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乃藏语,雪的意思。岗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岗是牧人角巴从雪地里拣回来的。

十五年前的一个晚上,牧人角巴梦见自己的妻子从雪地里拣起一个一丝不挂、刚生出来似的婴儿匆匆地走着。那是一片空旷的雪地,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上,照得雪地一片晶莹。四周看不见半个人影。婴儿的哭啼声响亮悦耳,回荡在空旷的雪地里。婴儿甜蜜悦耳的哭啼声把牧人角巴从梦中惊醒了。醒来时,婴儿的哭啼声仍在他耳边回响着。它以为自己听到的是一幻音,使劲摇了摇头,但无济于事,婴儿的哭啼声依旧真切地在他耳边响个不停。梦中的妻子和婴儿的形象依旧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觉得有些可笑,有些不可思议。他才十五岁,从没想过什么成家立业的事,更谈不上有什么妻子儿女。但那甜蜜悦耳的婴儿的哭啼声依旧真切地在他耳边回响着。他没再多想什么,起身走出了帐房。外面下了大雪,他在里面竟丝毫没有觉察。这时,雪已停了,天上没有黑云,星星们拥挤着在不停地眨动着明亮的小眼睛,圆盘似的月亮撇下一地银辉,照得空旷无边的雪地洁白一片。他被这魅力无尽的夜色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被这寒冷的温柔深深地打动了。他没想到夜色竟是这般的美丽。婴儿甜蜜悦耳的哭啼声依旧在不远处回响着。他没有多加思索,寻声向前走去。没走几步,他看见雪地里有一个晶莹明亮的东西。当时,他心里有点害怕,猜不透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但后来,他还是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走了过去。那是个婴儿。那婴儿一丝不挂。由于浑身白得像雪一样,所以在月光下显得晶莹明亮。他俯身从雪地里抱起婴儿,仔细地打量着。这婴儿竟是他梦中的妻子抱着的那个。他惊叫一声,差点将婴儿放开。但一看见婴儿脸上露出的那种自然亲切的微笑,反而觉得有一种亲切感,不忍放回雪地里。他怕在这寒冷的雪地里会冻坏婴儿,便解开皮袍,准备将婴儿抱进自己的怀里。这时他又被着实吓了一跳。在月光的照射下,他发现这个婴儿的身体是透明的。婴儿体内小小的五脏六腑的轮廓显得清晰可辩,而且随着呼吸在轻轻地颤动着。他差点又将婴儿放回雪地里,从这里逃开。但婴儿依旧在自然真切地微笑着他它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责备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不该将这样一个婴儿丢下不管。他不顾一切地把婴儿放进自己怀里往回走。这时,婴儿的哭啼声早已断了,被月光温柔地照耀着的无边雪地也显得宁静深远。

婴儿是个女婴。

后来的几天里,牧人角巴在方圆几里的地方打听消息,但没有打听到谁家丢了孩子,也没有什么人前来认领。这样,他便暗暗下定决心要收养这个婴儿了。他怕别人看见婴儿透明的身体会说三道四,便用羔羊皮为她缝制了一件小皮袍,把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与此同时,他又为给婴儿起一个合适的名字终日发愁着。他想了几天几夜,一直没有想到一个觉得合适和满意的名字。后来的一天晚上,他站在月光下的雪地里,想到这婴儿是从雪地里拣回来的,而且浑身晶莹透明,跟雪一样洁白,便起名为“岗”。当时,他对这名字挺满意。随着岗一天天的长大,他对自己所起的这个名字也就越来越满意了。

在以后的岁月中,梦中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婴儿有好几次出现在了牧人角巴的梦境中;梦境中,梦中的那个女人依旧是他的妻子。随着岗一天天的长大,牧人角巴在感到疑惑不解的同时,对梦中的那个女人的思念和渴望也越来越强烈了。



 “每当下雪的时候,我就想起遥远的故乡………”

岗看着在舞台上很投入地唱歌的那个女孩出神,他像是被她的歌声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双眼噙满泪水,沉浸在那悠扬动听的旋律之中。四周响起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女孩唱完歌下去了,而岗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切,依旧怔怔地望着舞台出神。和岗一块儿来看晚会的环角这时才注意到岗在流泪。环角疑惑不解地瞪了岗一眼,轻声问道:

 “岗,你在哭吗?”

