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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拉是一个《格萨尔王传》说唱艺人,会说唱整部《霍岭大战》和半部《敦氏预言授记》。比起那些动辄会说唱几十部上百部的“格萨尔”艺人,他这水平算不得什么,有点鸡毛蒜皮。不过这就够了,这就让他成了一个公众人物,声名远播。其实也没远播到哪里,也就是他骑上他那匹“白马”,从自个儿住着的村子走一两个时辰,最多三个时辰多一点就能抵达的那些村子。这些村子里一旦有婚丧嫁娶、红事白事什么的,他就会被请去说唱。他戴上自己那顶“仲夏”——说唱帽,端坐在人群中央,随意地在《霍岭大战》或《敦氏预言授记》里选上一段,说唱一番,不仅给红白事增加了气氛,也让这些信仰宁玛派的村子接续了在喜事丧事上说唱《格萨尔王传》的传统。每次说唱完了,临走时,在众人的赞许声中,邀请他去的主人给他献上哈达,多半时候,哈达里卷着一百元钱,这就让他十分满足,十分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公众人物了。

  他的那匹“白马”,之所以要打上双引号,是因为它算不得是一匹白马,但是,贡拉却叫它“达然然”,意思就是纯白的马。有关这匹马,贡拉还有一个说道。说他家的那匹死掉了的牝马,在生这匹“达然然”的前夜,他做了一个梦,英雄格萨尔同父异母的哥哥、岭国三十员战将之一的嘉察夏嘎尔大帅牵着一匹白马走进了他的梦里,对他说:“这雪白的神驹,是我斩妖除魔、鏖战沙场时的坐骑,如今我已往生西方极乐,这神驹却在轮回中来去,我把它交给你,你要好生饲养,将来必有大用!”嘉察夏嘎尔说完这话,还双手合十,向他轻轻颔首——这对于一个名震寰宇的战将来说,等于向他行了大礼。贡拉受宠若惊,即刻从梦中醒来。此时天已大亮,梦却清晰地印在他的脑际。于是他起身穿上鞋,披上皮袍,走出房门。当他走到自己牝马的马厩那里时,发现牝马生下了一匹小马驹。小马驹浑身雪白,侧身卧在地上,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熠熠的白光,而它一侧的牝马,却已经奄奄一息。就在贡拉来到它们身旁时,牝马安然地闭上眼睛,断了气,留下了这匹马驹,就好像是完成一件使命,可以安心离开了一样。

  就这样,牝马把这雪白的小马驹托付给了贡拉。贡拉认定,这雪白的小马驹就是在他梦中嘉察夏嘎尔大帅牵来的那匹白马,这种巧合和这样的想法让贡拉几乎没有为失去一匹牝马而难过,他甚至有些喜不自禁。在他的帮助下,小马驹站了起来,就在站起来的这一刻,贡拉看到小马驹方才侧卧着时,挨着地面的那一侧,有一坨黑斑,像一块硕大的胎记。

  贡拉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胎记。因为在当地的民间认知中,胎记就是在生命投胎转世时,为了对前世有所记忆,而给后世做的记号——贡拉认为,小马驹原本就是一匹白马,嘉察夏嘎尔为了让他能够更好地记住它,特地给它打上了记号。这样的认定,也就让贡拉对小马驹身上的黑斑视而不见,在他的眼里,这匹小马驹就像《格萨尔王传》故事里嘉察夏嘎尔的战马一样,是一匹浑身雪白的马。也就是说,贡拉认定,这匹小马驹,就是嘉察夏嘎尔那匹雪白的战马的转世。

  既然是嘉察夏嘎尔的战马转世,自然也有它的前世一样的健壮神勇。可惜的是,贡拉依照嘉察夏嘎尔在梦中的吩咐,对小马驹悉心照料,小马驹却一直羸弱不堪。原本,贡拉以为,等小马驹到了三岁时,就可以长得壮实起来,也就可以对它驯教一番,到时候就骑着它去周边的村子,那一定比它的母亲、那匹牝马要走得快,走得远,那样,他的盛名甚至会远播到更远的村子,比如,乡政府所在地的村子,那是贡拉去过的最远的地方,离自个儿的村子大概有五个时辰的路。想到这些的时候,贡拉心里也会喜不自禁,那种喜不自禁,很像是他看到小马驹出生的那天清晨。

  可是,小马驹到了三岁还不堪重负,别说骑它,给它驮点东西,都让它气喘吁吁。

  村民们看到贡拉每天悉心照顾着一匹瘦弱的马驹,便对他开玩笑说:“贡拉大叔,你每天这么伺候它,该不是想着把它喂肥了再宰了它,冒充牦牛肉卖给那些毫无辨别能力的城里人吧?”

