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谁?

当然是等我那不听话的儿子。

老桑扎西照旧来到山垭口,探出那颗黝黑的脑袋往垭口那边使劲儿瞅,用他的话说,他这是探探风,没准儿有谁蹲守在附近,等候着什么呢?

山垭口一到夜里就响起来,问题出在风,它吹进来在山垭口来个回旋,出去时连带着把横拉在垭口处的牛皮绳上的铃铛吹起来了。当然了,也不只是风。早上,老桑扎西穿上袍子,戴上毡帽。双脚从甲壳般的石头上踏过去,脚杆子还没好好地感受坡格萨尔草原的空气,就看到浮土上有人的脚印、牦牛的蹄印。他分辨不出这是早上留下的还是夜里留下的。坡格萨尔草原上有人说,半夜梦醒,跑到帐篷外的灰堆上撒尿,就听见老桑扎西系在垭口牛皮绳上的铃铛要把空气撕开。有人怀疑,老桑扎西搬到自己草场边缘的垭口居住,不是为了等他儿子,而是等另一个人。说出来,你很可能不信。不信?嘘,不可说不可说。

老桑扎西当然知道别人说的是谁。呵呵,简直是以晁同的心思度格萨尔王的胸怀。但话说回来,这一切的一切不就是因为给垭口处拉了一根系着铜铃铛的牛皮绳子吗。老桑扎西一点儿也不傻。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老婆早就成了别人的老婆。她的手已经握到了别人的手上,好像接力棒传出去,跟自己已经没有啥关系了。牛皮绳上的铃铛又响起来。老桑扎西神情紧张地看看垭口处。

好多次,他想象着儿子肩上搭着件衣服站在黑黝黝的垭口拽响铃铛。

老桑扎西眼泪汪汪地迎上去,大声说:“臭小子,你跑到哪儿去了?你怎么这么叫人不省心。”老桑扎西的双手颤抖,捧住儿子的脸。儿子的脸还是一点儿也没变。眉毛中间的那颗痣,还是那么大,比白糖粒大点儿,比盐粒要小点儿。老桑扎西想起自己向别人说起儿子时,总提到那颗痣,不由得心头一阵悲凉,儿子的脸突然在眼前消失了,只剩几滴眼泪滴到土房窗台前的那盆臭绣球里。老桑扎西总觉得这花长得如此旺盛,一定和自己眼泪的浇灌分不开。

坡格萨尔草原有人时不时问起养花的秘诀,老桑扎西赶忙用手掩住嘴,心里想着不可说不可说,说出来,可就成了草原上的一个笑话了。花之所以长得好,是因为我每天都对着花讲一句好听的话,他说。这也是真事儿。

老桑扎西起床后的第一句话总是说给臭绣球听。你好,看到红艳艳的你,我的心情就好多了。是的,老桑扎西对着花儿说了好多好多夸赞的话,所以,对花讲讲好听的也没什么不可以,这对花的长势有利。当然了,要言语真诚,不能虚伪客套。牛皮绳上的铃铛又一次嘶㘄嘶㘄地响起来。这一次,听到牛皮绳上的铃铛声,老桑扎西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儿,要知道,老婆和他离婚后就嫁到垭口的那一边去了。坡格萨尔草原上的人们说,从他的草场边界到那人的营地总共也就二百来步。也就是说,老桑扎西的老婆离她养的那盆臭绣球也只有二百来步远。往前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才好呢,老桑扎西觉得还是要从牛皮绳说起。

牛皮绳,是他和老婆两个人一起做的。只要老桑扎西眼睛一闭起,老婆那时的模样就会浮上来,好像是从那盆臭绣球上缓缓升起的,然后,又同垭口那边板房探出的脑袋重合,让老桑扎西心里闷上一阵。即使这样,他脑子里的画面还在不断播放:一张被熟好的牛皮摊开,牛皮上的牛毛已经被刮净,黑色的牛毛散落在坡格萨尔草原上,好像下了几星黑雪。老婆拉扯起牛皮,牛皮撑开,好像打开了一小块天空。这时候就需要一把锋利的小刀,小刀需要就着凛冽的溪水磨七七四十九分钟。而后,就听得刀尖划拉着牛皮发出嘶嘶的响声。随着一连串老练的动作,一根长长的牛皮绳就蜷在脚面,透着一股神秘的韵致。