岗从刚才的那种情绪中清醒过来,转过泪流满面的脸,恳求似地对着环角说:

 “请告诉我刚才唱歌的那个女孩是谁?他的歌声使我想起了遥远的故乡。此时此刻,我只想回到故乡温暖的怀抱。”

环角听了岗的话,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仔细看了岗一眼,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那个女孩叫岗,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样,也是今年入学的新生。怎么我觉得你俩长得也很像呀!以前没怎么注意到,现在这么一比较,你俩长得可真是太像了!这几天,校园里都在议论她,说她白得像雪。哎,你不是也很白吗?她歌唱得好,尤其是刚才那首,他唱起来很投入,能使许多人感动得流泪。刚才你也不是被她的歌声感动得流泪吗?还有,前一晌入学体验时,几个同学听医生说她的身体是透明的………”   

说到这儿,岗的面部肌肉不易觉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随之表情也变换成了另一种。岗脸上这一细微的变化没有引起环角的注意。他依旧在自顾自地滔滔不绝着:

 “由于这个,女孩们都有些不敢接近她,可男孩们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儿,有事没事 总是找各种借口接近她,想和她套近乎,可她压根不看他们一眼,弄得他们好伤心哟!他可真是一个冰冷雪白的美人儿!”

环角说着,自己也有些伤心起来,不由地停了下来。岗默默地听着环角说出的那些话,像是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不说一句话。这之后台上演了什么节目,他也一无所知。很久之后,他才自言自语似的问:

 “岗?她真的叫岗吗?”

 “是的,她叫岗。”环角懒懒地回答道。

这时,晚会已散场,人们都离开座位向门口涌去。岗一把拉住准备要走的环角,说:

 “你先回去吧,我要去找她。”

说完,自个儿向台上跑去了。环角望着岗的背影在帷幕后消失,摇了摇头,径直走出礼堂大门。

岗在后台找到了她。她正和几个女孩准备离去。岗从后面一把拉住她,说:

 “请你留下,我有话要跟你讲。”

她的同伴们转过脸瞪大眼睛望了一会儿岗,惊奇地对她说:

 “他长得真像你呀!一个小白脸!”

说完,嘻嘻哈哈地走了。她被他拉住显得有些紧张,但又有一种亲切感。他抓住她的那只手显得很有利。她设法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走到一边怔怔地望着他的脸。

 “你叫岗吗?”他问。

 “是的,我叫岗。”她回答道。这时,他才发现眼前的这个男孩跟镜中的自己很像。

 “我也叫岗。你的歌声深深地打动了我。它使我想起了遥远的故乡。此刻,我真想投入到故乡温暖的怀抱。我的一个同学说你长得很像我,这是真的吗?我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我在镜子里看不到我自己。如果你长得真像我,我现在就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了。”岗望着她的脸,一口气说出上面这些话,一动也不动。

她也在静静地望着他那张变得有些激动的脸,显得出奇的平静。过了很久,她才开口缓缓地说:

 “我很喜欢我刚才唱的那首歌,那是我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歌。我常常一个人偷偷地唱这首歌。它能勾起我对遥远的故乡的回忆。唱着唱着,我就想回到故乡温暖的怀抱;唱着唱着,我就像是真的回到了故乡温暖的怀抱。”

这之后,他俩谁也没有再开口,一直沉默着。不知不觉中,他俩走出了礼堂。外面竟下了雪!这时,雪已停了,天也晴了,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中,银白色的月光将雪地照得一片晶莹。

他俩并肩站在雪地里,依旧沉默着。他俩凝神注视着高挂在中天之上的明月,显出无限向往的神情。在月亮的银辉下,雪的洁白映衬着他俩的脸,使他俩的脸显得更加洁白无瑕。最后,他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脸上,神情凄然地说:

 “岗,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我相依为命的,只有我阿妈。我的故乡在那遥远的雪山脚下,那儿是个很美的地方。”

她依旧望着那轮高挂在中天之上的淡蓝色的圆月,同样神情凄然地说:

 “岗,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我相依为命的,只有我阿爸。我的故乡也在那遥远的雪山脚下,那儿也很美。”



