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丹家华已经上大二了,可我心中的那个孩子依然是小小的、瘦瘦的像个女孩子一样乖巧懂事的娃。他总是在我做饭的时候,匍匐在地板上玩他的小汽车,嘴里喃喃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读唐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妹妹反对我教他读诗,说这孩子性情本来就柔弱,可别养得如此多愁善感。

        其实,乖孩子可不是谁专门培养出来的。他每次把玩具拿出来玩,玩脏了自己擦拭干净再放回去;搭积木也是,搭完了自己按照积木的不同形状一一收回盒中,再放进柜子里。也因为他的爱惜和谨慎,一个塑料挖掘机竟然玩了两年都没有坏掉。拉上窗帘,给他播放一些轻柔舒缓的音乐,告诉他钻进被窝睡觉觉,妈妈还要读书学习,小小的他就能听着音乐慢慢入睡。记忆中我和俊丹确实没有多少鸡飞狗跳的时候。

        还是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有一天爷爷接他回来,就径直跑到厨房来找我,说他有礼物要给妈妈,让我张开手掌闭眼等着。原来是一朵粉色的塑料小花,估计是哪个女孩子凉鞋上掉的。他跟我说,为了给妈妈带回来,他在手心里捏了一下午,放在我掌心的时候依然是汗津津的。

        元旦放假,我带着他回曲告纳看望父母,大巴车途经陇南的角弓、沙湾那一带时,俊丹家华被车窗外一片片碧绿的菜地惊艳到了,他欢呼:“妈妈,你看,那么多白菜,可有的吃了!”一车人都被这个稚嫩的声音惹笑了,纷纷转过脸去欣赏那一片片包得气象万千的大白菜。洋芋、萝卜、白菜和豆腐,这些最基本的越冬蔬菜数量充沛的时候,在俊丹看来竟是一种无需发愁的幸福和妥当。

        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哥哥俊丹家华长大后依然温文尔雅,受到同学欺负了也会忍气吞声不予计较。与之相反的是弟弟曲江尼玛生来一副“雪势”(舟曲方言指霸气),站在那里就是虎虎生威的猪猪侠,走到哪里都喜欢被小朋友众星捧月,很享受那种当“大哥”的感觉。他不爱背诵古诗,也不想安安静静画完一张画,他最渴望待在老家那个山沟沟,拿起弹弓打麻雀烤肉吃,或者用冰凉的溪水把头发淋得湿漉漉地跑回来,才不管大人会不会用棍子教会他规矩。

        玉米地里的秧苗才长到一尺高,竟然被曲江尼玛和小伙伴拿上木棍打得一片狼藉。地里的萝卜、白菜还有辣椒苗,谁见到这个小霸王不瑟瑟发抖?每当我们娘儿俩坐在一起,提起当年他干过的那些糊涂事儿,他都不会觉得自己是那个最出格的:“妈妈,打玉米苗子的主意是子豪出的,拿坟上的供品抱怀里吃的也是他,他说那些水果、点心和牛奶就是从家里送到坟上的,为啥不能吃?其实,他还想看看棺木里的死人长啥样?我可没那么好奇。”

        有一次在网上看到“熊孩子”这个词条,怎么脑际闪出来的就是我家老二?长大后的曲江尼玛,喜欢体育运动,喜欢广交朋友,各门功课还都不错,尤其是作文写得极好,都说这是受妈妈的影响,说实话我也没怎么指导他写作文,我一直认为写作文是阅读和表达的有机融合,是一种综合素质的外显,没有必要刻意地教他怎么写作文。哥哥小时候惊艳到他的白菜地,也有可能是弟弟小时候搞破坏的战场,他俩从外界感受到的美和快乐总是千差万别,我不想让孩子的感知力僵死在我自己的认知中,如果这样做了,即便他拿了考场上的满分作文,对于审美而言也是不健全的。

        真不愿意看到,两个可爱的小暖男转眼就长大离巢了。

        如今,老大上天水读大学,老二去陇南读中学,兄弟俩都已外出求学,峰迭新区陡然只剩我一个人在家,于是很多家务就省去不做了。卫生一周打扫一次也是干干净净的,做饭就直接免去了。要不去外面下馆子,要不就在妹妹家蹭饭。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街旁有好几个背篼在售卖大白菜,菜叶青绿仿若翡翠一般,忍不住凑上前去想买下一朵来。白菜豆腐汤、白菜胡萝卜粥、白菜猪肉馅的饺子,每一样饭食都隐藏着平凡与朴实,不论是清炒还是糖醋,白菜都有一种谦逊和退让的美,它不会与其他蔬菜争夺宾主之位,做主菜或者做配菜,它总是安静地接受,口味浓一点,或者淡一点,于白菜而言实在没有必要苦苦争斗。

        白菜,古时称为菘菜。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原来,在古人看来它是和松柏一样具有耐寒的操守,叫它菘菜是怀有一种深深的敬仰在里边。

        深秋时节,回到母亲身边陪她去菜园摘菜。我用手机拍了一组辣椒、蔓菁、白菜、南瓜、毛芹等蔬菜各领风骚的照片,发微信朋友圈时写下——南瓜熟了,萝卜、白菜正在生长,万物各安其命。田园的美好,在于这欣欣向荣背后,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与付出。感谢母亲教会了我豁达和从容,她说:“天凉了,可现在正是卷心白菜和水萝卜生长的好时节。你不要管别人走了多远,不紧不慢把自己的脚步踏好,一个漫长的冬天就是萝卜、白菜支撑下来的”。

