁担韭,甚至是浑身带刺的荨麻,都是他的食物。家里珍藏着过年才能拿出来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的那丁点儿腊肉香肠他无法得手,就偷偷的割一段还残留着粪便的猪大肠,跑到我家火塘来烧烤,看着他满嘴流油、龇牙咧嘴大口啃食的模样,我们也是一脸的惊骇和羡慕。“唉,可怜的孩子,他不是饿死鬼投胎就是馋猫转世!”大人们摇着头,不再追究。松部丹真的绰号馋猫由此而来。

        细手细脚奶里奶气的索朗仁称,从小被奶奶带大。他一见生人就脸红,就会躲到奶奶背后。天一擦黑,他就不敢出门,活脱脱一个小姑娘。在夜晚野孩子满天飞的寨子里,他的行为简直就是个笑话,索朗仁称就有了一个他极不喜欢的绰号——小丫头。

        达都沙甲的父亲是寨子里的队长,家境殷实。加之能干的汉族外公在院子里养了五桶蜜蜂,十来只鸡。吃蜂蜜是家常便饭,听说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外婆还要煮一个鸡蛋在他膝盖上来回滚动后让他吃下,说是可以让他的骨头硬邦。营养丰富的达都沙甲牛高马大,横冲直撞。过去,虹桥沟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路,多出强盗(我们这儿称强盗为棒老二)。达都沙甲的身板和言行,为自己换来了棒老二这样一个绰号。

        我们四个老庚中我的绰号得的最晚。上小学后,我对文字有了极大的兴趣,除了课本,凡是有字的东西我都格外的喜欢。每天一放学,我的几个老庚便提着撮箕背上背篼,忙着去打猪草拾牛粪捡干柴,而我却捧着课本或一张旧报纸呆坐着不动。在为生计奔忙的年月,我的这种逆天举动经常引起奶奶的打骂和邻居们的耻笑:“农村娃娃不该有干部的做派!再这样下去,这孩子就废了。”小学毕业我考上县中,我的三个老庚都辍学回了家。寨子里的人普遍认为读书就是不爱劳动的人干的事儿,就像那萨迪阿郎,天生就是个无用的书呆子。


        天空逐渐由灰白变为轻蓝,群山的轮廓慢慢清晰,河对岸的森林中缕缕薄雾如烟,河流上游的雪峰在晨光中晶莹闪亮,我们目的地就在那座名叫萨迪贡巴雪峰下的远牧场。

        我们从身后那片森林中出来,沿着半山腰那条小路,开始朝那遥远的雪峰进发。

        “嗨,书呆子,县城的女孩漂亮吗?”棒老二达都沙甲回过头来笑道,“听说她们的脸白得像牛奶,浑身槐花一样香?”

        “我咋知道?我是去读书不是去看女孩的!”棒老二这番话弄得我脸烫乎乎的。

        “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书有什么看头?那东西我一看就头晕,就想瞌睡”。棒老二诡秘的笑了笑,“莫非,你小子还惦记着我们寨子里的漂亮姑娘?”

        “就是哇,那年我们在梅朵盖碧草坪放羊,我们寨子的美女梅朵拉姆和书呆子比赛摔跤,他故意输给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压在他身上,他却死猪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高兴死了!”馋猫兴奋地说,“还有,书呆子到县城读书那天早上,我看见梅朵拉姆在送行的人群中偷偷抹泪。”

        “去你的馋猫,净瞎说!”不待我解释,棒老二就在馋猫屁股上踢了一脚。“我看到了,是一只蚊子飞进了梅朵拉姆的眼里。”棒老二开始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着,硬着脖子说,“再说,她凭什么为书呆子掉眼泪呀?”

        馋猫回头狠狠剜了一眼棒老二,揉着屁股骂道,“棒老二,你激动什么?梅朵拉姆又不是你媳妇!”

        梅朵拉姆的确是我们寨子的美女,从十二岁开始,每年春耕仪式都是她牵第一头耕牛下地开犁,已经连续牵了三四年。对一个少女来说,这就是极大的荣誉,牵牛少女!那不只是简单的属相问题,更主要的是,她得有美丽智慧和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健康体魄。

        每年春耕仪式,几乎都由棒老二的阿爸来扶辕开犁。喇嘛卦象里的人选好像也是与女人的美丽和男人的权势紧密相连,似乎只有这样,那些懂得人情世故的灵性种子,才会适应风雨变幻的生存环境,取得一个好收成。


        馋猫说的是真的。

        那是两年前夏天的暑假里,寨子上的小孩们把山羊和家猪赶到梅朵盖碧草坪上去放牧。夏日漫长,无所事事,大家就在开满野花柔软如毯的草坪上追逐奔跑摔跤。

        “书呆子,我们的美女要跟你摔跤。”我捧着一本书正呆坐在杉树的阴凉里,几个小女孩跑过来把我拽出浓密的树荫,拉到如毯的草坪中央。

        梅朵拉姆早已张开双臂摆好了架势,红红的脸蛋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一阵呐喊声中,梅朵拉姆抓住我的双肩一阵旋转,猝不及防的我四仰八叉的摔倒在柔软的草坪上。梅朵拉姆脸对脸趴在我身上,呼出的热气,有一股初春时桦树汁的芳香甘甜味儿。我出神的望着那漂亮的脸蛋,感到她那热乎乎的身子也有了一股槐花的香味。

        我没有挣扎和反抗,我一点儿都不想动。直到梅朵拉姆在欢呼声中站起身来走向另一个对手,我依然躺在草坪中一动不动,像一条脊椎脱落的蛇。我感到自己的骨头被摔碎了,浑身酥软。

        我静静的躺在草坪上,望着头顶空洞的蓝天。

        一朵洁白的云钉在那无边而深邃的蓝空中,孤寂如此时的我。这个在学校倍受老师喜欢,在寨子里却不受待见的书呆子,多像那朵孤独的云啊!想到这里,眼里的天空就逐渐模糊起来。

        “别看他每次儿童节都得奖,这孩子那么痴迷书本,如果走不出这个寨子他就废了!”梅朵拉姆阿爸那句话又在我耳畔回响。

        刚才,梅朵拉姆从我迷离的眼神中一下子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上的花草,头也不回地走向下一个对手。我像一只刚被剪掉毛的绵羊,被丢弃在了一旁。


        “棒老二说得对!”我说。

        “馋猫说得没错”。小丫头悠悠的说,“梅朵拉姆很喜欢读书,她说她羡慕书呆子成绩好,只是她阿爸反对她读书。她阿爸说,读书会把人的骨头读软,把人变懒,那样的人在我们寨子里一点用处都没有!”

