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森音布端着一只木盆向磨坊沟走去,潮湿的村道上印满了深浅分明的蹄印,还有新鲜的牛羊粪。音布一边走,一边把脚后跟重合在牛蹄印上,忽地扭头望那串脚印,额头险些撞上了另一个穿着一双黑亮皮靴的自己。路边的闹羊花,先前还是花骨朵儿,当音布的藏袍呼哧一声摆开时,一朵朵黄莹莹的花绽放了,空气中顿时弥漫起獐子伏在青草上晒太阳的气氛。
磨坊上方的池塘里水满了,音布将木盆放在池塘边,从盆里取出一件新织的氆氇袍子,浸泡在被水淹没的洗衣石上,然后脱下布鞋别在后背的腰带上,提起裙边,赤脚在水里踩氆氇。水微微凉,音布的脚比一对鱼儿还要轻快地跳跃在水中,每一脚踩在氆氇上,硬实的氆氇都会渗出污渍,又不断地被河水冲走。当河水变得清澈明亮,音布的脚底红到有些发烫时,氆氇已经被清洗干净,变得又白又柔软,像一头被驯服的小兽。
音布用脚踩住氆氇的一头,打捞起另一头握紧拧转,浸透于其中的清水发出畅快淋漓的声音。随后,音布将氆氇袍边向着一大簇水茶树一展,整件袍子就铺在树上了。阳光照耀着白绒绒的氆氇袍子,音布不禁俯身去细瞧上面匀实的织纹,还有绣在裙边的龙胆花。清洗后的绣花更加鲜明了。一只轻落于水面的蚂螂,飞到绣花上,它没有在花心里看到小昆虫,便又飞到了另一朵花上。
七日村庄的待嫁少女,都会为自己织一件绣花氆氇,以表达对自己未来的祝福。音布在放牧经过雪山的时候,寻到了独特迷人的龙胆花,摘回一束,仿着它们绣在了氆氇上。绣完,音布穿上氆氇站在镜子前,她差点以为自己遇见了一头穿过花丛的雪鹿,她伸手去抚摸它的毛发,指尖却触到了冰凉的玻璃镜面。音布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想象着出嫁时的样子,恍惚间仿佛听到了迎亲的马队摇响的铜铃铛声。她一把抓起一顶雪白的羔皮帽子罩在了头上,帽檐挡住了她的眼睛,镜子里的白鹿陷入了一阵迷茫里。
音布坐在一块被太阳晒热的石头上,裙边被水沾湿了,她抬脚盘坐在上面,感到十分舒适自在。她顺着河沟望向河上的一座座磨坊,耳边回响着河水冲击石头、水车转轮拍打水花、石磨碾碎谷物的声音。她在这大自然的和音里,轻咳一声,一首以时间命名的民歌从她的喉咙中跳跃而出。歌声似有似无地穿透阳光,闪耀在水底的黑白石子上,它们微微地颤动,她的思绪随着光影回到了一个天边燃烧着云霞的傍晚。
村庄里的人忙完活儿,相继来到村口的平石板上歇息。老人盘坐在平石板上,年轻一点的站在石板边,小孩们在路口上追逐玩耍。人们的眼光不时地越过磨坊沟,望着小镇上经过的汽车,望着密密的砖瓦房升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个小孩说:“看,磨坊沟来了一群牛一样的人。”
人们都去看磨坊沟,只见一群黑影跨过圆木桥,很快来到了平石板。他们是七八个穿蓝布衣裤、里衬印花背心的年轻小伙子。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向平石板上的老人打听那森家。人们都去看音布的阿爸,他用拇指摁熄烟斗里的烟丝,又不紧不慢地将烟斗轻叩鞋底,抖落烟灰,问:“你们找他家做啥?”那个询问的小伙子走到老人面前说:“我们是在小镇上建房的呷尔坝人。”他指了指身后一位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说,“他是呷尔坝东特家的达赤,我们陪他来拜访那森家的长辈。”音布的阿爸听到是与父辈有骡马交易的东特家时,就很快从平石板上站起身来,并在人丛中看了音布一眼。她正同一个女孩将一片片松软的羊毛捻成线。他把手背在身后,领着这群人从音布身旁经过,大步朝家走去。音布听到阿爸掠起的风声,就像听到了他的召唤,忙把手中的纺锤交给女孩,随即朝家赶去。
