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洛克的卓尼之行
约瑟夫·洛克站在一大片高达五十米的冷杉之下,抬头仰望,深灰色的粗壮的树干直溜溜地蹿向高处,绿色树冠如祥云密集,遮蔽了林木之上的天空。恍惚之间,他把自己想象成这种树:根须紧抓沃土,枝干擎起云天,要活出自己想活的样子——有目标、有理想、有担当。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约瑟夫·洛克,这个出生在维也纳的白人,已经活出了自己想活的样子。十三岁那年,他就自学汉语,目的竟然只是想去游历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度——中国。十年后,他移民到美国,成为夏威夷岛的一名植物采集员。后来他在夏威夷大学从事植物学研究,建立了当地第一个植物标本馆。一九二二年,也就是他三十四岁那年,受美国农业部的资助,他以美籍奥地利裔植物学家的身份,前往中国云南寻找抗病毒的栗子树——他实现了自己的夙愿。自此始,他先后六次来到中国,深入云南、四川、甘肃、青海等地进行了长达二十七年的考察。
约瑟夫·洛克进入甘南境内后拜访了卓尼土司。他观察发现,这个身材瘦高的三十六岁的年轻土司,穿着讲究,一袭绸缎长袍合体而高贵。与他交谈时,土司的眼神温和,总是笑眯眯的。显然,对于他的到来,土司没有丝毫排斥的意思。尤其在获知他植物专员的身份后,土司好客热情的性格表露无遗。土司通过与他的交流来了解国际国内形势,还待他为上宾,允许他住在禅定寺内。待他准备外出考察时,也派遣士兵和向导,陪他深入辖区内的高山峡谷,收集那些在时光长河里默默生长又寂然老去的大自然中的物种。
这一天,也就是一九二五年九月中旬的某日,约瑟夫·洛克组建的装备精良探险队——六头骡马和五名随从,在迭部沟的这片冷杉下,已经忙活了整整三个小时,成功地搜集了七袋冷杉种子。当他用粗糙而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这些形似金字塔的棕黄色的种子时,那眼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是的,在土司下辖的迭部沟的第四次考察,在采集树种方面,他的收获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黄昏时分,他带着随从和收获返回到卓尼县城。在安静而温暖的禅定寺僧舍里,他再次查看这一段时间的收获:五袋水青树树种,两袋领香椿木树种,三袋连香树树种,四袋水曲柳树种,一袋卓尼古杨树种。这些树种,是他和随从深入土司辖区的崇山峻岭,花费了整整两个月时间辛辛苦苦收集来的。他坚信,这些来自异国他乡的树种,会在他的夏威夷群岛落地生根,成就出理想中的植物王国。
除了树种之外,这个有着长远计划的植物学家,还从年轻土司那里,求购了两大部藏传佛教中最为经典的经书——卓尼版大藏经《甘珠尔》和《丹珠尔》,共三百一十七卷,装入了九十二个箱子,码在西墙根。其高度,都要顶住天花板了。土司看着那些码得整整齐齐的木箱感叹道:“我相信,您远离故乡来到这里,真的是来寻找特别宝贵的东西的。”
深夜的油灯下,约瑟夫·洛克拿起藏族人发明的竹笔,把日志记录在一本厚实粗糙的土黄色草纸上:“靠山边栖息着一座寺院叫拉桑寺,在它下面是迭部人的村庄,房子挨着房子,还有小麦和青稞的梯田。在所有这些的后面,就是巨大的石灰岩山,郁郁葱葱的云杉和冷杉布满峡谷和坡地。”他边写边皱起眉头,因为那蓝墨水的洇染效果,破坏了字迹的清晰度。这珍贵的蓝墨水是他途经甘肃金城时购置的,过多的日志耗去了很多墨水,而今只剩一两瓶了。
时间如梭,又过两秋。这期间,洛克观看了寺院里举办的所有宗教活动,甚至那些从来都绝对保密的部分,也经僧官批准允许拍照了。日志的日益增厚,使他有了著书立说的想法:“我要记下中国藏区真实的东西。”
一九二七年三月,约瑟夫·洛克离开卓尼踏上归途。同去的还有由骡队驮载的五大车取自甘南的经卷和物种。车声辚辚,尘土飞扬, 随即就被劲烈的北风吹散了。卓尼土司挥了挥手,又挥了挥手,感觉到自己辖地上的山水和宗教,在这挥手之举中,似乎被人完全复刻到那只知其名不知其地的夏威夷去了,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懊悔。
