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甘南文学作品选2001-2021》汉文版、作家出版社2023年6月第1版
四十三
盛夏的祁连山牧场,成了花的海洋,绿的湖泊,鸟的天堂,蜂蝶昆虫的乐园,小溪流水的歌苑,只有接触天际的山尖才是白皑皑的冰雪银峰。
翠绿、黛绿、深绿、墨绿……从雪线以下,参天松树像剑林直指蓝天,组成了松塔的无边队列,也构成了绿色的层次交织;向阳的绿成了釉光水色,翠绿浅绿泛出亮彩;阴面的却暗绿墨绿如深渊反光。到山半腰,各种灌木颜色斑烂,有的鲜血般殷红,有的像炒熟的大豆,有的如粉红的绸缎……各种色彩斑杂缤纷,靓丽光华,就像一位高明的画家在绿的基调上精心地泼洒了各种暖调的色彩,构成了一幅天工巧织的锦毯。葱翠的是绿杨,郁郁的是苍松,玉石般挺拔的是白桦、红黄青黛杂陈的是酸果灌木林。
从山里流出的央强河,就像一条不大不小的蛟龙,昂着充沛的头颅,调皮地舞着尾巴由南向北而来,湍急处水面上泛起细碎的雪浪银花,平静处却是迭迭的涟漪,而它游过的沿岸,绿绒般稠密的芳草上开满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花瓣各异的野花,桃红的额白玛尔布像蝴蝶展翅,而黄棕色的额白花似如意宝向高天奉献,金色的驴蹄花趴伏草地中金光灿灿,还有乳白色的羊羔花、金露花、银露花、雪青杜鹃花……各种叫不上名字,或者没有被冠名的花朵,毫不在意,也雄赳赳、气昂昂地跻身于花海之中,自我挠姿弄影,构成了绚丽夺目的花海。花海中没有歧视、排斥,各自展示风貌和个性。
在花海边,在央强河畔,祁连山脚下,一座座蒙古毯包也像银灰色的雪莲花,疏密有序地怒开亭立。她们是阔端王的行宫。每年入夏,便搬迁到这水草丰茂、天高云淡,气候凉爽的祁连山下避署消夏。凉州城内夏天干热、他很不习惯。从小在帐篷里长大,通风透气视野开阔,是蒙古人住居最基本的要求,也是从襁褓里养成的习惯,城市中房挨房,墙接墙,闷得不能喘口舒心气,所以一到夏天,他就搬迁到凉快处去度夏。今年和往年还不一样,赴吐蕃的远征军安然无恙地要返回,报信的说今天下午就能赶到阔端王所在的牧场,全军欢欣雀跃不胜,阔端心头更是鼓点咚咚,说不出的亢奋喜悦,他决定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亲自去峡口大草滩迎接。
远征军是他心上的疙瘩,堵得他一年多来魂牵梦萦,寝食不安,心神惶然。一冬一春大雪封山,不要说有行人,连只鸟也没有飞越崇山峻岭告诉一星消息,前途难卜,生死不明,怎能叫他不牵肠挂肚,心惊肉跳呢?远征军中有他的爱将多达、火列来、忽都,近二千军士全是百里挑一的精兵悍将,是他属下部队的骨髓和油花。土地、财富是身外之物,而将士则是人间难以寻求的无价之宝。要是有个万一,那咋对得起他们的英灵和亲眷。吐蕃之地山水凶险狰狞,人种也凶险狰狞,听说吐蕃人强悍无比,不说杀人,连虎豹也不在话下,敢扭野牛的犄角试臂力。和这样强悍的民族扳手劲,万一失手,那不全军覆没,给蒙古汗国军队带来灾难抹了黑吗?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他历经百战,知道什么情况都有可能。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啥情况都会发生。那是多大一块地域啊?多达说过,步行走一年,骑马走半年才能真到腹地拉萨。没有后勤供给,没有援兵接应,万一发生冲突,那不是沙漠里浇水,早淹没得不见气息吗?可怕,太冒险了!为了美好的梦境,出此险棋,真是可怕啊!父汗窝阔台训斥他拿汗国的勇士们当儿戏,往狗嘴里搁鲜肉疙瘩。万一远征军被吐蕃撕碎,要拿他是问,按军法处斩,姨姨听到消息,哭哭泣泣跑来,跟他要姨夫火列来,又是撕耳朵,又是往脸上唾口水,说火列来一旦出事,就死在他门口。远在蒙古大兵营,或在与南宋交战前线的同胞兄弟也传来热讽冷剌的口信,说他别做空手套白狼的美梦,猎熊不成反被熊掀了头盖骨。又热情地伸出手,说兵力要是不够,他们可以从他们分得的兵力中借一部分……说得他心烦意乱,忧心忡忡,心口像压着一座石山般沉重。至于凉州城内,更是各种流言蜚语不少,三天两头有人上门探问远征军将士的情况,甚而在街上还有拦路的,祈求他施恩放子弟回返凉州。弄得他哭笑不得,恼怒又无奈。
