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语    风    中

 

次仁罗布

 

中译出版社,2015年8月

 

【作者授权独家连载,谢绝转载,违者必究!】

     次仁罗布,男,藏族,西藏拉萨人,1986年西藏大学藏文系毕业,藏文文学学士,1986年毕业后,先后在西藏日报社和西藏文学编辑部工作。现任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

    2007年11月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2008年担任了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小说《杀手》入选“2006年中国年度短篇小说”和“中国小说排行榜”,入选《21世纪中国当代文学》(英文),并被翻译成韩语, 获得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 中篇小说《界》获得第五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2009年创作的小说《阿米日嘎》《放生羊》发表在《芳草》杂志第四期上,被《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分别选载,被选入《2009年中国短篇小说集》和《2009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  2009年发表在《民族文学》第九期的短篇小说《传说》被翻译成了蒙古语和维吾尔语、哈萨克斯坦语、藏语。 2009年获得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和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颁发的创新新秀奖。

  短篇小说《放生羊》2010年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上卷

 

 

 

 

第一章   聚散

 

    帕崩岗天葬台山坡上的简易棚子下,晋美旺扎盘腿就坐,面朝低处的天葬台,祈诵《普贤行愿品》。他手中的扎玛如鼓和摇铃,此起彼伏地发出乐音来,给山谷添增了一份安详与寂寥。

    山坡上云雾缭绕,徐风吹来,它们向四处散开,留下的只有静谧。

    一缕桑烟从天葬台边袅袅升腾,如柱地刺向空际,气味里弥漫松柏的醇香;秃鹫离开天葬台,在旭日的光芒里振翅远飞,化成一些小黑点,嵌在一览无余的蓝天中。

    黎明时躺在天葬台上的死者,现在已消亡的无踪无影;送葬的汽车沿弯曲的黑色柏油路,向山脚的村庄驶去;村庄一些房屋的烟囱,飘升淡白色烟子,五色的风马旗在屋顶招展。

    山坡上,晋美旺扎穿件黄色的短袖衬衫,古铜色的胳膊露在外面,专注地为死者诵经祈祷:

    ……目前仍为佛法众生主,弘法利生大德愿长寿,进入寂灭法界善知识,祈愿圆满无漏之心愿。与我善恶业力连接者,解脱愚昧二障之枷锁,遍知四身极乐佛净土,祈愿一同证物得解脱……

    噔噔噔——

    嘀铃铃——

    扎玛如鼓和摇铃的声音急促地奏响,整个山谷被添得满满当当。余声,随后被徐风裹挟着飘向远方,寂静罩住了天葬台。

    朝阳的光从峰顶缓缓流泻下来,金色镀满了整座山坡。棚子背后的坡地上长满荆棘,一簇一簇的,开出黛蓝的碎花来,蓝色怒放在半山腰。再往上,就有三座白塔和各种突兀耸立的褐色巨岩,峰顶缠绕几朵白色的云。

    晋美旺扎身陷灿烂中时,他为死者诵读的第一遍经文也已结束。

    晋美旺扎把扎玛如鼓和摇铃,搁在面前的小矮桌上,取下缠绕于手腕上的念珠。他那张棕黑色的脸上,一刀刀岁月刻出的深痕,开裂在额头、眼角、嘴边,几度的风雨雪霜,也把黑发催生成了花白。

    他眯眼望着天葬台,太阳的金光流淌在那上面,石台显得更加地黝黑乌亮。他有些怅惘有些伤感,几滴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晋美旺扎心里在提醒自己:不久之后,你也该躺到那个石台上面去,然后与这个世界告别。这一生你的善业恶业,会在那里被终结。这么一想,他的心为之微微颤栗,周身感到一阵寒意。

    晋美旺扎这一生见过很多人死亡的过程,本以为现在能够欣然接受这一切,以为自己把心智训练的足可以不起一丝波澜。但,这滴眼泪,证明他错了。他的内心最隐蔽处,对人世和生命还是有些留恋,多年的修行未达到预期的效果。他发现这个秘密时,脸上燥热,心头涌起羞愧来。

    晋美旺扎不想像以往那样,马上开始第二遍诵经,只想晒晒太阳,盘腿就这么坐着。

 

    你老成这样了,怎么会有要到天葬台上去的想法?儿子一脸惊讶地问。他的脸色涨红,眼里噙满疑惑,细瘦的八字胡轻微发颤。

    那一刻,我的意志反而更加坚定,知道了我去天葬台的意义。

    儿子又续上一根烟,吐出的烟雾在他头顶翻卷飘散。

    他的内心痛苦不堪,但我不能被这种短暂的苦相,绊住自己的誓言。

 

    晋美旺扎只想静静地待着,不要让纷杂的想法扰乱自己的心境。他要用这安静的时刻,解析这几天黎明时,梦境里时常出现的那只火红鹦鹉和自己裸身骑头驴向南走的寓意。

    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接着又是喇叭声,这些声音由远而近,转瞬间又离他远去,最后消失掉。晋美旺扎清楚这些车子是去帕崩岗寺的,车里全是朝佛的信徒。

    晋美旺扎忆起佛教藏经里记载的:裸身骑驴向南走,红花盛开常梦者,预示生命有障难。这几句话来。这梦,无疑是在告诉他生命已无多日了。

    火红的鹦鹉呢?他一直破解不了。

    阳光开始变得强烈,烤得他血液黏稠,倦容满面。为了摆脱疲倦的袭扰,晋美旺扎起身向旁的方向走去。

    他往山脚的村庄望去,看到有一辆红色小轿车,顺着弯曲的柏油山路正往上驶来。阳光照在车身上,耀眼出很多光的花束来。

    难道这辆车跟梦境里的火红鹦鹉有什么关联?

    晋美旺扎站在原地盯着汽车看。

    车子在盘山的柏油山路上跑了几分钟,来到天葬台下面的拐角处,一下被山坡给挡住,他这才转头继续往前走去。

    等他解完小手回转身时,那辆红色小轿车,已停在与天葬台接壤的那片开阔地上,车尾卷起的灰尘正纷纷坠落。

    车门被打开,走下来一个男人。

    看男人的行头,就知道是一个喜欢出远门的人。

    男人把脑袋探进汽车里,扯出一个背包和宽沿礼帽。男人把背包背在身上,礼帽扣住脑袋,旋即砰地关掉车门。

    是带着好奇心来看天葬台的人。晋美旺扎脑子里掠过这个念头。到这时,他确信这男人跟他的梦毫无关系。

    男人远远地仰头望了他一眼,头又转向面朝南的简易棚子,再把眼睛移向天葬台上。男人像是寻找到了目标,迈开步子向天葬台走去。

    走了十几步之后,男人停下来,弯腰从地上拣起一根秃鹫的羽毛,抖掉沾染的灰尘,取下礼帽插在帽子边。

    晋美旺扎觉得这男人有点意思,不像偶尔来这里的其他一些人,拿着相机噼里啪啦地乱照,还吵嚷嚷的,没有敬畏之心。

    男人走到天葬台前背对着他。

    这背影一摄入眼睛里,晋美旺扎心头刹那间流动一股热流,激动地气也不顺畅起来。晋美旺扎用手摁住胸口,双腿些微抖动 。

    这背影到底勾住了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他想不起来。当他再次企图从这背影上勾起某种记忆时,只看到了男人的侧影,他正顺着天葬台边沿往前走。

    “您是晋美旺扎啦吗?”

    男人一脸笑意地仰视着他。

    下面的这张脸他从未见过,对于他来讲是一张全新的面孔。

    “是我。”他回答完,琢磨这个男人难道认识自己,抑或没准谁让他来找自己的。

    晋美旺扎这么思想的时候,男人循着逼仄的陡坡向上攀来。男人脚上的草绿色旅游鞋,轻巧地踩在砂砾道上,几下就攀到了山坡上。

    “您显得好老啊!”男人端详着晋美旺扎,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这种专注与亲和的表情,使晋美旺扎不再感到拘谨,脸上绽出了笑容。

    “您找我?”晋美旺扎问。

    “是来找您的。我是您儿子的朋友的朋友。”男人从脑袋上摘掉宽沿礼帽。

    晋美旺扎面前的这张圆脸很干净,上面五官分布均匀,最醒目的是那两道乌黑茂密的眉毛。他马上断定:这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

    “您是来劝我回家的吗?”晋美旺扎的表情开始严肃,笑意也从嘴角边消失掉。

    “您儿子是让我来劝您回家的。”男人说着把插在帽子上的秃鹫羽毛取下来,仔细地查看。

    羽毛上沾染着一些灰尘,毛色显得发灰,没有什么光泽。

    “我们到棚子下去谈吧。”晋美旺扎提议。

    他没等男人回答,先行走到棚子那头,盘腿坐在垫子上,右手拨弄念珠。

    “今天有几具尸体被天葬了?”男人尾随过来,边问边把背上的包取下,盘腿坐在他的身旁。

    “只有一具尸体。是个十九岁的男孩。”

    他们两人的目光投向下方的天葬台,谁都不再说话。

    “生命犹如水泡,脆不堪言!”男人用这句话打破沉默。

    晋美旺扎看男人时,他还沉溺在自己的感叹之中。

 

    你天天看尸体被天葬,余生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自己老死之前,能够给活人减轻心灵的痛苦,给亡魂一个慰藉,这就是我的快乐。我回答完,感觉身子愈发地沉重,空气停滞、凝固了起来。

    我的决定弄得家人既伤心又气愤。女儿背转身,拿纸巾在擦拭眼泪。

    女儿哭泣的样子,多像她去世的母亲啊!

    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我选择将要老死之前去天葬台,也跟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儿女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我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您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呢!”男人依旧望着天葬台问他。

    晋美旺扎的目光,从男人白净的脸和宽松的衣服上移开,投向天葬台上,慵懒地回答:“知道您是我儿子的朋友就够了。”

    男人把目光收回来,眼睛里有了一些复杂的情感,说:“我不仅是您儿子的朋友,我们俩认识也已经有六十多年了!”

    这男人顶多三十多岁,怎么会跟我认识这么久呢?晋美旺扎脑袋里马上这么反应,嘴上却揶揄道:“难道您是返老还童了?”

    “不!我转世了。我的名字叫希惟贡嘎尼玛。”

    晋美旺扎听到这名字,马上停止拨动念珠,一脸疑惑地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想起了他的上师希惟土登却吉坚参仁波齐,记忆中存留的仁波齐形象,是个枯瘦而衰老的人。上师已经圆寂近四十多年了,他能把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吗?

    “我在一家研究单位工作,有时还到大学讲课,专门教藏族文化和宗教。”希惟贡嘎尼玛补充道。他把一直扣在胸口的宽沿礼帽,放在面前的小矮桌上,拾起扎玛如鼓和摇铃,摇动了起来。

    扎玛如鼓和摇铃在明晃晃的阳光中翻飞舞动,柔和的声音响彻山谷。

    这声音如一根牵绳拽着晋美旺扎,倒回到五十年前的色拉寺,白玛墙、诵经殿、辩经园、木梯、小巷、青石板等在脑海里旋转。

    直到希惟贡嘎尼玛轻轻地推他,才从记忆的谷底回到现实中来。

    晋美旺扎凝视着希惟贡嘎尼玛,微启嘴说不出话来。他惊讶扎玛如鼓和摇铃声,怎么开启了他封存的记忆。

    希惟贡嘎尼玛把扎玛如鼓和摇铃,重新放在小矮桌上。

    “我是希惟土登却吉坚参的转世。”希惟贡嘎尼玛介绍道。

    “是仁波齐的转世呀!”晋美旺扎起身,双膝跪地,把额头抵进希惟贡嘎尼玛的怀里。重逢的喜悦泪水,浇湿了晋美旺扎衰老的面庞,但他隐忍着不发哽咽之声。

    “起身!我们又重聚了,一同坐一坐。”希惟贡嘎尼玛的手指,穿行在晋美旺扎花白的寸头里。

    晋美旺扎从地上爬起,拍掉膝盖上沾染的灰尘,屁股挨在垫子上盘腿打坐。他的皱纹间尚留的泪水,经阳光照耀分外闪亮。

    “我年轻时服侍过您的前世?”晋美旺扎解释。

    “因这层关系,您的儿子才托人找到我的。但来这里的最主要原因是,昨晚本尊神 在我的梦里显身,她叮嘱我今天一定要到这个地方来找您。”希惟贡嘎尼玛说。

    “这怎么可能?”晋美旺扎惊叹道。

    “本尊神肯定有她的用意。”希惟贡嘎尼玛的手,搭到晋美旺扎褶皱而干瘦的手背上。

    “我也做了个梦!”晋美旺扎说完,喉咙里发出干涩的笑声,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游动了起来。他释然了,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在他快要离开尘世时,再度与希惟仁波齐重聚。梦中的红鹦鹉不就是希惟仁波齐嘛!

    从山坡上走下来几个朝圣的人,他们看到棚子里穿着黄衬衫的晋美旺扎,马上止住了说话,微笑着眼露恭敬的神色,鱼贯地顺着踩踏出来的陡峭沙石小道,向天葬台走去。这几个男男女女伫立在天葬台边,勾下脑袋祈祷,喃喃的声音被风卷到他俩的耳朵里。

    晋美旺扎和希惟贡嘎尼玛望着这些人,直到他们离开。

    “就这两天,我也会躺到那个石台上去的。”晋美旺扎望着天葬台说。

    “死亡向您昭示了?”

    “预示的清晰无比。”

    “把一切都放下,用平静的心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吧!”希惟贡嘎尼玛劝导他。

    “我会的。” 

    晋美旺扎从坐垫上起身,打开小矮桌,从一个红布包里取出一瓷碗,往里面倒酥油茶;再打开一圆形的竹编蔑盒,掀开盖子,里面有饼子、熟牛肉、糖果等。

    他把蔑盒呈给希惟贡嘎尼玛。

    一股牛肉的香味在棚子下飘飞,几只苍蝇嗡嗡地循着肉香飞了过来。

    “这么丰盛啊!”希惟贡嘎尼玛说着,从蔑盒里拣了一块饼子。

    “今晨来送葬的人留下的。”晋美旺扎解释道。他把蔑盒放在垫子上,重新盘腿坐了下来。

    希惟贡嘎尼玛祈祷一番,才将饼子浇着酥油茶,一口口地吃进肚子里。他拍拍手,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条上等的阿希哈达和一本《米拉日巴传》交给晋美旺扎。

    “我知道密宗大师米拉日巴对您的一生影响很大,特地买了本带过来。”希惟贡嘎尼玛说。

    晋美旺扎打开《米拉日巴传》时,里面夹着一张被翻拍的希惟土登却吉坚参仁波齐的照片,他把书举到头顶,泪落不止。

        往事在他头脑里再次浮现,鲜活的以至于让他忘记了那是半个多世纪前发生的事情。

    “希惟仁波齐,我跟您的前世是在色拉寺杰扎仓播下的因缘种子。那时我八岁,父母把我送到寺院里去出家。可能是荐人的面子大,或因那时我们的家境还比较好,我被直接送到了希惟仁波齐的膝下。我服侍了希惟仁波齐十二年多,他待我也像亲生儿子一般。”晋美旺扎说完停顿了一下。

    希惟贡嘎尼玛聚精聆听,眼睛里充满探知的渴望。

    “那时候啊,我每天都跟着希惟仁波齐,聆听他的教诲,服侍他的日常生活,还跟随希惟仁波齐去过热振寺。您记得吗?希惟仁波齐经常告诫我不要虚度光阴,要我学习米拉日巴的救赎精神和坚定的修炼意志。只是后来拉萨发生了叛乱,我们的命运随之也被改变了。”晋美旺扎仰头凝望深邃的蓝天,仿佛在说这一切老天可以作证。

    “本尊神让我来找您,可能是想让我记住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吧!”希惟贡嘎尼玛若有所悟地附和道。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晋美旺扎把念珠缠在手腕上,激动地有些不知所措。

    “讲讲您经历的那些事情吧!”希惟贡嘎尼玛面带微笑望着他。

    晋美旺扎双手合十于胸前,闭目祈祷,尘封的岁月在他的脑海里奔涌而来。

    风从天葬台那儿吹拂了上来,空气一下凉爽起来。

    两人都沉浸在过去的岁月中,任时间流逝。

    直到帕崩岗寺的小僧来接晋美旺扎,他俩这才注意到天色要黯淡下去。

    “仁波齐,凌晨时请您给我施予颇瓦法 。”晋美旺扎恳请道。

    “我会的。我时刻都在您的身边。”希惟贡嘎尼玛答应。

    晋美旺扎衰朽的脸上,满是安详与满足,眼神里充满幸福。

    希惟贡嘎尼玛身子前倾,低下脑袋,跟晋美旺扎触碰额头,双手用力地抱住了他瘦弱的肩头。

    希惟贡嘎尼玛起身,背上背包,戴上宽沿礼帽,走下陡峭的砂砾小道。

    此时,他的心情沉重,想到晋美旺扎今夜将会死去,自己再也不能活着见到这个老僧人;但老僧人经历的一切,从此留存在了他的头脑里,成为他记忆的一部分。

    希惟贡嘎尼玛走到红色小轿车旁,转头向坡上的晋美旺扎挥手,泪花使老僧和山坡都变朦胧了。

    他钻进红色轿车,调头驶离帕崩岗天葬台。

    晋美旺扎目送那辆驶向村庄的红色小轿车,内心比任何时候都踏实、沉静、坚强。

    汽车驶进村庄里,被林立的房屋给掩藏起来。

    一阵狗吠声从帕崩岗寺那头传过来,晋美旺扎将目光从渐趋模糊的村庄上收回来,看到天边已经挂上了一轮弯月。

    他吩咐小僧道:“收拾东西,我们该走了!”

    小僧提暖水瓶和蔑盒,晋美旺扎身背经书、法器,顺着逼仄的简易山道,向帕崩岗寺走去。

    背后的天葬台已漆黑一片。

    “刚才那人是谁?”黑夜里小僧在问,可小僧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

    “是我的上师!”

    “呵呵——”小僧的笑声荡开过去,被夜色给吞噬掉。

    “上师会引我走过这黑夜的。”

    小僧又爆发出更加清脆的笑声,黑暗被振动了。

    岩石上建立的帕崩岗寺被夜给涂黑,三四盏灯撕破暗夜,在坡地上亮闪,仿佛忧伤地张开的眼睛。

    在一个幽深的岩洞里,一盏陶瓷酥油灯的照耀下,晋美旺扎盘腿诵经祈祷。

    希惟贡嘎尼玛送给他的《米拉日巴传》,供奉在岩壁上。

    照常的诵经结束后,晋美旺扎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好,再把碗里的剩茶倒掉,茶碗倒扣在小桌上。

    一切停当后,他跏趺入定。

    午夜时刻,晋美旺扎睁眼凝视供灯照耀的米拉日巴像,再闭上眼调动心识,观想希惟仁波齐。

    当希惟仁波齐的形象,栩栩在头脑里闪现时,晋美旺扎吐出此生最后一口浊气,将外气给断掉,借用内气,让灵力开始沉潜到脐轮,冲入左右两脉。

    一道赤白的光在晋美旺扎前面闪现时,他清晰地听到了希惟贡嘎尼玛的引导声:

    尊贵的晋美旺扎,世间所谓的死亡,现在已经来到您的身上。您要这样思想,这是命中报尽之时。

    您要趁此机会,为利乐无量世界有情众生而证圆满佛道,以您的愿力行使您的慈爱之心,以使所有一切众生同证菩提,达到究竟圆满之境。

    您既作如是想了,特别是在明光法身,可于死后为利一切有情众生而证时,了知您已契入那个境界,定可获得大手印境界之最大利益。

    您要作如下之决定,纵使您不能亲证,您也会明了此种中阴境界,在中阴境界中掌握契合大身,以种种形体出现于世,为一切有情众生,您要服务尽虚空界所有一切有情众生。

    既发此愿,绝不舍离,并全心勉力,忆持平生所习种种功课。

    希惟仁波齐的引导声停止了,晋美旺扎的灵力,探视到天灵盖上现出的彩虹般明光。心识确信,这是希惟贡嘎尼玛施予他的颇瓦法,心识愉悦欢快。

    他的灵魂奔向那里,从天灵盖洞穿的微孔里蹿出来,将瘦弱的身躯丢弃在岩洞里,进入到了死后现前的续发明光中。

 

 

 

第二章 惶惑

 

 

    嘎——嘎——嘎——

    天刚放亮,几只乌鸦落在希惟土登确吉坚参仁波齐的寝宫上,连声聒噪。

    窗户里传来得低沉、雄浑的诵经声被止住,接着是干涩的咳嗽声。

    之后,惟有乌鸦急促的叫嚷声飘荡在僧院上空,听来非常地刺耳。

    那是1959年3月10日的清晨。就是从那天起,拉萨的形势急转直下,一切都往坏的方面发展。晋美旺扎拨动念珠对希惟贡嘎尼玛说。他咽了一口唾液,目光滴落到那串黑中泛点红的念珠上。

    希惟贡嘎尼玛轻声问:接着怎样了?