        “梅朵拉姆的阿爸说得好!”棒老二举了举结实的右臂,“在我们这儿,没有强壮的身体能做什么?”

        “听说梦笔山牧场的扎西家托人说媒来了,想要娶梅朵拉姆。”小丫头细声细气的说,“扎西家有一百多头牦牛,三百多只绵羊。娘的,才下户几年啊,他们就富成了那样!”

        “呸!他休想。”棒老二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再说,梅朵拉姆还不满十五岁,只比我们几个大一岁呀。”

        “听说他家已经收下了媒人的礼物,可梅朵拉姆不答应,她想去区中读书。”馋猫说。

        “他那愚蠢又贪心的阿爸不会答应的,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读书,最喜欢的是钱!”小丫头一脸鄙夷。

        “要不,请你阿爸去劝劝梅朵拉姆的阿爸,他是我们的队长,说话一定管用”。馋猫狡黠的眨了眨眼睛,“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别让梅多拉姆被外人给抢走了。”

        “我阿爸?他早就不灵了。自从下了户,大家各干各的,哪有时间和心思听他说话?如今,他一年到头开不了两次会,郁闷得都快成哑巴了。”

        “为了自己的儿子,他肯定会亲自出马”。馋猫笑道,我和小丫头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杂毛,给老子设套嗦!”棒老二脸变得通红,给馋猫屁股上一枪托。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们家没有扎西那么多牛羊,不过,为了寨子的荣誉,我也不会让那小子得逞的!”

        “你这个棒老二,我又不是扎西,打我干嘛?有本事去打那小子呀!”馋猫回过头来骂道。

        “会的,老子会的!咱们就等着瞧吧。”棒老二冷冷的说。

        “快把黑豹放了吧,兴许它会发现猎物呢。你们看那些树枝和草尖上闪烁着珍珠般的露珠,猎物的气味一定还留在上面。”见气氛有些凝滞,我赶紧转移话题。

        “别那么文绉绉酸溜溜的,不就是放个狗吗?说那么复杂”。棒老二蹲下身,取下套在黑豹颈上的牛皮项圈。

        这个名叫黑豹的猎犬是啻嘎尔河两岸最好的猎犬,几年前棒老二的阿爸用一头大耕牛从下游的大山里换来,那个地方以出好猎犬闻名,而黑豹又是那些猎犬中的佼佼者。

        黑豹绕着棒老二转了一圈,低下头嗅起来,它飞快的摆动着尾巴,发出了急切的哼哼声。接着,就箭一样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山湾后边传来了黑豹紧密的吠叫。

        猎犬黑豹的叫声一会儿下到谷底,一会儿又上到了对面山上的密林当中,很快又翻过了高高的山脊。我们兴奋又急切的眺望着,却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猎物,也看不见猎狗。

        “放心吧,伙计们,要不了几个回合,那个家伙就会被黑豹给逮住的。”棒老二望着对岸吠声密集的森林,一脸镇定,话语里满是自信和骄傲。

        又过了一会儿,狗叫声从对岸来到了山湾的密林当中。

        在那里,狗叫声更加密集,不再游动。

        “好了,猎物被黑豹给困住了!”棒老二兴奋的说。

        我们紧跟着棒老二朝密林中跑去。

        在一棵形如拱桥的云杉树上,一只麝颤巍巍的站在上面。

        麝前蹄爪搭在树桠上,后蹄爪用力的蹬在倾斜的树干上,呲着两根银白色的獠牙,一双乌黑而惊恐的眼珠里映照着树下狂吠的黑豹的影子。

        棒老二慢悠悠地装好火药和铅弹,端起猎枪,瞄准几米开外的麝。

        一声沉闷的枪响,麝重重的掉了下来,它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扑上去的黑豹一口咬断了颈脖。

        “嗨,运气太好了,是一只麝香!”棒老二取出腰刀,小心的割下麝肚脐上那坨麝香,从帆布背包里取出一张发黄的油布,包好。又掏出一个小口袋装上,放进了背包。

        “今天晚上我们可以打牙祭了!”馋猫一脸兴奋,掏出腰刀开始肢解麝。

        很快,麝就收拾好了。

        麝的皮子剥下来卷成筒放进了棒老二的背包里,这是很好的东西,可以用来做衣服,靴子。麝的内脏和肠子丢弃在杉树后的杂草中,很快,那里就腾起蚊蝇的烟雾,响起了嘤嘤嗡嗡的声音。森林上空也有了乌鸦盘旋,再远一点的天空,有几只秃鹫正在赶来。

        馋猫和小丫头从溪边摘来几片蒲扇一样硕大的马蹄莲,这是牧民们经常用来包裹酥油奶渣的好东西,马蹄莲光滑冰凉的叶片,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淡淡清香。

        我们用马蹄莲包好麝肉,装进背包,从林间出来,返回原路。

        又翻越了几道沟梁,我们才在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溪边坐下来,开始打尖。

        “你俩牙痛一样一路不停叫唤,不晓得那些小溪边不能停留吗?”棒老二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盯了一眼馋猫和小小丫头,骂道:“你俩就知道饿,在那些地方休息,你们还没有吃到馍馍,倒先成了蚂蝗的馍馍!”

        “哎呀,我好像遭了!”说到蚂蝗,馋猫惊叫一声,挽起裤腿。他肉嘟嘟的小腿上,一条吃饱了血的蚂蝗也变得胀鼓鼓的了。

        小丫头赶紧从包里抓出一点盐巴撒在蚂蝗身上,不一会儿,那黑乎乎的家伙就掉落在地上。

        “我叫你喝老子的血!”馋猫捡起一块石头,拼命的砸着地上缓慢蠕动的蚂蝗,蚂蟥的血溅在了他脸上,他又骂骂咧咧地擦拭着。

        我们几个也赶紧检查,看是否有蚂蝗粘在了身上。

        一条纸烟长短的黑色家伙,正在我的鞋帮上蠕动着慢慢爬行,我连忙用树枝把它拔下,扔进哗哗流淌的溪水中。

        黄昏时候我们来到了冬牧场。

        历经风吹日晒的杉木牛栏,在夕阳里发出银灰色的光亮,散发着淡淡的甘甜味儿,干石砌墙盖着木瓦的屋子,站在那里,像个热情又木讷的主人。

        门没有上锁,棒老二伸手探入门框右边的洞口,打开门闩,我们就像主人一样进到屋里。

        这时节是夏天,牧场主人正在遥远的夏牧场上。

        为了给过往借宿的人提供方便,牧场主人在迁往夏牧场前,在屋里准备了一些引火的干树枝,一堆劈好的柴禾,在火塘边的石龛上还留下一只茶壶,一盒火柴,四五个有些脱瓷的茶碗。

