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秋天,你们家牧场从夏季牧场迁徙到秋季牧场了。夏季牧场就在山岗上,而秋季牧场就在谷底。秋天,阳光温馨恬静,微风和煦轻柔。小溪清澈见底,飞鸟纷纷啼鸣。长满各种植物的谷底,景色可谓五彩缤纷,不过如同彩虹一样,五彩缤纷的时间持续得很短暂。最后告别五彩缤纷的,是对面林子里的桦树。它们如同一群穿着华丽外套的舞者,从一片绿色变成一片黄色,从一片黄色变成一片橙色,最后瑟瑟秋风之中,橙色的树叶纷纷飘落了。

这个季节是母牦牛发情的高峰期。你家母牦牛一个接一个发情了。你们家老种牛,那头年迈的公黄牛,在年初的雪灾中已经轰然倒下。一头二周牙的公牦牛没有阉割,作为种牛留下来了,可是它年岁尚小,每次你家母牦牛发情时,只能借被人称为花鸽子的邻居寡妇家的种牛用。时间久了,好强的母亲不想总是欠着人情,她派你和你二哥,带着一头连续几年没怀牛犊的母牦牛——灰嘴——到喀尔钦镇的一个熟人家里换一头公黄牛作种牛。

不怀牛犊的母牦牛,主人最不待见,这种牦牛,身体肥壮而且野性十足,甚至会在不注意时用头上的犄角顶人。一般牧民拿它们没有办法。可是二哥不吃它那一套。他把它逮住后,用削尖的树枝刺穿它的鼻肉,从鼻孔里穿条牛毛编织的绳子。每次空闲或者上山放牛时就骑它,以挫它的锐气。

那天早上,天刚亮,母亲就催促你和二哥起来。你们俩喝了一碗母亲煮好的牛奶,走出帐篷时,母亲已经把灰嘴拴在门口的木桩上了。这时候的木屋滩还在一片寂静中。老狗扎西看见你们要出远门,起来朝你们吠叫了几声,打破了木屋滩的沉静。附近的每顶帐篷都静悄悄的,似乎还没有醒过来。

你和二哥从木桩上解开拴灰嘴的绳子,正往牛圈门口走时,你眼睛的余光发现邻居寡妇家的帐篷门缝里露出一个人脸。仔细一看,原来是寡妇的女儿卓玛。你会心一笑,对身边的二哥说:“二哥,你回头看看!”

“看什么?”二哥回头看了看。

“看看花鸽子家门口!”你用右手捂住嘴,不好意思地说,“有人目送你!”

“没有啊!”二哥看了看寡妇家帐篷门口说。

“不对呀!我刚刚明明看见卓玛从门缝里往外看!”你回头一看,邻居寡妇家的帐篷门帘掩得紧紧的,你自言自语,“难道是幻觉?”

这时候,木屋滩不同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母亲看见你们俩边回头边嘀咕着什么,说:“你们俩肠子连在一起了吗?还不快点走!”

“好的!”你们俩异口同声说。

“对了,你们俩到了小镇,不要闲逛小镇,免得把要办的事情给耽误了啊。”母亲反复叮嘱道。

“好的!”你们俩再次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俩刚从木屋滩出发,阴沉的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一路上,二哥牵着灰嘴走在前面,你手持一小段柳条走在后面。走了一会儿,灰嘴不听使唤,二哥迅速跳上它的脊背,稳稳地骑在上面。大约走了两个小时,到了森林沟的沟口。又走了一个小时,到了喀尔钦村的主干山沟。母亲常说,山沟的深浅,看沟口的河流就知道了。果然如此,通向喀尔钦村的主干山沟,就是跟森林沟不一样。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不急不缓地穿过相对开阔的谷底。河两边柳树成林。凹凸不平的马路,如同弯曲的巨蛇,一会儿在河的右边,一会儿在河的左边。光是河上的木桥,都比森林沟的小路宽许多。

从主干山沟到喀尔钦镇的路还很远,但是谷底的马路宽敞多了。一路上,没有见到行人,不过,每到一个林沟的沟口,不管阴坡还是阳坡,砍伐的松树和柏树整齐划一,堆成小山。横七竖八的树枝,以及遗弃的木头首尾,胡乱扔在路上,如同被人洗劫后没有清理的战场,显得狼狈不堪,甚至挡住了去路。

路上,毛毛细雨变成了大雨。雨中,一辆辆刷着蓝色铁漆的东风车,像铁皮怪物一样停在路边,专门用来吓唬路人似的。灰嘴第一次看见这种“铁皮怪物”,它竖起两耳,眼睛里出现惊恐的神色。离“怪物”不到十步之遥时,它突然扬起尾巴,两条前腿像一对木桩一样立在那儿。二哥猝不及防,猛地从它背上掉了下来。幸好他从小练就了过硬的身手,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否则肯定会受伤。

“二哥,这灰嘴从来没有生过牛犊吗?”