    阳光的照耀下,晋美旺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当时,我跪在廊下,手推一堆破布,从左向右擦拭阿嘎地面。破布擦过后的阿嘎地面明亮光洁,花纹清晰可循。

    “讨厌的乌鸦。”我心里咒骂着,停下手中的活,从廊下一跃蹦到相连的二楼大殿顶。

    我的背部被汗水浇得湿淋淋,三月寒风一吹,背上被刺扎了一般痛,身子直哆嗦。

    寝宫屋顶两头竖立的铜雕屋檐经幢上,落着三只乌鸦,黑乎乎的身体与金色的经幢很不协调。特别是那短促、急迫的叫声,让人无缘由地心里产生不祥。

    朝南的希惟仁波齐寝宫里,静得听不到任何声响。

    我弯下身子在屋顶上找石子,阿嘎地光溜溜的不见一块石头。我只能挥动胳膊跳跃,嘴里不住地喊:“去——去——去——”

    三只乌鸦对于我的驱赶声,一点都不怯。甚至有一只飞到经幢的顶端,拍打翅膀,仰起脖子公然跟我叫起劲来。

    我愤愤地转身,准备跑下楼,到院子里拣石子去。

    “晋美旺扎,别驱赶这些乌鸦。”

    我回转身看,希惟仁波齐晃着身子,从廊下笨拙地跨到大殿的楼顶。

    希惟仁波齐下巴上的银白胡须,经晨风吹拂轻轻地卷向右侧,眼帘和嘴角处匍匐道道皱纹,一寸长的头发里难觅一根黑发。

    “仁波齐,我想下楼拣几块石子,赶跑这些吵人耳朵的乌鸦。”我说完,左手把滑落的袈裟提到肩头,裹住裸露的右胳膊。

    我这才注意到希惟仁波齐没有披袈裟,上身穿一件黄色的衬衣,领口处露出脖子上的红色绳结,上面坠满方形的绸缎小包和圆形的药丸、银质的金刚杵等东西;右手腕上缠着檀香木念珠,珠子经久拨动,颗颗变得油亮而圆润;绛红色的僧裙被一根红带子扎在腰间,赤脚立在我的左侧。

    “回屋去拿些朵尔玛 ,我们扔到屋顶上去。”希惟仁波齐命令我。

    话音未落,我跳到廊下,跑进了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

    寝宫是两柱的房子,门窗朝南,进门迎面的坐北墙壁下,一溜排着三个高低一般的藏柜。中间的藏柜上,置放一个高及到屋顶的木质雕刻大佛龛,里面供奉赤铜造的宗喀巴三师徒像,佛龛的两边各立一个木质绘彩的小佛龛,高度只有一肘,分别供奉泥塑千手观音和右手持智慧宝剑的文殊菩萨。

    佛龛前依次排放二十一个银质供水碗,水面上飘浮两三根藏红花,水的颜色有些金黄。

    一盏用金子镶饰的银质供灯里,火舌扑腾跳跃,火光照在佛像的面孔上,使他们变得庄严而生动。

    藏柜上绘着六长寿和八祥瑞图案,这些图案线条简洁,色彩淡雅。

    柜子前面摆放的木制长香炉里,升腾缕缕烟雾,淡雅的醇香弥漫房间里。

    西墙和窗子的交汇处,是希惟仁波齐的床铺。床上的被子早已折叠好,核桃木制的矮小桌子上,摊放还未诵读完的经书。

    我从佛龛旁竖立的朵尔玛堆里,抓了两个暗灰色的尖尖朵尔玛跑出去。

    希惟仁波齐把朵尔玛掰碎成几块,手臂一挥,多尔玛以抛物线形飞落到寝宫的屋顶上。

    乌鸦没有理会这些吃食,它们面向希惟仁波齐更加焦躁地嚷嚷起来,扇动翅膀,在屋顶两端的经幢上飞来撞去。

    聒噪一阵后,乌鸦扇翅向南边的拉萨城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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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个僧人拥挤地堵在楼梯口,站在阶梯下面的人开始嘀咕。

    希惟仁波齐听到议论声走了回来,对众僧说:“回去吧,过会儿你们要去参加大经殿上的诵经,完了还要给朝佛的人开庙门呢!”

    聚集的僧人吵吵嚷嚷地下楼去。

    我重回到廊下,跪在阿嘎地上继续拖地。

    期间,师弟多吉坚参顶着那颗大脑袋,到寝宫给希惟仁波齐和龙扎老僧倒过两次茶。第二次出来时,他趁我匍匐在地上,抬脚踹我屁股,然后嘻嘻哈哈地跑下楼去。

    一切停当后,我想该把希惟仁波齐的垫子拿到廊台下了。

    我进入寝宫,看到坐在床沿边垫子上的龙扎老僧,两手托着腮帮子不出声,希惟仁波齐跏趺在床上闭目入定。桌上木碗里的茶已冷却。

    我轻手轻脚地抱着鹿毛软垫出来,放在墙角的一隅。

    康村院子里有吵嚷声,我急忙跑到大殿楼顶上去看。

    僧人们开始出院门,往大经殿涌去,绛红色在巷子里滚动,汇流到大经殿前沸腾了起来。一会功夫,这股绛红色被大殿左右的两扇大门给吸收了进去。

    大殿外空寂无人,几颗大树的树冠,挡住了大经殿的一角。

    旭日从东边的山顶照常爬升上来,金色的光一下泼洒在寺院后面的色拉乌孜山上。那些巨大的岩石,立马狰狞起来,仿佛每块都要欲冲下山来。

    我走进希惟仁波齐的寝宫,他正和龙扎老僧在交谈。

    “事态确实有些严重了。”

    “希惟仁波齐,我们除了祈祷,其它什么都做不了。”龙扎老僧一脸的无奈和焦躁。

    “静观事态的发展吧!”希惟仁波齐说完,眼睛瞟向我。他那双浑浊的眼里,也充满了焦虑。

    寝宫里香的气息浓烈,淡淡的烟子颤巍巍地在飘升。

    “仁波齐,太阳就要落到廊台上了!”我提醒道。

    希惟仁波齐没有吭声,沉思一会后说:“先把鸟笼提出去,挂在外面。”

    我从墙角边提起竹编的鸟笼,扯掉上面的蓝色布盖端出去。两只鸟在笼子里蹦跳着,发出啾啾的声响。我把鸟笼挂在廊下。这两只羽毛艳丽的鸟,拍打翅膀极其兴奋。

    当我再次走进希惟仁波齐寝宫,站在一旁时,他吩咐道:“晋美旺扎,你到外面去打听拉萨那边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我应了一声,一溜烟从廊下跳到二楼大殿顶,冲向楼梯口。

    年轻时我腿脚灵便,喜欢在寺院里跑来跑去的。希惟仁波齐见状经常训我毛毛躁躁,像一只小山羊。我听着心里却很受用。

    出了康村的门,外面见不到一个人,僧人们大概全去大经殿诵经了。路旁的柳树枝桠耷拉着,它们的颜色已经变得暗红,还能看到上面发出的米粒般大小的新芽,榆树和杨树却伸展着枯瘦的枝干,上面看不到新生命的胚芽。

    我在沙石路上向叶巴康村跑去。

    十多只野狗懒洋洋地依次躺在墙角边,相互靠体温来取暖。

    迎面走过来一名德剁 ,他的眼睛周围涂了一圈黑灰,两只耳后垂落一缕长发,腰间佩戴一把长刀,多褶皱的裙子摆得像是水波涟涟。

    我认识这名德剁,他的诨名叫朗达玛 。 

    “喂,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我停下来喊住他问。

    朗达玛乜斜着眼,盯住我看,手在裙子前扯那把吊垂的钥匙。

    我想:可能惹恼他了。要是他把作为武器的钥匙向我掷过来的话,我的脑袋上肯定会戳出几个窟窿来。看到他嗔怒的表情,我的脸一片灰白,眼睛里现出了恐惧。

    朗达玛看到我对他产生了惧怕,满意地露出暗黄的牙齿,粗暴地咯咯大笑起来,耳后的那缕头发随同身子在震荡。末了,他嘴里却在对我说:“听说天要塌下来了!”

    他的声音太洪亮了,以致树杆上栖息的几只麻雀也被惊吓住,张开翅膀仓惶地逃向其它地方去。

    我不敢再问他什么了。

    朗达玛的僧裙前面被锅灰染成了黑色,那把令人害怕的钥匙傲慢地在僧裙前晃荡。

    “你想知道什么消息?”朗达玛笑完问我。

    我看出了他眼睛里的仇视和愤懑。

    “不想知道什么!”我回答着,脚往一旁挪,心里在提醒自己要尽快摆脱他。

    “不好好伺候希惟仁波齐,只知道到处乱晃荡。”朗达玛那条长胳膊伸了过来,准备揪我的耳朵。

    我立马低下头,转身逃跑。风在耳旁吹了起来,呼呼的响声伴着我向前。

    “下次我会教训你的。”朗达玛在我身后吼叫。

    我没有搭理他,只顾向前跑,快到阿热康村时才停了下来。

    我转身看时,朗达玛继续往前走去。我的心里不再担心了。

    阳光已经落到了地面上,寒气正在退却。

    我往大门口走去,想着在那里能遇到从拉萨来朝佛的人,可以向他们打听拉萨那边的最新消息。

    出了大门,我看到蹲在围墙边卦算的一名老僧外,不见其他任何人。从大门口延伸下去的沙砾道路,穿过一片树林后,与广阔的流沙连成了一片。

    我就要在这里等待,等待从拉萨过来朝佛的人。我走过去,坐在了卦算老僧的旁边。

    老僧的面前放着一块破布,破布上有一豁口的木碗,里面躺着两颗色子。他专注地摇着手动牛皮转经轮,嘴里诵读经文。

    我盯着沙砾道路,等待朝圣者的到来。

    太阳光渐渐强了起来,通往寺院的路上还是空荡荡的。

    “你没有去大经殿诵经?”卦算老僧问我。

    “没去。”我转头回答。

    卦算老僧的经文诵读已经结束,他把手摇经桶靠墙而立,拿出黑色的牛角鼻烟盒,准备美美地吸口鼻烟。

    我的头又转向沙砾道路上,看见从林子的尽头有个人向寺院走来。我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在等人?”卦算老僧问道。

    “我想跟来人打听一下拉萨的情况。”我回答。

    卦算老僧嘿嘿地笑。他调侃道:“拉萨好着呢。大昭寺依然建在海上,布达拉宫也没有跑到别的地方去。琉璃桥嘛,那可就不好说了。要不我给你算一卦,不会要价很高。”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向来人走去。

    卦算老僧的傻笑声还在我背后回荡。

    道路两边的大树枝干黑黢黢地招展在空际,阳光穿过树枝缝隙,往沙砾道上投射各种形状的光斑来。

    我看清来人是个背柳筐的女人。

    “大姐,你是从拉萨过来的吗?”我靠近女人时问她。

    “我是从附近的娘热来的。”女人回答我。

    “是娘热来的。”我念叨着,满心的失望。

    背柳筐的女人没有停留,她继续往寺庙里走去。

    我站在那儿,眼睛望着拉萨方向。

    罗布林卡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聚集了很多的人?我的父亲和哥哥都跑去参与了吗?……我的头脑里出现了很多个问号,但此刻是得不到答案的。

    突然,我急切地渴盼听到拉萨那边传来的枪声。这样我就可以没命地跑到希惟仁波齐那里去,说我听到了拉萨那头传来的枪声。可是,拉萨那边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我只能调头往寺院大门口走去。

    我又坐在了卦算老僧的旁边,这里多了四条狗。其中一只黑色的干瘦狗,去抢另外一只黄狗嘴里的白骨头,它们顺着墙角追逐而去。

    卦算老僧又鼓动我算一卦,说他算卦很准。

    我没有搭理他,往寺院门口移动了十几步,拉开距离重新坐下来。

    我的举动让卦算老僧很生气,他坐在那里开始不满地骂开了。

    任他在那里骂,我要等待从拉萨来的人。

    一个背着蓝布包的僧人从寺院大门出来,扭头看了看我们,然后向拉萨方向走去。直到这个僧人消失在道路尽头,也没看见有人从那条道路上走过来。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希惟仁波齐那里去。

    这天一上午,希惟仁波齐都没有出寝宫的门,他和阿巴扎仓的龙扎老僧一直在寝宫里交谈。看他们的神色,两人非常地紧张和焦虑。

    我们吃过午饭后,罗扎诺桑被希惟仁波齐又派出去打听消息,他在外面转了一圈也没有打探到什么。只是寺院里已经盛传开,共产党正计划把达赖喇嘛抓到汉地去的消息。

    阿巴扎仓的龙扎老僧闷闷地下楼梯,嘴里在诅咒着什么。他看见我们坐在二楼廊道里,愤愤地剜了一眼,直直地往一楼楼梯口走去。

    到了下午,外面有些起风了,天上开始布满灰色的云。

    罗扎诺桑坐在二楼廊道里缝补坎肩,我在房子里盘腿读《米拉日巴传》,多吉坚参在一旁要我给他讲米拉日巴的故事。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在院子里响起。

    罗扎诺桑抬头一看,只见几头骡子驮着牛皮袋进入到僧院里,最后面牵马进来的是努白苏年轻的管家尼玛桑珠。

    罗扎诺桑放下正在缝补的坎肩,跑进屋里,唤我赶紧上楼去给希惟仁波齐通报。他自己下楼去迎接努白苏管家了。

    我起身,腿有些发酸,找到鞋子后鞋腿都没有来得及绑,一跳一蹦地到了三楼希惟仁波齐的寝宫。我向希惟仁波齐刚报告完,就听到努白苏管家和师兄的说话声。他们已经走到寝宫门口。

    努白苏管家脱帽进入寝宫里。

    他从意大利布料做的藏装怀兜里取出一条哈达,张开后两手托举,献给了希惟仁波齐。希惟仁波齐双手接住后,又将哈达挂在了努白苏管家的脖子上。

    努白苏管家盘腿坐在下首的一张薄垫上。

    我过去刚把茶碗摆到桌子上,就听到希惟仁波齐问:“拉萨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很乱!”

    努白苏管家的回答,让我们的好奇心一下提了上来。

    “杰瓦仁波齐还在罗布林卡里吗?”希惟仁波齐再次问道。

    我们都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

    努白苏管家却先扫了一下我们,然后从兜里取出一个蓝黑布裹着的东西,放在膝盖上,用戴着银戒的手指头解开绳结,一层层地将布打开,最后露出装英国糖果的一个铁盒子来。

    “传来的消息是杰瓦仁波齐还在罗布林卡里,看来很安全的。”他说着把铁盒打开,里面全是金银首饰和珠宝。“努白苏老太太让我把这铁盒子暂时寄存在仁波齐您这里,她怕时局动荡,想着寺院里会安全一些。老太太还说要是真有个动乱,那枪炮可是不长眼睛的,她要是被打死了的话,请仁波齐以这些金银珠宝作为资粮,帮她塑一尊金铜度母神像。”

    努白苏管家从袖口里取出一张折叠齐整的藏纸,同糖盒一并递给了罗扎诺桑。

    罗扎诺桑接过后,呈送给希惟仁波齐。

    希惟仁波齐把糖盒放在一旁,打开藏纸细细读了一遍。

    我们知道那是一张货物清单。

    我去给努白苏管家斟茶,看到他眼里满含泪水。

    等我退到一旁时,希惟仁波齐正拿竹笔醮着墨汁,往货物清单下面写收据。

    墨迹干透后,希惟仁波齐把纸折叠起来,让罗扎诺桑交还给努白苏管家。

    “目前拉萨乱到什么程度了?”希惟仁波齐紧紧追问道。

    努白苏管家吸了口气,那张俊秀的脸上泛出一丝莫名的忧伤来。他说:“仁波齐,您没法想象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今早在罗布林卡门口聚集了很多的人,他们请求达赖喇嘛不要去看演出。可是到后头,这些聚众的人用乱石砸死了堪穷索朗降措,还砸了噶伦桑颇才旺仁增的汽车,人们的情绪犹如浇了油的火,在熊熊燃烧。下午,我从努白苏府出来时,就听到有人用马拖着堪穷索朗降措的尸体在游街,后面还有上千人喊着‘汉人滚回去’的口号进行游行。他们撕毁宣传画,墙上张贴标语,还向机构投掷石块。看这情形,藏人和汉人肯定要打起来的!”他顿了一下,抬起右手,用掌心把黑亮的头发往后捋了一遍,这才继续说:“我们家的主人怕时局动乱,让我赶紧给您送来供养的糌粑、大米、酥油、奶渣等,恳请仁波齐给我们努白苏府多念些禳灾避邪的经。主人还要我转告您,他明天要带着夫人和小孩去噶伦堡,看看那边的商号运转情况,也算避避这动荡的局势。今后府上就剩老太太和我了。”

    “请您转告努白苏少爷,我会为他们诵经祈祷,祈求一路平安的。”希惟仁波齐说完,嘘了口气,用手拢住胡须,声音轻软地自言道:“谁能想到有人会把堪穷给砸死!”

    寝宫里一下静悄悄的,外面风在吹。

    “他们说他是共产党的奸细。”努白苏管家压低声音说。

    “胡说。他只是一名僧人。”希惟仁波齐肯定地回答。

    “都是从罗布林卡那边传来的话。听说现在罗布林卡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些还拿着武器呢。”努白苏管家继续说。

    “要是打起来的话,众生都得受苦,谁也不能独善其中。”希惟仁波齐仰视佛龛里的千手观世音菩萨像说。

    “我们时刻都在祈祷众生远离饥荒、远离战争、远离瘟疫。可是现在,战争的火药桶就枕在我们的脑袋下,要是稍微不当,整个脑袋都会被炸碎的。”努白苏管家说着,恐惧地身子颤了一下,脸色煞白,仿佛他看到了战争场面似的。

    我喜欢努白苏管家,不仅是因为他有俊秀的脸蛋,细柔的声音,最主要的还是那头黑亮亮的头发,它们向后梳理的纹丝不动。任何时候见到他,都是这样一个发型,人显得能干洒脱。罗扎诺桑曾在背后议论过努白苏管家的头发,他取笑说,努白苏管家的头上要是落只苍蝇的话,溜滑的能让它折断腿。

    从楼下传来骡子脖颈上的铃铛声,想必是那些赶骡人在给努白苏管家传递要走的信号。

    “仁波齐,我在这不能耽搁太久,回去还得帮主人准备一下。这段时间,您就呆在康村里,最好别来拉萨。”努白苏管家说完站起来,把那张折叠好的纸装进袖子里,弯着身后退出去。

    希惟仁波齐举起右手,撑开掌心不住地上下晃动,嘴里说:“代我向努白苏府表示谢意!”

    师兄陪着努白苏管家下楼去,我在寝宫里收拾茶碗。

    希惟仁波齐坐在那里发呆,院子里传来的吆喝声、铃铛声都不能搅扰他。

    我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停当后,从寝宫里退了出来。

    我走到大殿顶上,风吹的小了一些。顺着寺院道路望去,我看到努白苏管家和赶骡子的人正往寺院大门口走去。我再把头稍微一抬,拉萨城的轮廓出现在我眼前。忽然,我想起了父亲和哥哥。要是往年,这个时候父亲会让哥哥带着过年剩下的油炸果子和干果等来看我,这些都是我特别喜欢吃的东西。今年,父亲和哥哥都没来看我。不久的藏历正月幕朗钦木法会期间,我回家睡过一晚上。那晚父亲拿着陶制熏草碗,把被子里外烟熏了好几遍,嘴里还咕哝:“你是出家人,被子一定要干干净净的。”

    唉,我的父亲是个画师,带着三四个徒弟,他的收入能够维持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永远都是个木讷而心细的人。此刻,父亲会在哪里呢?

    “晋美旺扎,时候不早了,赶紧把供水倒掉。”罗扎诺桑进入到院子里,看到我发呆的样子,就从下面喊了起来。

    我的思绪被打断了。看太阳快走到西边的山头,我得赶紧到希惟仁波齐的寝宫,把今天供佛的净水倒进壶里,再把供水碗晒干擦拭干净。

    “我马上去做。”说完我跑进了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

    希惟仁波齐面向佛龛在磕长头。

    我做事过程中,他没有说一句话。

    太阳落山后,希惟仁波齐领着罗扎诺桑去拜访堪布,我猜想他是去堪布那里打探情况的。

    天色朦胧时,希惟仁波齐领着康村的根波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僧人回到寝宫。

    罗扎诺桑唤我去打茶。

    我跑下楼进入窄小的厨房,点上油灯,再往酥油桶里丢酥油、盐巴、茶汁。

    罗扎诺桑走了进来,他用火勺从灶膛里取点牛粪火,倒进陶制熏香炉里。

    “师兄,堪布是怎么说的?”我两手抱着陶壶问。

    “局势很乱,堪布都不知道最后会怎样。”罗扎诺桑简单地回答。

    他往陶罐熏香炉上的牛粪火吹气,牛粪变得红彤彤的。火光清晰地映现出罗扎诺桑嘴唇上的绒毛。

    “你赶紧打茶。”话音未落,罗扎诺桑已经出了厨房的门,融进了那黑色中。

    我把热水倒进茶桶里咵嗒咵嗒地抽动搅拌木柄,再把茶倒进陶壶,抱着陶壶上三楼去。

    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香草的烟雾弥漫,他和根波在相商什么事情。

    我往每个人的茶碗里倒茶,罗扎诺桑把香炉放在柜子前退了出去。我把茶壶搁在火钵上,盖上了火钵罩。

    “乌鸦的叫喊,一定是在提醒我们会发生大事的。果然,罗布林卡那边出事了,我们应该要行动起来,阻止发生更坏的事情……”

    希惟仁波齐和康村的根波、僧人在讨论今天发生的事情,商讨后面该怎么办。我和罗扎诺桑站在廊下等待商讨结束。

    整座色拉寺的建筑变成黑黢黢的,能看到的只有房屋的轮廓。野狗追逐的声音和狂吠声,从寺院深处传过来,搅碎这寂静的时刻。

    希惟仁波齐,有些业力我们是无力更改的。晋美旺扎举起右臂,用手指头挠挠头说。

    众生几代人共同制造的业力,等它瓜熟落地时,几个人的力量岂能可以扭转的了。希惟贡嘎尼玛肯定地回答。 

    天葬台上风静止了,阳光的热气在肆虐。偶尔传来几声鸟的啼唤,小虫的鸣叫,这些声音都带着倦意,慵懒且不热情。

    晋美旺扎从面前的茶碗里喝了一口凉茶,已经松垮的嘴唇上沾了一层油脂,他用手背抹掉。

    西藏旧的体制几百年来没有进行过重大的改革,它与时代的快速发展相比,是如此的落后与腐朽,只能注定要消亡。希惟贡嘎尼玛说。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希惟仁波齐作为施主,请全康村的僧人参加祈祷法会。

    每天太阳还没有从山脊跃上来,我们已进入康村大殿里,依顺序坐在垫子上,在观世音菩萨的注视下,怀着虔诚的心向诸佛祈愿和平与吉祥。

    在领经师雄浑而激昂的声音引领下,大殿里回荡着我们浪波般高低起伏的诵经声。这些虔诚的声音,使端坐在高台上的诸佛,看到了我们发愿的善心。

    每次祈祷法会结束后,都能听到有僧人私底下在说:“法会时,我看到了度母眼里落下的泪水!”