        “我们也不能光占主人的便宜,趁现在天还没有黑,去捡一些柴禾回来。”棒老二放下背包,扫视了一圈。

        “好,这个主意好。”我们三个放下身上的背包,连声附和。

        “干脆这样,馋猫好吃又会做吃的,你就在屋里做晚饭,我和书呆子去捡柴,小丫头去打水,顺便摘些野火葱回来。”棒老二真有他阿爸的基因,尽管有时显得粗暴和蛮横,考虑起问题来却是那样周全,安排什么都有条有理。

        我和棒老二背着一大捆干柴回来,老远就闻到了石屋里烤麝肉的香味。

        麝肉已被馋猫烤熟,火光中,馋猫和小丫头满脸红光,正出神的望着那滋滋冒油的烤肉。

        “你俩终于回来了,看着烤肉滋滋作响,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馋猫满含着口水的嘴巴,说出的话有些含混不清。

        “别着急,我这儿还有好东西!”棒老二从背包里取出一瓶江津白酒,在火光中摇晃。“这么新鲜的野味,怎么少得了酒呢?”

        “嚯!江津白酒。”馋猫两眼放光,一脸惊羡。

        “这是我阿爸的老窖,我给他偷了一瓶。”棒老二一脸得意。

        足足有60度的江津白酒,是当时最好的白酒,不仅价格昂贵,而且很难买到。十三岁的我虽然不知酒味,但是总能从大人们嘴里听到对它的赞美和渴望。

        不待棒老二打开酒瓶,馋猫就把四个茶碗摆放在他跟前。

        棒老二抬头瞅了一眼馋猫,笑道:“你这个馋猫,只有说到吃说到喝你才这么利索!”

        “这个时候都不利索,那还有什么值得我馋猫奔忙的啊?馋猫盯着棒老二手中的酒瓶,咽了一下口水。

        “我不喝。”我拿起一个茶碗,想起绰号酒鬼的阿爸醉酒的样子,我对酒充满了厌恶。

        “我也不喝。”小丫头在火光后细声细气的说。

        棒老二楞了一眼我和小丫头,脸上有了愠怒之色,“你俩究竟是不是男人?”

        “我还在读书,学校不准喝酒。”

        “读书就了不起吗?在这深山老林中,少给我说读书那些破事儿!还有你,小丫头,你没喝过酒?今晚就叫你尝尝酒的味道。”

        棒老二从我手中夺过茶碗,放在脚跟前,咚咚咚咚的倒起酒来。

        “我说过,酒和菜是一家人,要想吃烤麝肉,就得喝酒!”

        “是呢,俗话说,有酒无菜,拿故事来摆;有菜无酒,就是一条猎狗!”馋猫附和着说。

        我和小丫头面面相觑,迟疑片刻,端起了酒碗。

        “来吧,我们几个老庚在这样的地方喝酒,这辈子是第一次,说不定是最后一次呢,太难得了。”棒老二端起酒碗环视一周,愠怒的脸上有了笑容,言语也格外感人。

        我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火一样从喉咙往下窜,从胸膛一直燃烧到胃里。刺激的气味直冲鼻腔,眼泪唰的一下子流了出来。我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张着嘴巴不停的向外哈气,双手使劲煽动着,想给灼热的嘴巴找些凉风。

        小丫头在火光背后猛烈的咳嗽,看得出来,他也受到了烈酒的刺激。

        “哈哈哈,两个草包!”棒老二快笑出了眼泪,扯下一块烤肉塞进嘴里,“要知道,烈酒跟美女一样,都是男人应该喜欢的宝贝。”

        “嗯嗯,是咧是咧!”馋猫嘴里塞满了烤肉,不停的点着头。

        “可是,可是我实在喝不下这么多白酒!匀一点给你好吗?”我望着棒老二,一脸祈求。

        “好吧,你这个可怜的书呆子。”棒老二摇摇头说,“我是很公平的把这瓶酒分给了大家的哈,你自己不行可别怪我贪心。”

        “不会的不会的,我感谢还来不及呢。”我端起酒碗,给棒老二倒了一大半。

        小丫头也如法炮制,把大部分酒倒给了馋猫。

        几口酒下肚,我头开始眩晕起来,觉得那液体不再像火一样炽烈了。

        “哎,书呆子,讲讲县城里的那些新鲜事儿吧。城里的姑娘皮肤真的像牛奶,身上有槐花的香味?”棒老二笑道。

        “你晓得,我眼里只有书,姑娘确实没有认真看过。不过,城里的确有许多我们这里没有的新鲜玩意儿。”我端起酒碗,主动呷了一口。

        “讲讲,讲讲!”火塘边六只闪亮的眼睛盯着我,异口同声的说。

        “县城里放的电视剧济公活佛太好看了,那个济公看上去邋里邋遢、疯疯癫癫,神通却大的很,他可以让死人活过来,把那些贪官和财主玩得团团转。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讲得兴起,我还哼唱起了电视剧的主题曲。“还有,县城道路两边高高的电杆上都有电灯,天一黑就亮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熄灭。我们班主任老师家里有一部电话,那天我去交作业,正遇上他北京读大学的儿子给他打电话,几千公里外的人说话就像在身边一样。”见他们满眼好奇,我滔滔不绝的讲着,停不下来。

        那时候我们寨子还没有通电,平常照明都是用松明和晒干的箭竹。遇上婚丧嫁娶和逢年过节,就点一盏煤油灯,家境稍好一点的会点一只蜡烛,仅此而已。就像此刻的夜晚,我们只有透过跳跃的火光来看彼此隐隐约约的脸上或明或暗的神情。

        棒老二闪烁着好奇光芒的眼睛暗淡了下来,我知道,一定是因为听说县城有彻夜通明的路灯,刺痛了他的心。

        “听说县上要在梦笔山修电站了。到时候,我们家家户户每晚都有太阳一样明亮的电灯,也可以看电视了。”我连忙补充说。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小丫头悠悠的说。

        “快了,我初中毕业后争取回来发电,给大家输送光明。”我充满豪情的说。

        我的这番酒话调动了大家的情绪,火塘边的气氛也开始活跃起来。

        “还是说说梅朵拉姆吧!”馋猫抹了抹油浸浸的嘴巴说,“听说她吵着要到区中读书,是不是也嫌我们这里没有电啊?”

