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天上的破烂老鹰何时落下去?不晓得紧挨着天穹飘的云抹布擦不擦得净?不晓得天底下多少热耳朵听不听得清?孩子依然像往常一样,站到一块粗糙的大石块上看着雪山。雪山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它好像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可看的。即使到了炎热夏季,山顶上的皑皑积雪不化也算不上什么奇迹。什么奇迹不奇迹的,到了肚子咕咕叫的时候,你就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了。孩子一点也不认可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总是从大哥的嘴里冒出来,带着一股烟味,熏得孩子直咳嗽。咳嗽归咳嗽,不咳嗽的时候,孩子就会想到自己做过的一个梦。这个梦真是太奇怪了,奇怪到自己的小白狗雪花听了也会兴奋地叫起来。这个梦总是做了一次又一次,孩子每次讲出来,家里人都会坐下来,在草地围成一个圆圈。圆圈的中心是三石灶上架着的一壶奶茶。奶茶在三块石下燃起的牛粪的催逼下,呜噜噜地叫起来。茶水便来到一个个的龙碗中。大哥坐在孩子的正对面,二哥坐在孩子的斜对面,三哥和孩子坐在一起,阿爸阿妈好像补充了一个圆形位置的缺口。总之,这个圆形一形成,嘴巴贴在龙碗上滋溜滋溜的一吸奶茶水,被奶茶泡过的话便从嘴里丢下来。

大哥说:“怎么可能呢,你说你梦到雪山派了一个人来看你。”

二哥说:“而且还派来一个拿着扎聂琴的老人来看你。”

三哥说:“更不可思议的是还派来一个满头白发会唱歌的老人在我们的牛毛帐篷前溜达。”

阿爸阿妈说:“也不是没有可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白天站在石块上看雪山,夜里就梦到这样的事。”

大家面面相觑,眉眼里流露的笑意,好像认定孩子在说谎。

孩子说:“我真的没有说谎。我知道谎言和鼠兔的尾巴长不了。你们不信可以问我的小雪花嘛!”

孩子说着,就把依偎在身旁的小狗雪花推出来,小狗雪花不情愿地舔着嘴上的糌粑屑,甩着尾巴,刚才孩子的三哥将手里的糌粑掰了一块丢给它,它正吃得津津有味,没想到还是被打搅。

孩子说:“雪花,你给他们讲讲我说的话是真的,不是假的。”

小狗雪花站在圆圈的中央,看看三石灶底升起的火,摇摇晃晃地好像要跌下来,小狗定了定神舔了舔嘴巴,决心为自己的小主人辩驳一下。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大哥说:“听不懂,雪花,你把你的话换成黑头藏人的话吧。”

二哥说:“听不懂,雪花,你可以把你的话换成康巴话或者安多话。”

三哥说:“听不懂,雪花,哪怕你打手势也比现在你的汪汪汪好沟通。”

阿爸阿妈和颜悦色地说:“明白了,听懂了,意思到了就行。”

一阵笑声嘎嘎嘎地从大哥的嘴里冒出来,接着从二哥三哥的嘴里冒出来,形成一个笑声的圆圈,在孩子的头上绕啊绕,绕久了就变成了一个回音在孩子的心廓间久久回荡。

孩子抱着小狗雪花一个人生气地躲到牛毛帐篷的后面去了。天上的太阳也把一个个圆圆的光圈丢下来,落在人们的眼里。其实,这一个个的光圈好像箍住了时间,不让时间流逝得太快。孩子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个梦。真是太有意思了。那个人好像是从连接昼夜的地方走过来,而且越来越近。在梦里孩子兴奋得不行,眼睛瞪圆,双脚在靴子里紧张地流着汗。他真的看到那个人其实是雪山的一部分。雪山依旧站在远处,可雪山派来的人从雪山的内部走出来。孩子看着那个人不住地走。他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第三次揉眼睛的时候,那个人就站在牛毛帐篷的门口。