老桑扎西还记得,牛皮绳在垭口拉起来绷得不需要太紧,风刮过牛皮绳发出嗖嗖的声音,好像刀刃刮擦着耳膜,要想压住这响动必须系上铜铃铛。当然,系上铃铛只是为了让回家的儿子拉响它,十一个半截拇指大的开缝铜铃铛紧贴着牛皮绳被系上,一串嘶㘄嘶㘄的音符就洒落在耳中。儿子每次从寄宿学校回家,总说他不喜欢铜铃铛,不喜欢在草场与草场的边界处拉个系着铃铛的牛皮绳,这显得又傻又土气。每次,老婆取下儿子的双肩包,初中生的书包足够沉,好像装着好多河边捡来的鹅卵石。儿子一屁股坐到羊毛毡上,嘴里叫着阿爸,说,我迟早要砍断这根牛皮绳,让草场与草场没有什么界限,本来,坡格萨尔草原就是一个整体嘛,拉个牛皮绳实在招人讨厌。说着,他的胳膊就勾在了老桑扎西的脖颈上。老桑扎西时常觉得儿子勾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就没放下来过,就那么轻轻地勾着,微温微凉。儿子的话便缓缓地从耳道渠处浮上来,总是那般生动。阿爸,要记住,我,你的儿子,将来要开大大的车,威风凛凛,四个轮子辗在坡格萨尔草原的土路上,震颤着远处的雪山,雪尘扑簌簌地往下掉。老桑扎西不明白,儿子一说起开车,为什么总要提到远处的雪山。儿子说:“我上课的时候,从教室的窗玻璃看过去,那座雪山就这么陪着我混完了初中,要知道它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学习用不用功,它知道我全部的底细。”

老桑扎西又听到嘶㘄嘶㘄的响声。

风来了。风总是吹散他的遐思,让他空留好多的遗憾。

儿子不怎么爱学习,学习不好。老婆每次提起这事儿就着急上火,老桑扎西这时候就会问她,你识字吗?老婆摇摇头。老桑扎西来了精神头儿,自己半个字都不识,还要求孩子要学习好,你这不是很荒唐吗!老桑扎西的理论是儿子比他老婆强,识字。只要识字就行。剩下的那些难学的,不好就不好,没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人品要好。这是最关键的,没有比这更关键的事了。要知道,以后毕业回到草原靠什么,要靠人品和威信。老桑扎西这点儿愿望,也让风吹散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高一上学期,就不想上学了。

那天,风吹铃铛,先是把儿子的考试卷吹过来,挂在牛皮绳上沙沙作响,继而又刮到了圈畜暖棚蒙尘的玻璃上。

老桑扎西作为坡格萨尔乡中心寄宿小学的五年级辍学生,还是认得几个字的。虽不多,但还算能看明白。老婆拿起成绩单问他这是什么。考卷。当然了,儿子的名字那么醒目。所有的科目竟然没有一门考及格。老桑扎西不诧异不惊奇。从垭口吹进来的风一停,儿子便背着书包,走进来。儿子通常两个星期回来一次,到了夏季回家的频率更高些,每次,搭上顺风车先到隆青嘎布河,然后下车涉河顺着山路徒步走回来。老桑扎西不打算问儿子为什么考试考得差。简直就是考糊了。他回忆以前自己在乡上当过三年养路工,一个人扛着铁锨负责一段路,对于那些坑坑洼洼,倒上土填填就可以对付。饿了的时候,就跑到土路下边找一块薄石片架起来,在薄石板底下烧一堆火。儿子不理解这时候他跑题说这些干什么。

阿爸,你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不是想找什么乐子吧?

