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它确实有些震惊。早上,雾气一下子锁住巴达沼泽,黑色的淤泥慢吞吞地于雾气中倾吐起自己咕嘟嘟的不满。后来,许是阳光透过来,利刃般撕开沙幕一样的雾气,沼泽里的乌鸦呱呱地叫几声,雾气慢慢地散了去。沼泽地里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萧瑟。它饥肠辘辘,本能使它竖起耳朵继续听,这在它看来也许比用鼻子闻还要管用。它听到乌鸦已经飞到沼泽的那一头去了,那浅浅的树林被阳光照得像是一根根栅栏,栅栏里透进来的光猛扎扎就照到它的眼,乌鸦这时候又叫了起来,声音急促到像是吞咽了一颗石子,呱呱的叫声中夹杂着石子秃噜噜的转动声。它知道,乌鸦发出这个声音意味着什么——有猎物,或者有现成的吃食。通常是一只被熊吃剩的羊,或者一头牦牛,更多的情况下是羊,不会是大型动物。它知道树林是谁的势力范围,登吧老头和他的藏獒通嘎就住在树林的那一头。只要进入树林,它晓得自己的气息就会被藏獒通嘎闻了去。
通嘎是一头铁包金的黑色藏獒。个头大得像牛犊,上嘴唇往两边吊垂着,盖住了下嘴唇,每次吠叫的时候声音闷闷的,好像从很深的山洞里传出来,又似乎带着下坠的重量,使它传不远。通常,通嘎吠叫的时候,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或闻到了什么。通嘎从树林中跑出来,身子的重量不能使它快速移动。粗沉的吠叫好像一记记闷棍敲打在树干上,它知道这时候登吧老头也会跟着通嘎跑出来。树林里的风刷啦啦地一吹树叶,满树的反光在登吧老头的头顶闪来闪去。
登吧老头喊,通嘎,不要追了,你撵不上那些饿狼的。那些饿死鬼投胎的饿狼仔没一个好东西,不就是惦记我俩的五十来只羊嘛,让它们惦记好了,反正也是白惦记。
通嘎这时会懂事地停下来,嗅一嗅风向,好像只有使劲地将空气里的味道吸到肺里,才能保存气味。夜色即将降临,登吧将他那双粗糙且黑黝黝的大手在通嘎的头顶摩挲几下,噼里啪啦的静电声就会落在草丛里。
老兄弟,只要有你在,我就感到时间过得有趣有劲!
登吧老头说着一把抱住通嘎以一个抱摔将它撂出好远。通嘎像是软塌塌的皮口袋,翻了几番,站起来,前爪往左一扑,而后向右,身子纵跳,笨重地转个身,尾巴扑刷刷地摇几下。登吧老头这时候又上去,抓住通嘎耷拉的双耳,一拉,而后同时扑倒在地。一人一獒,就这么四脚朝天地躺着,天边的晚霞红透在白雪皑皑的阿尼达果,它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就是通嘎,而通嘎变成自己会怎样?它觉得可能从来没有哪匹狼会有如此的想法,这个想法一瞬间就使得它和别的狼不一样了。当然,它没有忘掉自己担负的任务。这个任务,让它不得不一次次地接近树林,目测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间距,树木上的树眼死死地盯着它。一匹貌似孱弱却天性狡黠的狼像幽灵一般出没。
登吧和藏獒通嘎的牧场就在前头。穿过野花,穿过狼毒花恼人的气味,四爪的肉垫将花瓣印踩上青苔,青苔碎裂的声音吧唧吧唧的,好像舔舐着什么。
它低着头,弓着身子,脊背上的毛乍起,这大概就是一匹狼的警惕。要知道狼的警惕一半是天生的,一半却是环境在造就。它一想起自己所处的狼群,就极度不开心。那一颗颗狼头在它眼前闪来闪去,眼神里的轻蔑使劲闻闻也能闻出来,那是一种夏季长在山崖之侧的酸杆的味道,也是干滩灼土的味道,说起来,更像是干滩灼土的味道。
