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驾驶座位上,索朗尼玛震颤着喉头,扯出一串低沉浑厚的呼噜声,他已经这样扯了二十多分钟。
我手握方向盘,迅速地瞟了他一眼,他的脸被棒球帽长长的帽檐盖住,只能看见脖子上的喉结,正随着呼噜声一上一下地窜动。“你这家伙!任何时候都能睡觉,上辈子肯定是只八眉猪。” 我笑着骂了句,索朗尼玛用一串更浑厚的呼噜声回应我。
公路在山谷间拐来拐去,坡度越来越大,我却并没有降低车速,车窗外的草地、山丘、沟壑像是幕布一样被飞快地扯到后方。山谷上面的天空,干净得只剩下纯粹的蓝色,连一块鸟头大的云彩也看不到。
车子翻过一座山丘的小坡,前方忽然弹出一座冰糖似的雪山。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悸动到快要蹦出来,忍不住地高喊:“雪山!雪山!”
喊叫声中,索朗尼玛双臂一颤,迅疾地弹起身子,却被安全带勒在座椅上,只勾起了脖子。他迅速地环顾四周状况后,转头瞪了我一眼,惊魂未定的眼神里还带着一些惺忪的睡意。
“哼!‘雪山!雪山!’”他弯腰捡起脚边的棒球帽,嘲弄地模仿着我的声调,“不认识你的,还以为是个内地过来的汉人。”
索朗尼玛的话,让我觉得不好意思。“在城市里呆久了,很多年没见着雪山,因为太激动,叫两声也很正常嘛!”我赶忙给自己找了台阶。
这时,前方那座伫立在天地之间,冰糖般晶莹的巨大雪山已经越来越近,山体的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那种雄伟磅礴的气势,让人心中不由得肃然起敬。我还是忍不住感慨:“雪山多美啊!”
索朗尼玛“哦哦”地应付着,有点不耐烦地递给我一支烟,然后自己也斜叼了一根,点着火,猛吸一口,车里顿时烟雾缭绕。他伸手点开汽车音响,传出汪峰《北京!北京》的旋律,那是我在北京时,最喜欢听的一首歌,激扬而忧伤,不甘又无奈。此时,在青藏高原的雪山下听它,又有了一种别样的苍凉感。车窗外,山间公路旁,草丛下的积雪还没有完全消融,高原的早春跟冬天没多大差别。
我从小喜欢看电影,大学毕业后,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进修了一年。之后又在北京瞎混了一阵子,那段痛并快乐着的日子里,我拍过广告,也拍过几部短片。有幸的是我的短片作品在北京大学生电影节上获了一个大奖,这给了我莫大的信心。回到西宁后一直想着拍一部剧情长片,这个想法纠缠着我,经常在深夜夺走我的睡眠。一年多前的一天,我在床底的箱子里翻出一个纸盒,里面有一个厚厚的,塑料封皮的笔记本。打开一看才想起来,那是我高中时的习作本,大部分是自己写的诗歌,也有几篇小说。其中一篇小说《怀念一只叫扎西的狗》,虽然文字很粗糙,但描写的故事,一下子唤醒了埋藏在我心底的记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它改编成剧本。我用了一周时间,全身心投入地完成了剧本创作。想了很多标题,最后定为——《月光下的扎西》。
故事发生在我的家乡卓香卡,不过,爷爷离世后,我们全家人搬到西宁市,我就再也没回过那个遥远的叫做卓香卡的小山村。这次改编剧本时,一幕幕童年往事,再次清晰地映入眼帘,一切像是昨天发生一样。我把场景和每个人物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原封未动:村口的小路、池塘、村中央的玛尼康;还有儿时的伙伴们——扎西顿智、晋美达瓦、多布旦、放羊的才罗、扎西老狗……他们都成了我剧本里现成的人物。
这部电影如果能够顺利拍成,就是我给故乡和童年时光献上了一份最贵重的礼物。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涌起难以抑制的兴奋感。但事情却很难如设想中那么顺畅,剧本审核,找投资商筹款等工作,耗费了一年零三个月,虽然艰难,但好在都已解决。现在需要进行的工作是,勘定拍摄地、挑选演员,赶快把那一摞剧本稿纸变成一幅幅流动的画面。
这次我邀请了好友索朗尼玛做电影的艺术总监,他是美院毕业的,搞室内设计和平面设计,又是小有名气的摄影师——我们一起回卓香卡,去为电影拍摄勘景。
“到哪里去找一只会念经拜佛的老狗?我看拍摄扎西老狗有点难。”索朗尼玛摇下车窗,突然说起他的担忧。窗外的风很大,呼地一声撞进车里,冷飕飕的。
“嗯,不知道那只狗现在还活着没有,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将音响的音量稍调低了些。
“你在讲一个童年的故事,十几年了吧?扎西老狗早就死了。”
“扎西老狗死了,可以找别的狗。” 我小时候,我们村里真有这样一只狗,让它颂经文,它的嘴里会发出“嗡嗡”声。让它磕头,它会做出双手合十的样子。
“一条老狗容易找到,让它做双手合十就难了”索朗尼玛把烟头扔出车外。
“剧情可以改变一些,这应该问题不大。”我说。
索朗尼玛拿起中控台上的那一摞剧本,翻了几页,说:“扎西顿智在仁增老师办公室里拉屎的这个情节很特别,这是真实的故事?还是你虚构的?”