“对!”

“不会是花鸽子家的种牛有问题吧?”

“不会。去年它发情时,我特意借来别人家的种牛,还是没有怀牛犊。”

“瞧它,全身都是肉疙瘩,为什么生不出牛犊?”

“可能它的身体是雌性,而内心是雄性!”

“你胡说,我倒是觉得可能有其他原因。”

“什么原因?”

“我总觉得有其他原因,但是说不出来。”

灰嘴似乎听见你们俩议论它,走走停停,不大愿意配合。二哥朝灰嘴的前腿上踹了一脚,它却一动不动。二哥用鼻绳在前面使劲地拉,你在后面用枝条抽。灰嘴生怕那个“铁皮怪物”会夺走它小命似的,仍然止步不前。它的鼻肉撕开了一角,鼻孔里不停地流出血沫。无奈,每到有“铁皮怪物”的地方,你们只能从路边的树林绕半天,等看不见“铁皮怪物”时,才回到马路继续前进。

一路上,停在路边的“铁皮怪物”有好几十辆。到后来,灰嘴看到它们也不再大惊小怪,似乎习惯了它们的存在。你们赶路的速度,也大大地提高了。



中午,你们俩快到喀尔钦村时,天上的乌云逐渐变白了,但是雨仍然没有停。突然,前面的马路那边一个围巾蒙面的女人赶着两个驮子走来。当她从你们身边走过时,身上散发出松木的清香,原来是邻居寡妇。这让你们兄弟俩感到很是意外。显然寡妇看见你们俩并不意外,她边嚼嘴里的松香边说:“你们俩牵着这头牛去干吗?”

“去换种牛。”二哥说。

“我们家种牛可以借给你们家呀!”寡妇一身都淋了雨,边解开脸上的围巾边说。

“偶尔可以,可是……”二哥有些难为情地说。

“哈哈哈!也对,那样我们家种牛也够累的!”寡妇脸上露出微笑。

寡妇和二哥寒暄的当儿,你打量了一下寡妇牵的牦牛。这头牦牛背上驮着什么张张鼓鼓的东西,上面盖着一个牛毛制成的毯子。你好奇地问:“你到哪儿去了?”

“你这个小不点,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寡妇用嘴往背后的喀尔钦村方向指了指。

“嗯!”这样的时间和地点遇见寡妇本就让你感到好奇,但更让你好奇的是牦牛背上驮运的神秘东西,于是你接着问,“你的牦牛背上驮运的是什么?”

“你猜是什么?”寡妇边笑边说。

“我不知道。”

你准备问个究竟,可是身边的二哥咳嗽了一下,你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继续追问。寡妇牵的牦牛似乎急着要赶回牧场,不停地往前走。寡妇就此告别,牵着牦牛匆匆赶路了。

二哥牵着灰嘴出发了,可是你依然站在路边,回头看着远去的寡妇发了一会儿呆。二哥说:“顿珠!发什么呆呀,快走!”

“二哥,你觉得花鸽子的牦牛驮运的是什么东西?”你快步追上二哥,“我想可能是东家的人送的‘礼物’。”

“‘礼物’?东家的人为什么给她送‘礼物’呢?”二哥回头看了看,不解地问。

“你不记得吗?上个月我们去交租金时,喀尔钦的村主任非要让花鸽子唱歌,还让她晚上陪他喝酒……”你说。

“不记得!”二哥冷冷地说。

“你忘得真快!”