白天闲暇无事时,或夜深人静睡不着时,他脑中旋转的就一个疑团:自己是否决策错了?是胆大妄为,盲目自信?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到偏执的巷道里了,谋划迷失了方向?他的信念有点动摇,情绪下落,神色显得沮丧,正在这时,高智耀鼓励他,启发他,要他沉住气,相信正义之师必定会胜利,相信多达能处理好。劝的多了,他才心情平静下来,沉着应对,熬到了这一天。
除了远征军的事,还有汗位继承权的事也缠扰着他。
蒙古汗国汗王继位制度,不像汉人王朝由嫡系长子继位的规定,没有定位,而看汗王临终时的抉择或遗嘱,若果汗王没有先行决定,则由掌权的母后决定。这等重大事由,还待皇族皇子民主议会上讨论,提出推荐意见,最后民主集中、两者结合权衡选举产生。当下的局势是,父汗病重,大小事务由异母乃马真皇后专权,而母后乃马真宠爱他的亲生儿子,即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贵由,有意立贵由为汗王,这不能不使他心事重重,对自己的前途多想一想。当然,蒙古社会不会出现汉族历史上那种为了争权夺位而杀父杀母,兄弟互残的悲剧现像。那种事在蒙古民族的伦理纲常中是绝对不允许的,视为比野兽还凶残的兽类。全民共诛之,不要说汗位,连立脚之地都没有。个中的原由很简单,蒙古汗国是游牧民族,每个男人既是牧人,又是兵丁,上马是战士,下马是牧民,兵民一体,组织者是各部落的酋长,头人,他们才是实权者,汗王并没有多少常规武装可掌控,若果因为道德上的错误他们反对你,那你的汗王地位便土崩瓦解,分崩离析,很快化为烟雾了。你若镇压,他则投奔其他较为强大的部落联盟,继续反抗你,那个部落也会参战和你拼个你死我活,既使封为汗王,或者被民主议会元老院推举为汗王,你的实际权限并不大,军队分别掌握在其皇兄皇弟手上。父汗窝阔台虽为汗王,但他能调动的兵力只有二万八千人。为什么这样少呢?因为大汗去世前夕,把蒙古军队分给诸子诸弟,各二万八千人剩下的十万零一千人,都属于成吉思汗本人,他留下遗嘱,这支军队属于幼子拖雷。蒙古人有蒙古人的规矩。
蒙古人有着“幼子守产”的习俗,游牧生活的艰辛,变动性强,又面对牲畜和野兽,父母总放心不下最小的儿子,担心他们独立生活能力差,心理也脆弱,难以自撑门面,便以护持小儿为借口让幼子和父母一起居住,家产及牲畜自然也就归幼子继承所有。在此之前,已经成人的兄长们,按蒙古部落的传统,得离开父母独立支帐生活了。家庭会分给他们一份财产和牛羊,但小儿子不能离开父母,他将继承父母的财产。“幼子守产”就是这样来的。大汗成吉思汗也是按照幼子守产的规矩办理分配他拥有的财富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除拖雷以外,给三个儿子的封地依次从额尔齐斯流域到维吾尔边境的草原地带。拖雷没有单独的封地,大汗统领的地方也就是他的份地。大汗直接统率的十万零一千人,自然而然地在大汗去世后属于拖雷直接指挥。这就是说,成吉思汗最贵重的财物,所统领的各部落大部分军队,都作为他个人的财产留给了拖雷。但汗位却不!蒙古人认为汗位带有平等资源的成份,不能粹属于他私人,没有权利当作私人财产传给拖雷,应该通过元老院的民主程序,推举皇子中能力强,德才兼备者来担当。大汗遗命他的父亲窝阔台继承了汗位,说明大汗对父汗的才能是器重的,人格是信赖的,但事实是,实权、军队、土地却在拖雷手中,父汗也是手长袖子短,不能不受掣肘。