“扎西顿智是我的同学,他真的在仁增老师的办公室里拉了一坨屎,但是屎上插一支笔是我虚构加进去的。”
“扎西顿智的胆子比牦牛的大。”索朗尼玛笑着说:“这次能见着他吗?”
“当然能见到。扎西顿智是个有故事的人,这家伙模仿能力很强,我准备请他在电影里扮演一个角色。”
“那就让他演老师吧。”索朗尼玛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我的思绪已经飘回到童年时光。
扎西顿智一直是同学们羡慕的对象。他学习非常好,是班里的第一名。他家上房的墙面上贴满了奖状。他也是个很有智慧的人,我们遇到什么事情,他总会想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好办法。
一天,比我高两年级的喇嘛杰从我手中抢走了一支铅笔。我不敢反抗,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拿着铅笔走开。扎西顿智听说此事后,对我说:“要让这种人尝尝被欺负的滋味。”要打架我不是他的对手,我也没有胆量抢回来。不知道他让喇嘛杰怎么尝尝被欺负的滋味。
一天下午,扎西顿智问我:“今天看见喇嘛杰穿了一双新鞋了吗?”我点点头。
扎西顿智说:“机会来了……”
那天下午,我们按照扎西顿智的计划,在喇嘛杰家菜园门口挖了一个坑,里面装满了水。每天下午喇嘛杰都会去菜园里拔萝卜或挖葱。我们挖好坑,倒满水,用树枝盖好后,躲在围墙后面等待喇嘛杰。
没过多久,喇嘛杰就出来了,他果然一脚踏在那堆树枝上,“扑通”一声掉进坑里了,这突如其来的“灾祸”把他搞蒙了。喇嘛杰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抽出坑里的那条腿,赶紧脱下灌满泥水的鞋子,在裤子上擦来擦去,不停地骂道:“这狗屎!这狗屎!”不时抬头东张西望,想找到是谁干得这件“好事”。
回忆起那一刻,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你笑什么笑?”索朗尼玛看着我。
我跟索朗尼玛讲了那件事。他也笑了笑,说:“这次一定要见识一下你的那个扎西顿智同学。”
汽车已经开到雪山下的大垭口前。右侧山丘上,那座巨大的拉则①飘扬着五颜六色的经幡,在后面雪山的映衬下,庄严而美丽。拉则前面的煨桑台上,几个身穿藏袍的人正虔诚地将桑则②撒进桑炉,飘散出一阵青色一阵白色的烟雾,让后面的拉则和雪山更加显得神秘而又神圣。
我停下车,和索朗尼玛一起走向拉则不远处的一顶帐篷,买了些桑则和风马旗,走到煨桑台前。桑炉里的火很旺,我把桑则撒在那些跳动的红色火焰上,浓浓的烟雾瞬间涌起,又瞬间被山风吹散,久违的桑烟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让我感到无比的舒畅。身旁的索朗尼玛将满把的风马旗用力抛向高空,口中高呼:“咯咯索索,拉加罗!”整摞的风马旗像礼花般在空中绽放散开,又像成群的蝴蝶一样在风中翻飞追逐,带着祈福的经文飘向了远方……
“扎西顿智向扎西老狗扔石子,这也是真的吗?”我们离开垭口的拉则,驱车赶路时,索朗尼玛又拿起剧本开始问我。
“是的,自从阿妈卓玛给那条狗起名叫扎西顿智后,大家就把扎西顿智也叫成扎西老狗了。扎西顿智觉得很受侮辱,好几次想打死扎西老狗,都没得手。”
说这话时,我仿佛看到了扎西顿智的身影。“有一天,我们在嘛呢康③门口玩儿,扎西老狗摇晃着尾巴从我们旁边走过,晋美达瓦故意高声说,‘扎西顿智来了,扎西顿智来了。’我们都哈哈笑起来,扎西顿智一下冲到晋美达瓦跟前,狠狠踹了他一脚。晋美达瓦被踢得坐在地上,疼得直咧嘴,看到扎西顿智真生气了,连话都不敢说。”
“晋美达瓦是自找的。”索朗尼玛说。
“扎西顿智利索地捡起一块石头,我们以为他要砸晋美达瓦,都惊呼起来,没想到他是砸向了扎西老狗。扎西老狗已经走过我们了,听见惊呼,转头来看,结果石头正好打在它头上,扎西老狗一声惨叫就跑开了。扎西顿智说,‘算这条臭狗走运,你们看着,下次我怎么收拾它。还有你们,再敢乱叫名字,一样收拾。’从那以后,扎西老狗的一只眼睛就瞎了。我们不敢再当着扎西顿智的面,叫老狗的名字。”
“阿古仁增和阿妈卓玛确有其人吗?”