第二年十月爆发了河湟事变。土司衙门罹受战火,一炬之后成为焦土,有着六百余年历史的禅定寺被烧毁过半,典章文物在冲天火海中荡然无存。最令人扼腕叹息的是,深藏在寺内的历时二十多年雕刻而成的卓尼版大藏经印版,也在战火和硝烟中化为飞灰。
经受战乱之苦的土司,总是时不时想起那个深目隆鼻的洋人。土司知道,从自己辖地内驮载出去的物种,也许真的会在另一块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巨树,蔚然成林。
但土司不知道的是,那个吃苦耐劳胆大心细的外国人,真的就在几年后写了一部《羌海探险记》,用客观的文字记载了其在中国西部的游历。由约瑟夫·洛克所购买带走的卓尼版大藏经,也成为战乱之后的绝版,如今被定为经典藏品,保存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亚洲分馆里,见证着人际沉浮与如烟时光带来的奇迹。
消失在长河中的文物
距离那件事发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
“如果我现在就去那倾倒文物的地方,会不会找到那批被沉入水中的东西呢?”洛藏这样想,随即又摇摇头。他清楚混浊而激越的洮河水早就把那些东西裹挟远去,沉入河底的,也必将遭受被浸泡而融化的命运。但他还是驱车来到了这个地方——常旗村。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遗留着童年残影和少年情怀。那时,他刚刚接受了来自家庭与学校的教化,新鲜的世界才打开了一扇窗,他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会走上考古这条路,当然也根本就想不到父辈处理掉的那些东西于他而言是多么重要、多么宝贵。
村名常旗,显然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此地作为明王朝管辖的弹丸之地,曾有姓常的军校在这里驻扎,守边也护民。最初驻扎于此的亦兵亦农的屯田人,也就是两手之数。谁知几百年后,一个小地方,就衍化成人口达一千多人的大庄子了。
洛藏把车停到村内的水泥路边,看了看路上头自家的老房子。那被阴阳瓦覆盖着的倒提柱式大门和雕梁画栋的五间上房(据说这规格来自明皇帝对这一带民众的恩赐)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由钢筋水泥撑起的高大气派的三层楼房,墙面贴瓷砖,门窗装玻璃,房顶覆盖着两沿水的彩钢。显然房子的新主人——他的叔叔,已经在新旧生活的取舍上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洛藏只看了一眼,那打算拜访叔叔的念头就被眼前的房舍新貌给熄灭了。
离村庄百米处,就是洮河。村庄与洮河之间,是七月的田地,洋芋、大豆、油菜、麦子、青稞等农作物正自在生长。徒步穿过田间小道,就到了洛藏记忆中父辈倾倒过文物的地方。此时的洮河水,澄澈清明,找不到丝毫他想象中文物的影子。
但记忆中的故事,瞬间就被唤醒了。那是一九五九年春,常旗村在进行农田基建时,村民们发现十余车泥版模制阳刻文字遗物。经识文者辨认,此文字绝非汉文、藏文、蒙文、梵文。有老人回忆说:“这些从地底下挖出的泥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奇怪的文字。有的如蚯蚓,有的如蝌蚪,有的如在网中静静潜伏的蜘蛛。”农民们围观了一会儿,就各干其事去了。念过书的村民研究片刻,皱起了眉头。终于,满脸络腮胡的大队长用粗野的声音拿出了态度:“把这些没用的资本家才有的东西,都倒进洮河里吧!”于是,一车,两车,三车……陡见天日的附有命脉、灵气和幽魂的文物,瞬息之间,就葬身于渐渐混浊的洮水,化为泥沙,永远失去了原有的样貌。