从此,岗和岗便如兄妹般形影不离。在饭厅,在阅览室,在操场,在林荫小道上,在校园每一个角落里都能看到他俩在一块儿的情景,周围的同学们都说她俩像对双胞胎。由于他俩相貌的酷似,肌肤的雪白,一时间竟成了校园里议论的中心话题。许多痴情男女或倾慕于他俩容貌的俊俏,或倾慕于他俩气质的超脱、或倾慕于他俩肌肤的雪白,常常在暗地里写信或托人表白他们的爱慕之情,但对于这些,他俩总是不知可否地淡淡一笑,不作任何回答。

这样,久而久之,那许许多多对他俩怀有爱恋之情的痴情男女也就只有敬而远之了;这样,他俩倒也清静了许多。

期中考试以后,他俩分别给自己的家里写信,说学校里有一个名字和长相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男孩(女孩),同学们都说他俩像对双胞胎,他俩相处的也如兄妹一般,希望阿爸(阿妈)能来学校看望他俩。

信发出去之后十五天的一个傍晚,岗和岗的阿爸阿妈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学校里。他俩一见面,开始一动也不动地盯住对方不放,一会儿之后,便泪流满面,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对方的怀抱。他俩长久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嘴里轻轻地呢喃着什么,似乎忘记了站在旁边望着他俩发呆的岗和岗。许久之后,岗的阿爸才松开紧抱着对方的手臂,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嗫嚅着激动不已地说:

 “我等了整整十五年的竟是你呀!”

岗的阿妈也抬起泪流满面的脸,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抓住对方的手,哽咽着缓缓地说:

 “我也等了你整整十五年呀!”

愣在一旁的岗和岗看着眼前发生着的这一切,如坠五里雾中,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他俩疑惑不解地同声问道: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直道这时,岗和岗的阿爸阿妈才彻底清醒了过来。他俩立即松开手,各自抱住自己的孩子仔细地打量着。他俩一直看到各自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之后,才把目光移向对方的怀中。一会儿之后,他俩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呀!这么像呀!”

等那躁动不安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之后,岗的阿爸略略思索了一下,对岗说:

 “孩子,现在该让你们知道一切了。你是我牧人角巴在十五年前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从雪地里拣回来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岗的阿妈抱着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婴儿在雪地里匆匆地走着。婴儿的哭啼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醒来时,婴儿的哭啼声还在我耳边回响着。我寻声前去寻找,在雪地里找到了那个婴儿。那个婴儿就是你。孩子,我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的阿爸阿妈是谁。你的名字是后来我起的。”

岗静静地听完牧人角巴的讲述之后,满怀感激地望着他那慈祥宽厚的脸,深情地叫了一声“阿爸”,投入到了她的怀抱之中。

与此同时,岗的阿妈也在向岗讲述着那如发生在昨日般的往事。她的表情庄严神圣,她的语气和牧人角巴一模一样,显得缓慢而富有节奏感。

 “孩子,现在该让你知道一切了。你是我在十五年前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从雪地里拣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岗的阿爸抱着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婴儿在雪地里匆匆地走着。婴儿的哭啼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醒来时,婴儿的哭啼声还在我耳边回响着。我寻声前去寻找,在雪地里找到了那个婴儿。那个婴儿就是你。孩子,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的阿爸阿妈是谁。你的名字是后来我给起的。”

岗静静地听完这个抚育自己成人的女人的讲述之后,满怀感激地望着他那纯朴善良的脸,深情地叫了一声“阿妈”,投入到了她的怀抱之中。

在成长的岁月中,岗和岗都曾以不同的方式问过自己的阿爸(阿妈),问自己为什么没有阿爸(阿妈),但阿爸(阿妈)总是淡淡一笑,安慰似的说:

 “孩子,别问这么多了,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吧。”

渐渐地,岗和岗懂得了这其中必有原因,便没再追问,但他俩总是盼望着赶快长大成人,以便弄清事情的真相。

此刻,伴随了岗和岗许多年的那团疑云终于解开了,他俩的心里既有一种轻松感,又有一种充实感。他俩同时跪倒在地,对着阿爸阿妈磕了三个头,同声说:

 “阿爸阿妈,你俩就是我俩的生身父母,我俩就是你俩的亲生儿女。”

岗和岗的阿爸阿妈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而眼里却滚出了几颗幸福的泪珠儿。他俩把岗和岗从地上扶起来,仔细地看着他俩的脸。岗和岗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而眼里却滚出了几颗幸福的泪珠儿。于是,四个泪人儿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岗和岗四年的大学生活转眼就结束了。毕业前,他俩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有众多优越条件的城市生活,选择了那片养育过他俩的草原。

自从那次岗和岗的阿爸阿妈千里迢迢来到学校看望他俩回去之后,岗的阿妈便搬到了岗的阿爸牧人角巴所在的那片草原上。这样,两个彼此苦苦等待了整整十五年的人儿终于能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他俩的心里充满了希望,他俩的身上充满了活力。他俩唯一的愿望就是岗和岗毕业后能够回到他俩的身边。为此,每天清晨他俩在佛龛前点上几盏酥油灯,磕上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头,祈求神灵实现他俩的愿望。现在,他俩终于如愿以偿了,活生生的岗和岗就站在他俩的面前,对着他俩微笑,对着他俩说话。这一家四口的小小人家里开始充满了欢声笑语。

岗和岗分到了这片草原上新建的学校里。他俩非常喜欢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整天和她们打成一片,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再加上阿爸阿妈也在身边,就更像两只快乐的小鸟了。

这是秋末冬初的一天,天空晴朗无云。岗正在给几个低年级的学生上语文课。她在黑板上写下了“雪”字和它的拼音。她写的这个字相当娟秀工整。她在写这个字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像是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到了这个字上面。她用了足足十分钟才把这个字写好。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花这么大的气力去写一个字。写完之后,他有一种把自己身上每一滴血都抽干了的感觉。她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个字出神,好像那是一片非常令人神往的地方。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是她从眼前这种状态中惊醒了过来。当她清醒过来时,看见底下的孩子们有些在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有些在教室里上上下下地疯跑着。他慌忙调整了一下纷乱的思绪和脸上尴尬的表情,叫孩子们一一坐好,让孩子们跟着她读。“雪——”“雪——”这样领读了几遍之后,孩子们便掌握了这个字的读音。她觉得口干舌燥,便让孩子们默读,自己则在教室里来回地走。没过两分钟,一个平时喜欢问这问那的小女孩悄悄站起来,低声用藏语问道:

 “岗老师,‘雪’是什么意思?”

这一问,竟把她给问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本可以用藏语向这个女孩解释得清清楚楚的,但此时,她竟变得吞吞吐吐,一种会说有说不出来的样子。

正当她在孩子们面前窘迫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之时,几个孩子用藏语兴奋地喊了起来:

 “下雪了!下雪了!”

她惊喜地朝外一看,外面果真下着大雪。她轻轻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飘扬着的雪花。不一会儿,大地上便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一片银白色的世界。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对于这第一场雪,岗和岗从内心深处等待和渴望了很久。这时,正在对面教室里上课的岗也跑了出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他俩兴奋地观望着这久违了的、满天飘舞着的雪花,显出无限向往的神情。孩子们也围在他俩的周围,静静地观望着这满天飘舞着的雪花。有几个平时爱调皮捣蛋的,此时已跑到雪地里欢呼雀跃着。突然,岗的眼睛一亮,用一种欢快的语调连连说:

 “孩子们,这就是雪!这就是雪!这就是雪!”

 “噢——雪!雪!雪!”孩子们欢呼着,跳跃着,尽情地在雪地里嬉戏着。岗和岗相视而笑,很快也加入到了孩子们的行列之中,和孩子们一起欢呼着、奔跳着、嬉戏着。飘舞着雪花的大地上立即呈现出了一幅生动活泼的画面。