每年到了秋季,喀尔钦的头头们在主干沟和森林沟的岔口上搭建帐篷,收租他们草山的牧民的租金。所谓的租金也就是根据每家每户牦牛的数量来交付一定斤两的酥油。正好一个月前,你和二哥也跟森林沟的牧民们一起交过租金,不过那次跟以往不同的是,你们海螺村租赁喀尔钦草山的租期已到。如果想在他们的草山上继续放牛,要重新签订合同。可是由于你们老家北谷沟的白岩村和红柏村之间发生草山纠纷死伤十几个人,喀尔钦村借故说以后不跟你们村签订合同了。最后寡妇为你们村争取了继续签订合同的机会,可是二哥居然说不记得。也难怪,随着二哥和卓玛之间的恋情升温,他对待寡妇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你和二哥牵着灰嘴继续赶路,一路上像两个陌生人,谁也没有搭理谁。不久,你们俩到喀尔钦村的村边时,大雨停了,天上的乌云也逐渐散去了。喀尔钦村的三十几户人家,如同羊群遭遇野狼的袭击后分散了一样,不规则地散落在谷底河流的两边。喀尔钦——藏语里是大城堡的意思。据大人说,喀尔钦村过去是个兵家必争之地,数千年来不同氏族和部落在这里展开过激烈的斗争。过去喀尔钦村有千户之多,如今没落到只有三十几户人家了。其实喀尔钦沟是洮河南岸一条大支沟,从洮河边的喀尔钦沟沟口到喀尔钦村,有十几公里,而且沿途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落。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并不妨碍喀尔钦村成为喀尔钦沟里家底最厚的村庄。喀尔钦村虽然规模不大,老祖宗留下的辽阔草地却被他们牢牢地控制着。

由于你们老家海螺村的牧场草质越来越差,你们从北谷沟千里迢迢来到喀尔钦村,常年租赁他们的草山——森林沟。所以喀尔钦村作为东家,从小在你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每次他们村主任领着村里的男人们到你们牧场来视察时,你都生怕一个小小的举动得罪他们。有时候草山上的草不够牛群吃,天没亮之前,母亲会让你和二哥偷偷把牦牛越界赶到东家的草山上吃草。那时候,你生怕被他们抓个现行,全身都在冒冷汗。然而你从来没有去过喀尔钦村,看来老天似乎有意让你目睹一下这个曾经从你的噩梦和大人的谈话中遇见过的古老村庄。

你和二哥牵着灰嘴一步一步走进他们的村巷中,村里每家每户的房屋都是带着小院落的土木结构建筑,而且雕刻精美的木门前都立着一竿经幡。你感觉喀尔钦村的村庄和你们海螺村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尤其你看到村庄中心靠近河边的嘛呢拉康(转经殿)时,心中对他们固有的偏见和恐惧逐渐消失了。奶奶说过,村里修建嘛呢拉康,就是为念六字真言,就是为祈求六道轮回中有情众生都脱离苦海。那么他们也跟你们一样都是善良的人,都是为了造化有情众生的人,因此你心中不但没有恐惧,反而有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

雨后的大地像被洗净了一样,一尘不染。不一会儿,太阳出来了,照在这个如梦如幻的美丽村庄上。可是你们的目的地不是喀尔钦村,而是喀尔钦镇。喀尔钦镇位于谷底下游的沟口上。你们俩有些不舍地离开喀尔钦村,沿途经过一个个村庄,向着喀尔钦镇的方向赶去。

晚上赶到喀尔钦镇时,天色渐暗,但是一片暗黑的暮色中,喀尔钦镇如同一个磷光闪闪的巨兽,躺在沟口内侧的河边。一条主干道把灯火通明的小镇分成两个板块。两边大部分都是白墙红瓦的平房,几栋两三层的楼房雄伟而阔气地耸立其间,为这个小镇增添了些许“大城市”的气息。

街道两边,单位铁门和大部分商铺都关闭了,只剩一些饭馆和卖水果的商铺还开着。高低各异的歌声从不同方向传来,混杂在一起,连个完整的旋律都听不清。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传来霍霍哈哈的打斗声,把小镇的宁静彻底打破。街上的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不过还是有些人,丢了魂一样在大街上漫步。有人远远看见,你们哥儿俩牵着一头母牦牛站在路灯下,就走过来,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你们,一会儿又把头甩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你们要去找的人叫贡布叔叔,是你三舅过继的那个村里的人,也是三舅小时候的玩伴。后来贡布叔叔也跟三舅一样做些小生意,不过他卖的是牦牛,挣了一点小钱之后,他就在镇上买了一个独院的平房,一家人都定居在镇上。据说以前,贡布叔叔和你三舅一起来森林沟打猎,常常在你家牧场借宿,不过后来禁猎,加上大片树林被砍伐,能狩猎的动物越来越少后,他很少来森林沟。