        是啊,人到中年也仿佛走进了如此丰硕的秋天,有人已经收获了很多走了好远,而我依然偏安一隅所获无几。进又怎样?退又如何?还是放平心态最重要。入冬以来,自己在岗位上的工作依旧是忙忙碌碌,无关进,也无关退。可老公焦虑地告诉我,曲江尼玛的学习成绩正在急速地下滑,他迷恋手机、迷恋网络,迷失在一片虚无和虚幻中,他问我怎么办?三年的初中很快会过去,如果这三年蹉跎虚度,就考不上高中,将来只能上个技校然后靠技术养活自己和家人。我不鄙视他下苦力过一种更为艰辛的人生,可他是我的孩子,我还是希望他能接受到良好的教育,将来能做一份体面的工作。好的人生是先苦后甜,糟糕的人生则相反,可如果他从此真的沉迷于垃圾快乐中,不努力去学习去吃苦,那么到老终将会为自己曾经的偷懒付出代价,别人代替不了他。不知道我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幡然醒悟,因为说了太多这样的话,他的耳朵已经听不进去只言片语,一句“师傅,别念了”会让你僵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于是,夜夜为此焦虑与不安。人之所以痛苦,就是因为内心欲望丛生,而你又没办法让自己获得太多,于是烦恼缠绕于心间,让心灵有了很大的负累。说白了,道理谁都懂,可又难以在践行过程中说服自己从而作出改变。

        有个故事讲,师傅让小和尚抓一大把盐放进自己的杯子里喝,小和尚觉得太苦了喝不下去;师傅后来又让他把那一杯浓浓的盐开水倒进湖中,让他再舀一杯湖水喝。这时候,小和尚笑了,他跟师傅说基本上已经尝不出盐的味道了,更不要说苦涩。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还有另一种痛苦就是因为自己的格局不够大、心胸和视野不够开阔,所以才会觉得生活里有这么多苦涩滋味,自己没有办法去排解。若心是一只杯子自然装不下这些痛苦,可假如说心是一泓湖水,或者一片大海,心中还会有这么多痛苦吗?

        其实,白菜在越冬的过程,历尽了严寒,但它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绝望,白菜的心里想必是藏了一片辽阔的海。“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我们在冰雪覆盖的三九天,围坐在火炉旁烧红薯,或者杀了年猪灌香肠吃,亦可约上仨俩好友来一场雪屋煮酒高谈阔论……漫漫黑夜,菜地里的寒风从来就没有客气过,白菜用一层层紧紧包裹的叶子抵御世间所有撕心裂肺的寒冷和疼痛,痛到最后只剩下咬牙捱过的坚强,谁知道它是否也在暗夜里悄悄地哭过?黑夜过去了,当清晨的阳光普照大地,白菜顶着一层厚厚的霜花开始新的一天。没有哭闹、没有嘶喊,神情依旧是宠辱不惊的淡定与从容。我把孩子带到了人间,只能在他羽翼未丰之前尽可能地给予爱和幸福,却没有办法保证他的一生不经历风霜雨雪,只好把白菜的越冬智慧分享与他:愿你心中有海的苍茫与辽阔,选择努力学习将来过一种体面的生活,还是选择荒废学业将来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你所有的选择,妈妈都希望你能担负得起。

        从前,总是喜欢坐在飞快的车上,望着车窗外的风景飕飕地倒退,很少想慢下来,慢慢地看车窗外的菜园怎么从西红柿、茄子、辣椒、黄瓜、茼蒿等品种繁多的蔬菜里,最后只留下这一棵棵笃定恬静的大白菜,从霜降、立冬、小雪、大雪一步步走进春风浩荡的喜悦里。立春以后的大白菜,慢慢地会在顶上膨出一个包来,再慢慢地裂开顶部,拱出一丛嫩黄的薹,等蜜蜂和蝴蝶渐渐多了起来,它们就会铆着一股劲儿热热烈烈开出金黄灿烂的花朵,那些留籽的白菜都能在次年春天里沐浴这浴火重生的幸福。

        今晚,俊丹家华发来他最新的音乐作品《马里亚纳》,告诉我这是世界上最深的海沟,所以听这支曲子会有一种海底世界闷闷的感觉,让我用耳机去感受那些海底的鱼群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水母柔柔地漂来又漂去,而珊瑚正在这一片巨大的虚无里累积着各自的雕塑……我打电话问曲江尼玛:“妈妈明天要来陇南看你,是不是很期待哦?”他的回答很俏皮:“妈妈是想吃武都米皮了,还是想吃小猪做的煎蛋了?”人生,果然可以像一条河,冲破封冻、流过高山峡谷,终于可以走向一片广阔与坦荡,正如一棵风中的白菜,安静地走过严冬,才能走进春暖花开的美好境界。

曲桑卓玛.jpg        曲桑卓玛,女,藏族,又名赵桂芳,甘肃省舟曲县曲告纳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七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舟曲文艺》期刊主编。现供职于舟曲县文化馆。有散文诗作品发表于《散文诗》《草原》《格桑花》等刊物,作品入选《2020中国年度作品·散文诗》等选本。出版个人散文集《坐看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