    每天上午祈祷法会结束后,僧人们再不愿像以往那样去园林里辩经,或庙里供奉佛了。每个人都怀着忐忑的心,打听和议论从拉萨传来的各种消息:拉萨那边对18岁至60岁的男人在进行登记,准备开战了;有近千人手持小白旗,绕八廓街游行喊口号,张贴标语;有人在路口设置障碍物,砍断电线杆;布达拉宫的武器库被打开了,在向民众发放枪支弹药……

    这些消息把人心弄得惶惶的,不知道哪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来。

    有一天夜晚,希惟仁波齐和我们站在大殿顶上,望着拉萨城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

    “你们听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不准碰武器。你们曾经在我和神像面前,发誓要接受戒律,这就表明了这一生不会去杀生。一旦拿起了武器,你们的心里就拥有了仇恨,潜意识里烙上了夺人生命的念头,夺取别人的生存权利是最大的罪孽。你们要再次给我一个明确的承诺,永远都不会去触碰武器。你们要是摸了凶器,就得脱掉这身袈裟,这种行为违背了佛祖的教义。”希惟仁波齐站在大殿顶上训导我们。

    “仁波齐,师兄经常踢我屁股,我想快点长大,长大了我也可以踢他。我的想法是不是违背了教义?”多吉坚参仰着那颗大脑袋问道。

    我们被他的问题给逗乐了,罗扎诺桑和我咯咯地笑出了声。

    希惟仁波齐蹲下身子,把多吉坚参揽进怀里,摸着他圆嘟嘟的脸蛋,从怀兜里掏出一些奶渣给他吃。

    “我经常训这两个人,要对你多让着点,以后再踢,我就狠狠地教训他们。”希惟仁波齐转头又对我说:“你也是这么大的时候到我跟前的,你忘了?”

    我努力看清希惟仁波齐的脸,无奈夜色太浓看不甚清楚。

    “仁波齐,我只踢过几次,自您训话以后我再没有踢过他。你说实话啊!”我要急于证明自己,就逼着多吉坚参表态。

    “你不踢,但大师兄生气时还在踢呢。”多吉坚参今晚要横下心来揭发我们。

    “我是踢过,因为你不好好背诵经文,只顾着贪玩。”师兄把原因给道了出来。

    希惟仁波齐哈哈大笑起来,多吉坚参知道理亏不再争辩了。他身体的重量倒在希惟仁波齐的腰部上,脑袋勾得低低的。希惟仁波齐的手拍打他的肩头,怜爱地说:“露馅了吧,调皮蛋!”

    我和师兄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当着仁波齐的面,承诺这一生绝不触碰武器,也不盲从于任何人。

    祈祷法会结束后,希惟仁波齐好像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按照原先的习惯早起念经,督促我们的学习,下午著写他的书。

    我们却没有这样的定力,被传来的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所左右,整天把心思全放在了罗布林卡和拉萨城那边。

    我们经常站在大殿顶上,遥望罗布林卡方向,内心深处却在隐隐地渴盼发生点什么事来,这样一切都清晰了,不用这样天天惶惶惑惑地等待。

    有天傍晚,院子里的僧人叫嚷了起来,我看到他们都跑向大门外。

    我也从二楼的廊下跑到大门口,多吉坚参像尾巴一样跟了出来。

    我俩跟其他僧人一道站在路边的柳树下,看到朗达玛身背长枪,腰佩长刀,威风凛凛地领着十几个僧人向寺院大门走去。

    寺院的屋顶和路边有很多僧人围观,到处都是醒目的绛红色。

    朗达玛摇晃系着红绳的胳膊,步子跨的很大。他一边走一边喊:“是藏人的话,跟着我去保护杰瓦仁波齐。”

    “我们要把汉人赶出去。”

    “吃糌粑的,别再龟缩着,都跟着我走。”

    响应召唤的那些僧人也跟在后面喊口号,他们因怒火攻心,五官都有些变形。

    他们看到有这么多人出来围观,将手中的刀枪举到头顶,叫喊的声音更加起劲了。

    有些围观的僧人被这种气氛所感染,从站立的队伍里走出去,加入到朗达玛的队列里向拉萨进发。

    围观的僧人尾随在朗达玛的队伍后面,向大门口蠕蠕而去。

    多吉坚参要跟着去看热闹,被我从他的坎肩领口给拽住,拖到了我的身边。

    他向我挤挤眼,甩甩头,意思是让我跟他一起继续去看热闹。

    “你想得美。”我要让他不要有这种想法。

    他呲牙咧嘴地冲我笑,靠到跟前,用脚尖踹了我一脚。疼痛使我的手松开了。他笑着往前拼命地跑。

    这一脚把我踢得很疼,怒气一下蹿上来,我在他后面紧紧追赶。

    当我抓到多吉坚参的时候,我们已经跑出了色拉寺大门。他嬉皮笑脸淘气的样子,使我不忍揍他。

    我们在大门口穿梭于聚拢在这的僧人中,听他们议论。

    “我们怎么能打得过共产党的军队,他们的武器要比我们的好。”

    “不能打啊!那要死伤多少人。”

    “我们要把他们赶走!”

    “……”

    寺院的大门口有些僧人肩头挎着枪,手里提着刀,一脸的焦躁和茫然。

    朗达玛带领的队伍离开了寺院大门,稀稀拉拉地穿行在树林掩映的沙砾道上。从那片红色的背影上,透射出一种难以压抑的激愤和怒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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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出逃

 

    清晨去转经时,我最先攀到了褐色的巨大岩壁顶上,跟着多吉坚参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我的身旁。

    我们往下望去,希惟仁波齐的花白脑袋,从沟壑旁的岩石下露出来,一浮一沉,接着整个脑袋和肩膀都跃在岩石上。

    我跑下去接希惟仁波齐。

    “像只山羊一样,疯颠颠地乱跑。”希惟仁波齐嗔怪着把手伸给了我。

    我握住后用力往上拽,希惟仁波齐的身体已经站到了巨大岩壁末端上。

    “我先去喝泉水了!”多吉坚参从岩壁顶上喊。

    我们看到那团绛红色从岩壁顶上,一溜烟消失掉。

    希惟仁波齐迈步要跟上调皮的多吉坚参。脚下的岩壁有些光滑,极易打滑,我小心翼翼地扶着希惟仁波齐。

    我们从岩壁顶上下去,看到多吉坚参和两个背水的僧人。多吉坚参的脑袋已给打湿,水顺着他的脸淌下来,鼻孔里滴着清鼻涕。

    “仁波齐,我已经喝饱水了。”他一脸得意地迎着我们说。

    “你会把鼻涕滴到泉眼里,谁还敢喝水。”我急忙说他。

    多吉坚参用手指头把鼻涕一擤,手擦到裙子的下摆处,梗着脖子看我。

    希惟仁波齐看到他憨憨的神情,脸上露出了笑容。

    两个背水的僧人,走到希惟仁波齐跟前,弯腰吐舌,祈求他给他们摸顶。

    希惟仁波齐满足了他们的请求。

    枯干的树叶从枝干上飘落下来,满地都是黄色。晨风一吹,发黄的树叶欢快地叫嚷着往前滚落过去。

    上了年纪的僧人,把木制水桶背到背上,问:“仁波齐,共产党会消灭我们吗?”

    “不会的!他们说过要尊重我们的信仰,保护我们的寺庙。自从他们来到这里,从没听说进犯过哪个寺庙,你们用不着担心。”希惟仁波齐回答。

    “仁波齐,来喝泉水。”我从洞眼里汲了一勺泉水,提到希惟仁波齐跟前说。

    希惟仁波齐伸出掌心,接住水,往嘴里喝了一点,再把剩下的水倒在花白的脑袋上,轻轻拍打几下。

    当我准备喝水的时候,上了年纪的僧人还在跟希惟仁波齐说:“他们是不信神的人,以后不会让我们呆在寺庙里的。仁波齐,难道您不知道他们曾经把理塘寺给炸过吗?”

    希惟仁波齐没有再言语,站在那里身子僵硬住。

    另外那个背水的僧人,走过希惟仁波齐身边,催那上了年纪的僧人赶紧回去。两个僧人穿的有些破旧,手臂上积了一层污垢,头发也是脏兮兮的。

    “仁波齐,我们先走了。”上了年纪的僧人说完就往上攀援。

    多吉坚参手里拿着一根柳树枝条,在疏导漫溢出的泉水顺着斜坡流下去。腐烂的树叶、枯枝、石块,被他堆到了一旁。

    我走过去,扔掉多吉坚参手中的树枝,拽着他的手离开泉水边,顺着岩石往上爬。

    希惟仁波齐跟在我们的后面,他不再诵经祈祷,默不作声地走着。

    我们走过寺院东头的岩石旁时,能看到希惟仁波齐的寝宫了。

    路上也碰到了去转经的僧人,他们专心地边念经边拨动念珠,间隙能听到鞋子踩住沙子发出的嚓嚓声。

    这一路我很担心多吉坚参,他只顾着往前跑,然后躲在高处的岩石或荆棘丛后,看到我们走近,突然大吼一声猛冲下来。

    我的劝阻对他不起丝毫作用,只想狠狠地对准他的屁股踹上一脚。

    我们绕过其它康村的背后,抄近道回到我们住的大院门口。门上过年新换的垂帷,在风中轻扬,透出一些喜气来。色拉乌子上阳光正撒落下来,山沟里积攒的雪反射出耀眼的光来。

    我们进入院子里,麻雀在二楼的窗楣黏土斜坡上叽叽喳喳,康村里的几个僧人在院子里洒水扫地。庙门已经打开,从里面传来了香灯师的诵经声。

    “晋美旺扎,你父亲看你来了。”罗扎诺桑站在二楼廊道向下喊。

    我们一同爬陡峭的木梯,脚下的木板吱吱嘎嘎地呻吟,牛皮扶手晃动着,到了二楼廊道下。

    父亲定定地站在房门口。他身上套了一件黑色的氆氇藏装,脚上穿着松巴长靴,头上戴顶圆盔朵帽,右耳上用线吊挂着镶嵌绿松石的硕大金耳环。

    “爸啦!”我不能自禁地喊了一声。

    父亲被我的叫声惊醒,赶紧脱下帽子,盘在头上的辫子顺势落下来,垂掉在左边肩头上。他从藏装的怀兜里掏出哈达,弯弓身子,双手托举着向希惟仁波齐走来。

    “你是担心晋美旺扎了吧。”希惟仁波齐说着接过哈达,挂在父亲的脖子上,给他摸顶赐福。

    “过完年一直都没有来成,今天抽空过来看看。”父亲解释道。

    我们一同进入到房间里。

    从父亲那里听到,朗子辖命令我哥哥要到罗布林卡去保护杰瓦仁波齐,他在那里已经驻守了五天。可怜的哥哥,他只是一个拿笔画画的人,怎么能保护的了。父亲现在也没有活可干了,拉萨的商店全部已被关门,街上到处设立了障碍物,大昭寺和小昭寺里设立了据点,药王山上全是藏军。

    希惟仁波齐听完父亲的介绍,眉头皱得紧紧,面色铁青。

    父亲觉察到了希惟仁波齐的表情变化,马上改口道:“仁波齐啊,我给您带来了上等的砖茶,熬出来后香气浓烈,嘴里甘甜清冽。”他从白色牛皮挎包里取出两坨砖茶递上去。

    “局势这样动荡的时候,你还能过来看我们,让我感激不已。要是有今后的话,再别这样带东西过来!”

    希惟仁波齐的话,让我们都伤感了起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发生之后又会改变我们的什么,这些都无从知道。正因不知道,我们心里一直都惶恐不安。白天夜里,哪怕外面引起的一点声响,都会让我们心情紧张。

    静默片刻后,希惟仁波齐带着罗扎诺桑和多吉坚参离开了我们的房间。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父亲。

    从朝东开的窗子里,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把屋子里的光线调亮了。桌上的饭碗勺子乱糟糟地丢弃着,还有一滩茶水顺着桌沿滴落,到了地上立马被土吸收掉。

    父亲从怀兜里取出一个缝得严实的小布袋,交到我的手里。他把头伸过来,贴近我的耳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儿子啊,这是我们家里积攒的一点值钱东西,要是今后发生了什么,日子过不下去的话,你可以把它们变卖掉做救济用。你和哥哥都很年轻,我希望你们能活下去。”

    父亲的话让我伤心,手里攥着小布袋,眼泪一滴滴地滚下来。父亲也跟我一样,脸上湿漉漉的。

    他用袖子擦拭泪水。突然间,他一把将我拽进怀抱里,抱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的下巴顶在父亲的左肩上,脸埋进他那焦黄的头发里。一股汗水和酥油交织的气味,涌入我的鼻孔里,这气味让我全身颤栗,心慢慢归于平静。

    有十多年我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这气味也让我想起了故去的母亲。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把我背在背上,母亲手牵哥哥,身背柳筐,一家人从居住的四合院里出来,经过密集的房屋,过一座木头搭建的小桥,穿越一片沼泽地,远方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大的寺庙。

    我爬在父亲的背上,当时闻到的就是这种带着酸涩的气味。母亲的脸上涂有刊嚓 ,整个脸黑乎乎的,一笑那牙齿显得特别的白。母亲会从兜里取出砸碎的红糖或奶渣,塞进我的嘴巴里,一脸满足地望着我。她的脸上一直都挂着慈祥的笑容,这成了她在我记忆中的永恒形象。

    父亲在寺院主殿的墙壁上绘画,母亲在院子的墙角边熬茶,听他们使唤她。我跟在哥哥后面看他临摹,有时会把他的颜料给碰翻。哥哥拣起地上的颜料碗,看着一滩的色料,怒气冲冲地叫喊母亲,让她把我带到看不到的地方去。

    母亲慌手慌脚地跑过来,先把我揽入怀抱里,嘴上跟哥哥道着歉,匆忙离开。母亲从未责骂过我一句。

    母亲牵住我的手,到寺院后面的那片绿地上去拣拾牛粪。拣到一柳筐的干牛粪后,母亲抱着我,坐在暖暖的太阳底下,给我讲尼曲桑布的故事。

    我们一家人和父亲的弟子围坐在寺院的一角,喝着茶嚼着糌粑,他们谈论壁画的颜色和造型。母亲端着茶壶,猫腰往茶杯里续茶。

    想想,那时我们一家是多么地融洽啊!

    “爸啦,拉萨现在这么乱,您就呆在房子里,少到街上去转悠。”我趴在父亲的耳边求道。

    “我会呆在家里的。你也要听希惟仁波齐的话,千万别跟着别人乱跑。”父亲说完,脑袋使劲地拱了拱。那种久违的气息再次荡满我的感官,它让鼻尖变得酸溜溜,泪水从眼睛里再次夺眶而出。

    我的脸埋进父亲的肩膀里,把泪水擦净在父亲的氆氇藏装上。

    父亲用手在我背上拍了拍,然后把我从怀里往外推。

    我把勾住父亲脖子的手臂松开,向后退了几步。

    “把它装好!”父亲盯着我手上的小布袋说。

    我当着父亲的面,把它装进坎肩里。

    父亲看着我把这些做完,从床铺上站起来,走向牛皮挎包。

    “您要走?”我有些不相信地问。

    “我还要去看你哥哥。要是这边呆久了,你哥哥那里我就去不成了。”父亲说着,在我装小布袋的地方轻轻拍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来。

    我也冲着父亲尽量表现出高兴的样子来。

    父亲去跟希惟仁波齐告别,之后,我陪着他出了康村大门。

    我们走到寺院大门口时,那里聚集了很多的僧人,他们议论、争执拉萨的局势,嗓门提得极高。个别僧人手提长枪,在人群中穿梭。

    看到这种场景,我的心情又开始紧张起来。

    您一直都没有摸过武器吗?希惟贡嘎尼玛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誓言。朗达玛以前那么自以为是,还说身上有避刀枪的护身符,后来却听说他被击毙在一个臭水沟旁。玩武器的人都没有落个好下场。

    父亲和我并排走着,走过那群僧人的身旁,前面有零散的僧人在往拉萨方向赶去。在广袤的沙漠中,他们犹如一团团小火球,向前漫延过去。

    “儿子,一定要听希惟仁波齐的话,别离开寺庙。”走到树林掩映的沙砾道路上时,父亲再次叮嘱我。

    我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嘴里应道:“我会听您的话!”

    父亲那张焦黑的脸上,有了欣慰的表情。

    犬牙交错的树枝遮蔽下,阳光只能从缝隙里穿射一些光斑进来,凉风习习,让人精神爽朗。

    父亲的手用力地攥紧我的手,手掌的热透过手心,弥漫到全身,让我感到了父亲对我的爱。我把其它的杂念全部丢弃掉,享受着跟父亲相处的这短暂时光。

    我们都没有说话,脚下的沙砾在嚓啦嚓啦地发声。

    我们走出了树林道路,面前便是辽阔的流沙地带。阳光照耀下,流沙蒸腾起热浪,脸儿发烫。

    “儿子,你回去吧,呆会儿别站在大门口看热闹。”父亲说完,把白色的牛皮挎包往背上拱了一下。

    “我再送您一程!”我坚持着要送,心里对父亲有点不舍。

    父亲抬起左手腕看了一下表,金黄表盘的罗马手表时针快指向十一点钟。

    “那好吧,就送到前面的流沙河边。”父亲答应了我的请求。

    父亲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

    这段沙地路真不好走,脚底下柔软的只能使尽全力来向前跨步。

    流沙河在前方流淌着,看到河水我难受了起来。想到要跟父亲分手,想到要过多久才能与父亲见上一面,悲伤悄然漫过我的心头。我把手再次伸进父亲的掌心里。他转头看我一眼,把手牢牢地握住。

    我们就在流沙河边分了手,父亲背着牛皮挎包继续赶路去。我站在流沙河边,望着父亲的背影渐远渐小,泪水簌簌地掉落下来。我把手伸进袈裟,摸到坎肩里安静地躺着的小布袋,手心里热乎了起来。

    这一次离别,使我和父亲天各一方了。直到二十五年后,我才知道父亲离开我这儿,就去罗布林卡准备替换哥哥,盼着我和哥哥能够活下来。晋美旺扎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哽咽,眼圈潮湿。

    我想你后来跟哥哥见上面了吧。希惟贡嘎尼玛从桌上拿起宽沿礼貌,戴在了晋美旺扎的脑袋上,为他挡住直射下来的阳光。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晋美旺扎的眼里没有泪水,嘴角边剧烈地抽动。

    康村的根波跑到希惟仁波齐寝宫时已是下午。

    他穿过院子正中央时,被一块岩板差点绊了个跤。根波的身子歪歪斜斜地往前踉跄了几步,竟把身子给端正了。他回头再看时,脸一片通红。他的目光先去寻找那块绊他的岩板,再落到院子一角正在洗袈裟的我和多吉坚参的脸上。他那张脸上先是愤怒,接着是羞怯,嘴角蠕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有说。他猛地转头,走向通往二楼的梯子口。

    多吉坚参躲在我的身后,捂着嘴幸灾乐祸地笑。

    我从院子里向上望去,根波的身子出现在了二楼廊道里,接着他把一身的红带到了二楼顶上,最后一闪就消失掉。

    我继续光着脚踩袈裟,多吉坚参用铜勺往上面倒水。那水触到我的脚背,碎裂成无数个细小的白色水珠。袈裟被我的脚一碾压,浑浊的水流淌出去,那浊水顺着岩板的间隙,一直向院子中央流去。

    到后头,多吉坚参半眯着眼,把铜勺里的水故意往我膝盖上泼,连泼了几勺后,我知道他不想干了。

    “你再这样,我就去告诉仁波齐。”