人们在平石板上揣度这些人的来意,从达赤手提的糖酒和瓜子认定,这是一桩喜事。
小伙子们发出如一群岩雕鸮渐次飞落的声音,围坐在音布家的火塘边,感受着火塘里的温暖和宁静。音布阿爸将半竹篓引火的玉米芯添入火塘里,火光迅速昏暗了屋顶的钨丝灯,照亮了整个锅庄屋,鲜明了一张张年轻的脸膛,还有达赤放在音布阿爸面前的糖酒瓜子。达赤双手垂放在盘坐的膝上,他注视着靠墙的壁橱,那些精雕细琢的如意八宝,被烟火熏染后更显出了庄重。他看到挂在壁橱顶上一排擦拭锃亮的白铜瓢时,抬头望了望木窗外的月光,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已经透彻了解了宁静的奥秘。音布的阿爸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的一个个年轻人,目光落在达赤脸上时,他眼含和乐。
音布将酥油和牛奶放入茶桶中,然后用一把铜瓢一瓢瓢舀起火塘上熬煮的清茶,倒入茶桶。大半桶了,音布将铜瓢挂回壁橱上,转头就见达赤已经站在了茶桶前,一双结实的手紧握茶柄抽起,又徐徐探入桶底,茶桶持续发出了有力的声音。音布低头不经意地看着他,见他双唇紧闭,垂下的睫毛长而密实,她推测他是个容易落泪但很坚强努力的人。这是村中邵先生在喝下二两散酒后,向村中未婚男女传授的民间学问。达赤感应到了音布的目光,他轻轻地望了她一眼,眼神如梦般温和而宽厚。音布的阿爸看到女儿不知如何应对,用烟斗轻轻地敲了敲鞋底。音布连忙转身从橱柜里取出一摞木碗,分放在每个人面前。达赤将酥油茶倒进茶壶里,逐一为大家盛茶,同时也为自己盛茶。火塘边的人为他俩默契配合的画面发出了一阵笑声,音布陷入了为难的境地,她绕过火塘快速地下了楼跑出了院坝。月色过于澄净,音布无处可去,她轻轻地回到了平石板,古柏树影掩映着她。想到自己第一次用民间学问去留意一个人,她的脸颊泛起了红晕。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归来,只有老人们在谈论关于东特家族的往事。
“那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拥有广阔的土地,成群的牛羊和一支驮茶的马帮……”
二
一群羊从小草坪奔袭而下,它们在磨坊沟边站成一排,啜饮清水,不时地仰头发出咩咩的叫声,将音布从记忆深处唤醒。
水茶树晾干了氆氇袍子上的水滴,音布取下氆氇折叠好放在木盆里,然后端起木盆离开了池塘。音布赤脚穿过磨坊沟,从后背的腰带上取下布鞋穿上。走过自留地边时,她发现路面上的蹄印被许多新鲜的脚印覆盖了,有的是格子纹、圆圈纹,有的只有脚尖和脚后跟,音布新奇地追随着这些脚印,仿佛追上它们就能实现心中的愿望。
音布来到场坝上,迎面看见全村人都围在一起。音布踮起脚尖,从他们身后望去,只见一对出色的年轻男女站在其中,他们身穿长袖藏袍,腰系长彩带,脚穿藏靴。他们在唱一首情歌,一边唱一边深情地对望,女子就把手半遮在脸颊边,做出一朵花将开未开时的矜持样子。人们出神地看着眼前的表演,也有人不时地望一眼村口,怀疑那歌声是从广播里传来的。唱完,两人向围观的人们鞠躬,人们为他们鼓掌,声音十分响亮,比一把燃烧的新鲜冷杉还要热烈。他们后退几步,跑向了边上一群年纪与音布相当的演员中间。他们穿着扎染的薄呢绒藏袍和红红绿绿的藏衫,看起来非常年轻。音布为眼前各式各样的氆氇藏袍发出了一声赞叹,仿佛村庄里聚集了许多朵草原上的花儿。