只要那种轻蔑的眼神在别的狼眼里闪现,就那么一瞬间,好像夜里闪过的白磷光(所谓的鬼火),它一下子就会认怂一样趴下来,头伏得很低,尾巴贴着地轻柔地扫几下。它知道自己在狼群里的地位很低,低到捡拾它们吃剩下的残渣剩骨,喉咙里还要时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而后躲到一个角落里,直到整个狼群忘却自己的存在。
这种时候,它总是呆呆地看着头顶的月亮,听着狼群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嗥叫。
要知道狼的等级是由谁的咬合力强、体力充沛,以及霸道好斗指数来决定的。所以,只要那个最强的领导者一嗥叫,接着就是一种狼体系等级顺序的嗥叫。
轮到它嗥叫的时候,所有的狼都开始打盹了,它干脆就不叫了。即使独自跑出来,它也不敢叫。它知道通嘎的耳朵灵着呐,虽然有点笨,有时候一只愚笨的獒犬不会坏到哪里去。或者,因事而宜。脑子里不由一阵思索——要不是狼头领的一个眼神,自己怎会弓着身踮着步跑出来,树林中的各种声音无非是小鸟的啾啾声、苍蝇蚊虫的嗡嗡声,树叶拍着手掌为风叫好呢,没有什么会为一匹看起来孱弱、见风即倒似的狼说些什么。只有白雪皑皑的阿尼达果雪山默默地看着它。要不,它也不会朝树林方向走来时,却在中途拐了弯铆足了劲向着雪山飞奔,所有的不开心在那一刻统统消散了。
去他娘的狼群。
去他娘的狗屁等级。
去他娘的自己这怂包蛋。
它跑起来,感觉风一下子吹散了自己身上的怂味,那是一种胆怯的气息,会让自己一刻也自信不起来。眼前的阿尼达果晃了晃洁白的脑袋,脑袋上的积雪立时发出轰隆隆的崩塌声,一场雪崩像是白色的野马群从山顶奔腾而下,整个空气都转换成大雪的气息。喉咙里好像有什么在使劲地扯拽,好像要让它发出深长的嗥叫。它张开嘴尝试着让自己嗥叫起来,可张嘴却像是打了一个深长的哈欠——树林的前头登吧老头和藏獒通嘎的房子清晰可见。石头堆砌的房子闪着一种青色的幽光,好像湖水荡漾的波光来到了四面墙上。石头垒筑的羊圈,酷似一个放大的火柴盒,羊圈里的气息是羊粪蛋的气息。而房子的气息却不是,一股炊烟的味道袅袅升起来,不知怎么,这样的味道总是扯住它,像是绳套套过来。
它突然趴下来,伸出舌头,探探空气热不热,而后看到自己竟然像是一条狗,翻个身,四脚朝天,任由肚皮暴露在天空下。它惊诧,嘴里冒出来的虽然是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央祈声,心里却是对自己的发问。
一个问题是:你是狼怎么会有狗的习惯?而另一个悬着的答案却让它看清自己的脸。它借助任何可以映照自己的参照物,大多数时候映在其他狼眼眸中的总是自己弓着身踮着步卑微的形象。少数时候,也会看到心里的自己——绝非一条狗,却长出一条摇摆自如的尾巴,一张嘴不是像獒犬通嘎那样嗡汪嗡汪地叫唤,而是呜呜呜地低吟,现实总像阿尼达果雪山冰的映照——一紧张,它就看到登吧和藏獒通嘎的房顶上,炊烟冒得更浓了,仿佛要罩住整个屋顶。通嘎嗡汪嗡汪的叫声又浮上来,登吧的叫喊也悬到头顶,散不去。
登吧喊,今晚,我给我俩煮蘑菇糌粑牛肉粥,外加两个酥油烤饼。
登吧喊,我尽量用最新鲜的酥油,这样味道会好到嘴里的口水多起来。
登吧喊,你只管等着我把美味端上来,口水可不能弄湿你身下的干羊皮。