沉浸在回忆中的洛藏,静静地伫立在洮河岸边。此地下午三点的时光,仿佛被泅渡而来的岁月老人有意凝固了,竟然格外漫长,让人根本就不能察觉到那悄然流动的模样。
不过,凝固的时光还是被人给打破了,洛藏听见有人在身后询问:“是阿哥洛藏吗?”回头一看,是个笑嘻嘻的西装革履的青年。
“哎,是堂弟呀!”洛藏说,走过去拥抱了对方,又打量着对方的穿着问,“啥时候爱上西装、领带和皮鞋了?”堂弟说:“看阿哥说的,都啥时代了,大家伙儿早就穿不惯皮袄了,太热太重,还有膻味。”洛藏说:“哦,你说的倒是有点儿道理。”堂弟说:“阿哥到这河边来干啥?”洛藏反问:“那你到这里来干啥?”堂弟说:“看到路边停的车,像阿哥你的,我估计你来了,看来看去,就找到你了。”
于是二人就蹲在河岸边看水,边看边聊。堂弟说:“阿哥,你是不是又发现了啥文物?”洛藏郁闷地说:“发现个屁,都倒进河里了!”堂弟蒙了,想了半天,忽然醒悟过来问道:“阿哥说的是一九五九年的那事吧?”洛藏说:“对啊,一群败家子。”堂弟说:“阿哥,你可不能这样说我们的长辈,那时他们都是泥腿子,没啥文化,突然就发现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不倒进洮河才怪呢。”洛藏说:“我就是觉得太可惜了,不知道那是啥文字,写的又是啥内容,真的太可惜了。”堂弟笑了笑,神秘地说:“我知道那是啥文字。”洛藏一惊,问道:“你知道?”堂弟说:“可能是吐谷浑的文字。”洛藏追问:“谁说的?”堂弟说:“大阿爷说的。”
堂弟说的大阿爷,正是洛藏父亲的大哥,他虽念过几年书,但也只能算是蒙学水平。洛藏问:“大阿爷是怎么知道的?”堂弟说:“文物发现的那天,大阿爷就在人群里,趁别人不注意,往垄坎根偷偷藏了一块。”堂弟刚说到这儿,洛藏的脑子里就“轰”地发出一声响,有种缺氧的感觉——这是个惊人的消息。
“后来呢?”他追问道。堂弟说:“后来,大阿爷偷偷请人来看,对方看了半天说,这种字,猛地一看像汉字,细细一看又不是,一个都不认识,估计是吐谷浑文字。”洛藏说:“那人说的,很有道理呀!”堂弟问:“为啥有道理?”洛藏兴奋地说:“吐谷浑强大的时候,我们这地方,就是人家在统治,所以这里能留下印着吐谷浑文字的东西,是很有可能的。”堂弟说:“阿哥你就甭高兴了,那块东西我们都看不到了。”洛藏问:“为啥?”堂弟说:“一九七几年的时候,那块东西让大队长从大阿爷家给搜了出来,当场就砸了,还把大阿爷好好教育了一阵子呢。”洛藏说:“这事又是谁说的?”堂弟说:“大阿爷去世前跟我说的。”
洛藏的脑子里又“轰”的一声,接着就响起一丝尖锐的蜂鸣。蜂鸣声中,眼前的洮河水开始翻涌,一块块印有奇特文字的泥板从河底翻出来,悬浮在水面上,缓缓晃动着,等待着他的捞取、他的触摸、他的探究。
我带着茉莉花儿来
杨恒有个写作梦想,他试图以诗歌这种文体来写他生活地区的历史与现实——《桑多志》。动笔之际,却纠结于一个不得不反复思考的问题:到底该以哪个民族的身份来写这部诗歌版的地方志呢?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问题,还得从杨恒的出身说起。杨恒是个“混血儿”。据父辈说,他们的先人,是明朝时从江淮那边来到青藏高原的移民,而母族,则是桑多这边地地道道的藏人。杨恒明白,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他得再次进入故纸堆中,翻寻深藏于史料中的往事,还原父辈来到桑多的足迹。想到就得做到,他行动了。
从地理位置来说,桑多处于青藏高原东北部,西汉时就纳入了祖国的版图。民族间的对抗、交流与融合,成为这个地区长久的主题,衍生出千万个令人热血沸腾又唏嘘不已的故事。
先人是怎么来到桑多的呢?带着这个问题,杨恒把从史料里搜集到的相关信息,记录在巴掌大的卡片上。仅仅一周时间,他就勾勒出了一条鲜明的轨迹:洪武十二年,即一三七九年,朱元璋认为疆域西部虽地广人稀,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扼要防患,战守可恃,是汉唐以来备边要地,不可“虑小费而忘大虞”,遂令军队就地驻防,实行屯田制。就这样,明王朝的部分精兵强将驻守桑多。成为守边护家的屯兵,有人将眷属从远天远地的原籍迁来桑多落户,有人摒弃门户之见,就地娶妻生子。他们成了明初桑多的第一批移民。屯田者战时为兵,平时务农,也守城,也耕种,也放牧,也打猎,也买卖。他们在向阳处建筑攻防兼具的土堡,将历年囤积的辎重和粮草集中于堡内,来防备突如其来的战争。于是数不清的土堡一一出现,和平时期,则成为守户居家、四世同堂的摇篮。那些战士,在边城寂然的岁月流逝中,化身为农民、牧人、猎户和商贾。而今,他们后裔的眉宇间,尚带着若隐若现的军人气息。