老桑扎西说,你静静听,别废话。当薄石板被烧得发烫了,我就从已经褪色的帆布书包里取出塑料袋。对了,还是你阿妈记性好,塑料袋里装着我带来的生牛肉。

老桑扎西的目光迷蒙起来。

他老婆的目光忧郁起来。

儿子的目光如清澈见底的湖水,没有一丁点儿的杂质。

老桑扎西用小刀把牛肉切成薄片,一片片放上去,撒上盐,牛油化开,盐粒爆裂,肉香扑鼻。这时候,儿子还是不明白他想说什么!臭小子,当时我用树枝夹起几片塞到嘴里,没想到石板底下的火太旺,剩下的全烤糊了,黏在石板上变成焦黑色,我想说的是你小子考试完全考糊了。那会儿,我至少还有几片肉下肚,你这完全是颗粒无收。

老桑扎西看着儿子丧气地坐在羊毛毡上,儿子突然说,阿爸,我不想上学了,我真不是读书的料。

好吧,不上就不上。

老桑扎西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与儿子的想法早就一致了,不顾老婆跺着脚,把手搭在儿子肩上。儿子看见他的面容里慈悲浮泛。老桑扎西看着儿子的额头有光照亮。老婆看着老桑扎西和儿子一脸的淡定,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坡格萨尔草原上传来狗叫,六七八九十声划过天空划拉着人们的耳膜,然后落下来,落在远处的隆青嘎布河里。

老桑扎西觉得儿子这么想不是没有道理,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倒不如找找其他出路,说不定,没准儿就能干出些名堂。之后,老婆每每唠叨起来,老桑扎西便劝老婆想开些,不上学就不上学了。让儿子在乡上的舅舅家待一段时间,也许他突然开了窍自己背起书包去上课。从乡上到县城骑自行车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如果想不通就让他游荡一段时间吧,琢磨琢磨自己该干什么,要不要回草原安安心心放牛,总得让他见识一下生活的水有多深吧,不能把他关起来,当一只叭儿狗养着。

这次,老桑扎西又旧话重提,余音还未散,就有几个警察从垭口骑马嗒嗒嗒的走过来。是三个骑马的乡警。领头的是老桑扎西在乡寄宿小学的同学。老桑扎西就有点儿尴尬发蒙,谁会想到多年后会以这个方式与老同学见面呢。

老乡警将叼在嘴里的烟屁股扔到草地上,又取下夹在耳朵上的一支烟,点上,吸几口,呛得连连咳嗽。

他把烟扔了,用脚尖使劲儿地踩住,再来回蹍几下,而后又掏出自己上衣口袋里的纸烟,叼一根在嘴里。等到烟头煨了火,吸一口,缓缓地说,还是我自己的烟好,刚才那支是别人给的。别看那烟名头大,完全没有自己的好抽。

老桑扎西笑笑。老乡警从纸烟盒里掏出一支,要不你也试试?

时间在一个递烟、一个摆手拒绝中过去了好一会儿。

老桑扎西明白自己和老乡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不由多看了老乡警几眼,然后和自己作一番比较。要论长相自己明显比他精干许多。过去是,现在也是。但生活为什么会让两个人在一个十字路口拉开差距,还不是因为这家伙学习好吗,而自己早早就辍了学。如果硬着头皮念下去,又会是什么结果?老桑扎西忽然觉得自己同意儿子退学,是不是太欠考虑了?他猛然觉得脊背上开始一阵阵地冒汗,心里的急躁也浮上来。

这时候,老乡警开口了。老桑扎西,我今天来是要通知你一件事。

垭口处牛皮绳上的铃铛又嘶㘄嘶㘄地响起来。

老桑扎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听错了。你再说一遍,这种事儿不带开玩笑的。老桑扎西绷着脸,表情生硬到好像要把老乡警吞下去。老乡警又说,你儿子犯事儿了。他把一个人打了,据我们初步调查,是入室抢劫未遂。老桑扎西突然笑了起来,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巴桑才仁,你不要瞎说,信不信我扇你一耳光?老桑扎西开始直呼老乡警的名字。老乡警把烟扔到地上,踩灭。老同学,我怎么会骗你,不信让我的同事和你说。另外两个乡警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老桑扎西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不得不扶住墙。他不敢相信,儿子会干出这样的事。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回乡上之前,他还笑嘻嘻地帮着自己干活儿呢。还自嘲说自己是阿爸阿妈面前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这下好了,惹祸了。老婆哭了起来。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同意儿子不上学,这时候,他还待在教室里,他哪有机会去干坏事,都是你。老婆突然发疯似的抓住他的头发用力撕扯,老桑扎西的头发被抓下一绺,留在她的指缝间。乡警跑到坡格萨尔草原告诉他这件事是让老桑扎西有个心理准备,如果儿子半夜潜回家,是包庇嫌疑人,还是让他投案自首。这时候,全凭个人的想法、觉悟。老桑扎西呆坐在羊毛毡上。老婆哭了好久才停下。老桑扎西就这么一直坐着,等待。他喃喃,不学会在沉默中等待就会在喧闹中失去。不学会在等待中觉醒就无法明白,失去了等待什么也不是。