眼中的房子在树林之外好像发出诱人的光耀,这在它看来无非是房子两边的那两条通道。一条看上去贴着左边的屋墙,左边的那条道像是要把自己引入到通嘎的面前。而右边的那条道,却离右边的屋墙有些远,远到有五个狼身子的距离。夜,一下子就收走了天边的晚霞。连同阿尼达果的注视也收了去。要知道,每匹狼都配有天然的夜视仪。也就是说自己的眼睛即使在夜里也能看个仔细。它猛然看到架在木架子的草料顶有一个皮口袋掉下来,皮口袋噗地一落地,激起的土尘一上扬,地面上突然竖起的木板上一个猎人拿着枪对着它。
它一惊,身子抖颤,才发现原来右边的通道更具危险性。木板上的猎人眼睛瞪圆,眉头紧皱,双手端着火枪,枪口像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它。烤蓝的枪管上缺口式准星有点夸张,好像被放大般突兀。它退后一步,意味着有足够的时间看看面前这猎人。他简直就是登吧的翻版,整张脸上更为夸张的大鼻子一下子让它意识到这是个陷阱。
枪,直杠杠地端在猎人手里,没有响。猎人的身子在木板上黏滞,像是糊上去的一般。闻闻,一股颜料的味道就来到了鼻孔里。它当然明白这就是一幅画在木板上的油画。画一个猎人端着枪,无非是想吓唬狼。可惜,猎人脚上蹬着的翻毛皮鞋画反了,左右不分,这样的穿法上山,一定会磨出两脚的血泡。
它好奇地深深一嗅,而后脚步一踮继续朝前走——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它心里的疑问还没有消下去,就看到头顶突然有一个盆子掉下来,咣当一声,吓得它身子一侧,脚步虚软之处,一个排气孔里一团火冒上来,呲的一声,一股焦毛味泛滥。紧接着,藏獒通嘎突然蹿出来,嗡汪嗡汪的吠叫直刺耳朵。
它看着藏獒通嘎就像看着自己。也许这时候可以实现身体互换。一匹狼变成一条獒犬,而一条獒犬却变成一匹狼。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可惜没商量的余地,藏獒通嘎一下子咬住它的左前腿,撕扯着,拖拽着。白森森的牙齿嵌到腿里,一股血冒出来。耳中的羊圈里突然羊声滚动,那一只只羊好像开了挂一样议论起来。耳中的那些话有些刺耳,如果不是臆想,它不能想到更适合的理由解释自己竟然听得懂——刚开始是头羊的声音。头羊说,你看看,这狼瘦得跟狗一个样。二羊说,不是狗,不过是狼群派来的探子。要知道,狼群的探子总是最弱的那一个。三羊说,也不一定,也许是身体弱,可脑子聪明得一塌糊涂。四羊说,也许是最笨的那个,要不然怎会中了登吧的陷阱,被通嘎生擒了,尴尬像倒流的时间。头羊好像并不认同这样的话,它提高语调,意在提醒讨论有所跑偏。于是,头羊的口气变得有些冲,像是训话一般,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瞎猜,无须定性狼的优劣,而要看到实质。目前,我们要考虑的只剩下登吧老头会怎么收拾它。头羊的语气更加倨傲起来,而你们一个个只看到表象,没有关注事物的内里。二羊三羊随声附和,对对对,现在这匹狼会被登吧割了喉、剥了皮吗?四羊急促地抢话,那我们打个赌,赌注为阿尼达果的雪山冰,我押一个雪山冰,赌登吧会宰了它。其他羊的声音也像是热锅里炒熟的青稞,噼里啪啦地爆上来。那一个个的羊声混杂在一起,就变成了声音的洪流,我押两个雪山冰,押狼死。对,我押三个。四个。十一个。……羊圈里的羊群简直兴奋得像是过节一般。
它慢悠悠地醒转,眼睛一睁开,沉重的上眼皮上吊垂的雪山像是碎掉了。
眼睛刚开始是一条线,后来撑起一个圆。身子被搁置在一个铁笼里,铁栏杆上的甜丝丝的馨香,让它很快振作起来。