    “我没有力气了!”多吉坚参将铜勺扔进木桶里,肚子往里缩,身子前倾,摇晃着往前走,在一块岩板上背对我坐了下去。

    “多吉坚参——”我吼了一声。

    他干脆用两手捂住耳朵。

    我把桶里的剩水全部倒下去,袈裟里再也挤不出脏水了。我把袈裟抱起来,准备放在墙边的那块石头上。

    “看,谁又来了。”多吉坚参一骨碌爬起来,跑到了我的身边。

    进入院子里的是康村的强左 ,他迈着大步,身体摆动的幅度很大。强左拨动手里的念珠,嘴却闭得严实。他的眼睛一直往上瞧,瞬间走到了希惟仁波齐的寝宫。

    今天康村的主要人物都往希惟仁波齐这里跑,肯定是要商量什么大事。

    我把袈裟搁到大石头上,让水全部流淌下来。

    我坐在院子中央,一边穿鞋一边想逗弄多吉坚参,说:“过来,给我舔脚趾头,晚上我就给你讲故事。”

    那张撒满阳光的多吉坚参胖脸,被我的话语激愤成狰狞。他吐出舌头,眼睛圆瞪,两只手握成拳,做出向我击打的动作。他那张薄嫩的嘴唇张开后对我说:“你吃屎吧,我才不会给你舔呢。”

    我起身佯装要追打他,脚使劲在岩板上跺了几下。多吉坚参没命地逃跑,嘴里还在喊:“吃屎吧。吃屎吧。吃屎吧。”

    我站在那里,看他往楼上跑去。我回头收拾铜勺和水桶。

    多吉坚参站在二楼的廊柱旁,给我做各种鬼脸、吐舌头,嘴里还发出怪叫声。我故意不去理会他。

    罗扎诺桑从二楼顶下来,看到我已经洗好了袈裟,他就喊我跟他一同出康村门。

    我冲多吉坚参喊,让他来收拾水桶。多吉坚参知道游戏已经结束,向楼梯口走去。

    我把干活时丢在一旁的袈裟从地上拾起来,边走边往身上裹,我们走出了康村大门。

    罗扎诺桑绷着脸,指使我往西头去请塔玉活佛。

    我到塔玉活佛驻地时,他的手下人告诉我,塔玉活佛去拉萨了,这两天可能不回来。

    我往回走在寺院逼窄的巷子里,眼睛往上看,两边高耸的寺院院墙越收越窄,整个墙壁往里倾斜着。屋顶露出的蓝天下,几朵白色的云块在缓慢地流动。突然,我感觉整个巷子在向后滑去,身体在快速向前飘移,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目光从头顶上收回来,我依旧站在原地,窄窄的巷子一直通向前方。

    我不能傻站在这里,希惟仁波齐寝宫里的人们可能急等塔玉活佛呢。我抬脚往巷子的尽头跑起来,把两边的白墙甩在了身后,转头又把大路边的杨树、榆树远远地丢弃在后面。

    “……三大寺堪布和人民会议的成员也商谈了跟他们文打还是武攻的事,要是我们失败了就只能逃到印度去。寺院已经派僧人去跟共产党打了,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打输了他们还会轻饶我们吗?只能逃跑……”

    罗扎诺桑还没有回来,我报告完从寝宫里出来。

    他们还在激烈地讨论,我跨到二楼大殿顶上,站在白色的煨桑炉旁,遥望罗布林卡方向。

    “我们怎么能打得过共产党,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把干柴扔进炉火里,最后化成灰烬的只能是干柴。”传来的声音很大,说话者的情绪激动。

    接下来一片沉寂,仿佛屋子里没有人一般。我这才想起,放在石块上的袈裟还没有晾晒,就向楼梯口走去。

    夜晚我借着微弱的油灯,打开父亲给我的小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我的手心里。我看到了几颗绿松石和红珊瑚,还有一枚金戒指和长耳坠,再加几十张捆成一棒的红色藏纸币。父亲肯定是把家里这些值钱的东西,分发给了我和哥哥,以备我们走投无路时,换些钱或者粮食。这些东西在微弱的油灯光下,看不到它亮丽的色泽,躺在手心里是那样的黯淡无光。

    外面响起了下楼梯的脚步声,我赶忙把手里的东西装进小布袋,藏在垫子下。

    我刚把东西藏好,罗扎诺桑就进来了。他的目光盯了我一下,又转到正在熟睡的多吉坚参脸上。他有些疲惫地说:“希惟仁波齐刚睡,我们也躺下吧。”

    “会打起来吗?”我的问题让罗扎诺桑愣了片刻,他拉被子的手僵在半空中。我从他的举动上清楚地知道现在已经不妙了。

    “唉!”罗扎诺桑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几天很多贵族带着家眷躲到军区里去,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打是不可能的。”

    我不喜欢罗扎诺桑的这种口气,这些话他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在我面前却装腔作势。我不愿再问了,脱掉坎肩、僧裙,光溜溜地钻进藏被里。

    罗扎诺桑也没有理会我,随着一声噗,浓稠的黑压满僧房。

    被窝里的罗扎诺桑翻来覆去,好像被这黑暗压得睡不着觉似的。间隙,我还听到他几声长长的叹息。

    我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就把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希惟仁波齐皱紧的眉头、努白苏管家眼睛里的忧愁、父亲难舍的举动、师兄罗扎诺桑的长叹,都让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们逼近,让我们每天都在等待和惶恐中度过。

    过了几天后,有次上午突然传来了枪炮声,但都是些零碎的带些间隔性的。

    我们跑到希惟仁波齐寝宫前的大殿顶,其它僧房上也站满了人,红漫过了所有的房顶,巷子里还传来僧人的尖叫声。

    后来赶到的僧人站到房顶上,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枪炮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好像是从布达拉宫那边。”

    “不像。是从罗布林卡方向传来的。”

    “是从拉萨城里传来的。”

    “现在打起来了吗?”

    “……”

    站在房顶上的僧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议论枪炮声的来源。但谁都不能准确地指出来,因为枪炮声零星地从各处传来。最后可以确定的是,有很多发炮弹爆炸在拉萨油库一带。

    一上午我们都站在房顶上看,就是没有等到激烈如骤雨般的枪炮声。

    听惯了散漫的枪炮声以后,僧人们没有兴致再继续站在楼顶上看。他们陆续离开了。不久,我也下楼去。

    罗扎诺桑已在房间里,盘腿坐在床上,轻声念诵莲花生大师的《除障经》。我才想起,自己也该给父亲和哥哥祈祷,让他们远离那些枪炮声。

    我还没有坐定,就有一名僧人来喊我们到希惟仁波齐寝宫去。

    我们进入寝宫里,看到了希惟仁波齐和多吉坚参。

    希惟仁波齐面色阴沉,眼露不悦。

    希惟仁波齐说:“外面传来的那不是什么好听的声音,是夺人生命的阎罗之声。多少家庭因此而破碎,多少娇艳的生命因它而凋落。阎罗的鼓声已经敲响,你们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我愿这一生跟随仁波齐!”罗扎诺桑站在一旁,低垂脑袋,声音颤颤地说。

    “我也是。”我跟着表白。

    “这句话我比你们先说了。是吧,仁波齐。”多吉坚参仰着大脑袋,眼里露出得意的光,冲我们挤眉弄眼。

    “局势可能还会恶化,要是发生了战争会把我们都给卷进去的,但我们是救度众生的僧人,不能让战争的轮子裹挟着走。我可能会选择出走,或隐居,至于你们该怎么办,应该由你们来拿主意!”希惟仁波齐说完深吸了一口气。

    我惊奇地看到他那张瘦削的脸上,就半天的功夫滋长出很多褐色的斑点来,白色的胡须也凌乱着。看到这些,我心里涩涩的,眼圈湿润。

    嗖——噔——

    又是一声长绵的炮声,我们都竖立耳朵在听,心跟随那声音跑到了拉萨城。

    “呵呵,又是一声炮响。”多吉坚参好奇地叫了起来。没有人搭理他。他看到我们沉重的表情,马上把兴奋劲给掩藏起来。

    寝宫的门帘被掀开,阿巴扎仓的僧人尼玛钻了进来。

    他进门后,给希惟仁波齐磕了三个长头,起身把垂落的袈裟一头往肩上甩,说:“仁波齐,请您快到龙扎师父那里去一趟,他快不行了。他希望临走前能见上您一面。”

    希惟仁波齐赶紧从床上起身,唤上罗扎诺桑往门口冲去。

    我叫上多吉坚参把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门给锁上,跟几个僧人站在屋顶,看南边开阔的拉萨城,心里隐隐地担心起父亲和哥哥来。

    天色微暗的时候,希惟仁波齐回到了康村里,我给他端去一碗猫耳朵面食,他挥手让我端回去。

    希惟仁波齐跏趺坐在床上,身上散发出孤独、悲凉的气息。

    我把面食端回厨房,把铝锅从灶眼上抱了来。

    多吉坚参走进来,要往陶罐香炉里接牛粪火。他用火铲鼓捣灶膛里的火,把牛粪饼都弄碎了。

    我踢了他一脚,夺过火铲,接一勺燃得旺旺的牛粪,倒到陶罐香炉里。

    多吉坚参瞪我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我把灶上的活全部干完,又往灶膛里的余火上搁了三块牛粪饼,留作明天的火种。做完事,我就坐在灶边,摸着坎肩里父亲留下的小布袋,思念翻卷了起来。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过去像是融化的雪水,既清澈又冰凉,把我心儿浇得湿淋淋的。

    外面已经黑透了,有人在黑暗里说话。厨房窗户下面的巷道里有人念诵经文走过去。

    灶里散发的热气已经消散,我感到了冷,起身往门口走去。

    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还在传来诵经声,那低沉雄浑的声音,正在超度龙扎老僧的亡魂。我关上厨房门,向希惟仁波齐的寝宫走去。

    罗扎诺桑快点完百盏陶罐供灯,寝宫里亮如白昼,温度也很高。多吉坚参背靠房柱已昏昏欲睡,嘴角边涎着一滴口水。

    我坐在下首的垫子上,跟着希惟仁波齐诵经祈祷。

    凌晨,希惟仁波齐让我们回去睡觉。

    到了房间,我和罗扎诺桑一点睡意都没有。我躺在被窝里,听罗扎诺桑给我描述希惟仁波齐和龙扎老僧最后见面的情形。

    “我们进入那低矮的房间里时,龙扎老僧背靠墙壁,盘腿打坐,看样子已经断气了。旁边他的一个弟子在念诵经文。希惟仁波齐蹲下身,坐在他的对面,轻声唤了两声:‘龙扎——,龙扎——’这声音把他的魂给召唤了过来。龙扎老僧的眼睛动了一下,里面有了光泽,他平静地看着希惟仁波齐,说:‘仁波齐,我不想听到那些刺耳的声音,要选择死亡。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等您!’说话间,他的面颊红润了起来,嘴角浮出欢喜。

    “希惟仁波齐和龙扎老僧对视了片刻。

    “随着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声音,眼睛里的那点光就消失了,双目变得暗淡下去。

    “希惟仁波齐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调整情绪,面对着他说:‘龙扎,在你离开这尘世的时候,把一切都放下来,你要观想至尊喇嘛,观想本尊神,不要让你的心识离开他们……’龙扎老僧再也没有搭理,跏趺的身子挺挺的,鼻孔里滴出两滴殷红的血。

    “他肯定是不愿听到枪炮声,才选择了放弃这肉体。

    “你知道的,他跟希惟仁波齐从小在寺院里一块长大,他们的感情非常深厚。再说,龙扎老僧死时流出的鼻血,已经证明了他是个修行有成就的人。”

    龙扎老僧的死,会让希惟仁波齐倍感痛苦。我这么想着眼前老出现龙扎老僧微驼的背影,为了避开他对我的纠缠,默诵起了《度母经》。不知不觉,我被度母引入梦乡里。

    梦境里传来了激烈的枪声,这枪声把整个拉萨城给搅动了。时间正好是龙扎老僧去世后的第三天凌晨。

 

    您是在指1959年3月20日凌晨吧?那天正好是拉萨发生叛乱的第一天,当时牛尾山上的藏军,发现解放军一侦察连在附近进行侦察,于是他们率先开了枪。希惟贡嘎尼玛被太阳晒得很热,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来。可他对接着发生的事情,兴致一点都没有减退。

    就是那一天。真把我们给吓懵了。晋美旺扎的眼睛投向了高楼林立的拉萨城。

    曾经的那个拉萨城呢?

 

    我光着身子摸索到了火柴。外面哒哒哒地响。多吉坚参哭了起来。

    “快点灯!”罗扎诺桑嚷,他好像把桌上的什么东西给撞翻到地上去了。

    “打起来了!”院子里有人叫喊。

    我哆哆嗦嗦地划燃了一根火柴,对准油灯的灯芯时给熄灭了;再燃上一根火柴,才把油灯给点亮。

    多吉坚参光着身子一下跳到我的床铺上,钻进被窝蒙住了头。

    “快穿衣服,我们去希惟仁波齐那里。”罗扎诺桑吼道。

    我们仨慌慌张张地把衣服穿好,正要跑出门时,我想起压在垫子底下的小布袋,掀开垫子一把抓起,揣进兜里跟着他们跑上楼去。

    砰——

    噔——

    枪声、爆炸声不绝于耳,黑夜里还能看到拉萨城那边火光闪烁。

    我们推搡着闯入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供灯的火光在佛龛前闪耀,希惟仁波齐正给诸佛磕长头。

    “打——起——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希惟仁波齐没有理会我们,继续磕长头。

    他再次从地上爬起来,才慢腾腾地指挥道:“把那两盏供灯也点燃上,让它照亮这黑夜。”

    我们在点燃供灯过程中,慢慢镇定了下来。

    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亮堂堂的。

    “再把香给燃上!”希惟仁波齐吩咐。

    希惟仁波齐把两手在胸间打成节,向佛供曼荼罗。

    我们受他的影响,站在后面,轻声诵起《曼荼罗经》。

    我们的心境不再受外面的影响,心里只观想着本尊神。

    供完曼荼罗,希惟仁波齐从床铺上拿起一个裹着东西的布包袱,神情严肃地告诉我们:“我得到了神谕,他要我离开拉萨去逃生。我现在就要离开这个地方,逃到印度去,你们跟着或留下来,由自己做决定。”

    在这种世事难料,前景不能确定的情况下,我们一旦离开希惟仁波齐就没有依靠了,三人都毫不犹豫地说:“跟随仁波齐!”

    拉萨城那边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中,我们每个人背了一点糌粑,怀揣木碗,带着炊具,借夜色从色拉寺里出逃而去。

    我们经过寺院的巷子里时,看到前方有僧人慌张地在往前跑,楼顶上站满了人,尖叫声很刺耳,偶尔从寺院深处传来几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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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少爷

 

 

 

第六章     死亡

 

 

    晚宴匆忙结束了,只因一位藏军军官的突然闯入和他带来的被打败的消息。

    我们从饭厅里出来,直接回到那间偏房里。

    希惟仁波齐被瑟宕少爷请去,给藏兵军官的同伴治疗伤口。

    我们之间隔着一间房。

    我听到人们从那间房子里进出的脚步声,随后门缝里照射进一道光亮来,转瞬又消失。我想他们把汽灯提到那间房子里去了。

    我们三个躺在被窝里,一点睡意都没有,心思全在外面的脚步和说话声上。

    “那个人伤的重吗?”罗扎诺桑在床上辗转几次后忍不住问。

    “肯定伤势很重,要不仆人见了怎么会尖叫呢。”我盯着黑黑的房顶回答。

    “他全身是血,肠子都拖在地上走。”多吉坚参说。

    “你看到了?”罗扎诺桑问。

    “我想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多吉坚参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闭嘴!”我训斥他,担心外面的人听到房子里的笑声。

    门外什么声音都没有。窗外风还在鼓着翅膀扫荡而去,留下揪人心的呜呜声。

    父亲和哥哥不知被打死了没有?这个想法在我头脑里闪现。想得多了,甚至出现了他俩倒在血泊中的画面。我赶紧起身,往床尾突突地吐口水。

    “怎么了?”罗扎诺桑问我。

    “我好像看到了父亲和哥哥的尸体!”我坐在床上回答。

    罗扎诺桑叹一声气,也从被窝里坐起来。

    外面想起了说话声,他们在送希惟仁波齐回佛堂去。希惟仁波齐低声诵着度母经。

    “那人死了吗?”我问。

    “可能吧!”罗扎诺桑的声音里夹杂着无奈和不安。

    “才没有死呢,要是死了肯定会哭的。”多吉坚参从被窝里闷声地说。

    我坐了很久,门外什么声响都没有,看来那个伤者还活着。得出这个结论后,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师兄,我睡了。”我说。

    “我睡不着,你先睡吧。”罗扎诺桑说完,吸了吸那蒜头鼻。

    他也在担心家里人吧。我这么想。我在被窝里默诵祈祷经文,一会功夫就睡着了。

 

    瑟宕庄园和它的主人现在还在吗?希惟贡嘎尼玛打断了晋美旺扎的叙述。

    晋美旺扎侧脸望着这张白净的脸,哀叹道:听说后来庄园被村民给拆掉了!瑟宕二少爷,唉!我后头慢慢给您讲。

 

    门被敲响时,我们正在睡梦里。睁开眼睛,从那扇窗子里射进一缕光亮来,屋子里的东西模糊地能看得清楚。

    “仁波齐,叫你们赶紧起床。”敲门的男人烦躁地嚷了起来。

    我们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穿僧衣,跑到天井旁去打水洗脸。

    我们被女仆带到餐厅里。

    瑟宕二少爷、希惟仁波齐、藏军军官已坐在桌子旁。我们坐在离他们远一点的位置上。桌上放着盛糌粑的木制器皿,三个白色的陶瓷器具里,分别装着白糖和细奶渣、酥油。

    位置上就坐的三个人,表情都很阴沉。瑟宕二少爷的面色苍白,那缕卷发垂落在眉骨上。

    女仆抱着瑜杂陶壶来给我们倒茶。我们赶紧掏出怀兜里的木碗接茶。女仆抱着陶壶出去,我们三个低头喝茶。呼噜的喝茶声很响,间还能听到多吉坚参吸鼻子的声音。希惟仁波齐闭目拨动念珠。

    茶喝到底时,我们从木制器皿里舀糌粑往木碗里倒,用手指头开始挼起来。

    “我希望你们都别走,住在庄园里。”瑟宕二少爷说。他的目光在希惟仁波齐和藏军军官的脸上游动。

    他们谁都没有吭声。

    我把挼好的一坨糌粑咬掉了半截。餐厅里只有我们咀嚼糌粑发出的声响。

    “出去,你们会经受各种苦难,那可是离乡背井啊!”瑟宕二少爷又说。

    一阵长长的沉默。

    女仆再次走进来倒茶。

    我们把木碗里的糌粑挼成一坨拿在手上,续了一碗茶。

    “以前,十三世达赖喇嘛也从拉萨出逃过两次,后头不都又回来了嘛。”希惟仁波齐说。

    “是啊。出去后我们会得到很多国家的支持,他们会帮助我们的。”藏军军官激动地说。

    “你们可是太天真了!”瑟宕二少爷说。

    “这次美国支援了我们很多武器,以后还会继续支持的。”藏军军官两手摊放在桌面上,身体往前探着说。

    瑟宕二少爷的脸色阴沉下来,把眉骨上的那缕头发,捋进那头好看的卷发里。

    “真要走,我也不劝你们了。出去后别指望那些国家会给予帮助,英国、俄国、印度都曾出卖过西藏的利益,他们考虑事情,首先想到的是对自己有没有利,而不是我们的诉求。你们心里也清楚,    自从共产党来了以后,给我们修了公路,建了医院和学校、电厂,小孩开始受到良好的教育,还承诺十年不变革。这都是实实在在地帮我们做事。”瑟宕二少爷的手绞在了胸前,背靠在椅背上,吁了口气。

    “那是出于他们的目的。”藏军军官一脸的憎恶,脸上的疤痕像一条蠕虫,看着让人心生厌恶。他瞧了一眼希惟仁波齐,接着又说:“您看到了,我的兄弟就要死了,不给他报仇我还是个男人吗?”

    藏军军官说这话时,手微微发抖,嘴角抽搐。

    瑟宕二少爷起身,在房间里走动。他的背部微弓,脑袋低垂,仿佛思考着什么难题。

    我们把早饭吃好了,将木碗揣进怀兜里。

    “既然留不住,那我给你们备些路上吃的。”瑟宕二少爷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

    他让女仆马上叫桑布管家过来。

    片刻功夫,桑布管家就赶到了餐厅里,穿的还是昨晚的那身氆氇藏装,辫子垂在后背上。

    “少爷,有什么吩咐?”桑布管家谦卑地问。

    “你给他们准备些路上吃的和用的,还要给希惟仁波齐和代本各备好一匹马。”瑟宕二少爷背对着桑布管家吩咐。

    桑布管家的眼睛环视了一下餐厅里的每张脸,有些不相信似的问:“真要走?”

    “你就按吩咐去办理吧。”瑟宕二少爷依然没有回头。

    “我马上吩咐下人们去办好。”桑布管家扭头出了餐厅的门。

    “夏嘎林巴跟随十三世达赖喇嘛出逃到印度,在异国他乡思乡的情绪日浓,只能通过文字来表达自己的这份思念:

 

            群群鸿雁戏水处,微微波浪漾天光;

            潺潺清澈吉曲河,徐徐右绕忆拉萨!