二哥曾经来过贡布叔叔家,你俩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位于小镇靠河边的一户独院平房。贡布叔叔家只有他爱人在。他的爱人叫珠措曼,一听就是喀尔钦沟一带特有的女人名字。喀尔钦沟和你们北谷沟一山之隔,可是女人们的穿着截然不同。珠措曼婶子头戴三格帽,身披带坎肩的上衣,下身穿裤子,布鞋上还织了花儿。她看见你俩牵了一头肥壮的母牦牛,喜形于色,一边热情地跟你们寒暄,一边把灰嘴拴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拴好牛,她匆匆转身,掀开门帘,请你们俩进到平房里,让你们坐在外屋靠窗户的沙发上。

贡布叔叔家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儿,正趴在里屋床边的木桌上写作业。他们转过头来正好可以看见沙发。他俩看见你俩坐在沙发上,久久地盯着你俩看。突然其中一个男孩儿大声问:“阿妈,他们是哪里的人?”

“他们是北谷沟的人。”珠措曼婶子说。

“老师说北谷沟人都是杀人犯。”小孩子有些紧张地缩在木桌后面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珠措曼婶子快步跑进里屋,一把抓住那个小孩儿,朝他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下。

“呜呜呜!”小孩子哭了起来,另一个替兄弟抱不平,“阿妈,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打弟弟,老师还说他们过去是强盗和土匪呢!”

“你也欠揍!”珠措曼婶子扇了另一个男孩儿一巴掌。

“哼!你不讲道理!”这男孩儿没有哭,气鼓鼓地瞪着母亲。

“小孩子不懂事,你们俩不要介意啊!”

“没事的。”

刚到别人家做客,发生了这样不愉快的事情,你很难过,心想,你们北谷沟人为什么走哪儿都被人误解和嘲笑,甚至责难,你心里感到一阵自卑。但是身边的二哥听到两个小孩子的话,好像有些得意扬扬,甚至不合时宜地露出笑脸。珠措曼婶子说:“你俩等一会儿,孩子他爸去看电影了,一会儿就回来。”

“好的,我们等他。”二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文质彬彬地回答道。你俩坐在沙发上,屁股陷进柔软的坐垫里,找不到重心,摇摇晃晃坐不稳。

“对了,你家牧场里,家人都好吧?”珠措曼婶子为了缓和尴尬,说,“我们家男人总是提起你们家很多有趣的事。”

“都好,都好!”二哥说。

“我先给你俩将就弄一点吃的。”

“嗯,好的,谢谢!”

二哥脱下破鞋,生硬地盘坐在沙发上,给你递了一个眼神。你也准备脱下脚上的鞋,可是你穿的是三姐破旧的女式藏鞋,你有些敏感。你把鞋子藏在沙发底下,不料被二哥一脚踢了出来。这一幕正好被珠措曼婶子看见,她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钻进厨房里。

不久,珠措曼婶子腰间围上一个花色围裙,一会儿进厨房,一会儿出厨房,跟你俩寒暄的过程中,她每句话里都夹杂着汉语的词汇,听起来怪费劲,不过她肢体和脸上的表情,远比说话的内容丰富。

她在你俩面前的透明玻璃桌上放了一碟瓜子。这种瓜子不像你们平时吃的那种鼓鼓长长的形状,而像夏天吃西瓜时吐出的黑籽。你最讨厌吃西瓜咬到这种黑籽,哪知到了小镇上,这种黑籽却是招待客人的宝贝。你咬了半天,没有嗑出里面的仁儿。咬扁了的瓜子皮倒是撒落满地。

二哥见状,捅了捅你胳膊肘,意思是不会吃的话别弄脏人家地毯。你发现二哥脚下没有嗑出仁儿的瓜子皮比你还多,你嘴角冲他脚下的瓜子皮努了努,他居然用脚尖把自己脚下的瓜子皮都堆到你的脚下。你俩这样拉拉扯扯厮打起来,动静太大,惊动了厨房里的珠措曼婶子。她从厨房出来,见状边偷笑边把瓜子换成花生,还从背后的木箱上打开一个跟你家装酥油的小木箱差不多大的黑白电视。电视里有个美丽大方、楚楚动人的女人,唱了一首汉语歌。后来你才知道那是邓丽君,她唱的是《小城故事》。你们俩边看电视边像松鼠吃松果一样,剥开花生皮吃完里面的仁儿,把所有的皮整整齐齐堆在玻璃桌一角。