一团火光照临,一个声音从上往下掷到铁笼里。登吧老头打着火把,站在铁笼前。身后的通嘎红着眼,好像要生吞活剥它似的。一切都没有那么好也没那么糟糕。这当然是登吧撂下来的话。
登吧突然蹲下身,火把上的火被风吹得歪歪斜斜。
登吧的语气须臾间变得柔和了许多,眼睛里的光彩不像是要把它怎么样,而是盯着它的伤口,看久了,就觉得登吧肯定有了什么主意。眼瞅着就看到登吧突然从袍子掏出一个酒瓶,拔开瓶塞,啵的一声,鼻子竟然被呛到,眼泪流了下来。
它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瓶酒对于自己伤口的作用有多重要。就像登吧说的,狼,如果没有这瓶酒,你的伤口肯定会发炎的。但有了这瓶酒,你的伤口就要喝酒了。说着,登吧将酒瓶从铁栏杆里探进去,酒水咕嘟咕嘟地浇到了它的伤口上。伤口刚开始被刺激得又是一疼,后来就没有那些个反应,而是越来越酥痒,好想用自己的舌头舔一舔。眼看着伤口结痂了,硬痂会慢慢脱落。有一天,登吧看着它伤口上的痂像是一颗颗纽扣般掉下来,他一下子失语般没了言语。铁笼冷冰冰的没有温度。羊圈敞开着朝天的大口像是没记性。羊圈里的羊群像磕磕碰碰的石头没脾气。登吧打开铁笼子,吱呀,立时又一个通道在它面前打开。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舔舔自己湿润的鼻头,心想不是在做梦吧?登吧将声音压低,说,还不快走,发什么愣,难道你要待在铁笼里让我养你一辈子?它心里说,如果你宰了我,我身上的狼皮够你换一个月的酒喝,你一点也不心动吗?登吧答非所问,快快快,快给我滚出来,滚回你的老家那什么什么山去,不要再来了。它弓着身踮着步走出来,回头看看登吧,而后摇起尾巴,走回来伸出猩红的舌头舔舔登吧的手。登吧急了,还不快走,趁着通嘎还没来,快跑吧。它好像有些舍不得,毕竟在这个地界待了两个月了。两个月让它多少对登吧产生了依赖。登吧急得直跺脚,果然这时候藏獒通嘎蹿了出来,嗡汪嗡汪,直直朝着它扑了过去。
它一愣神,就看到登吧一把抓住通嘎的头皮。通嘎即使被揪住头皮,身子还是狠狠地往前蹿——眼前的情形注定它一辈子也忘不了,通嘎竟然拖拽着登吧靠向狼。它愣在那儿忘了要逃。通嘎的爪子挠过来,差点挠到它的眼睛。利爪擦着狼眼睛上的皮毛,带起一小股凉风。而后通嘎拖拽着登吧靠过来,这时候登吧竟然蹬住一块草坷垃,草坷垃也被拖动着,冒出滚滚的尘烟。它像箭一样蹿了出去,一下子就远离了通嘎。可耳朵里留下了通嘎愤怒的磨牙声,喀啦喀啦喀啦,好像咀嚼着仇人的骨头。它知道这样的磨牙声很可能是一种情绪的传递。这种传递正是从那什么什么山传递而来,沿着山梁龙骨般的骨架,而后从地皮顺着地底下盘根错节的树根传过来,最后通过藏獒通嘎的喂食盆的底部传上来。它真的也听到了狼群的磨牙声。这个时候,它知道狼群肯定也会做出更甚于通嘎的表现。狼头领第一个出现在草丘上,自上而下地俯视它。而后,那一匹匹的狼像是一团一团的鬼火冒出来。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像是舞台上的排灯,背景音却是此起彼伏的狼嗥。
夜,好像是一个幽深的隧道,而隧道里飘荡的狼的声音一下子就让它感到有一种压迫感紧紧罩住自己的脑袋。
耳朵里的狼嗥一停止,磨牙声一声紧似一声地铺盖而来,好像河水的潮声扑打着河堤。这绝对是一个更加压迫神经的事情。眼看头顶的星星一颗颗隐到了天空的云团里,整个夜一旦被绿幽幽的狼眼占了上风,那磨牙声翻译过来就变成了对它的质问。
先是气味上的——它一身的登吧味儿、通嘎味儿,有谁会认为一匹狼的气味被改变不是对狼群的背叛?