牛毛帐篷好像是一张长着黑胡须的大嘴。大嘴恨不得马上把那个雪山派来的人含入嘴。

孩子想着自己应该走出牛毛帐篷去仔细看看雪山派来的人。雪山派来的人想着应该走进帐篷里和孩子细谈一番。这个梦真的很有意思。孩子和雪山派来的人就这么一个想进去一个想出去,好像两头牦牛撞在了一起。耳朵里分明听到骨头碰撞的声音,咔吧。眼睛里那个人的样貌更加清晰地映入:一头的白发,白白的白海螺一样的雪呀。皱纹堆积得像是神圣的布达拉宫的台阶。眼睛不大不小,大一分嫌大,小一分嫌小。眉毛像是鸿雁的一对翅膀,一左一右,不偏不斜。身上穿着立领镶嵌金边的衬衫,白色的氆氇藏袍,脚蹬牛舔鼻式样的藏靴。一只手在扎聂琴的琴弦上一划拉,好像划拉开山泉的韵律,韵律随着他的手指摆动的频率,好像促成了一群百灵的鸣唳。那乐音真是太好听了。孩子一激动就醒了过来,满头的汗水好像自己刚从一个很远的地方走过来。第二天,天一亮他就穿上自己最好的袍子,把那顶小礼帽也戴在了头上,脚上当然也是穿上了最好的靴子。大哥说靴子是他买的。二哥说靴子是他买的。三哥也说靴子是他买的。不管是谁买的,只要穿上靴子站在那块粗糙的大石块上,眼里的雪山白晃晃的在他眼里闪动得像是泪花。

孩子决定要去雪山那儿看一看。

这个决定一做出,把牛毛帐篷后面的小狗雪花吓了一跳。

看山跑死马,何况是去那么遥远的雪山。别看站在大石块上,雪山好像很近似的,可走起来那可是远着呢。

孩子说:“我想好了,做出的决定不会变。”

小狗雪花摇摇尾巴,朝着雪山的方向使劲叫了叫。

孩子说自己不打无准备之仗,无论做什么想好了再去做。这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已经萦绕了好多天。好多天,孩子细细地做着计划。路上最好的干粮当然是糌粑。孩子朝糌粑里掺了两把白砂糖。掺了白砂糖的糌粑会让自己的脚力变强。孩子又往糌粑里掺了三把红糖。掺了红糖的糌粑会让他夜里不怕冷。当然,还要带上手电筒、火柴。烧茶的小铝壶壶盖上用一个双股细铁丝在壶把上做了连接。而后,又挂在自己的腰带上。一切准备停当,孩子带着小狗雪花上路了。嘘,雪花你不要叫。你一叫就会把大哥吵醒,大哥醒了就会把二哥三哥吵醒,大哥二哥三哥都醒了就会把阿爸阿妈吵醒。走吧,悄悄地,说话的不要。开路。孩子蹑手蹑脚地带着小狗雪花走出来,即使天的黑掩住前路,可小礼帽下的眼睛依旧亮闪闪的。方向不会错,先到达那块粗糙的大石块,然后往那个正前方走。

第一次,孩子和小狗雪花穿过嘎嘣草原来到兔尾巴滩,被大哥骑着黄马追回来了。第二次,孩子和小狗雪花穿过嘎嘣草原来到兔尾巴滩,再穿过塞通查默,被二哥骑着白马追回来了。第三次,孩子和小狗雪花穿过嘎嘣草原来到兔尾巴滩,再穿过塞通查默,穿过布吉陈萨,被三哥骑着黑马追回来了。

大哥说:“我给你买结实漂亮的小靴子不是让你跑路的。”

二哥说:“我给你买结实漂亮的小靴子是要你好好地站在大石块上看雪山。”

三哥说:“我给你买结实漂亮的小靴子是要你听阿爸阿妈的话,老老实实不要让阿爸阿妈担心。”

孩子痛定思痛,决定不再让阿爸阿妈担心。

每次,看着阿爸阿妈着急上火的样子他都有点过意不去。

每次,阿爸阿妈看到他被带回来都会取掉他头上的小礼帽,擦擦他头上的汗。那汗总是在孩子的脸上流出一道道闪电一样的印迹,好像瞬间会照亮内心的一切。

孩子说:“阿爸阿妈我不再跑去看雪山了,我听话。”