“我们村确实有这样两个老人。老头子是个密咒师,村里谁家孩子起名字,红事白事看日子,都要请阿古仁增。老两口慈悲心肠,一心向佛。尤其是阿妈卓玛,踩死一只蚂蚁都要念三天经。她经常对我们说,‘生命没有大小之分,强弱之别,无论多么微小的生命都值得我们敬畏’。他们家门口每天都有很多流浪狗守着,他俩不忍心狗们挨饿,便去喂它们。他们没有儿女,狗们像他俩的儿女,摇着尾巴围着他俩转,还时不时地舔阿玛卓玛的手。到了晚年后,经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个老人商量决定,每户轮流七天,抚养他们,后来都去世了。”
“他们和扎西老狗之间的故事真是这样吗?”
“这都是事实,不掺半点虚假。”
“我以为是你虚构的。”
“扎西顿智打瞎扎西老狗的眼睛后……”
我还兴致盎然,想继续聊下去,索朗尼玛的鼾声又响起了。他上辈子绝对是八眉猪,瞌睡说来就来。
后面的路程都是下坡,海拔越来越低,道路两边的树木已经发芽,绿意盎然。车窗外不时闪过房前立着经幡的村庄,我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回卓香卡,不知道那些村子的名字。渡长夜要靠睡大觉,赶远路要靠讲故事。可索朗尼玛把一大半的路途交给了睡眠,还一直打着呼噜。他严重影响了我的精神,睡意一次次袭来,连续的打起呵欠。我使劲晃了晃脑袋,喝光了一瓶咖啡,点开汽车音响,吉克隽逸空灵磁性的嗓音唱出那首《带我到山顶》。我的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
下午六点半,终于赶到了郭密镇,镇子的变化出乎我意料,如果不是镇政府大门牌匾上的那几个字,我根本认不出这是我曾经熟悉的地方。以前那些低矮的土墙平房,被一座座高楼替代,道路边又高又长的金属路灯杆,替换了过去的木头电线杆……唯一没变的,是街道两旁一家挨一家的面片馆。这里是通往果洛、色达的必经之处,路过的行路人走到此处,都要停下休息一会儿,吃饱肚子才能继续赶路,于是镇子上就有了做面片的生意。走四方的行路人最识货,“唐那的饺子,郭密的面片”,这好名声就随着行路人传遍四方了。路过郭密,不吃一碗面片,绝对遗憾。
我的故乡卓香卡距离此处七八公里,小时候,爷爷几乎每个星期天都会带我来这里吃一碗面片,开始是骑自行车过来,后来是坐摩托车。村里人笑话他,“郭密的面片会把你孙子的胃宠坏的,你想养出个好吃懒做的人吗?”爷爷说,“郭密的面片不会宠坏我孙子的胃,只会养出他远走高飞的雄心。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至少能当个县长。”爷爷是村里的能人,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开始做生意,而且做得很不错,在我们县上都算得上是有头脸的人物,镇乡上、县城里都有很多认识的人。爷爷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能够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成为他和我们家族的骄傲。每星期一次的面片让我觉得很幸福,我曾对爷爷说,将来长大挣钱了,也要每星期带他来吃面片。可是,这个许诺却没能兑现。我在上高中时,爷爷就生病去世了……
我叫醒索朗尼玛,走进一家饭馆,要了两碗面片,又点了一盘生炒牦牛肉……面片吃进嘴里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瞬间就涌满了眼眶,那味道跟记忆里的一样!