        “不会,她应该是没有看上扎西,我觉得她喜欢书呆子。”小丫头笑眯眯的望着我说,“每年儿童节书呆子上台领奖,她看书呆子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

        “不要胡说,小丫头。你们知道,除了读书,我对其它都没有兴趣,就是白痴一个。”我感到脸在发烫。

        “书呆子说得对。小丫头,你懂什么?”棒老二伸手在小丫头裆里抓了一把,冷冷的笑道,“你下边还是光杆杆,跟你嘴巴一样毛都没有一根,懂什么男女之事?”

        小丫头痛得尖叫一声,呲牙咧嘴的骂道,“棒老二,你这个骚黄牛,你那么激动,莫非你喜欢梅多拉姆?”

        “那又怎样?”棒老二端起酒碗猛喝一口,一脸的怪笑。

        “今天那坨麝香好大,至少要卖七八百块钱,乡上的商店里在卖一种十几元一双的回力鞋,雪白的鞋帮上还有两条红杠杠,好看惨了!”馋猫望着一脸怪笑的棒老二,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动着。“要是我们一人买一双穿,那多提劲儿啊!”

        “提劲儿?提个鬼的劲儿!我说过,那坨麝香你们就别惦记了。”棒老二撇了撇嘴。

        “俗话说‘上山打猎,见者有份’嘛。那鞋子真的好看,上次扎西到梅朵拉姆家去穿的就是那种鞋,人都显得更高了。”

        “你这小丫头,开口闭口扎西扎西,扎西是你阿爸吗?”棒老二一下子暴怒起来,“什么上山打猎见者有份?猎狗是老子的,子弹、火药、猎枪是老子的,麝也是老子亲手打死的,你有肉吃就不错了,干嘛还苍蝇一样嗡嗡个没完?”

        小丫头张大了嘴巴,惊恐的望着棒老二,眼里闪动着亮亮的水光。

        “还有你馋猫!”棒老二指着火光后的馋猫说,“原以为你只是个贪吃贪喝的家伙,结果你贪得还挺多哇!”

        火光暗淡下来,屋里一片沉寂。

        我趁起身添加柴禾的当儿,偷偷扯了扯棒老二的衣袖,悄声说,“怎么搞的?你把他俩给弄伤心了。”

        火再次燃起来时,棒老二端起了酒碗:“你俩也别怪我脾气不好,棒老二这个名字不是那个都能得的!”他喝了一口酒,转身从包里取出那筒麝皮递给小丫头。“这个给小丫头,他奶奶可以硝了做靴子和纽扣,他家的情况我们都是都是知道的,这次到远山也是为了他家的事”。

        小丫头接过那筒麝皮,垂下头,真就小女孩一样开始嘤嘤哭泣。

        “麝香你们就别惦记了哈,我要存起来,老子争取到二十岁就存够二十个麝香。老子要当万元户,要超过扎西家!”棒老二端起酒碗,猛喝了一口。


        我想起了昨晚在小丫头家的情形。

        小丫头的奶奶特意做了几个过年才能吃到的白面馍馍,郑重的在馍馍上加盖了家族的印章,还在烫乎乎的白面馍馍里放了新鲜酥油,弄了一大盘腊肉炒酸菜,烧了一壶浓酽的马茶。

        小丫头的奶奶坐在火塘边捻着羊毛,慈爱的看着狼吞虎咽的几个小家伙,她叫小丫头请我们几个老庚到远山牧场去找她家唯一的那头耕牛,准备卖了还债。

        小丫头八岁那年,母亲得了重病,父亲好不容易找到一辆便车到自治州医院,结果在梦笔山上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撒手西去,留下可怜的一老一小。原来就内向胆小的小丫头,变得愈加沉默和腼腆,除了我们几个老庚,他基本不和别人说话。

        几天前,梦笔山上放牧的扎西的父亲突然来要账,说小丫头的父亲生前欠了他五百元。

        “小丫头的阿爸以前没有说过这事,他们欠条没有一张,证人也没有一个,过了这么多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听了小丫头奶奶的讲述,我有些激动的说。

        “他说有就有吧!我相信他不会欺骗一个孤寡老人,更不会欺骗一个无辜的亡魂。”小丫头的奶奶淡淡的说。

        “你们也是太善良了,有些人为了钱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我想说没有依据,扎西家这笔债是完全可以不理会的。见小丫头奶奶一脸的坚定,没有说出口。

        “我相信自己的儿子,不管这笔债是不是真的有,我们可是讲信用的人,我不能让我可怜的儿子儿媳被人戳背脊骨,在地下睡不安宁!”

        “卖了耕牛,今后耕地咋办呢?”小馋猫停下了吃食,脸上有了一丝担忧。

        “到哪个坡唱那个歌吧,小丫头有你们这些好老庚,我们寨子的人又那么好,会有办法的。”

        “扎西家不是有那么多牛羊吗?他们咋还催命一样逼得那么紧啊?”棒老二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一脸愤慨。

        “孩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理。人家有权这样做。”小丫头的奶奶慈爱的看着棒老二。

        “他们不是不知道你们家的情况,还那么狠心,简直就不是人!”棒老二骂道。

        “别说了,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还债,是我们的本分。”

        小丫头家里那头耕牛我们都熟悉,高大健硕,全身漆黑,额头上有碗口大一撮白毛,像月亮挂在漆黑的夜空。它的名字叫泽拉,就是月亮的意思。泽拉是寨子里少有的力气大脾气好的耕牛。那头勤劳的耕牛,正如它的名字泽拉,是小丫头家暗夜一样贫寒无光的日子里的一轮明月。有了它,就有了些许清辉和希望。而现在,为了还债,它要被卖掉了,或许很快就会被扎西家宰杀。那轮月亮离他们而去,他们的生活将会陷入怎样的清冷和暗淡?不知道小丫头怎么想,我却有些伤感起来。


        酒劲慢慢上头,我的眼睛睁渐渐睁不开了,一仰头,躺倒在那铺满干草的地铺上。

        清晨,密集的鸟叫声把我们唤醒。

        小丫头已经生好火,把茶烧开,火塘边烤好了小丫头奶奶为我们准备的白面馍馍。

        吃过早饭,我们开始朝萨迪贡巴雪峰前进。

        现在是夏天,牛羊都去到了海拔更高的地方。像泽拉那样健硕的耕牛,很可能爬到了萨迪贡巴雪峰满是流沙和砾石的悬崖下去舔食美味的岩盐。要是那样,我们还得走上大半天。

        河谷如烟的薄雾慢慢从树梢向上攀升,云雀和画眉鸟的鸣叫此起彼伏,三棵有些干枯的高大柏树上,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鹊正起起落落,发出嘎嘎嘎嘎的笑声。

        今天是个好天气,也一定有好运气。

        因为天气好,也因为喜鹊的欢笑,大家心情格外好起来。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馋猫一脸神秘。

        “昨天晚上你跑马啦?”棒老二嬉笑道。

        “什么跑马?”我们三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哈哈哈哈,你们这三个怂包,根本就不是男人。”棒老二笑得快直不起腰来,“那是男人开始长大的标志,是一种让人想飞的舒服!”