阿爸阿妈说:“等你长大了,可以骑上家里的马去。去雪山的路远着呢,要走两天的路程。”

孩子不再提关于雪山的那个梦了。

一年过去了,孩子头上的小礼帽变旧了。

两年过去了,孩子脚上的小靴子有些夹脚了。

三年过去了,小狗雪花变成了大狗雪花。

看雪山时常踩的那粗糙的大石块也好像变小了。

大哥给孩子买来了新礼帽。

二哥给孩子买来了新靴子。

三哥给孩子买来了一个望远镜。这样,孩子站在自己家的帐篷前也能通过望远镜看遥远的雪山。

这一年,又到了最忙碌的季节。

大哥去了南边的改前去挖虫草。

二哥去了北边的龙日达去挖虫草。

三哥去了北边以北的八囊去挖虫草。

阿爸阿妈一个把牦牛放到北山,一个把绵羊山羊放到北边以北的草场。

这样,孩子和白狗雪花留下来,好像坚守营地的战士。

孩子看着营地里突然静了下来,没有大哥的吵吵,也就没有了二哥的附和,更不用说三哥时不时地唱反调。只要营地里大哥二哥三哥不吵吵,阿爸阿妈的话好像随之也少了许多。但阿爸阿妈该说话时自然会说话。

阿爸说:“我要去把牦牛放到山上去吃最多汁的青草,你可要看好我们的家。”

阿妈说:“绵羊山羊需要去河边啃嫩草,我肯定一时半会回不了家,你可要自己多留个心眼看好家。”

孩子点点头。

白狗雪花也点点头。

孩子看着白狗雪花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就跟着又点点头。他看到落在牛圈羊圈上的麻雀也在点着头,甚至那落在拴马桩上的乌鸦也点点头。孩子突然间就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声音清脆极了。他笑够了就拿起望远镜,四下里看看,然后觉得自己必须像个战士一样去巡逻。

孩子说:“雪花,现在我就是上校,你就是一个中士。你要绝对服从我的命令。”

白狗雪花汪汪汪汪地叫了一通,像是在答应,绝对服从命令。

孩子说:“那我俩今天的巡逻任务开始了,走,跟上我,我俩必须绕着牛毛帐篷仔仔细细地巡逻,保护好我们的家。”

孩子绕着牛毛帐篷转了好多圈。

孩子绕着牛圈转了好多圈。

孩子绕着羊圈转了好多圈。

每绕一圈,他都会在一个破旧的铝盆里丢一个小石子,至于到底巡逻了多少圈到时可以点数盆子里的小石子计数。

孩子突然跑上一个小草丘,这当然是他的即兴发挥。他觉得不能再像一头病牛似的转圈了。绕来绕去看着像巡逻实则会把自己绕晕的。孩子猛然间拿起望远镜放在眼睛前看过去,好像要发现有什么可疑的目标向着营地靠近。

什么也没有嘛。

全是草,还有风在走来走去。风走来走去才能让草摆动起来。

孩子突然说:“有人,有人从很远的地方走来了。”

他把望远镜拿到白狗雪花的眼前:“你也看看,是还不是?”

白狗雪花汪汪汪汪地叫起来,好像感到确实是有什么在向营地靠近。

孩子突然静了下来,他不说话了。他不说话,让白狗雪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孩子不知怎么呆呆地好像要变成凝固的塑像,要不是风时不时撩一下他的头发,真看不出他不是雕塑而是一个活人。

良久,孩子取开眼前的望远镜。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长吐了一口气,而后,又把望远镜放到眼前看过去,而后又取开,坐下来摇着头,又摇摇头,然后站起来又从望远镜里看过去。

孩子反反复复将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多次。突然,他自言自语,不会,怎么可能呢。孩子看到了梦里那个雪山派来的人朝着营地走来。

越来越近。

望远镜里,他依然一头白雪一样的头发。只是立领镶着金边的衬衫变旧了,皱皱巴巴。白色的氆氇藏袍也是,脏了,有了污渍,牛舔鼻式的藏靴也淡去了颜色。那个扎聂琴也变得陈旧了许多许多,好像经不住弹奏一样,只是梦里他的长相现在与好多人脸重合,记忆已然有些模糊。

孩子拿下望远镜,那个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那个人一脸的疲惫:“好心人,能不能给我一口茶喝?”