饭后继续赶路,十几分钟后,从高速公路转到乡村路,远处的郭什则神山清晰可见,绕过前面的那道红色山岗,就能见到悬崖台地上的故乡卓香卡了。
“快到了,卓香卡就在那个高山脚下。”我努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用平缓的声音对索朗尼玛说。
“真远!”索朗尼玛看着前方的郭什则神山说。
“现在有了高速公路,路程变得近了,以前一天到不了。”
“那座山就是郭什则神山?”索朗尼玛问。
“呀呀,这就是我们村的后山,郭什则神山。”我说。
“没有你剧本里写的那么雄伟嘛。”索朗尼玛有点失望地说。
“你到了山脚下,就会感受到神山的雄伟了。”我笑着说。
“哎,扎西顿智抢了货郎的口琴,到底还没还呢?” 索朗尼玛忽然就转了话题,又说到剧本。
“他自己说还了。可是,跟他一起去的帕姆多杰说,他们没追上货郎,扎西顿智就把口琴砸碎了。”
口琴这件事,我在剧本里没有写清楚。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我们在村口的池塘游泳时,听到货郎的叫卖声,我们连忙穿上衣服,跑到货郎的自行车那里。起初扎西顿智没有打算抢口琴。货郎拿出口琴说,有了这样的口琴,放牧时吹两下,牛羊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向你靠拢。货郎说完,还把口琴放在嘴边吹了两下。那之前,我们从没见过那个叫口琴的玩意。那个闪闪发光的玩意儿真是神奇,发出来的声音那么动听。暑假里扎西顿智要去放羊,他说,这玩意这么神奇,那我一定要买一个。谁都知道扎西顿智手里没钱,我们也没钱。扎西顿智说,他有个好办法。他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拿着口琴哧溜一下就跑了。
“这货郎活该啊,谁让他把口琴说得那么玄,不然扎西顿智也不会抢口琴。”索朗尼玛说。
“就是的,就是的。”我也跟着说。
“这个剧本拍成电影肯定会很受欢迎。”索朗尼玛的脑子里一直想着剧本。
“但愿如此,我对这部电影寄予厚望。”我说。
“我看完这个剧本,就想到了阿巴斯的电影,像阿巴斯的电影一样质朴,但充满隐喻。”
“阿巴斯是我最喜欢的导演之一,我每次看阿巴斯的《何处是我朋友的家》,都会想起很多童年往事。”
“你会被称为藏族阿巴斯的。”索朗尼玛看着我笑着说。
“那么你就是阿巴斯的摄影师喽。”我也开玩笑说。
“在戛纳电影节、柏林电影节、釜山电影节……所有的国际大型电影节上,我们把奖项像牛粪一样捡个够。”
“那我们成了最牛的导演和最牛的摄影师了。”
“哈哈,哈哈”索朗尼玛放声大笑起来。
……
通往卓香卡的盘山道已经变成了水泥路,路边是一大片杏树,树干只有茶杯粗,应该是前几年才栽种的,杏花白得耀眼。过去,这里是一片夹杂着乱石的红土滩。遇到雨天,红土滩和通往村里的土路都会变得稀烂,鞋子会陷在泥里,怎么拔也不出来。
拐过几道弯,前方路沿下传来机器“嗡嗡”的轰鸣声。我心中一惊,是不是有汽车掉到路下面去了!赶忙停车,和索朗尼玛一起跑过去查看。
坡下面,一台柴油发电机正在轰鸣,原来是有人正在抽取下边河道里的水给杏树浇灌。索朗尼玛转过头看着我,“嘿嘿”地笑起来。我尴尬地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索朗尼玛掏出手机在花丛中拍来拍去。我把鼻子凑到杏花前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以前光秃秃的荒野如今变得这么美,已经找不到印象中小时候的景象了!
一根烟后重新上路。开上一段弯弯曲曲的盘山道,终于看到了我思念的卓香卡村。翠绿的白杨树丛间,散布着或高或低的农舍屋顶,红色的木杆上,五彩的经幡轻轻摆动。太阳已经滑落到前方阿尼曲卡山的山顶,恋恋不舍地将金色余晖洒在卓香卡的每个角落。
我转头看向车头右侧,隔着一条深沟的那片平地上,那一圈低矮的红砖墙里,仿佛又传出仁增老师放声读藏文字母“嘎-卡-嘎-啊-”的声音。
“我的小学,我的小学——”我朝红砖墙那边抬了抬下巴,向索朗尼玛示意。
“学校在哪里?”索朗尼玛疑惑地望着那边。我没再说话,踩下油门,绕过深沟,直接把车开到了围墙跟前。
围墙里面,教室都被拆掉,只竖立着各种跟城市小区、公园里一样的健身器材,一块石头上写着“幸福广场”四个大字。
“我听说学校被合并了,但是没想到,它已经被拆掉了!”我原本因兴奋而悸动的心,就像掉进了围墙外的那条总是见不到阳光的深沟里,剧本中小学的场景已经完全破坏了!