你们俩看了一会儿电视,开始很激动,可是里面放的都是节奏和风格差不多的歌曲,不久就被这种歌曲催眠了似的,边打哈欠边打盹儿。珠措曼婶子从电视旁边拿了一个遥控器交给你二哥,给他示范了一下换台的步骤,然后又回到厨房。二哥对这种新鲜事物有天然的敏感度,他一下子学会了用遥控器换台。他换了几个台,有野生动物追逐羚羊的,有打篮球的。这时候突然有个藏语频道出现在屏幕上,二哥锁定了藏语频道。藏语频道正在回放往年藏历年晚会。你们俩充满好奇地盯着电视屏幕,都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了。

回过神来时,珠措曼婶子把各种不知名的调料摆满玻璃桌。两个比你们脑袋还要大的瓷碗分别放在你和二哥面前,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当地特色拉面。撒在拉面上的新鲜葱花,香味扑鼻而来。喀尔钦村的这种拉面很有名。三舅妈会做一手非常好吃的拉面,因此她在你们村里成了炙手可热的人。平常谁家请喇嘛念经时,她也会被请去做拉面。

这种拉面一到嘴里,像水中的蝌蚪一样,还没嚼几口,就已经滑溜溜地直奔喉咙去了。你和二哥各吃了三大碗,等再也吃不下时,才捂着肚子躺在沙发上。这时候,电视里藏历新年晚会的节目播完,播报了一组国内和国际热点新闻。二哥看了一会儿新闻,把电视节目调到篮球频道。你恳求二哥继续播放刚才的国际新闻,二哥根本不听。你竖着两只大拇指求他,可换来的是他一脸鄙视,似乎在说,那些高鼻子绿眼睛的外国人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请求无果,只好默默坐在他身边,陪他看篮球比赛。

珠措曼婶子把电视遥控器交给他,就是因为他是哥哥,比你年长几岁,相信他会主持公道,可是事实上,二哥掌握遥控器后,并没有实行公平。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从外面的院子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他乐呵呵地说:“嗯,这头母牦牛的头型不大好看,不过是头肥壮的母牦牛啊!不错不错!”

你俩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中等身材、满脸笑容的络腮胡中年男人已经钻进屋里,出现在你俩眼前。他和你们寒暄了几句,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说:“刚刚我在看电影时,有人说两个小孩子牵了一头母牦牛走在街上,我就知道有客人,没想到是你们俩!”

“贡布叔叔,阿妈让我们俩用这头母牦牛换一头种牛!”二哥从沙发上站起来,手摸在后脑勺上,吞吞吐吐地说,“一头百分之百能让母牦牛怀牛犊的种牛!”

“那是肯定的!”贡布叔叔笑着说,“我能让你阿妈发愁吗?”

“我阿妈说,这头母牦牛无法跟同龄的牦牛比,但是身板很结实,应该可以换一头二周牙的公黄牛。”

“哈哈哈,你阿妈像个精明的商人,人在森林沟,对外面的行情却了如指掌,真了不起啊!”贡布叔叔每说一句话,就大喝一声,你从他身上似乎能看到三舅的某些神态。他边看灰嘴边说,“不去大海之岛,哪得如意之宝,你阿妈的做法是对的。”

“可是你总是盯着灰嘴,它没有问题吧?”二哥说。

“这头母牦牛没有下过牛犊,对吧?”贡布叔叔说。

“是啊!您怎么知道的?”二哥惊讶地问。

“我这些年做牦牛生意,这点眼力没有的话,还怎么做生意?”贡布叔叔不失担忧地说,“不过这几年总是有人给我牵来不怀牛犊的母牦牛和种牛,偶尔出现这种状况很正常,但是当母牦牛不怀牛犊成为普遍现象时,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请问是什么原因导致这种现象呢?”二哥着急地问。

“可能是砍伐森林导致水土流失,水土流失后,草质下降了,所以……”贡布叔叔换上喜悦的表情,“哎!不说这些,说说你家牧场的事情,你阿妈身体怎么样?”

“阿妈以前做绝育手术时失血过多,现在偶尔还会头晕!”二哥说得非常认真,“我家村里的老房子二楼屋檐上有鸽子筑巢,阿爸每次回牧场时,都会带不少鸽子蛋回来。阿妈吃了鸽子蛋后,身体好了点,不过现在仍然没有痊愈。”

“几年前我也做过这个手术,失血过多导致偶尔头晕,为此吃了不少鸽子蛋,可是仍然没有见好。后来按照医生的建议,买了补血的药来吃,才有所好转。”正在厨房里洗锅碗的珠措曼婶子头朝里屋大声说。

“我阿妈做了两次绝育手术,所以……”二哥有些难为情地说。

“两次?”贡布叔叔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会做两次绝育手术呢?”