            凹凹大地宽又整,青青草木串成排;

            穹穹日月坦途行,灿灿光彩忆拉萨。

            沉沉雾霾常缠绕,漆漆暗黑远离地;

            爽爽冬暖夏又凉,匀匀气候忆拉萨。

            茫茫大地似莲花,绵绵山峰呈吉祥;

            圆圆似轮苍穹下,艳艳圣地忆拉萨。

            济济商店排成行,婷婷身段其间行;

            艳艳美丽融一身,娇娇脸蛋忆拉萨。

            ……”

 

    瑟宕二少爷仰头,目视窗户外,朗诵起了夏嘎林巴的《忆拉萨》。

    餐厅里飘荡着饱含激情的声音,这声音让我的脑子里掠过一个个拉萨美丽的景色,心儿悲凉不已。

    瑟宕二少爷朗诵完走到墙边,仔细地观看上面挂着的照片。他挪了几步,停在一张相框前,喊道:“希惟仁波齐,您过来看一下。”

    希惟仁波齐睁开眼,停止拨动念珠,眼睛直视瑟宕二少爷的后背。他从那张座位上慢腾腾地站起来,向瑟宕二少爷走去。

    代本也起身凑过去。

    不注意间,多吉坚参已经挤到瑟宕二少爷的身旁。我和罗扎诺桑也起身走过去。

    我从他们的脑袋缝隙中看到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依次站着几个人,背景是一个园林,园林后面露出一截楼房的墙角。经瑟宕二少爷介绍,我才知道自左至右,依次是麦索家的老爷、约翰琼、瑟宕老爷、布来宁、希惟仁波齐、北京商店的老板;他们的身后站着小夫人和她怀里的瑟宕二少爷、瑟宕府的老管家。那时希惟仁波齐才四十多岁,一脸的朝气,眼含自信的光芒。

    “这个满脸胡子的英国人真逗!”希惟仁波齐捋着胡须说:“那次他要跟我辩论佛存不存在的问题。他的藏语说的很蹩脚,一着急起来夹杂着英语,让我摸不着头脑,只能对着他傻笑。另外那个年轻人……”

    “约翰琼。”瑟宕二少爷把名字给说出来。

    “对,就是他。能讲一口流利的拉萨话,中间当翻译。这些外国人现在怎么样了?”希惟仁波齐转头问瑟宕二少爷。

    “络腮胡布来宁回英国很多年了。约翰琼还在大吉岭,他跟瑟宕家有商业往来,你们要是去印度,那边遇到什么困难就去找他,会给你们最大的帮助。今天凌晨我已写好了信,到时拿着信去找约翰琼就行。”瑟宕二少爷说。

    “感谢土登年扎啦想的这么周到,你自己也要保重啊!”希惟仁波齐从短暂的回忆里回到现实中来,又伤感了起来。

    “我在自己的家里,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我想快到分手的时候了,心一直往下沉下去,倍觉凄凉。罗扎诺桑别过头去,脑袋低垂着,向餐厅门口走去。

    “我会照顾好伤病员的。你不要再去打仗了,家里还有媳妇和儿女在等着呢。”瑟宕二少爷规劝代本道。

    代本没有言语,只是把头往下低去。

    我不想呆在这里,每个人的脸上布满离别的忧伤,空气里也夹杂着这种情愫,让人心里悲切切的。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也失去了热度,一片苍白。我要出去找罗扎诺桑。

    甬道里看不到一个人,院子里太阳照得白花花一片,我向门口走去。

    门口有几个女仆坐在地上纺线,罗扎诺桑蹲坐在一扇窗子下,抱着脑袋一动不动。我向他走去,坐在他的身旁。罗扎诺桑没有理会我。我的目光投向那条鹅卵石铺就的道路,再往前就是庄园的大院门,那里空无一人,能看到外面那些遒劲的树干。

    我用眼睛瞄了一眼罗扎诺桑,看到他的头左右转动,眼睛在手臂上擦着。我百无聊赖,目光从路旁的月季枝干,跳到巨大树冠的果树上,再移到蓝蓝的天上去。

    马的铃铛声传了过来。我看见庄园楼房一侧的小径上,一个男子牵着一匹栗色的马走过来,之后又出现一个牵着枣红马的人。

    “该走了!”我给罗扎诺桑说。

    两匹马依次走过我们的面前,马上的鞍具、嚼头、镫子全部配齐。楼房的门里出来几个男仆,把一牛皮袋的东西和藏被搭在栗色的马背上。

    罗扎诺桑站起来,他的眼睛有点红肿。我也起身,抖掉屁股上沾的灰尘。

    马儿喷着响鼻,甩动尾巴。牵马的人握着缰绳,用手轻轻拍打马的颈部,让它们安静。

    在瑟宕二少爷和桑布管家的簇拥下,希惟仁波齐出了房门。

    代本换了一身藏装,他和多吉坚参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白色的哈达。

    桑布管家让我和罗扎诺桑过去,由瑟宕二少爷给我们赐了哈达。

    我们向院门口走去。

    多吉坚参拽着我的胳膊,让我放慢脚步。我这才看到走在最后面的仁增白姆,她肤色白净,眼睛里充满好奇,怀里抱着一条白色的袖珍狗,那狗只有拳头般大。

    多吉坚参伸手摸了一下狗,然后咧嘴笑。仁增白姆也露出白牙冲他笑。

    我们走过鹅卵石路,走近了大院门。

    希惟仁波齐站到下马石上,动作笨拙地骑到那匹栗色的马背上;代本一跃跨到了枣红色的马上。

    我们向瑟宕二少爷行了告别礼,走向柳树掩映的那条道上。

    我们离瑟宕庄园越来越远,马蹄声中走出了林荫道路。

    我和罗扎诺桑在前面牵马,心好像被人掏走了一般,眼眶湿漉漉的,对周围的景色产生不出任何兴趣来。

    代本在马背上和希惟仁波齐聊了起来。

    “仁波齐,我们分手之时,请您给我摸顶赐福。”代本说。

    “我会给你赐福的。你不可能这么快就离开我们吧?”希惟仁波齐问道。

    “要是遇到部队的话,我会跟着他们走的。”代本胸脯挺得很直,眼睛四处逡巡。

    “你的朋友不会熬过今天,我不希望你也把命给搭上。”希惟仁波齐劝道。

    “我不会那么轻易死去的。”代本说完吹起了口哨,吹的是一首英国歌曲。

    我们傍着右侧的山脚在行进,左边是雅鲁藏布江,它在平缓地流动。江边稀疏地长着灌木丛,还有河床里显露出来的细白沙子和鹅卵石,天空中盘旋着水鸥,它们偶尔会发出几声脆脆的长鸣。

    “我们被打散了,三十多个人突围了出来。其中一个康巴勇士的兜里装满了弹壳,他一抖怀兜,弹壳哗啦啦地满地掉落,身上的袍子被打成了筛子,他竟然没有伤着。原来他身上有防利器的嘎吾,它们挡住了那些子弹。之后,汉人军队又来了一波冲击,把我们赶到了罗布林卡以西。我和    受伤的尊追其米一直向西逃跑,最后逃到了瑟宕谿卡。”代本在马背上讲。

    我真想开口跟他问一下哥哥,转而一想,那么多的人,他肯定不会认识的。

    我们看到前方山脚坡地上建的零散民房,它们看着破败又灰暗,一旁的庄稼地里麦茬灰黄黄的。

    一只狗冲了下来,站在坡地下方向我们狂吠,后来又增加了两条狗。汪汪的叫声在上面闹腾。

    “这些乞丐一样的百姓,自己过得那么艰苦,还养这么多流浪狗。”代本瞟一眼狗说道。

    “每条狗都是一条命,养着也算是积了德!”希惟仁波齐说。

    我们牵马往前走,多吉坚参从路边拣石块往坡地上扔。石块落在狗的身旁,叫喊声越发地激烈,尾巴摇得呼呼生风。多吉坚参面向狗蹦跳几下,转身用手抚弄袈裟,一边跑着追赶我们。

    我们已经走过了几个山嘴,路上却没有遇到一个行人。代本说马上就会到达一个叫甲竹林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大谿卡。

    我们为了不被人注意,匆忙走过这个叫甲竹林的地方。这里有很多民房,还有庄园,田地里有人埋头干活。我们向前走去时,马的铃铛声还是招来了地里干活人的注意。他们茫然地站在田间看我们走过去。

    多吉坚参跑来要替罗扎诺桑牵马,被罗扎诺桑给推到一旁去。他怒目斜视罗扎诺桑后,又跑来帮我牵马。

    “拇指大的小僧,还想牵马,小心被马踩到蹄子下去。”代本的身子在马背上前倾,一脸坏笑地对多吉坚参说。

    这句话伤到了多吉坚参,他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径直往前走去。

    希惟仁波齐见状,在马背上摇头,眼睛闭得紧紧。

    代本放肆地大笑了起来,身子在马背上乱颤。

    罗扎诺桑选了路边一个开阔的坡地,这里有旅人打尖时烧火剩下的灰烬,一旁还留有一堆干柴,上面压着一些岩板,以防被雨水给打湿。我们着手准备烧茶。

    希惟仁波齐没有吃午饭,他只喝了几杯茶。

    等我们收拾东西,把剩茶倒到余火上时,代本开口说:“仁波齐,我就不跟你们走了,这样的行进速度何时才能到达的了乃东?说不准汉人的部队就会追到屁股后面,把我们全给抓回去。”

    “他们能飞过来?”罗扎诺桑插话进来。

    “你除了念经还会什么?”代本冲罗扎诺桑吼叫。

    罗扎诺桑听到这声吼,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气得脸和脖子都通红。

    希惟仁波齐望着代本的脸,眼神里饱含讥笑。

    代本避开希惟仁波齐的目光,看着隔江对岸的山峰,那里光秃秃一片。

    “代本啦,您就先行吧!”希惟仁波齐说。

    “我们为护教而战斗,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都不惜。你们几个年轻僧人,却不敢拿起武器,与他们进行战斗。你们还配穿这身袈裟吗?”代本站起来,五官因愤怒而歪斜,手挥动个不停。

    “代本啦,我们都是僧人,佛祖谆谆教导我们不要杀生,我们岂能违背他的话呢。再说,您口口声声说护教,您要护得不就是您的权势和您家族的谿卡吗?”希惟仁波齐冷冷地说。

    代本张嘴想反击,却又把话给咽回去。他看到了我们对他的仇视,掉头走向那匹枣红马,牵住缰绳回望了一下。然后,他跳到马背上,催马奔跑起来。

    前方扬起一阵灰尘,马蹄声的渐渐衰微中,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掉。

    希惟仁波齐摸着胡须叹了口气,站起来步履蹒跚几步,然后走的稳当些了。

    “他是去找死!”多吉坚参站在路边对我们说。

    “你怎么能诅咒人?”希惟仁波齐用手拍了一下多吉坚参的后脑勺。

    “你不慈悲,还咒人!”罗扎诺桑嘴上虽这么说,但从表情来看还是喜欢听到多吉坚参的那句话。

    “代本的心里全是仇恨,因此不能理智地做事了,你们就可怜他吧。”希惟仁波齐向前迈步走去。

    “仁波齐,上马呀!”罗扎诺桑喊。

    “走路腿脚要好受一些。要不让多吉坚参骑一会儿,他够累的。”希惟仁波齐说着往前走去。他的背有些驼了,两手搭在背后,花白的头发在脖子上头晃动。看到这情景,让我心生悲伤。

    快到贡嘎时,我们没有继续向前走,到路边的一户人家去借宿,顺便打听情况。

    那户人家看我们是僧人,热情地引到院子里,让我们住在满是烟灰的房子里。房子一角堆了很多的马粪,陈年烟子把房顶的椽子和檩条熏得像是刚刷了一层黑油漆,烟穗子冰柱般垂吊着。墙壁上用糌粑点了一个很大的蝎子和巴扎图案。

    多吉坚参从牛皮袋里取出酥油罐,请这家的女主人打壶茶,再拿出糌粑和一些干肉来。

    “瑟宕二少爷,给了我们很多口粮,足够路上吃的!”罗扎诺桑感激地说。

    希惟仁波齐捋着胡须,在思索着什么。

 

    头顶上飞过一只鹰,它的影子投射在天葬台上。晋美旺扎仰头,凝望渐渐远去的那只鹰。希惟贡嘎尼玛把手搭到前额上,挡住刺眼的太阳光,目送这只鹰飞过面前的山头。

    我的一生也像这只鹰,只在时间的长河里投下了一个阴影。晋美旺扎说这话时,头上的礼帽滑下去,滚动几圈后,倒扣在沙地上。

    希惟贡嘎尼玛一直盯着天上看。

 

    离开杰德秀后,这一路上的气氛开始紧张了起来。时常听说前面有解放军部队,或四水六岗的部队,我们只能躲到山坳或树林里去。我们的行程有时是在白天,有时是在晚上,有时还要在荒无人烟的偏僻捷道上奔走,有时还能听到一些零散的枪声。在这种停停走走中,我们逃到了一个叫颇章的地方。

    到底路上走了几天,我真的记不清楚了,也许是五天,或七天吧,没法准确地数出来。

    我们离开颇章向隆子方向逃跑。时间是在黎明时。

    走了大概几个时辰的山道后,把几栋石块砌成的房屋和结了一层白霜的农田甩在后面,远方出现了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雪线快要挨到山脚了,远远地都能感受到它的冷气。

    我们站在雪峰前,冻得瑟瑟发抖。希惟仁波齐带领我们诵经祈祷,希望能够平安地翻越过去。

    站在这连绵的雪山谷地里,我们仿佛就是几株红色的枯草,矮小而卑微。

    多吉坚参被扶到马背上。

    谷地很狭长,此刻,草枯萎后变成了黄色。我们向前走去,寻找一条上山的道路。

    “有人在哭。”多吉坚参从马背上说。

    “你听到的是鬼哭声。”罗扎诺桑绷着脸训斥他,鼻头被冻得红彤彤的,清鼻涕不住地流下来。

    我们往左右环顾,除了一些凸起的土包外,满眼就是黄色和白色。多吉坚参自己也有些纳闷,骑在马背上伸长脖子,头转动个不停。

    “有声音!”往前走了十几步,我也听到了哭声。

    罗扎诺桑用牵缰绳的手揉了揉眼,踮起脚尖,抬起脚后跟,让身子挺得高一些,往前探看。

    我们听到了哭泣声,而且是个女人发出的声音。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女人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

    “说不好也许是抢劫的!”罗扎诺桑警觉地提醒我们,眼睛滴溜溜地在四周转悠。

    “现在命都保不住,还怕抢劫?”希惟仁波齐迈步往前走去。

    我们只能跟着向前走。

    罗扎诺桑弯腰从路上拣石头,背上的布袋包袱随着脑袋的垂落,从脊背上滑下去,磕在他的后脑勺上。我也学他,从地上拣了两块石头,以防遇袭时作为武器可以掷过去。

    越往前走,心里越发地不安。现在可以确定是个女人的哭泣声,就从前面的土包下传出来的。

    希惟仁波齐已经靠近了土包。

    我们走近,看到土包后躺着一个男人,围住他席地而坐的是个哭泣的女人和面色忧郁、眼神呆滞的老太婆,旁边还有两个小孩。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女孩却像是刚会走路。两个小孩呆然地望着哭泣的女人,颧骨冻得发紫。

    “怎么了?”希惟仁波齐拨开她们,跪在躺着的男人身旁。

    女人只顾着哭,老太婆也不言语。

    希惟仁波齐伸手抓起男人的手腕把脉,冷风把白胡须一直摇荡。希惟仁波齐把胳膊放下来,手掌搭在男人的脸上,轻轻向下一抹把眼睛给合上。

    我知道这男人已经死了。

    “赶紧烧茶,让她们喝点热的东西。”希惟仁波齐吩咐道。

    我把手里的石头扔在地上,从马背上卸驮物,提着到处凹陷进去的铝锅,到雪山脚下找水去。

    我没有找到水,却装了一锅的雪抱回来。

    等我从雪山脚下走近土堆时,一缕烟子升了起来,看到淡白色的烟子心境好受些了。

    我到土堆旁时,罗扎诺桑和多吉坚参选了个凹地,里面塞了枯草和刺柏枝,火舌向刺柏枝干上燃过去,噼噼啪啪地响。我把锅放置在上面。

    希惟仁波齐命令两个女人和小孩离开尸体旁,叫我把法器拿过去,他开始给死者施颇瓦法。

    希惟仁波齐和尸体面对面,雄浑的诵经声响起来。

    刺柏的火势很旺,一锅的茶很快熬好了。

    罗扎诺桑让两女人和小孩拿碗出来,让她们喝碗热茶,暖暖身体。

    哭泣的女人无动于衷,用哀戚戚的目光盯着希惟仁波齐的方向。老太婆却让男孩到土堆下拿包去。男孩拿来一个上面缀满小贝壳的牛毛织袋,交给了老太婆。她用木炭似的黑手,从里面取出一个豁口的大木碗和两个小木碗。

    罗扎诺桑往里倒茶。

    两个小孩喝完第一杯茶,开始用手指头在茶碗里搅糌粑糊糊,吃相极其粗俗。大概饿坏了吧。他们吃完糌粑,又盯着牛皮包看,一脸的馋相。罗扎诺桑大概心软了,把手伸进袋子里,往两个小孩的木碗里又加了一些糌粑。他们用手指头搅拌。

    男孩的头发黏结成块,身上的氆氇藏装袖口和下摆已经褴褛,脚上穿一双大人的鞋子;女孩脚上没有鞋,身上只有一件破烂的藏装,眼睛却水灵灵的。

    这就是命吧,看到这样悲惨的人,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一腔怜悯从心头涌上来,我把自己的布包袋打开,找来一双羊毛织袜,套在小女孩的脚上。

    太阳从山脊上探出了头,谷地里金黄黄的,可是冷气肆虐。

    “罗扎诺桑,到这儿来!”希惟仁波齐从尸体旁叫喊。

    多吉坚参在前面跑,罗扎诺桑跟在后面。风把他们的袈裟鼓得抻抻的,如张开羽翼的巨鸟。我也跟了过去。

    等我赶到时,罗扎诺桑蹲在尸体旁,在他的头上仔细寻找着什么。

    “在天灵盖上找!”希惟仁波齐再次发话了。

    “仁波齐,天灵盖给打穿了!”罗扎诺桑转头过来,一脸兴奋地说。

    “晋美旺扎,去拿点酥油,把天灵盖上的小孔给堵上。他的灵魂已从肉体里释放出来了。”希惟仁波齐脊背挺直,将念珠攥在手心里。

    我跑去从酥油罐里抠了一小块酥油,食指尖上挂着一坨黄油,跑回土堆旁,交给了罗扎诺桑。

    他把酥油抹在尸体的天灵盖中间,站起往希惟仁波齐走去。

    希惟仁波齐也起身,离开男尸向火堆走去。

    我们掏出自己的木碗,由多吉坚参拿着铜勺倒茶。

    我们跟着希惟仁波齐一同诵《茶颂经》,完了才开始喝茶,挼糌粑吃。女人和小孩安静地坐在一旁,只有老太婆不时伸出那只黑乎乎的手,在火堆上烤一烤。

    “人已经死了,你们再伤悲也不能起死回生,为了让他的亡魂走好,要打起精神来。我们会为他超度的。”希惟仁波齐给两个女人说。

    她们听了这句话好像找到了依靠,哇地哭起来,然后跪在地上给希惟仁波齐磕头。

    我们坐回到土堆下,依次排开,为死者诵经。

    这金色的狭长谷地里,扎马如鼓和铃杵、诵经声飘荡了起来:

    哦,金刚萨埵,透过您的力量,愿您给亡者带来净化、治疗和转化。嗡奔杂萨埵吽!嗡奔杂萨埵吽!