这时,当中一位年龄稍长的男演员阔步走到人丛中间,他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打开,把右下角的红色章子展示给人们看后,解说:“我们是民族歌舞团的,我是团里的部巴(领头人),我们带着这份聘用合同到村寨牧场义演,有意招收特质突出的原生态歌唱演员。声音一定要特别好,相貌也不能太差。”
部巴说完,围观的人们都回头去寻找,最终在人丛后找到了音布。有一个声音说,音布的歌声比布谷鸟唱得还要好听。话出口,人们让出一个豁口,亮出一位端着木盆的姑娘。她清瘦秀丽,一双明亮亮的眼睛充满了好奇。部巴朝音布招手,请她站到中间去。音布低下了头,审视着自己的粗布藏袍和黑布鞋。她多么希望木盆里的氆氇袍子已经被太阳晒干,这样她就可以穿上它漂亮地走到人们面前歌唱了。
边上有人在喊音布的名字,鼓励她走到坝子中间去唱歌,声音充满了力量。音布的目光从脚尖升到了木盆里的白氆氇上,花开得那么好,一场山风就能使它摇曳生姿。音布想到了什么呢?她将木盆放在脚边,背过身去,手已经从斜襟里取出一朵风干的龙胆花别在了耳际。当音布转过身来时,人们看到一朵深蓝的小花将她点亮了。音布从容地走向了人丛中,部巴看着音布,他眼角的细纹在柔和地舒展。
部巴说:“请音布姑娘唱一首你最喜欢的歌吧。”他说完,打开手掌,指尖轻轻在音布脚下一指,便将一方坝子留给她作为舞台。
月光在打银首饰
草地在织藏袍子
天空缝着羔皮帽
待嫁的姑娘啊
请再起一首山歌子……
音布的歌声悠扬地响起,嗓音宛如牛奶般纯净清甜。音布端正地站在坝子中间,头微微倾斜,似在凝听从远山传来的音律,一双细长而略微上扬的眼睛拂过眼前的人们。音布看到他们比月亮还要庄重地照着她,就连小孩们都发出星子般微妙的光芒。音布清澈的眼睛噙着晶莹的泪水,这使她的歌声更加动听了。
一首短歌还没有满足人们的欢喜之心时就已经结束了。音布敛衽走向围观的人们,他们身后放着木盆,她担心撵山狗会去嗅闻里面的绣花氆氇。
“再唱一首好不好?”部巴请求的声音很快从音布身后传来。
音布停下来,看到自己那急于离开的影子,对身后的挽留感到了惭愧。她转过身来,对部巴点头莞尔而笑。音布的心里装着许多歌,到底有多少她也不知道,同屋后的藏杏树不知道自己每年会结多少颗杏子是一个道理。音布的短暂思索,被众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的内心在轻轻开放,一只脚尖在地面有节奏地点了点,好似已经穿上了清早那双想象中的黑亮皮靴,一首《吉祥鸟》便脱口而出了。
歌词讲述了一只凤鸟来到湖边戏水,它轻轻振动着翅膀,湖面展开了满屏的金翠。凤鸟时而昂首,时而低飞。它在创造出清白无瑕的意境,以为是遇见了另一只凤鸟。
正午的太阳照耀着村庄,人们忘记了家中的鸡鸣狗吠,专注地看着音布表演歌唱,美妙的感情在他们心中流动。音布的双手垂在裙袍两边,手指拈住袍子,随着歌唱节奏一点点展开,小心地模拟凤鸟临水的模样。音布唱着唱着,感觉自己就是那只湖边的凤鸟,认识自己、照见自己、整饬自己,而人们则是湖面上弥漫而起的白雾,蒙蔽了远天。音布唱完最后一个词“吉祥”时,她自然地抬起右手,在头顶做出拈花指,这是在对湖面上的凤鸟表达喜爱之情。音布和村庄里的人们并不曾见过真正的凤鸟,但他们在音布的歌声中见到了一只来自远古的灵雀,它典雅而高贵。人们的掌声经久不息,惊起了场坝边几棵核桃树上的野雀,它们飞向了远处的花踏坪。
站在边上的演员都围拢过来,有的拉住音布的手,有的去触摸她耳边的干花,使它发出窸窣的声音,他们的眼光里透着对她的喜爱和赞赏。
一直在旁欣赏的部巴也来到了音布身旁,他对音布说:“我们在小镇上听说,七日村庄有个能与白鸟合唱的姑娘,就赶到这里来寻你了。如果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更远更大的地方唱歌,就在这张纸上签上你的名字。”