        说实话,虽说我们都是同龄人,但棒老二家景好,营养充足,发育得也很好,比我们足足高出了一个头。我们四个老庚当中,只有他下边有了黑乎乎的东西,嘴角也长出了细细的绒毛。他说那种让人想飞的感觉,过了四五年我才体会到。

        棒老二说得再玄乎,我们不能感同身受,也就没有了兴趣,倒是被馋猫的好消息给吸引住了。

        “说吧,什么好消息?”我和小丫头一脸急切。

        “告诉你们吧,梅朵拉姆就在夏牧场。”

        “你咋晓得?我只知道你的鼻子对食物敏感,”棒老二脸上荡起了笑容,半信半疑的说。

        “她就在她舅舅三郎彭措家。”

        “你昨晚做的梦吗?”棒老二一脸怪笑。

        “不,是前天下午我姐姐给我说的。她知道我们要帮小丫头去远山牧场找牛,说梅朵拉姆也在她舅舅家帮她表妹挤牛奶,她的舅娘又生了个娃娃。”

        因为梅朵拉姆,我们改变了路线。

        小丫头虽然着急,见棒老二和馋猫吵着要到三郎彭措家喝茶吃午饭,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随着海拔升高,大山逐渐开阔,前面出现一个又一个缓丘式的草甸。

        按照棒老二的意见,我们从低洼处沿溪流而上。

        那儿里可不是是牛羊喜欢呆的地方,但是顺流而上,就可以到达三郎彭措搭在溪边的黑帐篷。

        我们离开小路,来到洼地溪流边。

        从高远处晶莹雪峰流下来的涓涓雪水,随着地势平坦开阔,在乱石间奔突流淌。偶尔从光滑青黑的砾石上翻过,绽开朵朵白色的水花,微微晨风中飘荡着鱼腥味的水汽。雪水潜流的草地上面,植物格外茂盛,一大朵一大朵黄色、紫红色的绿绒蒿,在清晨干净透明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艳丽,一丛丛白色的羌活花散发出让人兴奋的香味。

        这是通往三郎彭措夏牧场驻地黑帐篷的道路,虽然崎岖难行,一路风光却还不错,我们兴致勃勃的一路向前。

        我们在高低不平、暗流涌动的洼地行进了两三个小时,鞋子和裤子都快湿透的时候,前面的缓坡背后传来了藏獒低沉的吠叫声。

        转过那块缓坡,黑帐篷出现在我们眼前。

        黑帐篷上正升腾着一缕蓝色的炊烟,刚挤完奶的牦牛,走出半人高的石墙牛栏,发出了重获自由的哞哞欢叫,身后跟随着甩着尾巴上蹿下跳调皮的牛犊。

        听到藏獒的吠叫,三郎彭措走出帐篷迎住我们。

        梅朵拉姆和表妹央金在晨星和露珠中开始挤牛奶,忙到太阳升起,回到帐篷,又忙着打酥油。他俩把带着牦牛体温的牛奶倒进木桶里,手握一根底部带有小圆轮酒杯粗细的木棍,打茶一样不停的上下抽动,然后将搅拌好的牛奶倒入银灰色的分离器中。蹲下来,开始摇动分离器的手柄,分离器的叶片转动着,脱脂的白色牛奶和黄澄澄的酥油就各自流进大小不一的两个盆子中。

        见到我们,梅朵拉姆十分高兴,不等舅舅招呼,放下手中的分离器,给我们倒上热气腾腾的奶茶。

        我们喝着奶茶,看梅朵拉姆和表妹央金打酥油。

        晨光穿过牛毛帐篷细密的缝隙,根根光线雨丝一样洒落在梅朵拉姆和央金身上。梅朵拉姆和表妹央金戴着红头巾,梅朵拉姆脸红扑扑的,胸前有了两个苹果大小的凸起。这凸起,使她的身材显得更加婀娜,她上翘的鼻尖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晨光中亮闪闪的。

        躺在帐篷里边熊皮上正坐月子的央金的阿妈,说了句什么。央金就走过去端来几个盛好糌粑酥油和奶渣的茶碗,放在了我们跟前,“阿妈说,都快晌午了,不能只叫你们喝水,你们几个将就打个尖吧!”

        我们朝央金的阿妈欠了欠身,满脸堆笑的看着央金和她表姐梅朵拉姆,连声说,“谢谢,谢谢!”

        “梅朵拉姆,你什么时候回家?快开学了哟。”想到全县学校的农忙假没有两三天了,我问道。

        “不回去了!”梅朵拉姆摇动牛奶分离器的手停了下来,眼里有了泪光。

        “你,你究竟咋啦?”棒老二结结巴巴的说,一脸焦急。

        “我阿爸不叫我上学了!”梅朵拉姆着站起身,快步朝帐篷外走去。

        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后,梅朵拉姆的舅舅三郎彭措取出一条风干牛肉和一盒火柴送给我们,说一路上会用得着。

        离开帐篷时,三郎彭措望着我们意味深长的说,“孩子们,这个季节找牛,你们不应该走这条路,除非你们想来喝茶。不过,我是很欢迎你们这些小伙子来做客哦。”

        三郎彭措一直想要一个男孩,妻子怀了三四胎都是女孩,这次终于有了一个带把的,见到我们几个男孩,他心情格外的好。

        前往萨迪贡巴雪峰的路上,大家的情绪有些低落。尤其是棒老二,一声不吭。

        我们分成两组去找牛。

        棒老二和小丫头一组,沿着溪流向上到萨迪贡巴雪峰的悬崖。我和馋猫向下折回一段路程,然后向上攀爬,最后在雪峰的垭口见面。

        “棒老二还挺狡猾的,让我俩走三角形的两边,绕那么大个圈子!”我有些不满的对馋猫说。

        “书呆子,你咋那样说呢?”馋猫诧异的看着我,“什么三角形四角形?我觉得,你到县城以后想法是比我们多了!”

        “我说错了吗?我俩要比他们多走将近一倍的路!”