    我们在诵经的过程中观想诸佛,以及他们身上的巨大光环,祈求为亡者洒下一切的慈悲和加持。观想诸佛身上的这些光,流入亡者的身体里,进行洗涤净化,使他从死亡的混乱和痛苦中解脱出来,赐予他持久的安详。我们的观想中,佛的光芒渗入进亡者的体内,同诸佛智慧的心,紧密地相融在了一块。

    诵经结束后,我们把死者抱到马背上,要带着死者的家眷翻越这座雪山。

    为死者诵经超度以后,老太婆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从她嘴里我们得知,她们一家人是去印度逃难的。路上女婿着凉生病,昨天半夜死在了土堆下。

    我遵照希惟仁波齐的吩咐,牵马驮尸体走。

    女人走在马的一旁,怀兜里装着那个小女孩,手一直搭在死者的背上。死者的脑袋和手臂垂在马的肚子一侧,像钟摆一样晃动,穿孔的耳垂肉上别了一根红线,特别地扎我的眼睛。

    我让女人跟着我一起念诵六字真言,将功德回向给亡者。女人点点头,两片唇开始张合。

    雪不是很厚,罗扎诺桑扶着希惟仁波齐在前面探路,我们紧跟在后。随着攀登高度的增加,最深处的雪能没到膝盖处。我们走走停停,爬到了半山腰。

    等爬到顶峰时,我们已经花去了大半天的时间。从山顶上,我们看见另一头的山脚下有座村庄,傍它的是一条弯曲流淌的浅瘦河水,村后还有一座白塔。

    站在雪峰顶上,我们一起大声地喊:“神胜利了!——神胜利了!——”声音飘荡在山谷里,还出现了回音。

    休息片刻,我们就要下山去。

    希惟仁波齐怕下山时出现闪失,让罗扎诺桑在前面探路,我牵马殿后。

    我们刚准备出发,那个失去丈夫的女人挡在希惟仁波齐面前,说:“仁波齐,我们驮着一具尸体进村,人们会认为晦气的,会把我们从村子来赶出来。要不,就让他呆在雪山上,等开春了飞鸟会把他啄个干净的。”

    女人经过爬山,情绪好像给调整了一些。她那高颧骨被冷风吹得红扑扑,大眼睛里注满泪水。

    希惟仁波齐的目光从她脸上飘到下面的村庄,摸着胡须沉吟片刻,说:“走吧,人都有慈悲的情怀,我想他们不会赶我们走的。”

    女人无声地滴下泪水,抱紧怀兜里的小女孩,跟着队伍下山。

    罗扎诺桑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寻找下山的坦途。

    下山时正好是阳面,阳光照在雪上,反射的光刺得眼睛生疼。女人拿出一个牛毛编织的眼罩,交给希惟仁波齐。他把罩子罩在眼睛上,我们缓慢地择路而下。女人一直走在马后,祈祷的声音一刻也没有停歇。

    从雪峰顶下到山脚,时间花的不是很长。下了雪线后,融化的雪水把延伸下去的缓坡弄成了泥浆,脚踩在上面滑腻腻的。僧裙的下摆和鞋子上沾满泥水,变成湿淋淋的。我们样子狼狈地走向村子。

    我们听到了从村子里传来的歌声,伴着扎年琴声:

 

            翻过大山越过小山,

            我的心中是多么地忧愁;

            看到很多乱石冈欢迎我,

            心中也就没有啥忧愁了。

 

            走过大草原穿过小草坝,

            我的心中是多么地忧愁;

            看到骏马在等待我,

            心中也就没有啥忧愁了。

 

            渡过湍急河流趟过小溪,

            我的心中是多么地忧愁;

            看到牛皮船上的船夫,

            心中也就没有啥忧愁了。

 

    几条狗从村子里跑出来,向我们吠个不停。狗的叫声引来了村民,有些爬到楼顶,有些站在院墙上,更多的是立在自家门口看我们。传来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随着我们的前进,狗且吠且退,又有新加入的狗从后面撵随叫喊。

    “那匹马上驮着死人!”经过人们身旁时有人叫喊。

    路边有的人手里拿着捻羊毛线的木轮,有的手握正纳着的鞋,有的背着柳筐,但人们瞪着大眼,惊奇地看我们走过去。几个光着脚丫的小孩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狗的叫喊声更加地卖劲了。

    “你们这里谁管事?”希惟仁波齐问路旁围观的人。

    “我们庄头就在那间房子里住。”一个头发蓬乱,右手握木耙子的人把手指向后面。

    那是一座两层的土木房屋,第二层的屋子有六扇窗户,但木板窗子闭得紧紧,黑色的窗套油亮亮的。屋顶挂的五色经幡蔫不唧唧地低垂着。

    我们看到从那间房屋的大门里,出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他穿一身白色的氆氇藏装,手里拿着一顶掉色的圆盔朵帽,向这头赶来。他身后有个人蹿了出来,在前面恭敬地引导。

    老者身体有些发福,迈起步子非常坚实。走近些,我看到他领口处露出一只九眼石天珠,随着迈动步伐在脖子前跳跃。镶嵌宝石的金耳环,欲要从他耳朵上坠落到肩头。

    “你们来自哪里?”老者声音洪亮地发问。

    “我们来自色拉寺,准备逃亡到印度去。这一家人也是逃难的,昨晚男的不幸病死了。我们想在村子里借宿一宿,办理后事。”希惟仁波齐说。

    “活人可以借宿,但死人不好弄。”老者说完,走向马背上的尸体,惋惜地说:“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啊。嗡嘛呢呗咪吽!”

    “庄头,我们可以呆在村后,不进房子里。”女人的手搭在怀兜里的女孩头上说。

    女孩有些害怕,张开两臂准备勾住母亲的手臂,可被女人给打掉了。

    “我们同情你们的遭遇,但怕晚上有猫过去舔尸体,到时死尸复起的话,整个村子就会遭殃!”老者说完撇开女人,向希惟仁波齐走去。

    “庄头请放心,我已经给死者施了颇瓦法,保证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另外,这边能派人代劳天葬吗?”希惟仁波齐问。

    围拢过来的村民听到希惟仁波齐这样说,唧唧喳喳地议论了起来,他们对这个死者的身份表示了怀疑。女人哭着表白他既不是铁匠,也不是屠夫、制陶者,只是一名朗生。本来是跟随谿卡的主人逃跑出来的,后因男人生病,一家人才被落在后头了。她把谿卡和主人的名字全报了上来。村民们这才相信了她的话,他们的脸上开始显出同情来。

    老者思忖片刻,那张天庭饱满的圆脸上,显出为难的神情来,眉头紧皱。他把圆盔朵帽戴在头上,手在怀兜里摸索着什么,然后失望地伸出手去,向一旁的人要一指的鼻烟。他把讨到的鼻烟吸完,才找到对策似的说:“看在这么可怜的份上,我们让你们住下来,明早让村里人把他天葬了。可是,这得需要一笔劳务费,要不他们不会去干这累活的。”他把手拍了拍,让指头上的鼻烟剩渣全部抖落下去,接着很厌烦地命令道:“把那些流浪狗给我轰开。”

    村里的小孩听到老者的命令,拿着石头,叫骂着驱赶狗。狗凄惨地哀鸣着向四散逃走。

    “劳务费是要给的。可是这一家人穷的衣不遮体,吃的都快没了,费用由我来支付一颗绿松石。”希惟仁波齐说。

    “嘎玛到我面前来。”老者大声地叫喊。

    一个四十多岁,背有点驼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赤脚站在老者面前。老者冲这个拘谨的人命令道:“明早把这具尸体给天葬了,费用会由这位老僧付给你。”

    男人吐着舌头,连喊了几声,“是的。是的。是的。”他退到一旁去。

    “尼玛——”老者又喊了一声,有个高个子男人小跑着来到他的面前,老者吩咐:“她们怪可怜的,带到普赤的牛圈里去,让她们在那里住一晚上吧。至于几位僧人,可以到我家休息一宿。”老者把圆盔朵帽从脑袋上取下来,把一头的银发露了出来。

    “感谢庄主接纳我们。”希惟仁波齐表示谢意。

    叫尼玛的那个男人没有门牙,他牵着马往村子后头走。罗扎诺桑赶紧唤我,跟他一道把牛皮袋子和藏被从马背上取下来。

    我们跟着老者往他的房子走去,要走过一段两边石块垒砌的围墙道,道路一点都不平整。

    “有很多逃难的从这里经过,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逃走?这里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故土,再怎样也比寄人篱下要强。”老者一边摇头,一边向前走。“你们没有遇到部队吗?”他问。

    “路上时常听说有共产党的兵,或四水六岗的兵,我们都是绕道逃出来的。”希惟仁波齐回答。

    “共产党的军队倒没有什么,他们最多查看一下你的证件,或给你问些问题。四水六岗的却难缠啊,他们曾给我们摊派粮食、牲畜,我们只能忍让着。你们能避开是最好不过的了。”老者说着已经走到他家的房门口。

    院门一推开,门筐上的铃铛被敲响,铃声匆忙向四处逃散。院子里有四头奶牛和六只鸡,院墙上垒了一摞干麦茬。我们穿过院子进一扇门,到了楼房的底层,这里放置各种农具,骡马的辔头、铃铛、脚蹬子等。老者带我们上了个圆木开凿出的陡峭木梯,爬到二楼露天阳台上,它四四方方的,四周有好几扇房门,露天阳台上铺着几个草垫。

    老者唤一个年轻女人给我们去打茶。我和罗扎诺桑把背着的牛皮袋子和藏被放下来。

    老者知道希惟仁波齐是杰扎仓的一名活佛后,赶紧让家人把最好的垫子拿来铺上,煨桑后才请希惟仁波齐就坐。

    老者一脸的喜悦,端来糌粑、奶渣、酥油、酸奶、干果等来款待我们。

    希惟仁波齐吃过饭后,给他们一家人摸顶赐福,还给他们的房子进行了加持。法事结束后,希惟仁波齐请老者对外保密我们的身份,他欣然答应了。

    黄昏时,希惟仁波齐领着我们去牛圈里给死者诵《度亡经》。我们四个围着男人的尸体,诵了很长时间的经,等天黑透时,我们才停止了诵读。

    那两个小孩躺在新铺的干麦草上,鼻孔里发出轻轻的鼾声,两个女人靠着石墙一言不发,一脸的无助与茫然。一盏陶瓷酥油灯,在死者的头顶前燃烧,它会照亮亡魂的道路。

    我们踩着高低不平的砾石路,回到了老者的房子里。

    那一夜,我脑海里一直挥不去的是这个死去的男人,想到明天他就要被天葬,从这个尘世上消亡,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 

    鸡第一声啼叫时,希惟仁波齐叫醒罗扎诺桑出了门。我佯装睡着,没有吱一声。

    太阳刚从山脊跃出,希惟仁波齐回到了老者的房子里。

    希惟仁波齐刚洗漱完,院子外想起了马的铃铛声和撞响门铃的声音,接着听到有人在唤老者的名字。老者将来人带进了厨房,外面又恢复到了寂静。

    按照希惟仁波齐的吩咐,我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外面传来了男人的告辞声,随后是下木梯的脚步声。

    房门的门帘被掀开,老者慌张地走进来,站在希惟仁波齐的跟前说:“仁波齐,请您先别急着走,坐下来听我说。”

    老者摊开两个手掌,示意希惟仁波齐坐到床铺上去。

    希惟仁波齐脱下鞋子,盘腿坐在了床铺上。

    “刚才一个亲戚跑来告诉我,说出逃的噶厦地方政府前几天在隆子成立了什么‘西藏临时政府’,他们决意要跟共产党反目到底。你们这样逃跑出去,我担心会被卷入到这场战争里,说不准共产党的军队会马上赶到。”老者的手有些抖动,嘴角边吐着白唾沫。

    希惟仁波齐跏趺着表情很淡定,他取下手腕上的念珠,放在手掌心里,之后开始拨弄念珠。

    老者烦躁地往手指上倒点暗黄的鼻烟粉,用两指揪住些往鼻孔里塞。

    我们都知道希惟仁波齐是在卦算,停下了手中的活,目光全部聚焦在那串念珠上。我们不知道卦算会怎样引导我们的命运。

    院子里的牛吼了一声,麻雀落到窗台上啾啾声声鹊起。

    “这不能算是好卦,但没有回头路了,我们马上起程。”希惟仁波齐说这话时一脸的倦怠。

    我们收拾停当,告别老者出了村子。

    多吉坚参的眼睛往不远的牛圈张望,忍不住问道:“她们不跟我们走吗?”

    “她们还没有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暂时走不了。”希惟仁波齐回答他。

    我们没有再说话,之前听老者说还要翻越三座大山,才能到达的了隆子。我的脑袋里冒出了细瘦而窄狭的山间小道,它们灰白地盘绕在半山腰,让人一见心就会劳累不堪。

    走了半天的路程后,在下山的路上我们追上了一群人,他们十几个人拖家带儿的,也是离开故地去逃难的。我们相伴着一同走到山脚,然后选择一处避风的地方准备露宿。

    那夜是出逃以来最热闹的一个晚上,十多个人围坐在一堆篝火旁,喝着清茶,听一个男人边弹扎年琴边唱嘎尔鲁 ,几个男人轻声附和:

 

            治理世间的贤者,诺诺次仁桑珠;

            今生来世的向导,诺诺次仁桑珠;

            队列无需万字符,诺诺次仁桑珠;

            披上坚实的盔甲,诺诺次仁桑珠;

            大地遍布了山冈,诺诺次仁桑珠;

            来世道路领航者,诺诺次仁桑珠。

 

    他们的歌声里飘荡着离乡的愁绪,对命运的无奈,每个人都不能自禁地淌着泪。

 

            克什米尔产得藏红花,

            献给至尊的佛陀;

            印度盛开的吴东昙花,

            献给引路三宝佛;

            蒙古地方的黄锦缎子,

            献给遍知一切佛;

            请您用慈悲的甘露,

            救度众生于苦难。

 

    人们没有怨恨,没有愤怒,用歌声坦然地祈祷和接受眼前的这一切。

 

            东边初升的太阳,

            从圣山顶上跃出,

            从扎什伦布上空出现。

            圣佛的园林里柳树弯弯,

            正好躲避夏日酷暑,

            年轻人聚到了这里。

            千万大雁的慈母,

            圣湖玛旁雍措,

            别让雁儿伤别离,

            别让小雁无依托。

            ……

 

    火堆里喷溅出火星来,歌声一直不断,人们的脸被火光照得有些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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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磨难

 

    我躺在石块垒砌的低矮院墙里,点燃的篝火开始熄灭,外面越来越寒冷,冻得我怎么也睡不着觉。我的思绪里飘飞着多吉坚参调皮的模样,他的形象一直盘亘在我的头脑里。

看,今夜天空上的星星,它们是如此的低垂,明晃晃地排列整齐的队形,从空际注视着我们。我想,星星们也在为多吉坚参的死而难过!

    圣者米拉日巴,您是我精神的向导!此刻,您是否也在那辽远的天穹上,注视我们身边发生的这一切。

    我祈求您——圣者米拉日巴,您让我们从这种思念和死亡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吧。

    您看呀,希惟仁波齐在那间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寸步不离地守护多吉坚参的尸体,他的内心里纠结着悔意与哀伤,他在承受失去一个小生命的所有苦难。

    圣者米拉日巴,我越是想念多吉坚参,越发地恨那个杀害他的人,我的心里不住地幻想我去复仇,去杀死那个可恶之人。我也知道有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可是仇恨像是一杯烈性的毒酒,已把我的理智全部侵蚀掉。我摆脱不了这样的念头。

    圣者米拉日巴,您是我的榜样,在我心烦意乱之时,每每都要回想您走过的人生轨迹。这样,我就能慢慢降服内心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

    许多年之后,当您踏进芒宇贾阿杂的地界时,不久前梦境中出现的所有征兆,全部都变成了现实:往昔巍耸的四柱八梁房屋,现在已经坍塌破败;肥沃的倭马三角田里杂草丛生;您苦难的母亲早已谢世多年;您亲爱的妹妹也已离开故土,到处流浪乞讨去了……

    您和那些牧人并肩站在山冈上,远眺下方的村庄,您的内心里一半是忧伤一半是忏悔。 

    世间就是这样,没有所谓的永恒,惟有的是无常和善变!

    牧人们用一种索然无味的腔调,向您讲述着您家庭的故事,已经逝去的岁月,重新在您脑海里清晰地映现出来。

    圣者米拉日巴,您的祖父从别处定居到芒宇贾阿杂这地方来,他们靠给村民诵经、制作供品、阻止雹霜和做点小本生意开始起家。多年的辛苦之后,积累了许多的财产。

    您的父亲米拉西热坚参就出生在这块土地上。

    您的祖父米拉多杰森格用重金,为家族买下了这里最肥沃的农田——倭马三角田。

    那时,您的家族在贾阿杂这地方,如旭日般在往上节节攀升。几年之后,又在倭马三角田旁,买了一块宅基地,建造了当时最豪华的一幢房子。贾阿杂人用羡慕的目光,审视这栋四柱八梁的房屋。他们的内心里对您的父辈充满了敬仰和妒嫉。

    您家族的声誉如风鼓荡的彩旗,猎猎地传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方圆百里的人们都知道了米拉家族和你们的富裕。

    而今,您站在山冈上,望着满目疮痍,感叹世间的一切变化的太快。一股悲情从您的胸腔里跃出,难以自控。您躲开牧人,跑到一块岩石后涕泣。

    牧人们丢下您这位瑜伽行者,赶着牛羊向更高的坡地上走去。他们手中的捻线轮,不停地扯出细绵的白长线来,嘴里不住地吆喝那群黑白牛羊。有时,他们还蹲下身,拣起石块,向远离队伍的牛羊投掷过去,羊儿惊慌地从灌木丛后逃窜。

    就在那间四柱八梁的房屋里,您的父亲米拉西热坚参,迎娶了一位本地富裕人家的女儿,她的芳名叫娘擦嘎坚。

    您的母亲天生丽质,骨子里却是个刚烈顽强的女性。她对亲人能倾注无限的爱情,对于仇人永远是满腔的怒火。正是她的这种性格,最终将您推到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中,也促使您去寻求解脱的道路。最终,您一生得道,成为代代藏人敬仰的一名圣者。

    圣者米拉日巴,您祖父的盛名,飘过雪上谷地,越过湖泊草地,落进了故乡亲人的耳膜里。你们的成功,让他们的心摇曳不定,满怀希望。他们抛下故土,慕名从远方跑来,指望得到你们的眷顾与提携。

    那天,他们经过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地进入贾阿杂地界,向当地人打探米拉多杰森格的家时,贾阿杂的人疑惑地审视他们,最后抬起胳膊,用那黑黢黢的食指指向前方,说:“他们就住在那间仙界宫殿般的房子里。”

    来投奔你们的这些亲戚,仰望前方巍峨耸立的四柱八梁房,自卑浸透到骨髓里,内心惴惴不安。但他们还是抬起腿,固执地往前走去。

    “琼察白晨,米拉多杰森格不理会我们的话该怎么办?”路上男人抬起被太阳晒黑的脸膛,犹犹豫豫地问。

    “永忠坚参哥哥,我们从千里之外跑过来投奔,你不要说出这般败胃的话来。”叫琼察白晨的女人愤愤地剜了他一眼。

    叫永忠坚参的没有再多言语,他的目光回落到身后踽踽跟来的家眷身上。他们各个面色灰暗,头发凌乱,背负着沉重的牛毛袋子,裹身的衣服因路途的遥远而破旧不堪。这样一种邋遢相,米拉多杰森格还会认做亲戚吗?这种想法在永忠坚参的头脑里沸腾。

    他们这一行人,站在四柱八梁的房门口,大声叫门之时,喜欢看热闹的贾阿杂人聚拢围观。

    贾阿杂的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疑惑这些人缘何来到这里?看来人的样子也是一些生活不如意之人。

    您的祖父米拉多杰森格打开房门,看到乞丐般衣衫褴褛的亲人时,心中惊喜不已。他把亲人们迎进院子,请到房间里,用最好的食物款待他们。

    当他们表明是来投奔您的祖父时,他望着表弟妹一家人,心里生出一腔怜悯来。想着这些可怜的亲人,如今生计如此艰辛,他们慕名奔来,作为亲人的我岂能袖手旁观。您的祖父把他们留在了贾阿杂这地方,资助他们置办了田产和房舍,还带领他们到外地去经商。

    您的姑母琼察白晨和伯父永忠坚参,在您祖父和父亲米拉西热坚参的帮助下,积累了一些财产,过上了温饱的生活。

    圣者米拉日巴,这些远道而来的亲人,最后却变成了把您和家人推向苦难深渊的罪魁祸首。

    您为了经历世间诸多的苦难,为了成为后来的圣者,投胎到了您母亲娘擦嘎坚的肚子里,经过从湿胎到胚胎渐次的转变,完全发育成熟。九个多月后,呱呱降生于人世间。

    您的母亲满心喜悦地拥抱着您,为您憧憬美好的将来。

    产后不多日,您的母亲给远方跑生意的米拉西热坚参捎去一封信,告诉他您已出生的佳音。然后,每天爬到四柱八梁的屋顶,翘首企盼您父亲的归来。

    您的啼声,让娘擦嘎坚心儿酥软,您吮吸奶头时,娘擦嘎坚的母爱蓬勃溢出。您母亲急切地渴盼米拉西热坚参快速回家,分享得子的快乐。

    圣者米拉日巴,那个信使找到您父亲时,他在北方达子刚完成了一笔生意。米拉西热坚参纤长的指头,将折叠的信纸层层打开,滚烫的黑色文字开始在他眼里跳动。他知道娘擦嘎坚为米拉家生了一男婴,等待他回去举行命名宴,并请赐名时,您父亲高兴不已。他当着众人的面连声高呼:“我们世家代代单传,今天闻到我又添了个儿子的消息,就给他起名叫特巴嘎——特巴嘎——”

    您的父亲匆忙收拾东西,跟着信使日夜兼程,赶回了贾阿杂。

    您的家人给您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命名宴会。贾阿杂这地方的名门望族和穷困百姓,带着各种礼物前来助兴。四柱八梁的房屋、院舍里挤满了人,宾客吃着可口的牛羊肉,喝着蜜甜的酒,听着扎年琴声,祝福的言词开出了绚烂的花朵,芳香灌醉了您家人的耳膜。从这一刻起,特巴嘎这一名字伴随了您十五年。

    圣者米拉日巴,那时谁曾料想,要不了多久,您的命运会像下弦的月亮,走入人生的低谷,变得黯淡无光。

    您又站到了岩石上,一身瑜伽行者的装束。您怕冒然进入村子里会撞见伯父、姑母,就盘腿坐在岩石上,凝望自家的房屋,等待太阳落下山去。

    您的母亲娘擦嘎坚,在您四岁时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贡美吉,昵称为贝塔。贾阿杂的人都说:“看看从外地迁来的这家人,富裕的跟神仙可以匹敌,山上牧养着马、羊、耕牛;山下有倭马三角田为主的望不到边际的田产,楼房之下圈养着奶牛、山羊、驴,楼上堆积着金银绿松石绸缎锦衣和满仓的粮食。现在这家又添了一千金,真是造化啊!”