  对这样的说法,贡拉不屑一顾,他斜眼看了看说这话的那个人,便收回目光,把手里的一疙瘩糌粑(糌粑里放了好多酥油,平时贡拉自己都舍不得吃)塞进三岁的“达然然”(这个年龄的马,也可以算是成年马了)的嘴里,牵着马,径直向村外山头上靠近耳坠湖的那片肥美的草地走去。

  “你看你说错了吧,贡拉大叔养马,哪能是为了宰了冒充牦牛肉啊,人家是想着参加县上的赛马会呢,到时候没准儿会夺了头彩也说不定!”又有人说。

  正在两耳不闻世间事地往前走的贡拉听到这句话,便停了下来。他转身看看刚才说他想宰了马冒充牦牛肉的才巴,瞬即就把目光移到说他要参加赛马会的扎尕身上,说:“你说得有道理,还真没准儿!”

  才巴和扎尕相互看看,才巴毫无遮拦地大笑起来,扎尕捂住嘴,跟着也笑起来,显然,扎尕是想绷住笑的,结果没绷住。

  “你们别笑!当年格萨尔赛马称王,谁也没想到他破衣烂衫的样子,会一下中了头彩!”

  “人家格萨尔穿的虽然是破衣烂衫,但人家的马可是神驹野马啊!”这句本该才巴说的话,让扎尕说了出来。

  才巴频频点头:“是啊!是啊!”

  “其实都一样!”贡拉看看扎尕,目光又瞬即移到才巴身上,说:“真人不露相,真马也一样,格萨尔就是不露相的真人,我这匹马也一定是不露相的真马,你们凡夫俗子,肉眼凡胎,看不出来!”说这话时,贡拉想起了他做的那个梦,便像找到了极具说服力的真理一样,斜眼看看才巴和扎尕,回身拍了一下“达然然”的屁股,说:“达然然,咱走咯!”说着,便朝着不远处的耳坠湖湖畔走去,那里的绿草肥美无比。

  贡拉会说唱《格萨尔王传》,自然也就深谙当地的民间故事、传说什么的。离村子不远的山上,有个被当地人叫耳坠湖的小湖泊。有关这个湖泊,就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说这片湖泊,是当地的护法班丹拉姆女神的耳坠,是班丹拉姆女神巡游此地的时候,遇见了法力无边的莲花生大师,一时紧张,就把耳坠遗落在这里了。传说,当年班丹拉姆丢了耳坠后,回到自己的居所,掐指一算,就算出它遗落在了啥地方,位置准确,就像是现今使用的定位技术,误差只有几米远。原本,她是要拿走她的耳坠的,但当她骑着她的那头棕色神骡返身来取时,却发现她的耳坠已经化成了一片湖泊;由于有了这片湖泊,当地的草木也变得茂盛了起来,几家牧户已经移帐到此,在这里放牧着牛羊。班丹拉姆女神来到这里,她看到的是,碧空如洗,白云缭绕,绿草如茵,野花烂漫,几顶黑帐篷搭建在向阳背风的地方,牧人的牛羊闲散地啃食着青草。一片安逸美好的景象。

  班丹拉姆看到湖泊边上的牧人其乐融融的样子,便不忍心把自己的耳坠再拿走,她决定,把耳坠留在这里。于是,这里就有了这样一片湖泊,却依然如耳坠一般透亮、精巧、温润、清凉。

  传说班丹拉姆是一个有洁癖的女神,她把耳坠留在了那里,心里也担心着人们不小心会弄脏它,她便叮嘱当地的神祇,守护好她那已经化成湖泊的耳坠,不要让人们靠近它、弄脏了它,如果不小心弄脏了,她也许就会把自己的耳坠带回去。

  贡拉喜欢这个故事,但他轻易不会给人讲这个故事,特别是到了别的村子——那些他声名远播的地方,每每他说唱完了《格萨尔王传》的故事,经常会有人要求他讲讲故事,每次,他都会想起这个耳坠变湖泊的传说,但他没有一次讲过这个传说。