“不要动!”索朗尼玛把手机的镜头对准我的脸说。
“仁增老师的办公室应该在这个位置。”我沮丧地指指身旁的双人扭腰器。
“拉屎大概在这儿吧?”索朗尼玛笑嘻嘻地拍了拍旁边的双杠。
“你就只关心那坨屎!”我心里升起一团怒火。
“那个剧情真有意思。”索朗尼玛还是笑嘻嘻的。
他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心情!
我们两个开车离开小学,刚要驶进村子。一辆红色的摩托车突然从拐角处窜了出来。我急踩刹车,车轮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摩托车也斜停在了我的车头前。我被惊吓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骑手也是脸色煞白,木然地望着车内的我。居然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我定了定神,摆手示意他离开。那孩子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踩了几下档杆,重新启动摩托车,一溜烟消失在了村道的拐弯处。
村庄里,以前那些院子、羊圈的土墙,全都被红砖墙取代,庄廓边上的果园、菜园也没有了木桩篱笆,全都换成了金属板或铁丝网格护栏。整个村庄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模样!我呆呆地扶着方向盘,望着眼前陌生的景象,失魂落魄。
索朗尼玛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不要紧张了,好在没出事。”
他真是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心情!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我同学晋美达瓦家里。
晋美达瓦现在担任着村支书。以前,他家除了那口煮肉、做饭的大铁锅,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现在。他家里的电视机、洗衣机、微波炉……现代化的东西一样都不缺,还让我们连上了他家的WIFI。这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晋美达瓦的变化也很明显,以前,他瘦得像刚开春时的山羊,但现在,看起来又高又壮,跟我拥抱时,肚皮最先顶住了我。
“你这么多年第一次回老家。”晋美达瓦说:“今晚咱们兄弟好好叙叙旧。”
可我哪有心情叙旧。心里只想着剧本里的场景。
我跟晋美达瓦说了想在村里寻找电影拍摄场景的来意。他一摆手,说,“你需要哪方面帮助,直截了当地说。咱们是好兄弟,我一定全力帮你。”
“我的事情,你可能帮不上忙了。”我摇摇头说道,“我想要的是咱们童年时的村庄。你能恢复吗?不要说你晋美达瓦,就连佛祖都不可能办到。”
“你再不要难过了。”索朗尼玛吸了一口烟,对我说,“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一定会找到你想要的那种村子的。”
“我写剧本的时候,就是按照小时候的故乡写的。现在哪里去找个同样的村子?” 我越发焦躁起来。
“哦,原来你是要拍这样的电影啊!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晋美达瓦笑着说:“我可以为你保留原模原样,但你也没有早点通知我们嘛。”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晋美达瓦的妻子端着一大盘羊肉,轻轻放在我们面前的炕桌上。
“吃肉,吃肉,边吃边说吧。”晋美达瓦说着,拿出一瓶白酒。
“再不要开酒了。”我跟晋美达瓦说,“今天不想喝酒。”
晋美达瓦根本没听我的,一把拧开了酒瓶盖。“我们两个同学,好兄弟,十几年没有见面了!今天怎么能不喝酒呢?”他说着,伸手从后面的炕柜里摸出三个小龙碗,咣当、咣当摆在炕桌上,斟满了酒。
我双手接过龙碗,按照藏族传统的喝酒礼仪,左手轻托碗底,将右手无名指点进碗中,轻轻蘸上青稞酒,向空中弹了一下。这个动作重复三次,再一口喝光杯中的酒。
吃着肉喝着酒,我的心里却一直在焦虑。“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拍电影,现在到哪里可以找到原来那样的村子呢?”
“那么,我坦白地告诉你!”晋美达瓦有点不高兴了,“现在咱们县上这方圆几百公里,根本就找不到你想要的那种村子了。”
他放下手里的羊肋骨和吃肉刀,咽下嘴里的羊肉,提高了声音:“给你说吧,假如我们的村子还保持着原貌,那我们现在的生活又会怎么样?你需要的是我们小时候生活的样子?你的意思不就是,‘我在城里幸福地生活,你们仍旧穿打着补丁的裤子。’是不是?”