    在村民们的恭维声和内心的幽愤中,您的祖父米拉多杰森格仙然辞世了,家人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那时候,您的家里需要耕种土地,可以去叫雇工,也可以摊派劳役。您的父亲把主要精力全投入到经商中,为家里积累了很多财富。您和妹妹贝塔在贾阿杂俨然如王子和公主,身上穿着上等的氆氇衣裳,佩戴金子和绿松石的饰品,耀眼地穿梭于那些低矮的房舍间,享受人们弯腰吐舌的迎候,这里的人把溢美之词全部投掷在你们身上。

    这种无忧的日子,没有过多地垂顾于您。当您长到七岁多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某一天,您的父亲被人驮在马上,从外地带回到了贾阿杂。人们惊慌地扶着您父亲进入院子里。他的脸一片灰白,眼眶塌陷,颧骨突兀,那撮黑亮的胡须也失去了光泽。

    您父亲被人们抬进了二层的房间里,娘擦嘎坚忙忙碌碌地托人去请医生和卜卦者。他们进进出出,风尘仆仆。

    当夜,您的母亲早早地让您和贝塔钻入被窝里,她攥着您父亲的手边哭边安慰个不停。

    第二天,您醒来时,父亲连连哀嚎,病菌在体内侵蚀着各个器官,一刻都不停歇。

    您的母亲帮着贝塔穿衣服,然后让您和贝塔到厨房去吃早饭。

    又是一阵马铃声,您看到一匹黑色的马儿,载着一位银白胡须的老者,从田埂边向四柱八梁房走来。您的母亲丢下您和贝塔,从圆木开凿的梯子上慌乱地跳下去,跑过宽敞的院子,将院门吱嘎地敞开。

    您和贝塔依靠在门柱上,看那位银白胡须的老者喘气上到楼上,晃着身子进入到睡房里,房门哀哀戚戚地被洞开了。

    您牵住贝塔的手来到房柱回廊下,让她在明媚的阳光底下玩耍。您的目光却瞥向洞开的房门,看到老者和母亲站在父亲的床榻边。

    娘擦嘎坚背部弓着,脑袋弯垂,只能闻到她低低的抽泣声。

    当老者和您母亲走出睡房,顺着圆木梯子下去。您丢下贝塔,溜入父亲的床边。

    恰好有一缕阳光,从木窗板的缝隙里透射进来,光柱里有灰尘翻飞卷动。您局促地撞碎这些光柱,站定在您父亲面前,把小嘴抿得紧紧,用眼睛打量眼前这位衰竭而走了形的父亲。

    米拉西热坚参也侧过脸来,呆呆地凝望着您,从那深陷的眼眶里滚下泪珠。您的父亲突然身子抽搐,盖在上面的被子剧烈地颤抖。您看到这一幕,心里惧怕不已,感觉到了某种灾难正向您靠近。父亲的眼睛里弥漫幽怨和不甘。

    母亲上楼梯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您扔下床上的父亲,疾步往睡房门口跑去。

    您的舅舅、姑母、伯父,还有那些邻里,陆续前来看望您父亲。他们坐在阳光映照的二楼回廊上,每个人的脸上堆砌悲戚戚的神情。

    这样维持几天后,连那个银白胡须的医生也不再来登门了,他让请他去看病的人带话过来说:“我这样往返只会增加你们的费用,还不如把钱留着,准备去做后事吧。”

    您母亲听到这句话,心里还是不甘,让您舅舅再次带着丰厚的酬谢物,去找贾阿杂上沟里的占卜者。

    那天午时刚过,您的舅舅骑着马回到了四柱八梁房。他带来的占卜结果,让您的母亲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她用脑袋抵住您舅舅的肩头,身子抖动不止。

    在场的很多人看到这场景,站在一旁簌簌落泪。

    “娘擦嘎坚,既然医生说救不活,求神占卜也说枉然,你就尽早让病人立个遗嘱,免得以后出纰漏。”伯父靠近伤心不已的您母亲跟前说。

    “伯父说的话在理,乘病人还神志清醒,早立遗嘱为好!”舅舅也从一旁提醒您母亲。

    听到这话,您的母亲哭得更加伤心,抱住您舅舅的肩头拼命往里拱。

    您舅舅的手轻轻抚摸娘擦嘎坚的肩头,劝她在这节骨眼上不能这般的哀伤,要为病人和两个小孩着想。

    您的母亲渐渐平静下来,她擦拭掉红肿眼睛边的泪水,带着伯父、姑母、舅舅等进入睡房里。

    “米拉西热坚参,你的病一直不见好转,为防不测,我们想让你立个遗嘱。这样将来你即使离开尘世了,也可以按照遗嘱来行事!”伯父弯下身子,把开始泛白的脑袋,贴近您父亲的耳朵旁说。

    米拉西热坚参睁大眼睛,在人群中搜寻您母亲,目光落在您母亲的脸上,说:“快去把近亲远亲、邻里、贤者全部召过来,我要当着他们的面立遗嘱。”

    您父亲的话刚说完,屋子里的人分头向贾阿杂的各处跑去,邀请贤人和邻里、亲友了。

    不多时,睡房里坐满了伯父、姑母、舅舅为首的一群人。一个书记员盘腿坐在您父亲病床旁,面前放着陶罐墨水瓶和削好的竹笔,一张折叠的纸夹在手指间。

    伯父起身走到您父亲跟前,说:“米拉西热坚参,我们已经把近亲远亲、贤人、邻里全部都召集到你跟前了,有什么遗嘱你就说出来,立字为据,以此为凭。”

    您父亲依靠在被子上,眼睛里掠过一抹哀愁,从那张干裂的嘴唇里,用微弱的声音说道:“看来我这次得的病,是无法医治了的。现在我的儿子年龄尚小,无法撑起这个家庭,只能托付伯父、姑母及各位亲友们分心照顾他们。家里牛羊、田产、宝石、粮食等应有尽有,能够自给自足,无需求他人。请你们从这些财产里,拿出一小部分给我办后事外,其余的请诸位帮我照料。特别是要劳烦伯父、姑母,等我儿子长大成人,按照事先说好的,一定要把聘定的扎赛姑娘娶过来,做他的妻子。那时候将全部财产移交给他,任由他来支配。以后他们母子仨人的幸福,就托付给在座的诸位,请你们不要虐待他们。我死后,会从墓地里盯着看的。”

    遗嘱被书记员记录了下来,他当着众人的面朗读了一遍,确定内容无误后,才把书记员的名字签上,摁了印记。

    您的父亲做完这些事情后,仿佛卸掉了一个重担,苍黄的脸松弛了下来。

    圣者米拉日巴,从这一刻起,您短暂的衣食无忧生活被终结了!也许,正是后面经历的那些个磨难,使您清楚了人世间没有所谓的真正快乐,一切都是幻境一场。

    风吹拂着您满头的黑发,它们在您脑后轻轻飞扬,您面庞上显出的痛苦,被金色的夕阳昭示给了我。

    您的内心里啊,是多么地渴望立马冲下山去,跑进阔别二十多年的四柱八梁房里。圣者米拉日巴,在山坡上时间过得是这样地缓慢,它像是存心要折磨您的耐力。

    听呀,希惟仁波齐还在为多吉坚参诵经:

 

生死流转皆因愚痴无明而有,

际此法界智光照亮暗路之时,

惟愿吡卢杂那世尊引导于前,

惟愿无上虚空佛母护佑于后,

惟愿使我安度可怖中阴险道,

惟愿使我安住一切圆满佛地。

生死流转皆因暴怒瞋业而有,

际此圆镜之光照亮暗路之时,

惟愿金刚萨埵世尊引导于前,

惟愿圣玛嘛基佛母护佑于后,

惟愿使我安度可怖中阴险道,

惟愿使我安住一切圆满佛地。

……

 

    现在已是午夜时分,那冷风吹得微弱了些。罗扎诺桑背靠石墙,从鼻孔里发出鼾声来。

    圣者米拉日巴,您父亲的葬礼举办完之后,曾经参加立遗嘱的人,择日又聚首在四柱八梁房里,讨论遗嘱的落实情况。

    娘擦嘎坚沉湎在失去丈夫的悲痛里,靠着房柱静默地垂泪。您和贝塔蹲在廊道里,拿根木棍拨弄土石,全然不知屋里的那些人,将会裁定你们的未来命运。

    绝大部分人倾向于要把所有财产,交给您的母亲来管理,等娶了扎赛后让您来当家。伯父、姑母却坚决反对,说:“特巴嘎年龄太小,再说亡者去世前已拜托伯父、姑母,照顾他的一家人,我们岂能不承担责任呢?再说没有比亲人更亲的人了。一切财产,根据遗嘱,会由我们来监督的。”

    您的舅舅和扎赛的父亲,坚持要求娘擦嘎坚来统管财产。

    几番争执和理论之后,大伙拗不过伯父姑母,于是同意由他们来监管。您的财产由伯父管理,贝塔的财产由姑母来管理,剩余的那一点儿,他们要对半分配。

    伯父和姑母当着众人的面,信誓旦旦地承诺:“从今天起,由我们来保护你们母子仨,绝不会让你们受一点苦。”

    您的祖父和父亲辛苦积攒的财物,就这样被最亲近的人给瓜分掉了。

    亲人承诺的恩惠似飘移的薄雾,让您无法触摸得到。随着日子一天天地流逝,你们变得家徒四壁,牲畜全无。

    母子仨开春时要为伯父去耕田,秋季要去收割庄稼和打场,冬天要为姑母理羊毛和织布。亲人对您和家人极端地仇视,喂的饭如同狗食,支派的全是牛马干的活。辛苦的您手足破裂,鲜血直滴。

    几年过去母子仨人,衣裳褴褛,面黄肌瘦,头上长满了虮子。

    有些邻里看到您和家人落到如此的境地,就讥笑你们的惨状,那不怀好意的笑,刺痛着您幼小的心灵。

    每晚,您躺在邦邦硬的地上,您听到的是母亲不绝的长吁短叹。最初您也跟着母亲一同垂泪,日子久了,仿佛认了命似的不再唉声叹气。

    您伯父和姑母的行径,让贾阿杂这地方富有同情心的人感到难过,他们背后谴责、谩骂伯父、姑母,甚至给姑母琼察白晨起了个外号——魔女赛虎。

    人们慑于您伯父家里人多势众,谁也不敢出来为你们说句公道话。

    扎赛父亲怕您被苦难压得一蹶不振,时常带些吃的饭食和旧衣裳来看望您。

    他盘腿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吸着鼻烟粉,慢腾腾地对你们母子说:“不要太过悲伤,现在虽然失去了那些财物,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想一想你的祖父,他最初来到这里时,也跟你们现在的情形差不多。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才拥有了那么多让人嫉妒又羡慕的财产。特巴嘎,你还年轻,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扎赛父亲的话,使您的心里好受了些。想着将来自己也可以像父辈一样,重新开始,通过辛勤的劳动过上好日子。

    您的舅舅也在为您家暗地里帮助着。他把您母亲的陪嫁农田——赤贝丹琼,无偿地耕耘料理,把每年收获的粮食储蓄生利,给你们积累了一点钱财。

    圣者米拉日巴,这种被人奴役,被人支使的日子漫无边际,您的母亲娘擦嘎坚却在忍耐着,等待您十五岁长大成人的那一天。这是您母亲的惟一希望,也是摆脱伯父、姑母的最后一次机会。

    您看到太阳从西边的山脊头落下去,牧人们吹着口哨,驱赶牛羊往山脚走去。

    不一会儿,贾阿杂的有些房屋里,飘扬灰白色的烟子来,颤颤地升入空际。您清楚,此刻正是人们呆在房子里,准备吃晚饭的时候,这时街道上不易碰到人。

    您匆忙跑向山脚,疾步穿过巷道,向四柱八梁房子走去。

    大门的木板经雨淋日晒,腐朽脱落。从大门口往里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残墙断壁,鸟兽筑巢,一派没落荒凉的景色。

    您斜靠在门框的朽木上,眼泪再次打湿您的双颊,肝肠寸断般的疼痛。

    圣者米拉日巴,就在这栋四柱八梁房里,您母亲用赤贝丹琼为你们积累的钱,买来了许多肉和磨糌粑的青稞、酿酒的黑麦,还从邻居那里借来了很多坐垫。

    您母亲没日没夜地酿酒、磨糌粑。

    村人见状,就在背后议论:“娘擦嘎坚母子,要请求归还财产了!”

    那年您已成人,到了十五岁,该是谈婚论嫁的年龄。

    您的母亲娘擦嘎坚,要当着众人的面,拿遗嘱出来,向伯父和姑母索要自己的财产。

    那天贾阿杂的人们齐聚在四柱八梁房里,看到了丰盛的宴餐。每个人的面前摆放着煮熟的牛羊肉、新鲜的乳酪、芬芳的糌粑、甘甜的美酒……

    您母亲从座位中央站起来,说出了开场白:“尊贵的邻里、贤人、亲友们,有句俗语叫‘生出小孩要起名,摆设酒宴有话讲’,今天我在这设宴,请诸位过来,是由于我儿子特巴嘎已经长大成人,到了娶妻的时候。按照亡夫所立遗嘱,待儿子成人之时,所有财产要移交给他。下面我让娘舅把遗嘱向众人宣读一遍。”

    您母亲说完满心喜悦地坐回原处,她的内心里想着从此可以脱离苦海了。

    您的舅舅向众人把遗嘱宣读了一遍。

    姑母和伯父一家坐在席上,默不出声,一脸泰然。

    娘擦嘎坚再次站起来,接着又说:“亡夫的遗嘱各位都已听到了,我要感谢这些年来伯父、姑母对我们母子三人的特别关照,只是现在特巴嘎要娶早已订了婚的扎赛为妻,所以要从伯父、姑母那里索要我们的财物。遗嘱上说,父亲的财产归儿子所有。”

    您母亲的话刚说完,四柱八梁房里一阵寂静,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言语。

    伯父清了清嗓子,盘腿坐在垫子上,嘿嘿地冷笑了一声。他从面前拣起鼻烟壶,拔开塞子,往拇指上倒,不急不缓地说:“你们的财产?笑话。我们来到这里时,没有看到你们家有一两酥油、一粒青稞、一星黄金,是我们给米拉西热坚参借了牛羊马和做生意的本金,他死了以后,我们收回去,是物归原主。念在我们是亲人的份上,这段时间好生照顾你们这些家眷,不让你们挨冻挨饿,你们倒好,伪造遗嘱,不知廉耻。”

    伯父说到激动处,从垫子上站立起来,挽起袖子咆哮。

    您母亲未曾想过伯父竟会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来,她瞪着一双大眼,被懵呆了。

    伯父的怒气还没有消散,他向您和您母亲冲过来,嚷道:“无赖,坏胚种,告诉你们,这栋房子,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们给我滚出去。”

    伯父扭头,看见房柱上挂着一条落满灰尘的旧马鞭,一把扯下来抽打您的母亲。马鞭落在您母亲的身上,发出一声声闷音,她只能抱头倒在地上。

    姑母见状,也跑了上来。她抓住您和贝塔,狠狠地扇耳光。

    您母亲在地上翻滚,嘴里凄惨地叫喊:“米拉西热坚参,你不是说从墓地里一直盯着看我们嘛,现在正是时候,你看看我们此刻的惨状吧!”

    有人实在不忍看下去,就过来把伯父和姑母家人拉到一旁去。

    您看到母亲捶胸顿足,伤痕累累的样子,就跑去抱住了母亲。母子三人抱成一团,哭喊个不停。

    “能拿好肉好酒来招待乡邻,你们这不是很有钱嘛!然而,却睁眼说瞎话,说你们的财产在我们手上。你们这么有钱,还可以再摆一次宴,跟乡邻好好理论。我们那里即使有你们的财产,也不会给你们一分一毫。要是你们人多的话可以到我家来争斗,要是没有人那就去学咒术,用咒术来跟我们斗,我们会奉陪到底的。”伯父说完夺门拂袖而去。

    姑母和伯父的家人,以及跟他们亲近的那些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冷笑跨出房门,下了圆木梯子,尾随伯父而去。

    您舅舅、扎赛父子和同情你们的几个邻里留了下来。他们怜悯你们的遭遇,大伙唏嘘感叹,劝导您母亲要往深远的方面去着想。

    人们喝着宴席上的残酒,口里寡淡无味。

    您母亲彻底死心了,横下心来决意要跟伯父、姑母斗争到底。为了出这口恶气,娘擦嘎坚听从您舅舅和好心人的劝告,让您到贾阿杂的米退噶卡地方,去拜宁玛派大师鲁杰堪,跟他学习阅读与书写。

    为了您的学费,亲人们力所能及地给予资助。

    扎赛的父亲赶头骡子,给您送来了食物和柴火。

    您母亲和妹妹贝塔,由您舅舅来照顾,帮助她们找各种活路,以便讨到一口饭吃。舅舅还在继续耕种赤贝丹琼农田,帮助你们攒钱。

    痴情的扎赛没有因您赤贫如洗而嫌弃。在您拜师学习期间,时常带点粮食去看望和安慰您。扎赛的每次到来,您心头的阴霾会悄然散去,感到了爱情的温暖。

    扎赛坐在鲁杰堪大师的院门门槛上,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您,那眼神里有股让您平静下来的柔光。每次短暂的相聚之后,临到离别的那一刻,您的心会变得空虚而落寞。

    扎赛一步一回首,她那张娇羞的脸和脑后的两根辫子,就这样交替地出现在您的眼睛里。您站在长满矮松柏的坡地上,一直要等到扎赛进入沟底。

    您听着微风吹拂松柏的声音,心里怨恨的涟漪在荡漾。末了,您会令人沮丧地想到,伯父家人丁兴旺和财大气粗,为您的孤立无援和贫穷感到无奈。

    鲁杰堪上师在这方圆百里声名远扬,弟子众多。每天来参拜、求助的人从不间断。

    有一次,贾阿杂的下沟里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盛大酒宴,他们派人来邀请鲁杰堪上师。

    上师带着几名弟子和您去赴宴。你们一行走在蜿蜒的山间小道上,下面有清澈的江水喧嚣着奔流而去,山坡上满是野蔷薇和松柏。鲁杰堪上师着一身黄色的袈裟,长发头顶绾起,在脑门上盘出一个发髻来。他的身体稍显发胖,太阳把那张圆脸晒得黑黢黢。

    跟随上师从山间的便道上走过,您望见谷地里的四柱八梁房,在廊下在院子里,不见您母亲和妹妹的身影。一股愁绪悄然漫上您的心头,眼眶开始发热,泪水让脚下的道路模糊不清。

    您猜想,母亲和妹妹肯定是去给人织布或当佣人去了。想到一家人落到这样可怜的境地,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鲁杰堪上师被人们恭敬地迎到上首去坐,您和其他弟子被安排到了别处。

    简短的仪式结束后,人们弹琴唱歌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男人们穿着盛装,戴着玛瑙和绿松石的饰品,女人们戴着珍珠帽子和金色的嘎吾,脚蹬红色的高帮松巴鞋,在坝子中央翩跹起舞。

    您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般热烈的场面,那热烈奔放的气氛,驱散了您心头的苦痛。您与这环境,这些人交融在了一起。

    这里的酒让您神识模糊,这里的食物让您遗忘饥饿。

    人们给鲁杰堪上师的酒是专门调制的,它芳香甘醇。到了下午的时候,随从弟子一个个醉倒了。

    鲁杰堪上师让您拿着人们送给他的贡品先回家去。

    酒已微醉的您,背着这些贡品,趔趔趄趄地离开了狂欢之地。

    啊!那些悠扬的旋律,凄美的歌词,一路上在您脑海里盘绕。最后,您情不自禁地扯开嗓门,试着唱了起来。您越唱越觉得这歌就是您的肺腑之言,把您积郁多年的情感给释放了出来。

 

                ……

                心里积满了酸痛,

                却装作满脸笑容;

                眼含心酸的泪水,

                却说睫毛刺痛了眼睛。

                ……

 

    您一路大声地唱着,向自家的四柱八梁房走去。

    圣者米拉日巴,您母亲正在二楼的一间房里炒青稞,她一边添柴,一边扒拉陶锅里的青稞。她隐隐地听到了歌声,愁容满面地支愣起耳朵,传来的声音似曾听过;她再仔细听时,辨认出是您的声音。这歌声让她愤慨到极点,蓦地从地上腾起来,手里的火钳子往右边扔,摇青稞的棒子往左边丢,任青稞在锅里烧焦。

    娘擦嘎坚出门前不忘右手抓一把灰,左手握一根木棒,长梯上快步下,短梯上一跃而跳,直奔院门而去。

    您和母亲在门口撞见,歌声还在从您嘴里飘出。母亲把手里的灶灰撒在您的脸上,木棒击打在您的身上和头上。

    “米拉西热坚参,看看你这不孝的儿子,你的血统要断绝了。看看我们这悲惨的境地!”娘擦嘎坚喊着昏厥了过去。

    您把脸上的灶灰用衣袖揩掉,赶忙双膝跪地,把母亲搂抱在怀里,慌张地叫喊:“妈妈——妈妈——”

    贝塔也听到了声音,丢下手中的纺线活,匆忙冲到院门口。

    您的母亲清醒了过来,泪涟涟地看着您说:“你看不到我们的处境有多悲惨吗?还有兴致唱着歌回来,你这样麻木不仁,让我的心彻底绝望了!”

    您的酒醒了一半,忘了身上的疼痛,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当,使母亲受到了伤害。您求母亲道:“妈妈呀,我的行为确实不当,您就别再伤心痛苦了。您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为您做到。”

    母子三人又抱成一团,哭个不止。

    “儿子,我要你把那些个穿着羊皮袍子,骑着马儿的可恶之人的脖子给我拧断下来,但这个你是做不到的。你只有学会了黑咒术,才能完成这些事情。我要你去学习咒术、降伏、降雹这三种法术,以伯父姑母为主的欺凌我们的那些个人,把他们的九族给我灭绝。我想要你这样,看你能否办得到?”

