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刹住了车。
我跟多吉的交谈也戛然而止。我从挡风玻璃向前望去,细雨蒙蒙的灰色天空下,目光所及之处,许多车子在Z字形的山道上静静地躺卧。雨刷器让这些画面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迷蒙。虽然现在是盛夏时节,可在这个高海拔的半山腰上,加之这绵绵的雨,体感温度已经很低了。
“前方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我们只能待在车里等了!”司机刚把车停稳,就告诉我们说。
“要等多久?”夏玉在后面的座位上问,语气里充满焦虑。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一下午,也许一整晚都要在山上。”司机声音提高几度说,同时把汽车的火给熄掉。
车里一下变得安静无比,我们坐在座位上望着湿漉漉的车窗,心想:但愿今晚不要留在这山上,尽快赶到县上去。
后面又陆续来了好多辆车,都顺势排起了队。前后两排的车上没有一个人下来,都坐在车里等待通行。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赤列问司机:“是出车祸了还是道路出问题了?”
“都有可能。”司机这句话既回答了又相当于没有回答。
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猜测,前方出的状况到底是这两个选项里的哪一个。
我们是一支采访队伍,市里集中派了一辆中巴车,载着九名文字、摄影记者到每个县的乡村振兴示范村、民营企业、民族团结示范村去报道。今天走了半天多,就在这里被卡住了。汽车的玻璃上马上凝了一层水汽,外面的景色开始模糊起来。
司机打开了驾驶座旁的窗户,冷空气呼呼地涌进来,让我一阵哆嗦。车后也有了动静,我扭头向后看,只见巴琼在帮夏玉和曲珍取箱子,看来她们是要加衣服了。
咔嗒一声,司机把车窗关上,那冷气一下遁匿了。我看到司机的后脑勺,上面的头发稀稀疏疏,黑白掺杂,个别地方还露出茄子色的头皮。我想他驾龄肯定相当长了,这让我对这次远行充满安全感。一路上司机话也不多,提问就回答,不主动跟人说一句多余的话。
突然,司机推开车门跳了下去,丢下一句:“我到前面打听一下。”“砰”地把车门关上。我看到副驾驶座上的赤列脖子上挂着相机,试图从前窗看一下司机的背影,无奈车窗上那层灰白色的水雾,什么都看不到。他又舒服地靠在座位上,开始翻看相机里的照片。
雨依旧在下,夏玉跟曲珍聊了起来,她们对这次堵车非常担心。不一会儿,车子里又变得静悄悄了。
时间漫长得让人心里发慌,头脑里萦绕的是路何时能通。
大致四十分钟后司机回到了车里,他把雨伞折好,告诉我们说:“听说前方有泥石流,有几辆车被陷在里面,道班工人正赶来抢修呢!”
“这得要多久?”曲珍问司机。
“谁都说不准,这里是36号道班的地方,以前他们的负责人叫顿珠旺庆。”司机回答。
“您认识这个人?”赤列问。
“许多年前我陪央媒的人到36号道班去过,他们是专门来找顿珠旺庆的。”司机的语气里带些自豪。
他把车子发动了起来,雨刷器开始摆动,汽车的暖气也打开了。不一会儿窗玻璃上灰白色的水雾开始淡下去,能隐隐约约看到同样灰白的外面。
“这样坐着也是很无聊,师傅您就讲讲这个顿珠旺庆吧。”赤列这样请求司机。
“我只是坐在一旁听他们聊,离现在时间很久了,有些都可能记不准。”司机说。
“随便说,要不这等待的时间真难熬。”赤列这样鼓动。