        “他们走的路全是流沙和砾石,还要攀爬悬崖,比我俩危险得多!棒老二说,你和我身体都差,怕出事,才让我俩走平缓的草地。”馋猫顿了顿说,“别看棒老二嗓门大,动作粗暴,他的心其实很软!”

        “哦!是这样。”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知道吗?”馋猫看着我,“小丫头父母的葬礼上,我看见棒老二哭得比谁都伤心。”

        那次葬礼我也在,年幼的我只是懵懵懂懂的看着大人们摇头叹息,悄悄抹泪。却一点都不知道伤心,当然,我也没有看见棒老二哭。

        “你不知道吧?那次葬礼后棒老二再也不欺负小丫头了,他还告诉我,今后谁敢欺负小丫头,他就和他们拼命!”

        “哦,是这样。”我点了点头。

        “书呆子,你真的不喜欢梅朵拉姆”馋猫突然站住,回过头,盯着我。

        “怎么又提到她?”我淡淡的说,“不过,今天看到她那模样,还是挺可怜的。她想读书,他阿爸又不准!”想到梅朵拉姆不能继续上学读书,我的心有些刺痛。

        “可我知道,她是真的喜欢你。”馋猫叹了口气,“我阿妈说得对,漂亮的女人命都不好!”

        “莫非你喜欢梅朵拉姆?”馋猫反常的言语让我有些迷糊。

        “实话告诉你吧!不只是我,棒老二,小丫头都喜欢她。可她咋会喜欢矮墩墩圆滚滚的馋猫呢!”馋猫眉宇间写满了忧伤。

        “嚯,真的吗?”馋猫的话让我大为震惊。

        “是啊,梅朵拉姆是我们寨子的骄傲。不管她喜欢谁,都必须留在我们寨子里。”

        “为什么?”

        “有她在这个寨子里,我们活着才有劲儿!”

        “哦!”小丫头这番话让我陷入沉思。


        馋猫还讲起了小丫头奶奶给寨子里还债的事。

        那年初春,刚办完儿子儿媳的丧事,小丫头的奶奶就请上寨子里的会计,怀揣小丫头崭新的作业本,牵着小脸冻得通红的小丫头,挨家挨户家询问儿子儿媳的欠债。

        “求求你们,不要再可怜我老婆子了!我儿子儿媳看病时借了你们多少钱?说个数吧,就算我老了没出息,今后还有这个小丫头嘛!”小丫头的奶奶立着大拇指,一脸的恳切和坚定。

        人们不是摇晃着脑袋,就是哽咽着摆着双手,没有谁承认有债务的事情。

        小丫头跟随奶奶走遍了啻嘎尔河两岸,没有一家人说她的儿子儿媳欠过他们一分钱。小丫头的奶奶心里清楚,儿子儿媳治病过程中是借了他们钱的。尽管大家都穷,也拿不出多少,但每家五块十块是肯定借了的。今天,看到他们家这幅惨状,善良的人们是打死都不会承认这笔债务了。

        傍晚,奶奶牵着小丫头来到残雪覆盖的新坟前,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孩子啊,全寨子的人都免除了你们看病欠下的债,你们就安心的睡吧,轮回的路上你们已经没有负担了。放心吧,这份恩情我和小丫头知道怎么偿还。”


        我和馋猫沿着舒缓的草地朝雪峰垭口行进,一看到牛就大声呼喊“泽拉!”“泽拉!”

        那些埋头啃食青草的牛,听到呼喊,抬头朝我们张望一下,又低下头,慢悠悠的甩着尾巴,继续啃食青草。

        见过一路上所有的牛羊,没有小丫头家的耕牛泽拉。

        我们不会弄错的,山上的每头牛每只羊都有自己的名字,一旦听见呼喊自己的名字,它们就会朝你走过来。就算是不熟悉的声音,它会无动于衷,那也无妨,每只羊的耳朵上都有标记,每头牛的角上都打着火印。

        我和馋猫爬到垭口时,棒老二和小丫头早已等候在那里。

        他俩也没有找到耕牛泽拉。

        悬崖边是有几头健壮的耕牛在舔食岩盐,出乎意料,小丫头家的耕牛泽拉却不在其中。

        “我早就给小丫头说过,我俩都没找到泽拉,你们肯定也找不到。不过,你们的路好走,可以慢悠悠的上来。”

        “泽拉会到哪儿去呢?”我一脸困惑。

        “肯定翻过了萨迪贡巴雪峰垭口,到山后河谷的冬牧场吃肥美的嫩草去了。”棒老二肯定的说,“那些健壮嘴馋又聪明的牦牛喜欢吃头道牧草,经常翻过萨迪贡巴雪峰到山那边的冬牧场。”

        “那咋办?”我和馋猫面露难色。

        “啥咋办?翻过垭口去找呗!找不到小丫头家的耕牛,我们有脸回去?”棒老二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说什么呢?我们就是为泽拉来的!”我和馋猫尴尬的站起来,大声说。

        “那还说个球!走吧。”棒老二起身走在了前面。

        虽是夏天,垭口的风却携带着水一样的凉气。垭口悬挂的五色经幡,在风中哗啦啦作响,这河水般的响声,加剧了风的凉意。

        翻过垭口,是更为陡峭的阴山,满坡的小叶杜鹃闪耀着墨绿色的幽光。杜鹃丛中的小路上,居然还覆盖着没膝的积雪。

        走出那片杜鹃林,来到了一片开阔的草甸,草甸下边是一片浓郁的森林。

        我们坐下来,掏出腰刀,敲打着鞋帮和裤腿上冻结的雪块,朝河滩草地和对面的草坡眺望。

        河滩冬牧场的草地上,有十几头牦牛正悠闲的啃食着嫩绿多汁的头道牧草。

        “翻过对面那座雪峰垭口就是梦笔山,扎西家的夏牧场就在那儿。”馋猫冷不丁冒了一句。

        “你今天是想到那儿去吗?”棒老二白了一眼馋猫。

        “我就是给大家讲一讲,闲聊几句。”馋猫一脸尴尬。

        “聊个锤子!找牛要紧还是你那个杂种要紧?”棒老二站起来,头也不回的朝河滩走去。

        穿过那片浓郁的森林,我们再次出现在草地上。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河滩。

        不出棒老二所料,小丫头家的耕牛泽拉就在河滩那群贪吃的牦牛当中。

        小丫头唤了一声“泽拉!”