岗和岗回到这片草原的第三个冬天没有下雪,来年春天又没有下雨,再加上那年夏天酷热难当,到了秋天,草原上到处光秃秃一片,一派荒凉景象。成群的牛羊由于饥饿四处奔跑着,但他们怎么奔跑也无济于事,找不到任何吃食。没过几天,便渐渐精疲力竭,死的死,倒的倒下了。这是十几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这片草原上的人们眼睁睁地望着成堆的死去的或倒下的牛羊,心里万分痛惜万分焦急,却又无可奈何。最后,不知是什么人提议要召开一次部落会议。这种会议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召开了,那些没有长大的孩子还不知道所谓的部落会议是怎么一回事呢。过去只有在发生草山纠纷或遭到外敌侵犯时才召开这种会议的。这年头,由于政府的严加防范和管理,很少有这类事发生,所以在那年头显得规模宏大对部落会议,现如今也被人们冷落了,淡忘了。听到要召开部落会议的消息,人们的态度明显地有点冷漠。他们已被眼前的事实弄得精疲力竭、心灰意懒了。但这把过去那些还健在的部落头领们给乐坏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昔日那种在万人之上般的荣耀了,因而他们个个精神振奋、摩拳擦掌,年轻了几岁似的积极筹备起来。没过几天,便一切就绪了。

这天,在这所新建的学校的操场上黑压压的地聚集着很多人。火红火红的太阳毒辣辣的高挂在天空上,笔直的光线箭一样刺射着人们的脊梁。站着不动的人们个个都汗流浃背,焦躁不安。在人群中央的一块土台子上,站着三位年老的长者。他们是过去这个部落的头领。他们个个面红耳赤,激动不已。他们在挥动手臂、摇头晃脑、唾沫飞溅地讲演着什么,丝毫没有让嘴巴停下来的意思。底下的人们被太阳炙烤得睁不开眼睛,显得无精打采,再加上本来就心灰意赖的了,便一个个把头埋在裤裆里,用手指头堵着耳朵,不予理睬。有几个人干脆从后面悄悄溜走了。渐渐地,土台地上的三位部落头领也显出无精打采、心灰意懒的样子,讲话的时候不再挥动手臂,不再唾沫飞溅了。他们看到底下的人们萎靡不振的样子,一个接一个地土台子走了下来。显然,这十几年来的第一次部落会议没有成功。正当人们心灰意懒、无精打采地准备离去之时,岗和岗从容地从人群中走到土台子上,用爱怜的目光望了一会大会儿,安慰似地大声说:

 “大伙儿先回去,千万别着急,我们有办法帮助大家摆脱目前的困境。”

说完,又从容走下土台子向外面走去了。

早已变得灰心丧气了的人们望着岗和岗的背影从校门口消失之后,感到莫名其妙,赶忙问牧人角巴和他的妻子这到底是怎们回事,可他俩竟也一无所知,他俩也对岗和岗刚才所说的话感到莫名其妙。这样,人们便摇着头,叹着气,愤怒地想着连部落头领们都没有什么办法了你们俩个小学教师能有什么办法呢,各回各的家了。

这天,岗和岗也在参加部落会议的人群之中。他俩看着土台子上的三位部落头领在挥动手臂、摇头晃脑、唾沫飞溅地讲着一些空洞的大话,就猜到这样不会有什么结果。当那三位部落头领无精打采地走下土台子时,他俩决定向世界展示自己透明的身体,用所得的钱来帮助这里受苦受难的人们。

他俩当着人群说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走出校门之后,岗对岗说:

 “你一个女孩子不宜做这类事,到时候你只管收钱就是了。”

听了岗的话,岗也没说什么,点头表示同意他的想法。

夜幕渐渐降落下来,天空中繁星闪烁之时,他俩还呆在外面为怎样向外界宣传这件事想着各种法子,可到现在他俩还没有想出一个好法子。一直到后半夜,他才突然想起了在省城报社当记者的一个老同学。这个同学不是别人,就是在前文中提到过的岗的那个叫环角的朋友。他们一同走出校门,环角留在了省城里,而岗和岗回到了草原上。环角经常给岗和岗写信,保持联系。有一次还亲自采访过他们俩,把他俩的先进事迹写成文章在省报上报道过呢。他俩纳闷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没想到他,但现在他俩还是为想到了他二兴奋不已。他俩都觉得他一定能够帮助他俩实现这个愿望。他俩高兴地返回学校连夜向老同学写了一封信,详细地说明了情况,请求他写一篇文章大力宣传一番。等他俩写好信时,天也亮了,就动身到几里外的邮局把信发了出去。