整理到这里时,杨恒心生感慨:历史过于遥远,但似乎凭借史料,也能看到先人的模糊的形貌。随后他就在史料中找到了先人和母族之间发生巨大冲突的尘封往事:洪武年初,桑多地区的西番十八族归顺明王朝。多年后,受人蛊惑,又打算摆脱朝廷的统治,朱元璋派西平王沐英平乱。番人兵败,被迫迁徙到数百公里之外,沐英所率士兵占据了桑多,定居下来。自此之后,来自江南应天府一带的士兵,和随部西迁的南京百姓,担负起落居山野河谷、垦荒种地、休养生息的使命。
杨恒继续在卡片上写道:“此时的桑多,遍地荆棘,山林茂密,野兽豺狼出没其间。士兵们面临着两种威胁——严酷的气候和土著的偷袭。”那么,如何才能解决这一难题呢?杨恒找到了先人的解决问题的方法:“生存的不易、居地的险恶,以及对前途命运的忧虑,使得士兵们不得不借助于开国元勋的威名来镇守边塞。自十四世纪末开始,朱元璋麾下的十八位开国功臣,就被驻守在桑多的士卒尊封为十八路龙神。”
杨恒惊讶地发现,这十八位将领大多数是汉人,少部分是少数民族。也就是说,这些不同民族的将军,在特定时期,不仅成为桑多人崇拜的英雄,还化身为呼风唤雨、护佑地方的神灵了。他郑重地在卡片上记下这么一句:“十八位将领自被封神的那一刻起,就加入了桑多地区的神佛体系,享受着各个民族的共同供奉。”
这些史料的发现,让杨恒的心情难以平静。他知道,自从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之后,唐朝就开创了藏汉可以通婚的先例。民国时期,桑多地区的土司为了平衡各种关系,迎娶不同民族的女子作为夫人。这种权术,影响到了老百姓的爱情与婚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提倡民族平等、婚姻自由,为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与融合提供了广阔的平台,民族团结意识也深入人心。而在当下,各民族之间和谐共处,祖国的各项事业飞速发展,千百年来过着半农半牧生活的桑多人,享受到了现代化文明的最新成果。一种想登上喜马拉雅山高歌的心情,促使杨恒情不自禁地写道:“现在啊,仇恨被人深埋,大爱突然出现,草木枯荣之间,江水昼夜流淌,绕过雪山,遇到了更为广阔的大野。”
他清楚,自己将不再纠结于用哪种民族身份来写《桑多志》了。既然身体里流淌着不同民族的血液,思想上也受到多种文化的熏陶,那么在做学术研究时,视野应该更广阔,认知应该更深入,观点也应该更明晰。这样想着,他便情不自禁地哼起一首花儿:“你从哪里来?我从南京来。你带什么花儿来?我带茉莉花儿来。”刚刚唱罢,就心知肚明:这来自南方的茉莉花儿,已经化为一缕乡愁,流淌在自己的血液里了!
扎西才让,藏族,甘肃临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曾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山花》《西藏文学》《飞天》《芳草》《红豆》等刊物发表作品,部分被《小说选刊》《诗选刊》等转载,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和作品集,小说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榜单。已出版作品集《桑多镇》《桑多镇故事集》等多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荣誉奖,青稞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