这个叫顿珠旺庆的祖籍是在那曲,现在他可能已经退休了吧。他停顿片刻,像是在追忆,接着说,顿珠旺庆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当时国家政策好,考虑到他父亲常年在川藏线上的道班工作,就照顾顿珠旺庆到36号道班来工作。三十多年前这里由于地质结构的原因,加上雨水量大,夏天道路不是塌方就是泥石流,冬天又经常下雪,背阴的路面上经常结冰,这条路是最不好走又常常发生交通事故的地方,使得36号道班的工人每天都在奔忙。我跟着师傅学车时,常看到36号道班的工人或推着小推车,或赶着马车在保证公路的畅通,后来他们有了解放牌汽车和拖拉机,再后来就是手扶拖拉机和东风卡车,这十年里他们用上了推土机、挖掘机、皮卡,这样他们就没有以前那么辛苦了,道路畅通率也提高了很多。这路面也是由以前的土路变成了沥青路,再到现在的水泥路,那变化大了去了。以前我们走这条路时,心里是很紧张的,生怕遇到什么不测,或在山上当那么几天的“山大王”。看看,我把话给扯远了,我们还是说说顿珠旺庆吧。
按照顿珠旺庆的说法,他刚到36号道班时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这里前后都挨不着村镇,道班就建在山坳里的一块坡地上,一排土坯房子,连个院子都没有。他当时都有过逃离的想法,人整天无精打采的,每天看着公路上装满货物的车驶过去,心早已跟随它们离开了这个地方。可能是他的班长看出了这种状况,就留意起他来,从日常生活到工作上都对他给予照顾。有一次班长开着拖拉机,带他们去看路,一路上走走停停,挥锹铲土,填平坑洼不平的道路。到了中午,他们坐在路边煮茶准备吃饭,这时班长从包里取出一盒烟,一根根地点燃后插在地上,双膝跪地默默静坐。顿珠旺庆对他的这一举动感到不可思议,但一同干活儿的所有人都安静地望着班长,每个人的脸上带着敬意。晚上回到道班,顿珠旺庆对这个叫刘思旺的班长充满好奇。忍了几天后,顿珠旺庆趁疏通排水沟的时机,偷偷问身旁的朗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朗杰说很多年前为了抢运一批急需物资到拉萨,部队组织车队进行运输,当车队途经这个地方时,突然道路遭遇塌方,有三辆军车掉进了下面的大江中。出现事故的是刘思旺所在那个班的车辆,牺牲的战士中有一个叫张松,跟他是同村的,而且两人是一同参军的,在部队里是最要好的朋友。后来为了逝者有个伴,也为了不出现这样的交通事故,刘思旺转业后主动要求到这里来当道班工人。
顿珠旺庆想不到班长刘思旺还有这样的故事,他从最初的抵触开始慢慢地融入这个群体。他发现刘思旺走路腿有些不利索,面庞晒得跟他没有两样,年龄有个五十多岁却不见有媳妇和家人,人也长得很苍老。过了两个多月后,顿珠旺庆对这个班长有了更多的了解,知道了他的老家在甘肃农村,父母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妹妹在家务农,每个月他都会给她寄些生活费,可他自己从没有处过对象,之前道班里的人想过给他介绍自己的亲戚当媳妇,但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腿不利索的原因是,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他会领着工人们去铲雪疏通公路,有时一干就是一天,从白天到黑夜,长期的受寒导致他得了严重的关节炎。从不抽烟喝酒的班长刘思旺,每个月都托人从县城买一瓶酒和一条烟来,一到27号就要走到曾经发生交通事故的地方祭奠这些故去的战友。顿珠旺庆对这个班长既敬重又觉得不可理解。
他在观察和了解班长的过程中,慢慢喜欢上了这个集体,也知道守护这条川藏线就是在守护西藏的生命线。第二个冬天到来时,班长刘思旺的关节炎犯了,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们向上级组织汇报,交通局派来一辆吉普车把刘思旺接到地区去治疗。临走时刘思旺当着众人的面,宣布顿珠旺庆暂时接替他当班长,这让顿珠旺庆忐忑不安,没有想到刘思旺会这样安排,想着推掉不干。但刘思旺说的一句话让他哑口无言。刘思旺说,在这群人里你的学历最高,知识比我们懂得多,这是理所当然的。其他人也同意他的这个想法,推举顿珠旺庆来当班长。顿珠旺庆只得答应暂时替代班长一段时间。刘思旺这才放心地被抬进了吉普车里。没有多久,听说刘思旺班长从地区医院转到了成都,这样治疗的时间又延长了。顿珠旺庆为了让他安心治疗,带着一班的人维护着道路的畅通,人们也愿意听从他的指挥。有一次顿珠旺庆收到一封班长寄来的信,除了问他道路通畅情况外,恳求他在这个月的27号到曾发生事故的地方祭奠自己的老战友。顿珠旺庆心里阵阵疼痛,想着几十年里班长就这样守护这些故人,还要用他的一生陪伴相守,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他第一次提笔给班长写信,答应每个月的27号自己带着众人一起去祭奠,让刘思旺班长放心。信是通过邮车司机带走的,顿珠旺庆也在那一天带着众人去祭奠这些英烈。