晋美达瓦的话让我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连旁边的索朗尼玛都不好意思了,油乎乎的手里捏着根羊肋骨,翘起小拇指挠了挠鼻头,侧头看着我。
“不是那个意思——”我边说边考虑怎么回答晋美达瓦。
“那你说说!”他打断了我的话头,说,“什么意思?”他双眼直直地盯着我。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索朗尼玛还是那样翘着小拇指,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只是……只是……想拍个电影……”我说。
“我们这里不是博物馆,是美丽乡村。”晋美达瓦说道,“不能只有你们住在城里的人过好日子,我们住在这里的人,也要过上好日子!不能为了你们想要的,过去样子的一部电影,一张照片,一幅画,我们就永远保留着老样子,过着穷日子。这样公平吗?”。
这时,晋美达瓦的妻子又掀开门帘,端着一盘热腾腾的阿卡包子摆在了炕桌上。她伸手戳了一下晋美达瓦:“好朋友回来,你再不要这样胡说了!”
“我哪里是胡说?这是我的心里话!”晋美达瓦说。
晋美达瓦的妻子笑着对我说:“他喝醉了,胡说呢。你们吃包子,吃包子。”
“我没有喝醉!才喝了两杯酒怎么会醉!”晋美达瓦说道。
“别理他,你们吃包子,吃包子。”晋美达瓦的妻子说。
我们各自拿起包子,不说话地吃起来,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叫嚷声,一个瘦精精的男人撩起门帘闯了进来,大声地嚷嚷着:“是县里的干部吗?你们是县里的干部吧!”那个人似乎喝醉了。“我今天就要当着县里干部的面,把话说清楚!”他指着晋美达瓦,说,“他,把低保全给了他家的亲戚朋友,一次也没有给过我。你们说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给我闭嘴!”晋美达瓦从炕上跳下来,“你这个疯狗,叫够了没?你就见不得我家门口停一辆汽车。”
那人没理会晋美达瓦。“我就是要让县上的干部评评理,”他对着我说,“难倒你们穿的是一条裤子?”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你这个疯狗,光知道乱喊乱叫乱咬人,你看看他是谁!”
大喊大叫的瘦男子收住声音,盯着我的脸,半张着嘴愣了一会,说,“你……你是嘎玛桑布?”
我也认出了他,我的小学同学帕姆多杰。赶忙从炕上下来跟他握手。
索朗尼玛凑近我的耳旁问:“这是不是扎西顿智啊?”
“不是。”
索郎尼玛笑着对帕姆多杰点了点头。
“我……我…不好意思啦。”帕姆多杰握着我的手,忽然没了找县上干部告状的气势,显出了羞怯。“没见你至少有十年了吧。”
“不止十年啦。”我笑了笑。
“你看到了,我家没有县里的干部,你不用在这里乱咬人了,赶快回家去吧!” 晋美达瓦黑着脸说道。
“哎,晋美,不要这样说。”我拉住帕姆多杰,“都是同学,一个村里的好朋友,这么多年没见了,一起坐坐嘛。”帕姆多杰的到来,冲散了我跟晋美达瓦之间的尴尬,我可不想让他这时候走了。
帕姆多杰没等晋美达瓦说话,就笑着坐在了我旁边。我们藏族村子里就是这样,哪怕昨天两个人刚打完架,今天也能坐在一张炕桌上称兄道弟的喝酒,但是,这顿酒也并不影响他们明天继续再打一架。
晋美达瓦气哼哼地坐下,又从身后的炕柜里摸出一个小龙碗,倒满酒递给了帕姆多杰。“给嘎玛桑布敬酒。你这个疯狗!”
帕姆多杰伸了伸舌头,端起小龙碗给我敬酒。“我……实在对不起!”