孩子怯怯地问:“你是不是我梦里那个雪山派来的人?”

那个人开初愣了一下,然后,脸上堆起了笑:“当然是,我就是那个雪山派来的人。”

孩子突然眼里噙满了泪花,用手背一抹眼睛:“我可以称呼你为雪山来客吗?”

那个人用一只空余的手把垂到额头的白发一撩,说道:“怎么不可以,当然可以,百分之百可以,万分之万地可以。”

孩子高兴地跳了起来,他不顾白狗雪花汪汪地吠叫,从牛毛帐篷里取出糌粑、干肉,还有阿爸阿妈备在暖瓶里的奶茶。那个人显得很高兴,把扎聂琴放在草地上,大快朵颐。孩子说:“雪山来客,你走了很远的路,你敞开了肚皮吃,不够家里还有。”

那个人一抹嘴巴,拍拍肚皮:“好了,吃饱了,再吃就要撑破肚皮了。”

说着,他弹起了扎聂琴,不但弹扎聂琴,而且还站起来,跟着唱。

唱好像还不够,他还跳了起来。脚步踢踏,脚尖一点到草地,脚后跟马上做个连接也跟着落在草地上。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两只脚一前一后,左脚右脚,紧挨着节奏,找准点儿,好像噼里啪啦的雨点落在草地上。

孩子说:“我从没见过跳舞的雪山来客。”

那个人说:“跳舞的雪山来客,再怎么跳,也抖不掉头顶的积雪。”

孩子说:“我和白狗雪花也要跟着跳,跳去身上的不舒服。”

那个人说:“很好,我们一起跳起来。让浑身的骨头咔吧咔吧响起来。”

孩子兴奋地跳着舞,白狗雪花却跑到一边使劲地叫唤起来,好像在提示不是穿着相像就是梦里那雪山派来的人,你可要拎得清。

热烈的舞蹈加上心脏的狂跳使孩子头顶的汗好像要激烈地蒸腾上来。

那个人突然说:“你看到梦中那雪山派来的人开不开心?”

孩子跺着脚,激动得满脸通红:“当然开心,怎么能不开心!”

那个人说:“既然这样,何不表达一下自己的开心,给雪山派来的人送礼物。”

孩子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对,我会把自己的玩具送给你。”

“我一个老头子要你的玩具做甚,难不成你是想让我把你的玩具当传家宝传下去?!”那个人的语气里透出些许的不屑。

孩子把他领进牛毛帐篷,取过一个崭新的木碗郑重其事地递给他:“我送你一个木碗,怎么样?”

那个人一脸的凝重:“木碗我自己也有,我有一个了,就不要第二个。有了第二个,你是想让我用它来要饭?”

孩子开始四下翻找起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到了小靴子上吧嗒作响。他从一个牛皮口袋里翻出阿妈藏在那儿的珠串项链:“要不,我把这个送给你?”

那个人说:“这个我不能全要,我只要珠串中的一颗,那个颜色最暗最不好看的五眼老天珠就行。”

说着,他利索地用针尖挑开珠串上的绳头,取下天珠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眼里放光,好像点在夜里的两盏酥油灯火苗来到了眼里。天珠因着他的注目,变得明亮起来。……孩子很兴奋,看着那人急匆匆远去的背影,不顾白狗雪花汪汪汪的狂吠,大声将他教给自己的歌唱出来:


雪山高兴的时候

抓了一把风给云儿

云儿高兴的时候

抓了一把雪给雪山

雪山走来了走向你

你呀真幸运是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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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洋才让,藏族,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钟山》《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新华文摘》《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并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5、2016短篇小说卷及《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年度选本。短篇小说《一个和四个》被改编成同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