刘思旺班长是在半年后回来的,他跟大伙说,治疗期间他心神不安,想着自己离开了36号道班,就像人没有了魂一般。回来心神安宁了。还告诉大伙他去找交通局的领导,要让顿珠旺庆来当36号道班的班长,现在上面同意了。顿珠旺庆被这位老班长所感动,心想自己一定要坚守好这个岗位。顿珠旺庆带领全班人员日夜坚守,公路年畅通率提高了很多,他被评选为全区交通战线上的优秀人员,36号道班多年被评为全区优秀集体。
刘思旺要退休了,但他不愿离开这里,说要这辈子陪伴故去的战友。顿珠旺庆也经过多年与刘思旺的接触,对他产生出像亲人一样的感觉。顿珠旺庆也早已结婚,还有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小孩都喊刘思旺为爷爷,经常跟在他身后跑。顿珠旺庆与自己的妻子商量后,决定让刘思旺跟着他们过。刘思旺听完他们的想法,长久地低垂着头,不说一句话。顿珠旺庆坐在一旁,不知道刘思旺的想法,心里虽然不安,可一直不先吭气。最后刘思旺抬起了头,脸上淌着泪,眼圈红红的,全身在微微颤抖。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个家!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愿意跟你们在一起。就这样刘思旺和顿珠旺庆一家人生活在了一起。每月的27号那天,36号道班的人都会带着刘思旺去祭奠,但最后那一次刘思旺自己破天荒地抽了一根烟,然后望着下面湍急的江水呜呜地哭了起来。从那以后他卧床不起,熬了一个多月就去世了。
顿珠旺庆和36号道班的工人,每个月都要去祭奠,以便让逝者永远被人铭记。顿珠旺庆没有辜负刘思旺,在他去世半年后,带上政府发放的抚恤金和他积攒的钱,跑到甘肃去找他的妹妹了。这一路走得特别辛苦……
“车子动了!”赤列喊了起来。
我们向前望去,车子缓缓向前蠕动,谢天谢地,我们能赶到县城了。当我们经过泥石流的地方时,看到六辆车被陷在泥石中,泥石将车门的一半都掩埋了,幸运的是没有一辆车被推下山去。
“看,那个站在一旁指挥的人,好像是顿珠旺庆。”司机惊奇地说。
“不是说他退休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夏玉从后面喊。
我看到一个穿着雨衣、雨靴的干瘦男人,他正在指挥推土机,将淤积的泥石往山脚推,以便让深陷其间的车子尽快开出来。
车子驶过去时,看到对面也滞留着一百多辆车,从车牌上能看出,这些车子来自全国各地。
“师傅,36号道班在哪里?”我情不自禁地问。
“下到山脚就能看到。”
司机不再说话了,专心地盯着前方的路。车子一路往下行驶,在烟雨蒙蒙中,我们看到了坡地上建的36号道班。水泥砖盖的两层房,房前有个简易的篮球框,不远处停着挖掘机和汽车。车子就这样一闪而过,把36号道班抛在了身后。
但这个地方能让我们忘记吗?
……
次仁罗布,藏族,西藏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西藏作协常务副主席,西藏民族大学驻校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祭语风中》,中短篇小说集《放生羊》《强盗酒馆》,报告文学《废墟上的涅槃》,儿童系列绘本《雪域童年》等。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汪曾祺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