而后是时间上的,两个月了,竟然没有一丝要回到那什么什么山的念头,要知道一匹狼如有强烈的回归欲望,是可以闻出来的,可它却没有散发出一丁点这样的味道。
它确实有点心猿意马,半路上停下来犹豫过,这表现在本来保持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停了下来,最后变成了望着那什么什么山,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的期待。
更不可思议的是,它竟然没有一丁点要透露登吧老头那边情况的意思,你看看,它缩头缩脑,每一个眼神都透露着要逃走的意思,根本就没有期待在狼群里相濡以沫的想法,所以说,它变了。从本质上讲,它的精神已经背叛了我们,现在该是生啖其肉、渴饮其血的时候了。
要不,可以把它也驱逐到巴达沼泽,要知道只要进入巴达沼泽,沼泽的淤泥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吞没它。
驱逐驱逐驱逐——狼群的想法随着磨牙的动静渐渐显露。那一阵阵的磨牙声越来越大,喀啦喀啦喀啦的震动,致使狼头领眼神黯淡下来,一阵凶光忽然掠过,一闪即逝,那里面暗含的意思狼们都看得懂。
狼们从三个方向包抄过来,步伐齐刷刷的,弓起的背这时不是胆怯的意思却有着进攻的前兆。它没意识到这种力道的积蓄完全可以做到猛然攻击,不需要狼头领的命令,只要时机成熟,就会瞅准了扑上去。
果然,扑上来了。三匹狼好像被体内的什么召唤了一般,左中右三路同时进攻,要不是它本能地退了两三步,三匹狼肯定会撕开它的皮毛,血淋淋地撕下几块肉来。眼瞅着狼群乌泱泱地蹿上来,如果被它们咬住,只需要十分钟自己就会变成白骨一堆。它机敏地再次退后,找准时机转变方向向着巴达沼泽狂奔。直到四个爪子踏进沼泽湿软的淤地,那些狼才停止追击,看着它一步步走入巴达沼泽,直到身影变成了一个小点点。
眼前的雾气时不时便会漫上来。它意识到自己需要小心,再小心,巴达沼泽以吞没万物而著称。如果一头硕大的牦牛陷进去,眼睁睁地被淤泥吞没的过程简直残忍到看不下去。这个时候,它胆怯了。站在沼泽地里四条腿竟然哆嗦起来,感觉每往前迈一步,就平添一份凶险。这个时候就需要祈祷了。它闭上眼睛鼻子深深地一嗅,就闻到自己母亲的气味在沼泽地里飘荡。
母亲也是被狼群驱逐到了巴达沼泽。那一幕简直不堪回首,只要一想到母亲被狼群驱赶到巴达沼泽,它的心就像是在滴血。那一天太阳凄惶地挂在天上,场景在它的心中复盘了几百遍。每一遍,母亲的眼神流露出的都是对它的不舍。沼泽地里的雾气升腾起来,母亲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每退一步,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它看到母亲真的就退到了沼泽的淤泥中,起初,脚步还不怎么凌乱,后来,不知怎么脚步扑腾起来,雾气在它的眼里弥漫得像是从地狱冒上来。母亲越陷越深,后来只剩下一颗狼头露在黑色的淤泥里。四周满是水泡被挤破的声响。直到那颗头即将要完全没入沼泽,一只眼睛才看向它,充满了爱恋。现在,它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母亲的气味竟然狠狠地钻到了鼻孔里,一睁开眼,母亲就站在沼泽地里,看向它依然充满爱恋。它呜呜呜地低吟,低下头嗅嗅沼泽的味道,然后跟随母亲不断地往沼泽深处走。