“就是因为顿珠——”二哥有些嫌弃地看了看你,用嘴努向你说,“就因为他。”

“二哥,你……”你像当众被人扒了裤子似的,心里难过又害羞。

“我不明白。”贡布叔叔看了看你说。

“第一次做完手术,结果怀上了他。他属于超生,所以做了第二次绝育手术。”二哥说,“从此以后阿妈……”

“哎,我听说过绝育手术失败的案例,原以为人家在开玩笑,还真有这等事!”珠措曼婶子从厨房回到客厅,“你阿妈一定要吃补血的药才能好!”

“嗯!好的!”你们兄弟俩知道,母亲曾提过不少要求,可是吝啬而顽固的父亲觉得既然自家屋檐上有鸽子筑巢,而且鸽子下蛋勤,只要吃鸽子蛋就行,没有必要浪费钱来买药。母亲只能吃鸽子蛋来补气血。但是家丑不可外扬,你们俩异口同声说:“知道了!”

“哎,你阿妈头晕不只是这个原因呀!”贡布叔叔有些感慨地说,“你阿妈是个非常要强的人,当年你三舅过继到我们村里,他为人忠厚,可是身上有你们北谷沟人的蛮劲,所以大家都称他为傻子加措,他总是被人欺负,后来你阿妈居然把你三舅和他媳妇一家迁到你们北谷沟去了。其中的人情世故非常复杂,解决这样的事情,可不是一般女人能够干成的。我听说你们海螺村人背地里说你阿妈是白药蛇……”

“俗话说,没有了解河水深浅之前,不要忙着下河捉鱼。”珠措曼婶子给贡布叔叔递了一个眼神,“你少说两句。”

“不是,孩子们小,我不说的话,他们不一定知道其中缘由!”贡布叔叔接着说,“这白药蛇是什么,是专门吸收毒汁的蛇,一旦谁招惹了它,它会用更加剧烈的毒汁来攻击别人……这样的说法既包含了对你阿妈的不满,也包含了对她的敬佩!”

“谢谢叔叔对我阿妈的赞赏!”二哥一本正经地说。

“当年全托你三舅的福,我在你阿妈那儿没少吃喝呀!”贡布叔叔边说边给爱人递了一个眼神,似乎在说好好款待他们。

“那是啊,有空时,给他们带一点好吃好喝的才是!”珠措曼婶子边说边在你们俩面前又放了一盆花生,对贡布叔叔说,“别到时候,林边缺烧柴,湖旁缺饮水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现在脑瓜子精明一点的人都在倒卖木头,我们卖牦牛的成了断了水源的池塘、缺了后援的英雄,生意可是不比以前,我没事怎么好意思往森林沟跑啊!”贡布叔叔有些哭笑不得地说。

“我说捎给别人!”珠措曼婶子把右手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对方打住。

“老婆说的对,老婆说东,我怎敢说西呢!”贡布叔叔歪着嘴笑了一下,然后看着二哥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二哥说。

“以前我和你三舅到你们森林沟牧场时,有个会唱山歌的女人,叫什么来着,名字都忘了,她家牧场在哪儿呢?”贡布叔叔满脸笑意说。

“你说的是花鸽子吧?”二哥试探着问。

“对!”贡布叔叔说。

“她家牧场就在森林沟,而且是我家邻居呢!”二哥说。

“是,是,是吗!”贡布叔叔惊讶且有些不知所措。

“你还好意思提她!她烧成灰恐怕你都认识吧,还说什么有个会唱歌的女人,名字都忘了。呸!男人虚伪起来,脸都不要了。”珠措曼婶子气啾啾地说,“当年,你差点为了那个寡妇跟我离婚。多少年过去了,怎么着,想死灰复燃啊……”

“俗话说,言语和刀剑,要抓把儿别抓尖,你可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贡布叔叔面露尴尬的神色,“寡妇怎么了,难道不是人吗?人家长得漂亮,山歌又唱得好。当年我和加措不过是去听了几次她唱山歌,你一直耿耿于怀,我跟她能有什么关系呀。”

“我要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去,你明天打着铺盖到森林沟去找花鸽子吧!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也不欠谁!”珠措曼婶子带着哭腔说。