说话间,部巴从怀中取出那张盖有章子的纸页。音布没有立即接过,她谨小慎微地看着纸页,仿佛看到了一只忽然而至的白鸟,并预感到她伸手的同时,白鸟会受到惊扰而呼哧一声飞走。
部巴看到音布微微皱起的眉头,他的心也因此紧缩了一下。部巴望着音布身边的演员们,他们眼中闪烁着快乐而迷人的光芒。部巴希望让音布感受到这些演员们的精神,他把手伸向一位满头卷发的少年,挠挠少年的后脑勺,说:“他是我们去联荣演出的时候遇见的放牛娃,他不仅能说唱《格萨尔》,还能模拟说唱背后的环境。”少年扭头望着部巴,一双鹰隼似的眼睛透着坚毅。部巴对他点点头,他即刻起势,双膝微屈,双拳交叉向前伸张,肩膀随节奏自然摆动。喉咙里发出雷声隆隆、风雨哗哗,仿佛12岁的格萨尔驾驭着神授宝马降临草原。少年神情专注,双眼闪耀着对前方目标的渴望。当人们发出一片啧啧赞扬时,少年突然安静下来,展开双臂走向围观的人们,用歌的旋律和诗的节奏,唱起了格萨尔赛马取胜,登上王位,迎取爱妃珠牡的片段。
歌唱接近尾声时,部巴轻唤:布姆。
一个斜背着一只羊皮手鼓的女孩听到部巴的呼唤,她转过头来对着他的眼睛会心一笑,接着取下背上的鼓,用鼓槌叩击鼓面三下,少年很快退到了边上。人们的目光被鼓声所吸引,他们看到一个小麦肤色、扎着满头藏辫的女孩,她左手持鼓,右手举起长柄弯把的鼓槌,左一下、右一下地敲击着鼓面,一步步走向坝子中间。伴着密集的鼓点节奏,人们看到了手鼓在跟着女孩快速旋转。鼓槌准确地一次次叩向鼓面,那声音宛如一场大雨落进了深潭里。女孩的裙袍边像一朵朝开暮合的波斯菊,一次次怒放又轻轻合拢。鼓声忽然停止,女孩重新背起手鼓,回到了演员们中间。
部巴带着见证了一朵花盛开的喜悦,向音布和众人引见女孩:“布姆来自扎溪卡草原,她跳热巴舞的时候,击鼓三声就能让落雨的草原升起双彩虹。”
大家都仰头去看天空,天空晴朗而蔚蓝,便都发出了一阵笑声。
音布紧抿嘴唇,新奇而钦佩地看完表演,然后又轻轻地收回眼光。当部巴再次将纸页递到音布眼前时,她的手在宽大的袖口里动了动,一双有些粗糙的、微微发红的手从部巴手里接过了纸页。不知是微风还是音布的紧张,让纸页在她手中发出了一对翅膀挣扎的响动,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人们的声音再次响起:
“音布,签字呀。”
“音布,跟你阿哥一样走出大山见世面去。”
三
音布的阿哥自幼就热爱学习,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阿哥知道,只有读书才能使他们的家境逐步恢复到过去那森马帮家的兴旺光景。他坚持领着音布去上学,音布走到磨坊沟,不爱读书的她故意踩湿鞋子,大喊脚冷,要回去换鞋。阿哥就背着与他一般高矮的音布去上学。就这样,阿哥背着音布上完了小学,考上中学后离开村庄,又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上做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他一直热爱读书,屋子四壁都堆满了书,他一定是在书中找到了比马帮还要广阔的天地。
阿哥走后,音布回到了村庄,开始春冬耕种,夏秋放牧。她喜爱唱歌,学会一首歌她就会登上阁楼对着整个村庄歌唱。唱着唱着,山坳里的酸梅花开了,屋后的藏杏开始逐渐熟黄,玉米地边的向日葵齐齐地转向村庄,还有满山的野棉花发出嚓嚓的声音。后来再唱,阁楼上飞来了一对斑鸠、五六只斑头雁,还有一群藏雀……它们叽叽喳喳地与音布一起合唱。场坝里玩耍的孩子们听到歌声总会安静下来,慢慢地走向音布家的屋角。他们的脚步那么隐秘,似在接近一片他们从来没有踏足过的森林。