        耕牛泽拉抬起头,迟疑片刻,慢慢朝小丫头走来。

        小丫头从背包里抓出一把盐,朝泽拉摊开手掌。泽拉翻卷着猩红的舌头,开始舔食小丫头手中的盐巴。

        小丫头用手抚摸了一会儿耕牛泽拉的头和脸,慢慢从背包里取出连接着绳索的鼻环,套上,把泽拉牵了过来。

        我们在河滩的溪流边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冰凉甘甜的溪水,开始朝半山上那片森林进发,今晚,我们要在那片森林中过夜。

        我们把耕牛泽拉栓在林边的一棵松树上。走进林子,来到一棵四五人合围的巨大红杉下。

        这是一棵两三百年的大树,密集的树枝伸展开去,撑起了一张巨大的伞。经年累月掉落的针叶在地上堆积起厚厚的一层,像厚实而柔软的垫子。

        这棵大树是赶路的牧民和猎人经常歇脚过夜的地方,大树下有一个用三个白石头垒成的三角形火塘,碗口粗的树枝上垂挂着一根带钩的铁丝,上面可以悬挂锅,茶壶或者烤肉。

        我们没想到耕牛泽拉会翻过萨迪贡巴雪山,也没料到会到这样的地方过夜。锅和茶壶都没有带,就连这盒火柴也是梅朵拉姆的舅舅三郎彭措给的。

        棒老二走过去,在旁边的小树上拴好猎狗黑豹。

        我们找来一些柴禾,堆好。

        棒老二掏出火柴点燃引火的干草,一阵青烟过后,柴禾哔哔啪啪的燃起来,火光照亮了我们周边开始昏暗的林子。

        昨晚,麝肉已被我们几个吃了个精光,小丫头背包里只有几个他奶奶为我准备的白面馍馍,好在今天中午,梅朵拉姆的舅舅三郎彭措送给我们了一条风干牛肉。

        棒老二掏出腰刀,把那条风干牛肉切成四段放在火堆旁,“自己拿,别以为我会占大家的便宜。”

        “好的!”棒老二话音未落,馋猫便抓起一段带着黄澄澄牛油的干牛肉,掏出腰刀开始削食。

        我和小丫头相视一笑,各自捡起一段干牛肉,掏出了腰刀。

        “看你那熊样,千万别把舌头咬下来!在这个地方,咬断舌头是会死人的。”看着馋猫那猴急的模样,棒老二笑了笑,捡起剩下那段干牛肉,削下一小段扔给了小树边的黑豹。

        柴火旺起来,火堆旁开始雾气蒸腾,下午冻结在裤腿和鞋帮上的雪块开始融化。

        我感到腿脚一阵阵发冷,脱下鞋放在火堆旁边烘烤。

        “还好,没有下雨!”小丫头庆幸道,“要不,我们会成落汤鸡。”

        “这算什么?”棒老二笑道,“那年书呆子我们在虹桥沟挖羌活,也是住在这样的大树下,半夜下起暴雨,雨水把我们的被子都湿透了,灌满水的被子重得我和书呆子都抬不动,暴雨浇灭了我们的火堆,我们没办法生火,就在被子里坐着泡到天亮,差一点没冻死!”

        棒老二说的是真的。

        小学毕业那年,为了挣学费,我跟棒老二到虹桥沟挖羌活,那次淋雨害得我患上重感冒,好长时间才医治好。

        夜风在头顶的天空中河水一样哗哗流淌,山风从河谷上来,林子里就有了闷雷般的声响,火苗眼镜蛇一样扭动着身子,吐出蓝色的信子。

        扑棱棱一阵声响,一只大鸟飞过树林,落到我们头顶高大的红杉树上,发出了奇怪的叫声。

        “什么东西?”坐在我旁边的小丫头颤声问道,和我挤在了一块儿。

        “猫头鹰呗!大惊小怪的。”馋猫一脸不屑。

        “馋猫,不是你家亲戚。”棒老二笑道,“不是猫头鹰,多半是鹙生。”

        “什么鹙生?”我和小丫头都张大了嘴巴。

        “一种给人带来霉运的家伙,长得很难看,喜欢吃烟子。”棒老二的脸色有些凝重,今晚它栖在树顶上,明早我们醒来就会满眼的眼屎!”

        “那你打一枪,把那畜生赶走吧。”我颤声说。

        “有屁用!树那么高枝丫那么密,浪费我的子弹。再说,长点眼屎怕啥子?擦掉就是了。”

        “听说这沟里有鬼魂?”馋猫吃饱了,开始玄说。

        “当然。你们听说过下户前几年死去的那个猎人黄驼背儿吗?”棒老二揽了揽怀中的猎枪,一脸神秘。

        “知道,听说那个从汉区逃荒来的家伙因为说了一句‘寨子里天天搞运动不抓生产,会饿死人的!’遭到批斗便逃到了山里,在岩洞里呆了几年才死去。”馋猫说。

        “他住的岩洞就在下面不远的林子里,有人看见那岩洞里每晚都有亮光,还听见他半夜三更放阴狗打呼哨呢!”

        小丫头把我的胳膊挽得越来越紧,我也伸出手,抓住了他汗津津的小手。

        第二天清晨醒来,那只奇怪的不祥之鸟早已没有了踪影。

        果不其然,我们每个人眼里都有厚厚的眼屎,好容易才擦拭干净。


        吃了几块白面馍馍,牵上耕牛泽拉,我们走上了回家的路。

        日头快要当顶的时候,我们翻过了萨迪贡巴雪峰,在垭口下边背风的草地上坐下来,休息。

        正坐着,黑豹急切的狂吠起来。

        “有猎物,快把它放了!”馋猫一脸兴奋。

        “你懂什么?”棒老二白了一眼馋猫。

        黑豹的叫声还未停歇,垭口背后便传来清脆的铃声。

        一个头戴毡帽、肩挎猎枪的男人,骑着一匹黑马出现在我们身后。

        来人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我们:“哪里去呀?年轻的小伙子们,莫不是偷牛贼吧?”

        “这是我家的耕牛,他们是来帮我找牛的。”小丫头站起来,一脸认真的解释。

        “嚯,他就是梦笔山牧场的扎西,你们看他脚上那双回力鞋,多漂亮!”馋猫悄声告诉我们,他见过到梅朵拉姆家去的扎西。

        “那么你又是谁?在这荒山野岭搞什么鬼名堂?“”棒老二腾的一下站起身,冷冷的说。

        “你们应该叫我扎西大哥,我从梦笔山牧场来,找我跑丢的几头犏母牛,那可是产奶如泉水的好牛!”来人对棒老二充满挑衅的语气不以为意,大度的说。

        “都这个时候了,梦笔山那么远,今天你回得去吗?”小丫头一脸关切。

        “没事的。你看,下边不就是牧人的帐篷?帐篷里说不定还有漂亮的姑娘呢。”扎西指着河谷小溪边三郎彭措家青烟缭绕的黑帐篷,浪声笑道。

        “呸!他妈的,简直就是一头种牛!”棒老二朝地下狠狠吐了一口痰。

        “这可是一头难得的好耕牛,现在正是夏天,你们赶它下山干什么?”扎西没听见棒老二的咒骂,满脸狐疑的看着我们。

        “还不是为了还你们家的债!拉下山去卖了呗,有什么办法?”馋猫没好气的说。

        “哦!”扎西沉吟道,“欠多少呀?”