这种距离,若即若离,不像是要让它靠近,却像是在引领。
开始母亲停在沼泽中露出的野牛头前,月亮照在野牛头像登吧打开双臂一样的犄角,野牛一头清冷的月光,可惜它死了,早就死了。后来,母亲停在沼泽中露出的马鹿头前,太阳照在马鹿头上像是岔路口一样分叉的鹿角,马鹿一头暖色的阳光,可惜它死了,早就死了。要说期间有什么相同点,就是一只乌鸦落在野牛头上马鹿头上。它看着母亲忽然停下来,用爱恋的目光盯着它,而后消散在沼泽地里,耳中那只乌鸦的聒噪好像在告诉它那只是幻觉。可是它却发现了沼泽的路径。再后来,它看到一辆拖拉机的烟囱直直从沼泽地里探出来,好像一个潜水艇的潜望镜,乌鸦又落在拖拉机烟囱上,呱呱呱地叫唤。它不明白一辆拖拉机是怎么陷到沼泽地里的,对这个问题的追问就好像迷上了沼泽地的哲学。
是的,不必太过深究,有些问题就是穷尽一生也找不出答案。它开始对着沼泽地里的水洼看着自己单薄的身影陷入沉思。沼泽地的哲学显然需要它用心地领悟,这不同于狼的哲学。狼的哲学自然是丛林法则,谁强谁说了算,谁强规则由谁来制定。可是沼泽地的哲学没那么露骨,乌鸦一遍遍地提醒它,要想了解什么就必须融入什么,它确实看到淤泥沉静的水洼中自己的倒影,倒影好像启发了它——乌鸦的颜色,淤泥的颜色,而自己的颜色却是那样的不同。它在淤泥里打了个滚,又一个滚,再一个滚,把自己搞得浑身黑漆漆,而后,它发现自己竟然融入了一个新的环境,至于沼泽地的哲学可以慢慢体悟。乌鸦不是老早就在言传身教嘛。乌鸦一天天地在它头上飞。它开始习惯,沼泽地里有这样一个伙伴陪着它。甚至它开始研究乌鸦的语言。乌鸦的叫声刚开始听起来确实硌耳朵,可听习惯了却有着不一样的感觉。
乌鸦呱达呱达叫唤的时候,雾气会消散,整个沼泽的样子便显现了出来。乌鸦嘎呱咔嘠呱咔地叫唤的时候,沼泽地里的风就会吹起来,太阳斜斜地挂在天上,沼泽地里的淤泥开始冒泡。当然,这其中的规律是事情发生之时,乌鸦便会聒噪,毫无预言的性质。
它不一定明白规律这东西是哲学的实质,就像自己的身上一染上黑淤泥,那股怂味就立时消失了。这不是孤证,它越来越熟悉沼泽的路径,直到有一天它从沼泽地走出来,耳朵里充满了黑狼的惊呼。原先狼群里的狼,已认不出它,它身上的怂味确实被掩盖了。狼群里的狼远远地看着它,它黑漆漆地站在那儿,像被风吹硬的生铁疙瘩。没有哪匹狼敢过来招惹它。它越来越明白,在沼泽地生存听懂乌鸦语言的重要性。咔嘎是警惕的意思。一只秃鹫像一架飞机掠过沼泽,身影划拉着淤泥,狠狠地,搞得万物都要抖颤。呱唧,咔啦啦,咕呱,甚至还有被噎住了似的呱哩哩的叫声,每一声叫都佐证着一件事情。现在它又听到了乌鸦呱呱中带着石子秃噜噜转动的声音,确实这是前方有猎物或者食物时,掌握了制空权的乌鸦发出的紧急通知。
本文为节选,全文请阅《西部》2023年第5期
江洋才让,藏族,小说散见《人民文学》《钟山》《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新华文摘》《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短篇小说《一个和四个》已改编成同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