“这位是?”帕姆多杰看着索朗尼玛问道。
“你管他是谁。”晋美达瓦还在生气,说:“他是我的客人,你敬你的酒就是了。”
“他也不是县里的干部。”我开玩笑说,“我的朋友,叫索朗尼玛。”
“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帕姆多杰向索朗尼玛敬了一碗酒。
晋美达瓦的妻子轻轻地走进来,给帕姆多杰倒了一碗茶,又给我们的茶碗里也添满。
一杯酒过后,屋里的气氛就融洽起来。
“听说你成了艺术家?”帕姆多杰说。
“哪里,哪里,我算什么艺术家?都是瞎说的。”我说。
“你头发留的这么长,肯定是艺术家。”帕姆多杰吐出了一口烟。
“哎……”我不知道怎么说。
“嘎玛桑布现在是电影导演。”索朗尼玛插了一嘴。
“就是嘛!我说你是艺术家,你还不承认!”帕姆多杰说。
晋美达瓦又打开了一瓶酒。“今天这里没有艺术家,只有同学,只有好朋友。咱们好好喝一场。”他端起龙碗跟我碰杯,“来来。”
“好!”我们一起举起了龙碗。
“今夜谁不醉,谁就不够朋友。”帕姆多杰说。
我们正喝的高兴的时候,索朗尼玛对我说:“我刚开始以为他是扎西顿智呢。”
索朗尼玛这么一说,提醒了我。
“现在扎西顿智在干什么?”我问。
“哪个扎西顿智?”晋美达瓦说。
“扎西顿智,我们的小学同学扎西顿智!”我说。
“扎西顿智托热布④。”帕姆多杰说。
“托热布?”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扎西顿智死了。”晋美达瓦不以为然地说。
“啊!”我和索朗尼玛同时惊叹一声,我心里像是被什么猛戳了一下。
“喝酒喝死的。”帕姆多杰补充说。
后边的那段时间,晋美达瓦和帕姆多杰喝着酒,开始轮流对我讲起扎西顿智的故事了。
晋美达瓦清了清嗓子说:
扎西顿智托热布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像变了一个人,回家放了两年羊。然后……谁知道去哪里了?有人说,他在西宁一个工地上搬砖。还有人说,在拉萨的一家朗玛厅当保安……反正三年没回过家。阿古桑周想,给扎西顿智娶个媳妇,也许能留得住。他回家的那一年,阿古桑周就给扎西顿智说了个媳妇。娶媳妇之后,扎西顿智真的就不走了。第二年,阿古桑珠给扎西顿智两口子分了家,让他们单独过。分家后不久,扎西顿智的媳妇就生了个儿子。对,就是儿子出生的那一年,扎西顿智染上了酗酒的毛病。那个狗东西,丢下母子俩不管,还把家里的钱全部拿去买酒喝了。
帕姆多杰粗声粗气地说:
那个人没有一点良心。后来,他不仅酗酒,还学会了赌博。他把村里的年青人们拉到他家打麻将。阿古桑周分给他的一百多只羊全输没了。阿古桑周怎么说他也不听。村里的几个老人劝他戒掉赌博,根本没有用。老人们商量后,觉得不能让这股歪风在村里蔓延开来,他们到扎西顿智家去把麻将给烧成灰了……
“不说他了。那个坏东西,没啥好说的。喝酒吧。”帕姆多杰端着小龙碗,在每个人的碗上碰了一下,自己先喝了。
晋美达瓦没听他的,继续说:
第二个儿子出生的第二个年头,他媳妇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了。阿古桑周很失望,但是,也没有劝阻儿媳妇回去。阿古桑周对扎西顿智说,我不知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畜生。从今天起,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再也管不了你了。你不要叫我阿爸,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咱们从此就断绝关系了。从那以后,扎西顿智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弄到一点钱,他就换酒喝,没有钱的时候在路口捡烟头抽,很多人都见到过,他是在虚度光阴。
帕姆多杰又忍不住接过话头说:
阿古桑珠老两口真可怜。眼看着一天一天变老了。阿奶拉姆见人就哭,哭得眼睛都瞎了。那人真是一个畜生……好了,好了,说他的事情,还不如喝酒。
帕姆多杰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是怎么死的?”我问。
“那是大前年的事,正月初三还是初四?我有点不记清了。”晋美达瓦说:“好长时间没见着扎西顿智了,那天,我叫了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走到他家大门口,发现门被反锁了。我喊了好几下他的名字,没人回应。拿起一块砖头敲门,把砖头都砸碎了,还是没人出来。我让一个小伙子爬墙去开门。我很久没去他家了,院子里杂草丛生,鸟粪遍地,好像这家里没人住过一样。进屋后发现扎西顿智趴在炕上一动不动,满屋子的烟头和酒瓶,像猪圈一样凌乱不堪。我一把把他翻过来才发现,他早就断了气。大冬天的,你说怪不?他的嘴里大拇指般大的一只苍蝇嗡嗡地飞了起来。哎,真恶心!他身下铺着电褥子,电源还开着,肚皮被电褥子烫得满是水泡。”
“哎,说这些干什么?我们还是喝酒吧。” 晋美达瓦拿起炕桌上的小龙碗,跟我碰了一下。
那场酒喝到了半夜,晋美达瓦和帕姆多杰话都说不连贯了,我却一点醉意都没有。我又一次想起扎西顿智抢了口琴,跑向田边的情景。又想起他在池塘里游泳,在一截木头下钻来钻去,冒出头看着我说:“来吧!来吧!”想到这些,悲伤的情绪把我紧紧地包了起来。
晋美达瓦虽然醉了,却也看出了我伤心的样子,喃喃地问:“你——你这是为扎西顿智而难过吗?”