这时候,拴在梨树下的灰嘴“咴咴”地叫唤了一声,贡布叔叔赶忙起来,到后院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房里捧出一捆已经干枯但是颜色依然翠绿的燕麦,丢到灰嘴面前。赶了一整天路的灰嘴把嘴伸到燕麦上,大口大口啃起来。贡布叔叔在灰嘴边上打转,上上下下打量它,似乎在估摸这头母牦牛能换什么样的种牛。你和二哥走出屋,来到贡布叔叔身边。你以为珠措曼婶子抓住贡布叔叔的“历史遗留”问题,会跟他没完没了地纠缠,没想到不到半个小时,她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出来了。正在里屋写作业的两个男孩儿也来到门口内侧,巴望着你们。

你们围在灰嘴身边,学着贡布叔叔的样子,打量灰嘴。贡布叔叔像个博物馆里的讲解员似的,评头论足了一番,把灰嘴的长处短处都说得特别清楚,可见他是一个称职的牛贩子。

不久,小镇的街道上传来电影画外音,二哥看了一眼身边的贡布叔叔,又看了看珠措曼婶子,说:“贡布叔叔,珠措曼婶子,电影好像还没有放完,我想去看看!”

当晚你二哥的所有举动,唯一合你意的就是这件事儿。你也羞答答地抬起头来,想说我也想去看,可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今晚放的是什么电影,如果好看的话,我也跟着你们去看一阵!”珠措曼婶子插嘴说。

“我们俩也去!”站在门口内侧的两个男孩儿也嚷起来。

“你们今天出去玩了一天,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都没有写完,赶紧写作业!”珠措曼婶子用命令的口气说。

“好像县里在搞什么爱国主义电影下乡活动,明天可能又到别的村镇去放映了。”贡布叔叔也站起来,“今晚放的电影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是《红高粱》,挺好看的,你们可以去看看。”

“太好了!”你非常高兴,像个快活的小绵羊似的,边欢呼边跳了起来,但是又想起母亲的叮嘱,“可是阿妈说,让我俩不要闲逛小镇,免得把要办的事情给耽误了。”

“就你聪明!”二哥不乐意地说,“咱俩这不是正在办吗?”

这趟差事当中,母亲并没有明确地说二哥主导你来配合,可是当你们俩进了贡布叔叔家后,二哥主动当起了主角,把你当配角来使唤。贡布叔叔和二哥说话的时候,你没有任何插嘴的机会,像个摆设一样。你一说话,反倒引起贡布叔叔的注意,他微笑着说:“这个就是你们家的幺儿吧,当年我和你三舅到你家牧场时,他才我的两手合起来那么大。”

“是的。”二哥替你回答了。

“哈哈哈哈,”贡布叔叔看你腼腆低头的样子,回忆起往事,“有一次我把他举在头上,不料被他尿了一身!”

贡布叔叔这样一说,你害羞得脸颊和额头,甚至脖子都红了。二哥则两手盖住嘴巴,笑得直不起腰来。

“瞧你说的,人家小孩儿都不好意思了。”你本来就害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珠措曼婶子这样一挑明,你更加无地自容,似乎全身烫得要融化了。

“后来你白嫩嫩的屁股上被你阿妈扇了几巴掌,我一直觉得过意不去。瞧!现在都长成一个小男子汉了。”贡布叔叔从口袋里摸出钱包,给你递了一张五元钱,然后又给二哥递了一张。

“贡布叔叔,我们不能收钱!”二哥把钱推回去,你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一大笔钱,有些不舍,但还是跟着二哥,把钱推了回去。

“你们这样说就见外了啊,我和你们三舅做的都是小本生意,比不上那些运木头的老板财大气粗,可是腿肚子虽小能载重,这点心意算不了什么!”贡布叔叔不肯收回。

“俗话说,失马可以捉回来,失言难以收回去。你俩就收了吧,你们贡布叔叔的手,如同漏沙的袋子,总是装得满满的,可是都不知漏在哪儿,你俩不拿白不拿!”珠措曼婶子硬是把两张五元钱分别塞进你俩口袋里。



贡布叔叔和珠措曼婶子,还有你和二哥,出门拐了几条街道,来到一个半开着铁门的院子。那院子是个木头加工厂,到处都堆满了从山里运来的木头。木头之间的空地上支起了一个架子,上面挂着一块巨大的白布。那白布上涌动着什么东西,但是你半天没有看出那是人。一群黑压压的脑袋挤在你们眼前,一阵阵哄笑,像无数个鞭炮同时点燃了一样。贡布叔叔和珠措曼婶子站在人群后排,你和二哥从左边人群相对稀疏的地方爬了过去,插在第一排中间。