  贡拉这么做,也是有缘由的。这要从他所在的这个村子的名字说起。

  这个村子,叫木格塘,意思是寸草不生的荒滩。

  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名字,据说就是为了给班丹拉姆女神打掩护,保守秘密,不让外人知道这片湖泊的所在,以免来人太多,弄脏了它。如此,他们便以寸草不生的荒滩自称,却藏匿着这样一个无限美好的湖泊。而这片湖泊果然就像是遗落在荒野的一枚耳坠,任凭每日风沙刮过,却依然闪烁着松耳石的碧绿、琉璃的光波。它雅洁而高贵,就像是它的主人班丹拉姆,自有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孤傲。

  正如汉族俗语所说,纸包不住火。贡拉还是一个牧童的时候,一边放羊,一边手里捧着半部手抄本的《敦氏预言授记》,痴迷地阅读的时候,就不时看到有些不速之客经过这里,并且在耳坠湖畔停留。等到他已经成为一个公众人物,声名远播,也就是他家的牝马死去、“达然然”出生不久时,一条公路修到了这里。接着,绕着耳坠湖畔修了一圈木栈道,不知道来自哪里的人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到了这里,让同样成群结队的湖中鱼类和湖畔鸟禽惊恐不已,不得不退让出它们从来都认为不会有人侵占的地盘。鱼儿们躲在水的深处,鸟儿们躲在湖畔以远,看着人们在它们的地盘上走动、说话,有些肆无忌惮的样子,就像是曾经的它们一样。那些鸟们鱼们满心疑惑,满脸不解,满怀委屈、愤怒和无奈。

  贡拉记得,那条公路几乎以神的速度抵达了耳坠湖畔。公路正在向湖畔延伸的时候,来了一些人,自称是县上的,专门来找当地名流,也就是贡拉——作为能够说唱整部《霍岭大战》和半部《敦氏预言授记》的“格萨尔”说唱艺人,贡拉理所当然是当地名流。

  县上来的人是要他讲一讲耳坠湖的故事。

  听到县上来的人提出这个要求,贡拉立刻想到了耳坠变湖泊的故事,但他就在想到的那一刻,决定闭口不提。

  “贡拉大叔,您来说说!”县上来的人笑容可掬。

  “我说不来!”贡拉说:“你要是让我说唱一段《格萨尔王传》那没问题,你要我说哪一段我就说哪一段,可是,你说的这个,我说不来!”——贡拉不无吹嘘地说。

  让贡拉没想到的是,那个笑容可掬的县上来的人,却说出了那个耳坠变湖泊的故事,他说:“我们倒是搜集到了一段故事,想让你听听,再充实充实、润色润色、丰满丰满!”说着,便讲起了贡拉藏在肚子里的那个故事。

  贡拉听着故事,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攀爬在额头的横皱里,先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接着小心地滑下来,向着鼻子两翼汇集。

  “你是听谁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就被贡拉打断了。

  县上来的人看看贡拉,说:“他们知道我们在搜集耳坠湖的故事,前后脚就来了。叫什么来着?”县上来人想了想:“一个叫才巴,还有一个好像叫扎尕!”

  “我就知道是他们!”贡拉站起来,眼睛里冒着火,额头上的汗珠受了惊一样失足掉下来,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们希望自己能够在耳坠湖边开展旅游业务,所以主动来找我们。”县上来的人说。

  “我得去看看!”贡拉说。

  “可是您还没给我讲故事呢!”

  “我讲不来!”

  贡拉扔下一脸茫然的县上来人,牵着他的“达然然”来到耳坠湖边的时候,湖边已经来了好多人。才巴和扎尕每人牵着一匹马在人群中穿梭,一边穿梭,一边高声吆喝:“骑马照相!骑马照相!”

  一男一女,一个半大小子,是一家三口。那个半大小子看到才巴和扎尕牵着马大声吆喝,便闹着要骑马,才巴和扎尕听到了,同时向一家三口跑去,最后被相对离一家三口近一点的才巴抢了先。才巴急忙抱起半大小子,往马背上放,稍后赶到的扎尕朝着半大小子用汉语说:“我的马好看!”半大小子已经被才巴放到了马背上,看到扎尕的马的确比才巴的马高大威猛一些,便叫起来:“我要骑那匹!”没等扎尕反应过来,才巴便牵起马,跑远了。

扎尕指着才巴大声骂,转身看到贡拉朝他走来。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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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仁青,男,1967年生,现居西宁,汉藏双语作家、翻译家。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中国林业文联生态作协副主席,青海省自然文学协会会长。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民族文学》等报刊发表原创、翻译作品三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及学生辅导教材。出版《咖啡与酸奶》《孔雀翎上的雪峰》等作品二十余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三毛散文奖、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意、日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