他这一问,我的眼泪克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你不值得……值得为他流泪。”帕姆多杰说,“他就是个畜……畜生。”
“不要再说扎西顿智了。”晋美达瓦说:“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都是……都是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谁为谁而难过呢?”
我点点头,没吭声,泪水还是不停地涌出来。
“别哭了。”索朗尼玛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用他的头碰了一下我的头。
“哎——哎——我给你唱一首酒歌。”帕姆多杰说:“人生短暂,我们要活得开……开心。”他右手扶在脸颊旁就唱开了:
白色天神的王宫
虽拥有却无意义
那是无常之自性
儿时伙伴的情意
虽快乐却无意义
那是无常之自性
祖辈留下的财富
能坐享却无意义
那是无常之自性
他的嗓音沙哑,因为醉酒,声音忽高忽低飘忽不定,好几句都唱跑调了。可是那如河水流淌般平缓的旋律,真的安抚了我的心。我们又把龙碗举了起来……帕姆多杰临走前,紧紧抱着我的脖子说:“明天晚上,在我家,我们继续喝!”
明亮的月光穿过窗户铺散在宽大的炕上,索朗尼玛刚躺下,就打起呼噜来,吵得我心烦意乱。我起身坐在炕沿边儿,接连抽了几支烟,脑子里却想着扎西顿智……得知他的一切情况后,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多年埋藏在心里的那个秘密,又复活了!
我爷爷曾对我说:“这件事,你知我知就行,你要让它烂在肚子里。”可发生了的事情,不会像爷爷说的那样烂的无影无踪--初中毕业那年,我们村里参加中考的只有三个人,晋美达瓦、扎西顿智还有我。那年,晋美达瓦和扎西顿智都没有考上高中,只有我顺利升学。后来才知道,我并没有考上高中,扎西顿智考上了,是爷爷找了关系,顶替扎西顿智才上了高中。我爷爷暗中操作,让扎西顿智失去了上高中的机会。如果他上了高中,一定能考上大学。如果他上了大学的话……
想到这些事,我怎么也躺不住了。脑子里全是扎西顿智的身影,无数个远远近近的扎西顿智注视着我,让我心慌,让我害怕。
我穿上衣服走出晋美达瓦家的大门,沿着村口的小路,向池塘走去。脚下的路有些松软,像踩着一团团的羊毛。
小时候,我们经常在池塘边玩耍。那时候,我们的笑声是多么的甜蜜啊!池塘和从前相比,扩大了近一倍。我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池塘,池塘里出现了树桩下钻来钻去的扎西顿智,他晃着手对我说:“来吧,来吧!”他的笑容如此灿烂……
我揉揉眼睛,再次看向池塘。扎西顿智不见了,只有那一潭闪着波光的池水。
我斜靠在池塘边的土杨树上,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夜里没有一丝风,周遭死一般地寂静。对面的阿尼曲卡山犹如一头强壮的野牦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我看。我不由得哆嗦起来。我把指间的烟头弹出去,烟头溅出一片火花,我觉得那火花正猛地烧灼我心里的某个部位。
我抬头仰望,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上,又亮又圆,我似乎听到了月光落地的声音。那一刻,一阵沉重的忧伤从我的心底喷涌而来,我突然热泪盈眶,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注 释:
①桑则:藏语音译,一般指松柏叶、糌粑、糖等合成的香料。
②拉则:藏语音译,是藏地山口、山坡、主峰、边界等处用石、土石所堆砌的石堆。其上插有长竹竿、长箭、长木棍、长矛,还拴有经幡。
③嘛尼康:藏语音译,意为是藏族群众平时进行宗教活动的场所。
④托热布:藏语音译,意为亡人。
原刊于《青海湖》2023年第10期
才让扎西,笔名赤·桑华。青海贵德人。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五届章恰尔新人新作奖、第七届章恰尔文学奖、第一届岗尖梅朵文学奖、第七届全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新人奖、第五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二届青海省野牦牛原创作品提名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三届全国刚坚杯藏语文学大奖等多种奖项。已出版多部诗歌、散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