        “五百块。”小丫头说。

        “要是那样,你们也别麻烦了,把这头耕牛交给我赶回去就两清了。”扎西笑道。

        “那怎么行?当初没有一张欠条,也没有一个证人,你们说小丫头家欠你们钱,小丫头奶奶二话不说。今天,你说还了就还了,谁知道以后你们又会说些什么?”扎西玩世不恭的样子,让我很恼火。

        “我是债主,说欠就欠,说还就还了呗!”扎西振振有词。

        “你想得好美!刚才你还不知道人家欠了你多少钱,一下子你又成债主了?”棒老二黑着脸说,“这么大一头耕牛才值五百块?你们连孤寡老人都不放过,简直就是贪心的豺狗!”

        “小伙子,说话注意点分寸。”扎西跳下了马背。

        棒老二把手里拴着黑豹的绳索交给我,快步迎了上去。

        说实话,棒老二在我们几个当中个头虽然大,但在二十几岁的扎西面前却又矮小了不少。

        扎西和棒老二一高一矮的对峙着。

        “小子,欠债还钱不是天理吗?”扎西俯视着棒老二,冷笑道:“莫非,你想帮他们耍赖?”

        “呸!杀人偿命又如何?”棒老二仰头盯着扎西络腮浓密的脸,一脸的不屑。

        天空突然间阴暗起来。

        萨迪贡巴雪峰上空,两只雄鹰上下翻飞,追逐厮打着,发出一声声尖利悠长的鸣叫。

        “小屁孩,我奉劝你,我扎西家的事你最好少管。会吃苦头的!”扎西黝黑的脸上燃起了红色的怒火。

        “你是怕我揭穿你们那些肮脏的东西吧?你敢说,你们家那些财产见得太阳?”棒老二哈哈大笑,凛然道。

        “你这个小杂种,老子要替你父母教育一下你了!”扎西挽起袖子,厉声骂道。

        “来吧,你这个老骚牛!”扎西话音未落,棒老二冲他肚子上就是一拳。

        猝不及防的扎西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小杂种,你是在找死!”盛怒的扎西一脚踢在棒老二的胸口上,棒老二仰面倒下,滚了下来。

        黑豹见主人倒地,发起狂来,立起身子,两只前爪在空中挥舞,狂吠着朝前猛扑。

        我死死的拽着手中的绳索,不让他它挣脱。

        “你他妈的欺人太甚,跑到我们的山上来撒野!”馋猫谩骂着冲向扎西。他还未走到扎西身边,就被扎西一脚踹倒,滚了回来。

        “老子要弄死你!”棒老二从地上爬起来,朝扎西扑去。

        扎西被彻底激怒了,抡起铜瓢一样大的拳头,给棒老二头上狠狠来了几下。

        棒老二摇晃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老子跟你拼了!”小丫头扔掉手中的绳索,哭喊着冲上去。

        扎西冷笑一声,一掌将小丫头推了回来。小丫头倒退几步,倒在了棒老二的背包边。

        棒老二倒在地上,死尸一样一动不动。

        馋猫爬起来又冲向扎西,笨拙的他再次被扎西一脚踢倒在地。

        我手里紧紧攥着拴着猎狗黑豹和耕牛泽拉的两根绳索,双脚瘫软、浑身筛糠,鼓着双眼,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

        “活该老子倒霉,遇到几个发疯的土狗!今天老子也没兴趣找牛了。”见棒老二倒在地上半天不动,扎西心里有了一丝怯意,骂骂咧咧的朝他的坐骑走去,想一走了之。

        “给老子站住!”小丫头细细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尖利。

        骑上马背的扎西回过头来,看见小丫头端着猎枪瞄准了他。

        “小子,别,别乱来哈!”扎西黝黑的脸开始变白,话音颤抖。

        “杀人偿命!你得把棒老二的命给老子还来。”小丫头恶狠狠的说。

        “谅你小子也不敢开枪!”扎西看着浑身颤抖的小丫头,不再那么惊惧,虚张声势道。说罢,扎西转过身,一抖缰绳,双腿猛夹马肚,想要逃走。

        “呯!”一声枪响,扎西一下子倒伏在马背上。一股青烟中,那匹黑马驮着扎西朝垭口跑去,

        受惊的耕牛泽拉一下子把我拽翻在地,拖了几步,停了下来。

        晕厥在地的棒老二被枪声弄醒,他慢慢爬起来,依旧骂骂咧咧的四处寻找着扎西。

        “可惜打偏了,让那杂种跑了!”小丫头惋惜的说,“我看见子弹打在了那杂种的肩上。”

        “早就叫你跟我练枪法,你不信!”棒老二眨了眨熊猫一样青紫的眼睛,肿胀淤青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

        “这下,那老骚牛再也不敢到萨迪贡巴雪山了。”馋猫依旧恶狠狠的说。

        “他也不敢到我们寨子里来了!”小丫头笑道。

        “果然是书呆子,球用莫得!”棒老二拉起躺倒地上的我。

        棒老二走到耕牛泽拉身边,取下泽拉的鼻环,在它屁股上使劲拍了拍。耕牛泽拉撒开四蹄,朝萨迪贡巴雪峰下那满是岩盐的悬崖跑去。

        “唉,我的牛!”小丫头失声叫道,满脸惊惧和沮丧,“这下,我们不是白辛苦了吗?”

        “不用担心,有我棒老二在!”棒老二从背包里掏出那坨麝香,一脸得意的扬了扬,笑道:“有了它,小丫头家还债就不成问题了。我们回去也去买一双回力鞋,老子们也提一下劲儿!”

        “真不愧是我们的棒老二!”我们三个一起喊道,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原刊于《青海湖》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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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郎,藏族,四川小金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日报》《民族文学》《散文》《西藏文学》《青海湖》《草地》《散文诗》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若干,作品被《人民日报海外版》《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著有文集《西部情怀》、中短篇小说集《酥油花》、长篇小说《阿依姆姆》,获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青稞文学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