第二天,老乡警又骑着马来了。这次是一个人。他叼了一根烟在嘴里,点上,冒了一会儿烟,然后说,那个被你儿子打坏的人一直昏迷不醒,你要不要去看看?老桑扎西身子疲软,站不起来。

第五天,老乡警又来了。这次带着之前的那两个乡警。看来,你儿子跑路了。那个人伤势很严重,医生说,即使不死也很可能会变成植物人……夜里,老桑扎西在垭口处痴痴地坐着,看黑咕隆咚的世界。头顶牛皮绳上的铃铛议论纷纷。老婆喊他回家去,他就吼起来,回去做啥,你不知道我这是在等儿子吗?如果你连这个都不晓得,你还算是哪门子的阿妈?老桑扎西恼怒得有些不能自持。他恨不得拿起一把斧子砍断牛皮绳。牛皮绳也没惹你,你凭什么砍了它?他发现自己无力反驳,就像无力反驳老乡警抛过来的每句话。老乡警说,你儿子干下了如此的恶事,你还是去看看被害者吧。老乡警说完跨上马就走了。

牛皮绳上的铃铛嘶㘄嘶㘄的又一阵响动。

老桑扎西回到土房房开始在枕头底下摸索起来。他摸来摸去,手掌底下窸窸窣窣的像是有细沙流过。他摸了半天都没有把自己的存折找出来。他用手抚着额头,而后手又来到了自己的后脑勺上。他想不起自己把存折放到哪儿去了。你是在找这个吗?老婆突然把存折在他眼前一亮。老婆也不问他要存折做什么,转过身去暗自神伤。存折上的钱没有多少,本来,这钱存着是给儿子将来买车用的。尽管现在只够给儿子买一辆“五菱之光”的,要买更好的车还要添上一大笔。可现在,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得先去看看人家。

老桑扎西按照老乡警给他的地址找到那家人。

一屋子的人面容沉静。

老桑扎西看到那个年轻人,双目紧闭躺在床上。一家人环坐在床边,好像众山围着一汪湖泊。老桑扎西局促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家人也不说话,好像要把所有的话封存起来,等候一个绝佳的时刻再说。当然,乡警肯定事先说明了情况,已没有必要自我介绍。到了这时候,更没必要装淡定。老桑扎西扑通一声跪在床前,然后,站起来将塑料袋里的钱放到了床头柜上。他听到自己说,这点儿钱聊表心意,多了我也没有。如果不够,我随时可以把自家的牦牛给卖了,我这个人不会说话,如果我能,我很想代表儿子道歉,可是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我代表不了任何人。老桑扎西急急地从屋子里退出来,退到阳光中。阳光很耀眼,他眯上眼睛就看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自己领着儿子去河边。河面已经封冻。老桑扎西好像这辈子和薄石片过不去了,他找来一个薄石片,让儿子坐到上面,然后把袍子脱下来,用系袍子的长腰带拴在儿子的腰上。老桑扎西兴奋地说,坐稳了吗?儿子回答,坐稳了。老桑扎西拉着儿子奔跑起来。儿子一声尖叫,速度飙升,坐在石板上竟然能体会到一种推背感。老桑扎西使劲儿回忆,儿子那时是几年级来着,五年级?不不不,四年级。老婆说她记得很清楚,那天,父子俩很晚很晚才回牧场。一到土房房,父子俩就一个劲儿地傻笑,一个说,阿爸下次我们再去。另一个说,下次就是明年了。一个说,阿爸,以后如果问我什么事印象最深,应该会是这件事。另一个说,生活就是由这样无数个记忆构成的。