以前你从大哥和二哥口中听说过电影,不过这是你第一次看电影。你仰着头,望着白布上涌动的人影。人影都是倾斜的,让你感到十分惊讶。还让你感到纳闷和担忧的是,那些会说话的人影会不会从白布上掉下来呢?你两只眼睛死死盯在白布上,如同走在悬崖边,始终提心吊胆,生怕从头顶的白布上落下什么东西,砸到你的头上。

二哥看得津津有味,而且跟着人群时不时地发出笑声。不知是精神高度紧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突然你的肚子咕咕乱叫起来。像一把匕首刺伤了五脏六腑似的,你的腹中阵阵剧痛。你跟二哥说,我要下蹲,你陪我到外面去一下。二哥根本听不见你说话。你摆了一个下蹲的动作。二哥烦躁地指了指后边的墙角,又全神贯注地看电影了。

白布下方两个黑色箱子传出来的声音,如同夏天的雷鸣震耳欲聋,让你心烦意乱。你再三请求无果,只好自己从人群里钻出去,到背后的墙角,正要下蹲时,突然身边一只猛犬扑过来。你边哭喊边提着裤子逃回来。那些站着看电影的人包括贡布叔叔和珠措曼婶子,双耳被震聋了似的,居然毫无反应。你快跑到人群边上时,长长的铁链把猛犬拉了回去。你全身直打哆嗦,回到二哥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一遍刚刚险些被猛犬咬伤的事。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真没听见,居然没搭理你。你竖起两个大拇指,二哥这才非常扫兴地把你送到铁门口,让你在外面的野地里下蹲,自己的身体倚靠着铁门,头转回去继续看电影。

你在野地里方便后,钻进铁门,爬回原地,继续看电影,可是你那不争气的肚子还在闹腾。你只好鼓起勇气,一次又一次跑到外面下蹲,以至于电影放完时,你都不知道白布上那些人都长什么模样。

晚上回到贡布叔叔家,贡布叔叔和珠措曼婶子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都睡在各自的屋里。临睡前,珠措曼婶子把你和二哥带到堂屋。堂屋里没有炕,但是有个比沙发还软和的床,床上铺了一条蓝色条纹的床单,上面铺着两床一模一样散发着淡淡香皂味的红色棉被,床单和棉被干净得让你不忍心钻进去。你俩脱光衣服钻进棉被里,不过你的肚子还在微微地疼。

你双手抚摸着肚子,说:“二哥,我的肚子还在疼。”

“谁叫你吃拉面时不悠着点!”二哥边说边关上了床头的开关。

“你不也吃了三碗吗?”你对着扑面而来的黑暗,有些忿忿不平地说。

“一个小犏犊和野牦牛能比吗?你今晚可要忍着点。小时候尿了贡布叔叔一身,如果今晚再弄脏了贡布叔叔家的床单和棉被,那明天咱们俩没脸见人了!”二哥用嫌弃的语气说。

“那晚上我要下蹲,怎么办呢?”

“那也忍着点,不然就自己悄悄溜出去。”二哥假装打起呼噜来,过一会儿他真的睡着了。

那一晚,你不敢睡觉,心中笼罩着自卑无助、悲伤羞愧的情绪。直到三更半夜,实在憋不住了,你偷偷地从门缝溜出去。屋外一片漆黑,你摸着墙壁来到后院,刚在墙角蹲下,就惊动了竹架上的几只鸡。所有鸡都咕咕地叫唤起来。珠措曼婶子以为是盗牛贼,边穿衣边跑出来打开了门口的电灯,顿时如白昼般的灯光照在前院。后院没有灯,可是灯的余光可以清楚地照见后院的轮廓。原来后院是块菜地。菜地里种了菠菜、葱、韭菜、胡萝卜等各种蔬菜,而且厕所就在后院的墙角。珠措曼婶子一看自家的牦牛弯角还窝在梨树下,准备转身回屋,不过她仍然不放心,沿着墙角来到后院,发现了蹲在墙角的你,便问:“你在那儿干吗?”

“我……我……”你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

“你肚子拉稀了吧,怎么不叫我?”珠措曼婶子不解地说。

“我……”你害羞地把头垂在胸前,感觉一个小男子汉的颜面扫地了。

“不要紧,你慢慢拉!”她哭笑不得地朝屋里喊道,“孩子他爸,你出来一下,顿珠好像拉肚子了。”

“好的,马上!”一会儿贡布叔叔披着一件青色大衣出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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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乃•云才让,藏族,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协会员。在《民族文学》《大家》《芳草》《章恰尔》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百余篇(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守戒》,散文集《老房子》,长篇小说《牧云记》等。曾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青稞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