当手中的纸页又一次沙沙作响时,音布没有一点犹豫地从部巴手中接过笔,准备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时,一只手从她手中一把夺过了纸页。纸页被撕成碎片,朝上空扬撒而去。音布感到耳边一阵岑寂,她仰头看到那些纸碎片,仿佛打开了许多翅膀,飞向几个人的肩头,又如同微弱、低吟的哨声一样落下,轻轻伏在英布脚边。音布蹲下,去捡起一块碎纸片,上面正好写着她的名字。音布在心底里诵出自己的名字时,村庄后方的松林中忽然响起了布谷鸟的鸣叫,声音那么洪亮,她怀疑是布谷鸟猜出了纸片上的字,并叫出了:音布,音布。
音布紧攥着自己的名字起身,她望着眼前的阿爸,绛红头绳的穗子散落在他的额上,眼睛因为愤怒而布满了血丝。音布的心有些痛,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忧郁。此刻,阿爸是在用一种无声的力量宣告,音布没有拒绝他喝下达赤带来的白酒,就是默认了她与达赤的婚事。她的心再不能向往别处,这是古雅而不同于时俗的规则。
从耳际摘下龙胆花,音布就恢复了原来的自己。她望向众人,人们的眼光流露出失落和黯然。他们身后的村庄,树木掩映的石板房顶、延绵环抱的青山是那么清晰。音布低头去看自己的旧藏袍,还有那双爱惜的但已快磨破的布鞋,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布谷鸟,始终藏于密林深处,用清晨一样空灵的声音鸣唱,使一个村庄的四季变得更加完整。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时下已入伏,布谷鸟怎么还在报春呢。她低声问身边的一个人,刚才是否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那人肯定地摇了摇头,他牵在手中的孩子也在摇头。音布知道了,刚才那几声布谷鸟叫是自己内心萌发的愿望。
音布端起木盆离开场坝,身后是那样沉寂,人们的身影比森林还要紧密地围绕在一起。音布对着那些影子轻轻颔首,当作误入了一场美妙幻境般快步离开了场坝。
“那森音布——”
一声急迫的呼唤从场坝边上传来,音布回头去看,是达赤。他双手糊着白灰浆,裤脚上滴流着水滴。看情形,他是从小镇上一路奔跑而来的。达赤走向部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些话,说完,部巴对他点了点头。达赤又走到音布阿爸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他整个人就松弛了下来,并重新把红头绳盘绕在头上。达赤这才走到音布近前,他看到音布端在木盆里的绣花氆氇时,扬起嘴角对音布说:“真好看,穿上它去唱歌吧。我要去当兵,我们在大山外见。”
音布从达赤温和有力的说话声中抬头,她看到达赤有些湿润的眼睛,明亮而清澈,仿佛藏着一个全新的人生。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甘孜日报》副刊责任编辑,四川省报纸副刊“十佳”编辑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民族文学》《散文》《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火塘书简》和纪实文学《远山牧场》等。曾获孙犁散文奖、第四届“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第20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