老桑扎西听到牛皮绳上的铃铛又在嘶㘄嘶㘄地响。

他站起来走到垭口,望过去,只看到对面牧场黑夜里透出来的灯光,黯淡异常。老桑扎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着那条从垭口延伸出去的路,呆愣住。从高远天空中透出的月亮微光把小径点缀得极其幽深。高原昼夜温差大,时不时就感觉身上有些冷。老桑扎西回到土房房,房子里的太阳能灯光照在老婆的头顶。老婆像被心事禁锢住了。他坐在椅子上取下手腕上的念珠默不作声地念起了经。老婆看着镜子中自己憔悴的面孔好像回忆着什么。老桑扎西有点儿心痛,老婆越来越不爱说话了。除了提到儿子时她会回几句相关的话,大多数时候,她不是拿着一个挤奶桶去清洗,就是把那盆臭绣球从阴影中移到阳光下,又从阳光的暴晒中移到阴影里。

他记起老婆和自己初识时的情形。

那时,老桑扎西还是个临时的养路工,一个人拿着铁锨管护着一大段土路。队上的领导刚开始认为那段土路不太需要特别的养护,虽然路上车多,轮子带走了土让路面变得坑坑洼洼,常常把人颠得头晕目眩。

据说一位坐车的领导打电话到总养路段,说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即使是一截土路也得养护,你们能不能派个人像根钉子一样扎在那儿,好好养护路面。所以,三十岁整的老桑扎西被派过去,住到路边的一个小土屋里。好多牧人都看见了,一个穿着劳动布工装、斜挎帆布书包的养路工随着太阳的光线走过来,走过去。此时铃铛声好像要把耳膜震穿,像在提醒老桑扎西即使回忆也要抓住重点不要浪费时间。老桑扎西的脑海里马上出现一个放羊的姑娘时不时赶着羊群漫过来。他俩时不时就会在一个点相遇。老桑扎西总是在一块薄石片上烤肉吃,肉香扑鼻,放羊姑娘就会走过来,看着他烤肉。姑娘看到肉烤焦了还会掩嘴偷偷笑一笑。当然,大多数时候薄石片烤肉是成功的。而且他的手法越来越娴熟,肉香味儿也越来越浓。老桑扎西时不时拿烤肉给放羊的姑娘吃。

那一次,特别有意思。他记得自己和姑娘开玩笑,话语不断地往姑娘的心里戳,好像不挑点儿事对不起太阳的光照。

老桑扎西说,姑娘你结婚了没有?姑娘害羞,脸上飞起两朵红云。老桑扎西看到这个情形更来劲儿了,又说,你看我这个人咋样?正经的康巴老男人,看看我,说着他从草地上站起来,身子挺得笔直,其实他只是想和姑娘开一个玩笑,看到姑娘害羞的样子,不知怎么就觉得心里特别暖。他还说,我一米七八的个头,人长得好,而且有的是力气,你看没看到,自从我来管护,这条路面的坑坑洼洼就全被消灭了。

老桑扎西背过身去走到离姑娘不远的地方撒了一泡尿,弄出很大的响动。他系好裤腰带转过身去时,看到姑娘正赶着羊群逃离,他躺在路边的草地上,太阳升得老高,心里头不知怎么清爽得不行。老桑扎西睡着了。路上时不时有卡车轰隆隆驶过,而他暖融融的像是要在草地上化开。突然,一个人使劲儿用脚踢醒了他。老桑扎西睁开蒙眬的睡眼,一个老头儿和一个老太婆正俯视他。他揉揉眼,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然后,就看到那个放羊的姑娘怯怯地跟在老头儿老太婆身后。还没等老桑扎西说话,老头儿老太婆争先恐后讲了起来。一个问,小伙子你叫啥名字?一个问,你刚才跟我姑娘说的话算数吗?老桑扎西不知该如何回答。放羊的姑娘娇羞地说,阿爸阿妈你们两个能不能一个一个来,你们这样,人家还怎么回答。老桑扎西觉得姑娘说的没错,就听到两位老人把问题又问了一遍。老桑扎西把自己的名字报出来,他真没料到姑娘竟然叫来了双亲,这架势是想干什么?这时候再不实话实说真可能给自己惹麻烦。老桑扎西清了清嗓子说道,二位老人家,我只是和你家姑娘开一个玩笑,要知道年轻人在一起是喜欢说笑的,这不能当真。老桑扎西听到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歉意。可老太婆的回应却冲得很,这怎么行呢,我女儿可是个格桑花一样的姑娘,你怎么能拿这种事和她开玩笑。说着,老头儿把姑娘的手放到老桑扎西的手里。从今以后,她就是你老婆了,如果你不同意娶她,我就到你们乡上派出所告你当着一个姑娘的面撒尿,这不是流氓是什么?老桑扎西吓了一跳。老头儿又说,我家姑娘名叫嘎吉旺毛,你叫老桑扎西,你俩的名字连起来叫是不是特别悦耳。老太婆随声附和,我听女儿讲,你今年三十,她才二十,比你小十岁,你可要善待她。老桑扎西点点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点头了。第二年,他就不干那养路工的累活儿了,回到自家的牧场把姑娘娶过来。第三年她就给自己生下了儿子。有时候,他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自己何德何能,竟然摊上了如此漂亮的媳妇。牛皮绳上的铃铛依然在嘶㘄嘶㘄地叫唤。老婆一听到这声音总是呆愣那么一阵儿,然后,透过玻璃焦灼地盯着敞着的垭口。要知道,儿子一走,老婆心里的境地肯定天天是大雪。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到阵阵寒意。