父汗的情况都如此,他阔端的前途就更难卜定,这也挠得他心神不定,不知所措。他知道父汗很器重他的才华,有意把窝阔台汗国地盘以外的西夏大地,河西走廊让他掌管,还让他出兵经营吐蕃。父汗的用心是很清楚的,但其他皇子会咋想呢?母后乃马真又会如何看?如果父汗在世时决定皇子中谁继承汗位,自己还可能有希望,可父汗去世后,决定权落在母后乃马真手中,那就是个未知数。父汗一再催促他派兵占领吐蕃,不就为了他立了战功有更大的政治资本吗?有了资本,父汗说话就更有了权威,可自己没有完全按父汗的旨意去办,没有大举进军杀伐,而想着和平解决吐蕃,让蒙藏两族成为朋友,而不是敌人,让世界各地都弥漫和平,和谐,和睦,因此才派出两千人的队伍去劝降。自己的举动说不一定伤了父汗的心,使他失望。当然在他心底,当不当汗王,并不太在乎。他对霸权,作威作福,杀戮抢劫,已经有点厌倦,他只想让自己辖区内的所有同胞都幸福快乐平安,让后代活得舒展安逸,但是,让庸人来管自己,他觉又得憋气,委屈,受不了。
还有一个说不出口,却使他疼痛不已、长期折磨他的苦衷也煎熬他的身心,让他脸色发灰,眉头常锁,眼里阴翳重重。那就是随大汗征战花刺子摸,撒马尔耳等地染的病,还有脚后跟疼痒的足疾,越来越严重,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不得不用很大的心身体力来应对。
每当他心绪不安,烦躁、焦灼、举棋不定或是病魔袭扰之时,他便请来高知耀陪伴聊天,讲汉人的历史故事,讲孔子、老子,庄子等先哲们的学说,分析形势及远征军的得失。他记住了高智耀一再重复的那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不可违。”天意是什么?是君主的意志认定,还是上苍的不可逆转法则?高智耀自己也说不清楚,模糊不定,他只能朦朦有个框架,天意是大千世界吗?大千世界谁能扭转?谁能掀倒高山揪住江河,让白天变成黑夜,让黑夜亮得胜过白天?在大千世界中,人连蚂蚁都不如!大汗心镜那样高,要征服全世界,要众生听到他的脚步声发抖打哆嗦。他天不怕地不怕,要掠尽天下的财富由自己享用,但结果呢?还不是抵不住西夏的毒箭一命呜呼?还不是不到七十岁就埋入了黄土?人生苦短,只能顺其自然,按照世界潮流随波逐浪才有生路,天意是规律啊,是铁的法则,谁也阻挡不了,那么,我的做法是不是顺应了天意?
不管怎样说,远征军的命运总是让他揪心。那是他理想世界的一幅蓝图啊,是生命的一次赌博,是宏图大略的一着险棋,日夜搅得他忐忑不安,思绪纷乱。现在好了,远征军完整无损地回返,真是天大的喜事,说明这幅蓝图有望变成五色十光的绚丽画卷。投下的赌注或许能赢。这一着棋看来是走对了,他欣喜若狂,亲自到央强峡口去接迎顺利回返的远征军。
(选自尕藏才旦长篇小说《凉州会谈》,敦煌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尕藏才旦,生于1944年,1958年毕业于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藏民小学,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联副主席,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理事长,甘肃省藏学藏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代表著作有《中国藏传佛教》,《首席金座活佛》《西藏本教》《青藏高原游牧文化》《中国藏传佛教》等。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电视艺术骏马奖,敦煌文艺奖,甘肃省优秀图书奖等多种奖项。2022年11月病逝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