信发出去一个星期后的那天早上,省城的那位叫环角的记者收到了那封信。当时,他正坐在办公室里写一篇新闻稿子,一看到信是岗和岗从草原寄来的,赶忙放下手中的稿子,拆开信封读了起来。读完第一篇,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读完第二遍,他还是不敢相信信上所说的。读完第三遍时,他才忽然记起在学校时曾隐约听说过岗和岗的身体是透明的之类的一些话,但又未曾亲眼目睹过,也就一直没敢相信。这时他才开始有点半信半疑起来,才开始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来。他想如果真有这么回事儿,那么这件事必定能带来轰动效应。虽然这么想,但他始终搞不清这件事是不是真的。直到下午上班,他才拿定主意,不管是真是假,也要到岗和岗所在的那片草原去看个究竟。他找到总编,把那封信拿给总编看,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总编。总编把信反复看了几遍之后,虽然很不相信信上所说的一切,但又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答应让环角去采访。

记者环角从省城坐公共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徒步走了两天的路,终于走到了岗和岗所在的那片草原。他一踏上这片光秃秃的荒凉的土地,望着一路上东倒西歪的牛羊的尸体,心里感到很难过。在找到岗和岗详细了解了情况,并且亲眼目睹了岗透明的身体之后,他的心里倒没有了那种惊奇感,反而为岗和岗、为这里受苦受难的人们难过起来。他只呆了一天,就挥泪跟岗和岗告别,返回省城,去帮助岗和岗实现这伟大的愿望。

记者环角回去之后便写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登在了报纸显眼的地方。人们读了报纸,对这件事没有引起多大的兴趣。人们就像谈论外星人、谈论飞碟一样只是把他它当作茶余饭后的一则趣闻轶事罢了,看过之后,也就淡忘了。但这件事引起了一向热衷于猎奇的电台、电视台的注意,他们立即组织人马前去实地采访。

电台、电视台的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到岗和岗的所在的那片草原,看到刚岗展示给他们透明的身体,开始都惊呆了,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但听了岗和岗的话,目睹了眼前荒凉的景象,他们的心又开始沉重起来。他们都被岗和岗这种高尚的行为深深地感动了。他们都觉得应该为这里受苦受难的人们做点什么。他们仔细地观察,耐心地笔记,反复地拍照,认真地摄像。就这样在炎炎的烈日下忙乎了一天之后,他们便依依不舍地跟岗和岗告别,回去了。

回去之后,他们通过广播、电视这些新闻媒体大张旗鼓地进行报道,进行宣传。于是,这件事便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成了人们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谈论的中心话题。

同样,岗和岗所在的那片草原上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起初,只有少数几个人怀着好奇心到这儿来看一看,最多每天也不过八九人。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前来参观的人数逐渐增多,每天最少也有二十来号人。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前来参观的人数急剧增多,各种肤色的人们操着各自不同的语言从遥远的城市、乡村、牧区,从四面八方滚滚不断地涌向这片草原,形成了一股汹涌不可阻挡的人流,就是一年一度的草原赛马会也没有这般热闹过。在岗每天向外界展示自己透明身体的学校周围,整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人们拥挤着推搡着争先恐后地观看岗透明的身体,看过之后又津津乐道地互相谈论着、赞叹着。有些人惊叹不已地看了几遍甚至十几遍之后仍不满足,还要心甘情愿地继续花钱看下去。有些人不满足于看上那么几遍甚至十几遍,决定在这里长期定居下来,每天去看上那么一两次。这也引来了那些善于钻营的投机商饭,杂耍的杂技演员,唱歌跳舞的流浪艺人。他们守住各自的阵脚,或吆喝着向行人兜售一些时髦的小玩意儿,或向围观的人群表演上一两套惊险新奇的节目,或自顾自地即兴弹唱上那么几首轻松小调,他们各自使出自家的看家本领,疯狂地招揽着顾客。前来参观的人们将吃剩的果皮,喝空的酒瓶子,抽空的烟盒等东西胡乱地扔在学校的周围、宽阔的土路上,显得乱七八糟,不堪入目。人群中偶尔也发生小小的骚乱,但这些都被几个自发组织起来的部落头领和他们手下那些精明强干的小伙子们平息了。有时,一些政府要员和各界名流也会兴致勃勃地来这里参观。这时,部落头领们便组织人马维持秩序,优先让这些人参观。