老桑扎西不知该怎么劝老婆。要劝老婆首先自己要从悲凉的心境中跳出来。可是,老桑扎西心里的伤比谁都深。还能说些啥呢?不可说,不可说。老婆的眼神中一天天浮起云雾,牛皮绳上的铃铛在耳边吵得不可开交。老桑扎西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夜里只要铃铛一响老婆就会走出去,走到垭口探着头往远处望。有时深夜她也会从床上爬起来,窸窸窣窣穿上袍子,蹬上鞋。老桑扎西不说话,在被窝里像一辆熄火的车一样趴着。老桑扎西时不时检省自己是不是越来越犯懒了,这变化是从后槽牙被羊肋巴崩掉的那一刻开始的?

老桑扎西想到这儿,就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鞋,想着去陪陪老婆。要等儿子就一起等,不能让一个女人家背上比男人还重的负担。他轻轻推开门,来到山垭口,然后打开手电筒开关。眼前的黑迅速消退,老婆竟然和一绳之隔另一个牧场的主人土登洛张抱在一处。老桑扎西呼呼喘着粗气,耳朵里传进土登洛张的解释,阿吾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看你老婆哭得很伤心,就过来劝。从我家板房到你家垭口也就二百来步路,她哭得实在让人受不了,这一劝,也许说到她的心坎里了,所以,我们才……

老桑扎西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看着老婆低着头回了土房房。土登洛张也回了自己家。他想,我拉这条牛皮绳可不是为了划出界线,而是为了听到儿子扯动牛皮绳那一连串不同于风吹的响动。老桑扎西一想到儿子,就淡忘了,不不不,淡化了老婆和土登洛张抱在一起的画面。事情就是土登洛张解释的那样。他认为老婆不可能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绝不会。

又一次,他梦到儿子在自己原先管护的那段土路上行走。那里现在也铺柏油路了。可儿子却真是在土路上孤单地四下里张望,然后来到老桑扎西原先住过的小土屋,瑟缩在墙角嘤嘤地抽泣。老桑扎西心痛极了,醒来时,胸口紧得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他呼吸粗重,嘴里喊着老婆的名字,嘎吉旺毛,给我倒碗奶茶,快点儿,快点儿。土房房里空寂,好像只有自己的回声。他把手探到老婆的被窝,凉的,空的。老桑扎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走出去,去往山垭口。打开手电筒,看到土登洛张和老婆在牛皮绳前亲在了一处。两个人闭着眼睛很投入。手电筒光铺排在他俩身上,铃铛声响得好似在催命。老桑扎西确实想听他俩如何解释这件事。进了屋,在太阳能灯光下,两个人依旧紧紧地靠在一起,而自己冷冷地坐在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满是油污的矮木桌。土登洛张先说话了,阿吾,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妨打开窗子说亮话。你也知道,我一直打光棍儿。见到嘎吉旺毛我觉得她就是我的真爱,我要把她领走,咋样?屋子里灯光昏暗。屋内的家具显得忧郁,好像特别能体会老桑扎西的心情。老桑扎西不说话。他想听听老婆说些啥。原本以为她会为自己做了错事感到后悔请求原谅,可她一脸平静地看着老桑扎西,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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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洋才让,藏族,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民族文学》《新华文摘》《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并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5、2016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年度选本。有短篇小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