这样,在白天,岗向外界展示着自己的身体,而岗则不停地收着钱。只有到了晚上,他俩才会得到一点儿空闲时间。这样,他俩将白天落下的课程,利用晚上的时间给孩子们补上。送走孩子们之后,又忙着清点白天收的钱。

半个月之后,岗和岗便把收到的所有的钱交给几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让他们进县城购买粮草。没过几天,几个小伙子拉着一车一车的粮草回来了。这儿的人们一个个兴高采烈,整整秦庆贺了三天三夜。有了足够的粮草,这里的人们、这里的牲畜整天悠闲自在,无所事事。

这些天,岗和岗都很忙,人也明显的瘦了许多,眼圈发黑,看上去疲惫不堪。他俩的心里都很累,都不喜欢被这么多人围着指手划脚。他俩暗暗在心里下定决心,等凑够足够这里的人们、这里的牲畜生活一年的钱之后,就停止这种活动,恢复正常的教学工作。

一个月后的一天,这儿来了几个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他们是乘车来的,他们在叽哩哇啦地大声谈论着什么,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带着一个精通数种语言的高级翻译,人们通过翻译才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给了岗和岗一笔钱,要求为岗拍照、摄像,岗和岗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第二天,他们不知在哪儿打听到了只管收钱的岗的身体也是透明的,便找到了岗和岗,通过翻译说他们愿意出很大一笔钱要同时为岗和岗透明的身体拍照、摄像,但遭到了岗和岗的严词拒绝。他们又找到了几位部落头领,讲了条件,提了要求,同样也遭到了严词拒绝。

这些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反而买了几顶帐篷住了下来。他们不断地找部落头领们谈话,不断地增加钱的数目。这件事很快在人群中传开了。人们听说只要岗和岗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将会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便禁不住在心里痒痒起来,言谈中流露出了责备岗和岗的意思。看到这情形,部落头领们也开始心动起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找岗和岗耐心地谈话,苦口婆心地劝说,但岗和岗就是不肯答应。

最后,出于无奈,这些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请来了几个政府官员,在增加钱数的同时,要求他们给几位部落头领施加压力。出于无奈,部落头领们又向岗和岗、岗和岗的阿爸阿妈施加压力一边向他们挑明利害关系,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为了整个部落,为了这片草原上的人们请求答应那些人的要求,但也同样遭到了岗和岗、岗和岗的阿爸阿妈的严词拒绝。

夜幕渐渐降落下来之时,政府官员和部落头领们出于无奈召开了一次会议,最后决定:如果岗和岗再不答应那些人的要求,天亮后将会采取强制措施。散会之后,他们都悻悻然地回去了。

这天晚上,政府官员、部落头领和其他人都做了同一个梦。梦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愤愤然地对他们说:

 “岗和岗是雪山的精灵,你们不能出卖他们。”

这天晚上,牧人角巴和他的妻子也做了同一个梦。梦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面带微

笑地对他俩说:

 “岗和岗是雪山的精灵,谢谢你们把他俩抚养成人。现在,我要把他俩带回圣洁的雪

山,那儿才是他俩最终的归宿。”

第二天天刚亮,人们纷纷奔走相告,谈论着昨夜那个奇特的梦。人们吵吵嚷嚷地穿过土路,奔向学校,去找岗和岗,但是学校里空无一人。牧人角巴和他的妻子早已站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望着远方洁白晶莹的雪山出神。他俩知道岗和岗已经真的离他俩远去了,但他俩并不感到悲伤,因为他俩懂得只有那儿才是岗和岗最终的归宿。人们纷纷走到牧人角巴和他的妻子身边,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远方洁白晶莹的雪山,一脸怅然若失的表情。

来源《西藏文学》 2000年第6期

1700207365633248.jpg

万玛才旦(1969年12月3日—2023年5月8日),藏族,青海海南人。著名导演、编剧、作家。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主要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荣获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美国布鲁克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影片奖、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导演奖等几十项国内外电影大奖。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诱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静静地敲》《乌金的牙齿》《故事只讲了一半》等多部藏、汉文小说集,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获得“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青海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