    您母亲被苦难折磨的失去了理智。

    “我或许能办得到。妈妈,您就给我筹措经费吧!”

    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也为了报伯父姑母的仇,您向母亲答应了去学习黑咒术。

    圣者米拉日巴,您的伯父拿马鞭抽打您母亲的画面,一直萦绕在您的头脑里。犹如我忘不了那个把多吉坚参踢下山去的人一样。

    您的母亲为了给您筹措经费,把您家最后一块农田的一半给卖掉了。用那个钱买了一块光亮无比的绿松石和贾阿杂地区最有名的一匹叫狮子无轡的白马,还给您准备了两驮颜料和两驮皮革。

    您看到母亲心意已决,就离开贾阿杂到贡塘去,住在一家叫仑珠的客栈里。

    您每天起床后就到路口,等待赶去卫藏的人,您要跟他们结伴而行。

    日出又日落,灰蒙蒙的土路被刷上一层黑色时,您才悻悻地从路边站起来,向客栈走回去。

    等待多日之后,您遇到了五名来自阿里的年轻人,经打听他们也是要到卫藏拜师学咒术的。您告诉他们,您也是去学咒术的,央求跟他们结伴而行时,他们爽快地答应了。

    您把他们带到了下贡塘,招待了几天。

    临走时,娘擦嘎坚托付五名年轻人,一定要督促您好好用功,学会咒术。

    娘擦嘎坚一路送您往前走,行了半天路程后您与母亲告了别。

    路途遥远,一路上您脑海里回荡着母亲的嘱托:“看这些年轻人,他们是因为快乐才去学习咒术的;我们是因为悲惨和无奈,才去学习咒术的。你要时刻想着我们苦难的生活。要是你没有学成回来,我就在你面前自尽!”

    娘擦嘎坚憔悴的面容和妹妹贝塔污秽的脸,交相叠印在您脑海里。

    圣者米拉日巴,您把脚踏进了四柱八梁的院落里,脚底升起一股温热来。您踩住了圆木梯子,攀到二楼廊柱下,进入最东头供养佛经的房子里。上面的房顶开裂着,墙壁经雨刷土落,凿出了无数道深坑。您蹲下身去查找,在一堆鸟屎和老鼠屎下面,找到了父亲赎买的那些经书。您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擦去经书上的屎,将它装入怀兜里。

    您再到别的房间里去看,在睡房的一个墙角边生长着一丛青草。凑近去仔细看时,发现青草下有一堆霉烂的衣服。您抓住衣服一提,从这堆破布里掉落下一堆白骨,在地上弹跳几下后静止在您的脚边。

    您望着这些白骨,清楚了它们是您母亲的遗骨。您的腿脚软绵无力,一下瘫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过了一阵,您的脑海里想起了玛尔巴大师,他使您拾起了救度的希望。您要从这种悲伤里挣脱出来,为母亲进行祈祷、超度。

    您按照玛尔巴大师传授的口诀,枕着母亲的遗骨,让您的心与母亲的心识融汇到一块,度您母亲的亡魂到光明三昧之地去。

    希惟仁波齐整夜都没有合眼,他还在诵经:

 

惟愿空大不起与我为敌,

惟愿我将亲见蓝佛国土;

惟愿水大不起与我为敌,

惟愿我将亲见白佛国土;

惟愿地大不起与我为敌,

惟愿我将亲见黄佛国土;

惟愿火大不起与我为敌,

惟愿我将亲见活佛国土;

惟愿风大不起与我为敌,

惟愿我将亲见绿佛国土!

……

 

    黎明时气温骤降,天空马上要泛白了。圣者米拉日巴,我也要学习您,努力将心头的仇恨忘却掉,不要让它左右我的情感,怀一颗平常的心,为死去的多吉坚参祈祷超度,推动他寻到一个好的归宿。

 

 

 

第八章  诀别

 

 

    在那间破败不堪的灰色房间里,我找到了一个豁口的陶罐,抱着它到底下的江边去打水。水边的石块上结着冰,冷风击打在脸上疼痛难忍。我打完水,急忙往那间房子走去。

    院墙里的火堆旁,罗扎诺桑伸直胳膊在烤火。希惟仁波齐依旧呆在那间四处漏风的房里陪伴多吉坚参。在房间的角落里,多吉坚参以打坐的姿势坐在那里。

    我把陶罐放置在品字形的三块石头上,蓝幽幽的火舌舔着陶罐底部。我的身体到现在还麻木着,骨头被冻得酸疼。我坐在火边,把手伸到火上,以便赶紧让身体暖和起来。

    希惟仁波齐弯下腰,从没有门板的房门里出来,坐在了火堆旁。他的胡须灰白,眼睛里满是血丝。

    “太阳出来后,我们到山上去挖荆棘,明天把多吉坚参给火化了!”希惟仁波齐把头仰起,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盯着背后西面的山头。

    “我无法相信多吉坚参已经死了!”我说。

    燃烧的树枝噼啪地响了一声。

    “谁能相信,一个讨人爱的人就这样走了!”罗扎诺桑的眼圈和大鼻头红红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希惟仁波齐把缠绕在手腕上的念珠取下,拨弄了几颗,又停顿下来。他的眼睛眨巴几下,问:“你们知道佛经里的这个故事吗?”

    我们不知道希惟仁波齐指的是哪个故事,两人都没有吭声。

    希惟仁波齐没有看我们,他咽了一口唾液,声音有些沙哑地说:“曾经,佛祖在世时,有个叫乔达弥的女人,她的儿子一岁多时突然病死了。小孩的死,让这位母亲伤心欲绝,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她耳闻佛祖洞悉一切,无所不能,就抱着儿子的尸体,一路哭泣流泪,去寻找佛祖,她要祈求佛祖使其儿子复活过来。佛祖耐心聆听她的诉求,末了,满心诚意地对她说:‘你到城里去,找一家曾经没有死过任何一个亲人的家庭,从那家里帮我讨要一粒芥菜子。你寻到后,马上赶到我这里来,我就有办法能让你的儿子马上复活过来。’乔达弥想这么大的一个城市,找到这样一家不会太难。于是,满怀希望地跑到城里去,敲遍了所有住户的房门。让她不曾料想到的是,城里没有一个家庭是不曾失去过亲人的。她终于开悟了,知道世间的生命都终归要死去,也了知世间的一切都是无常的。乔达弥不再沉湎于失去儿子的悲痛中,而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我和罗扎诺桑都知道,人终究都是要死的,可让我们一下接受多吉坚参死去的事实,却没有那么容易,需要时间来冲淡。

    虽然过去了一个晚上,可我习惯性地差点要叫唤死者的名字,感觉他还跟我们在一起。

    我们都低着头,看柴火上喷涌出的火舌。偶尔,随着柴火的一声爆裂,蹦出几颗火星来。陶罐里有白色的水汽蒸发出来,它们袅袅飘摇。

    西边的山头上阳光已经照射,不久,我们就得上山去挖荆棘树根了。

    我和罗扎诺桑喝了糌粑稀糊,希惟仁波齐宣布他要禁食五天。

    我们临上山前,用石块把那扇房门给堵了半截。

    用那间破房里找到的一把很钝的刀和石块,砍断和挖掘了很多的荆棘,摞成了好多堆。期间,希惟仁波齐的胳膊被划伤了,我们劝他下去,他一言不发继续干活。

    到了下午,我和罗扎诺桑不住地往返,把一捆捆的荆棘给搬下山去,堆在那间房子旁选定的一个深坑边。

    希惟仁波齐跏趺在坑边念诵经文。我和罗扎诺桑去拣体积较大的岩板去。

    “仁波齐要是呆在瑟宕庄园的话,多吉坚参也不会丧命的。”罗扎诺桑对我说。

    “那也说不准,到了该死的时候,你呆在哪里都会死去。只可惜他这么小就走了。”我说这话时看到了一块大岩板,向它走过去。

    “话又说回来,要是我们呆在寺院里,现在不知道是怎样一种处境?”罗扎诺桑两手叉腰,站在一旁问。

    我回头看到他的头发长长了,颜色有些发灰,脸上无精打采。

    我往淙淙流淌的江水沟里走下去,把那块岩板给抱上来。

    “去印度真是个下策,我宁可死在拉萨。”罗扎诺桑站在原地说。

    他的鼻子被太阳晒得起皮了,看着觉得特别地疼。

    “是本尊神昭示我们要出逃的。”我也觉得有些无可奈何,把岩板放在坡地上,重复了希惟仁波齐的话。

    罗扎诺桑瞄了我一眼,之后觉得神的谕示是不能违抗的,就选择了缄默。

    我们身处的这个谷地,两边全是连绵的山,中间地带狭长而荒凉。山上除了荆棘,只有稀疏的枯草,山坡呈灰黑色。呆在这种封闭的地方,让我思念起拉萨和色拉寺来。

    罗扎诺桑把叉着腰的手给放下来,瞅一眼我拣来的岩板,说:“多吉坚参明天就要躺在这上面了。说实话,走到这个地方,我就越发地不想逃亡了。”

    这话让我心头难受了起来,我也不想出去,但总不能让希惟仁波齐一个人走吧。我没有说什么,伸长脖子,继续往前去找岩板。

    我和罗扎诺桑各抱一块岩板回到了坑边。

    发现希惟仁波齐用石块把坑口两边的一层土石给铲掉了,以便能平稳地把岩板给按上。他抱起一块岩板置放在坑上,大小正合适。再去抱岩板时,我们发现他的手指头磨破了,有血从岩板上淌下来。

    我们赶紧去制止希惟仁波齐,可他固执地要由自己完成。

    “是我害死了他!”在回那破屋时,希惟仁波齐这样自责。

    我和罗扎诺桑都惊住了,赶忙安慰希惟仁波齐说:“是那个四水六岗的兵。”

    希惟仁波齐再没有言语,勾着花白的脑袋,走在我们的前面。

    太阳落山前,在那间低矮的房子里,希惟仁波齐双膝跪地,打湿身上袈裟的一角,擦拭多吉坚参脸上的血迹。他的手有些抖动,数度停下来哽咽,但决不让我们插手帮忙。

    多吉坚参耳朵和脖子里的凝血,被希惟仁波齐全部清洗干净了。

    希惟仁波齐的双手搭在多吉坚参的手上,无言地对坐到天黑。

    晚上,希惟仁波齐和我们围着多吉坚参而坐,为他诵读了一夜的经文。

    天微微亮,罗扎诺桑背着多吉坚参的尸体到了坑边。

    我和罗扎诺桑把尸体以盘坐的姿势,摆放在两块岩板的缝隙间,再按照希惟仁波齐的指示,在两边垒了一肘多高的石墙。

    多吉坚参的脸有些灰白,眼睛紧闭,脸上的伤痕像被太阳烤干的蚯蚓,黑乎乎地黏在那儿。

    我心里一阵悲苦,想到从此这个肉身会被火化成齑粉,再也见不到,泪水不能自制地落下来。

    罗扎诺桑跳到下面,往加宽的坑口里塞荆棘。

    希惟仁波齐蹲下身,用手抚摸多吉坚参的脸。

    “多吉坚参,我的爱徒,你不要愤恨,不要嗔怪,留下这具皮囊,心识按照我们给你指引的道路,向前走去。多吉坚参啊,一路的可怖和惊险,只是刹那间的景象,要一心观想你的至尊,将慈悲注满你的心间。”

    我们三人围坐在多吉坚参的尸体旁,念诵《度亡经》,用心智引导他的灵魂走入中阴界。

    诵完经我和罗扎诺桑点燃了火,火舌呲哩嚓啦地向上跳蹿,吞噬着袈裟和肉体。我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异味,一边流泪祈祷一边不停地抱来荆棘。

    黑色的烟子向上升腾,被晨风一吹,向四处弥漫开去。罗扎诺桑泪哗哗地诵着经往坑里添加荆棘,希惟仁波齐迎着尸体祈祷。我不停地把荆棘抱到罗扎诺桑跟前。

    我们把火化的柴堆,观想成了金刚萨埵的曼扎,迎请诸佛在此现身。亡者的尸体视为一切恶业和罪障。尸体焚烧过程中,这些恶业和罪障被诸圣尊当做餐宴消化掉,转化成他们的智慧性。观想亡者的一切不洁就在智慧的烈火中被净化,以光洁的形态,去转世投胎的道路上。

 

    多吉坚参的死会让希惟仁波齐很难过的!希惟贡嘎尼玛说。

    确实伤透了希惟仁波齐的心。多吉坚参的死,最后竟然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晋美旺扎回答。

    我此时能感受到当时希惟仁波齐的那种内心痛苦,一定是愧疚与悔恨交织。希惟贡嘎尼玛用手摁住胸口说。

    可怜得很,当时火葬多吉坚参时连一星的酥油都没有。要是往尸体上能浇点酥油的话,会烧得更快更彻底一些的。晋美旺扎的眼眶浸湿了。

    有几只苍蝇嗡嗡地往竹篾上飞去。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上面漂浮一层油脂。

 

    过了中午的时刻,只剩下荆棘根。多吉坚参的肉身已经坍塌掉,成了一滩黑乎乎的东西。

    希惟仁波齐用一根弯曲的荆棘树根,在上面扒拉着多吉坚参的遗骨。

    “希惟仁波齐,只剩这么些荆棘根了。”罗扎诺桑说。

    “差不多了,我把未烧化的骨头全丢进火堆里了,你们把树根全添进坑里,用块石块把坑口堵死。”希惟仁波齐这样要求我们。

    我们完成这些事情后,爬到了上面。岩板被火烧得黑漆漆的,中间的缝隙也被希惟仁波齐用石块给堵上。

    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多吉坚参的模样,心里空落落的。

    “你们累了,坐下来休息。”希惟仁波齐对我们说。

    我们坐了下来,目光盯在坑道的石块上。

    太阳当空,它照得我身子出汗,精神倦怠,眼皮子直往下垂落,没有一会儿就打起了盹。

    梦里我们在色拉寺里,多吉坚参像以往一样调皮捣蛋。接着梦到了一座荒废的寺院和一座独木桥,其它的画面就很恍惚。

    醒来时,看到太阳快到西山头了,希惟仁波齐面朝坑处打坐。罗扎诺桑依旧在睡梦里,发出阵阵呼噜声。

    我摇醒了罗扎诺桑,跑到下面的坑口处,用脚把岩板给踢倒。荆棘树根已经燃尽,只有一丁点儿火星。

    希惟仁波齐拿着那根弯曲的荆棘树根来到了坑口。

    他看到火快要燃尽,用荆棘树根把灰烬往外扒,扬起了阵阵灰尘。我们发现一些未烧化的遗骨,把它们挑选到一旁等待冷却。最后装入袈裟上扯下的一块布片里,离开了那座行将坍塌的房子。

    到了午夜,还没有遇到一家村子,真希望希惟仁波齐让我们找个避风的地方睡上一觉。可是,希惟仁波齐慢腾腾地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只能继续赶路。

    黎明时,我们远远地听到了狗的吠声。往前走一阵,一片林子后面露出房子的一角来。

    我的心一下踏实了很多,想到可以讨要一碗热茶喝,填实这早已干瘪的肚子。

    这里至少有七八户人家,他们盖得房子很分散。

    狗的叫声越发地清晰。

    我们穿过柳树林,走在凹凸不平的田埂上。最近的那间房顶,有缕缕白烟轻轻地飞升。

    我们引来了一条狗,它站在我们必经的一条路口,阻止我们往前行进。

    罗扎诺桑和我从地上拣了几块石头,防备狗对我们的攻击。

    我们想强行通过,但这条狗毫不退缩,相互僵持着。

    可能是狗无休止的叫声,引来两个男人到这地方。其中一个先把狗驱赶回村子里,另一个过来问情况。希惟仁波齐简要地介绍了我们的情况,那人恭敬地邀请我们到他家去。

    我们不敢把多吉坚参的遗骨带到人家家里去,挂在了路边的一根树枝上。然后跟随这两个男人,进了他们的家。

房屋很小,光线很暗,一家人挤在一块。

    房子的中央立着一座铁制三角炉,上面搁一陶罐壶。屋里的女人和小孩见到我们,马上起身,把位置腾给我们坐。

    我们从怀兜里取出木碗,喝了热乎乎的清茶,身上的血液也加快了流动。我和罗扎诺桑各吃了一碗糌粑。

    “你们执意要去印度吗?”这一家的老者在烟雾腾腾中问我们,他没等我们回答,接着又说:“最好打消这种念头吧。那里气温太高,不适合我们这些高寒上生活的人。以前我也跟马帮出去过,后头差点中暑死在那里了。”

    希惟仁波齐看看老者的脸,再瞧瞧我和罗扎诺桑,面色凝重了起来。

    “仁波齐,您也这么大岁数了,过去又没有自己的寺庙,今后怎么立足呢?”老者是个性格外向的男人,说话时眼睛专注地盯着别人的眼睛看。他在等待希惟仁波齐的回答。

    希惟仁波齐摸着灰白的胡须,在想着心事。

    老者的眼睛又投射到罗扎诺桑和我的脸上,我被盯得很不自在,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这是本尊神的神谕,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别离开故乡。这里即使多么的糟糕,也是我们自己的家园啊。到了外面你才能体会到离开故乡的悲苦,才会有归心似箭的想法。”老者停顿了一下,向他的儿子索要鼻烟吃。

    刚才来村口接我们的男人,被烟雾呛得咳了一声,从怀兜里把擦得油亮的牛角递给他。

    “我们不去逃亡了!”希惟仁波齐说。

    我和罗扎诺桑不相信耳朵听到的这句话,两人把目光投到希惟仁波齐的脸上。

    希惟仁波齐一脸的淡定,眼神里没有了那种迷离恍惚的光。我的心激动了起来,想到又能回到色拉寺去。

    “我已经害死了一个弟子,再不能让这两个也受到伤害。”希惟仁波齐一字一顿地给老者讲。

    “呆在自己的土地上,总比看别人的脸色活着要强!”老者说着把剩下的鼻烟粉全部吸进鼻孔里,从嘴里哈出了一缕烟子。

    “我们在这里借宿几天,为死去的弟子塑些嚓嚓 ,然后再做打算。您看,可以吗?”希惟仁波齐问老者。

    “我倒是很乐意给您借宿,但这房子太挤,住不下啊。”老者说。

    “住牛圈都可以。”

    “这怎么能行!您是仁波齐,怎么能住到那样脏的地方。前面沟里住着我的哥哥,他的家境比我们要好,而且是个虔诚的信徒,我把你们送到他那里去住。”老者说的很爽快。

    我们走出老者房子时,阳光已经撒落在村子里,地上的白霜正在消融。

    这里由于四面全是山,气候要比我们经过的其它地方都要暖和,柳树的枝干已经暗红,发出的新芽只待绽放,溪水边的草已经返青了。

    在狗的吵嚷声中,我们跟随老者向前面的沟走去。不时有人站到自家的屋顶,向老者打声招呼,一脸好奇地目送我们走远。

    正如老者所说,他哥哥的房子比所有人的都要大,屋顶上飘荡崭新的旌旗。他从外面吼了几声后,沉重的院门被打开了。

    站在面前的是一个身板结实壮硕的男人,头发扎成一根辫子,着了一身干净的白氆氇藏装,耳垂孔里拴着一颗绿松石,三颗饱满而有光泽的红珊瑚贴在胸前。他仔细地从上到下打量着我们,然后站到一旁,请我们进入院子里。

    几只鸡在牛圈里觅食,两头黑色的猪在墙角边睡觉。

    我们跟着主人上到楼上,四面全是房间,中间留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方,从二楼的天井里一缕阳光正好斜射过来。

    “他们是色拉寺的僧人,本来是要去逃难的。可是,前天路上遇到了四水六岗的兵,把仁波齐的一个弟子给打死了,行李也被抢劫。现在他们走投无路,我就把他们带到你这里来了,说你是个热心肠的人,会给他们帮助的。”老者这样介绍。

    “先进屋吧!”丹增扎巴说完,把我们带进了一间房子里。

    有个上了岁数的妇人,给我们端来了茶和糌粑。

    老者和丹增扎巴喝起了青稞酒。

    丹增扎巴热情地留我们在他家住,并请我们为村子举行开耕试犁时,做禳灾避邪的祷告。希惟仁波齐应承了下来。

    下午在老者的帮助下,我们来到溪水边,把多吉坚参的遗骨磨成粉,和到泥土里揉,塑造出几十座佛塔和许多观世音菩萨像的嚓嚓,然后晾在阳光下。

    老者请希惟仁波齐到村子里去转转,他要讲解村庄的历史。

    我和罗扎诺桑呆在那里,守着这些做好的嚓嚓。

    “可以回去了!”罗扎诺桑说完,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阳光下他的胸口起伏不停。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振奋的决定啊!”我也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罗扎诺桑又坐了起来,望着那些未干的嚓嚓,说:“我们走的时候带些回去,供在寺院后山上。这样每次从那儿走过,都能想起这个师弟来。”

    我被这句话感动了,整个身子颤了一下。

    说实话,母亲去世时,我在寺院里已经生活了五年多。父亲他们把后事都办妥之后,才让哥哥过来告诉我的。当时,哥哥隔着桌子坐在我的对面,把一小袋糌粑放到桌子上,然后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不说话。

    我坐在另一头,觉得这次哥哥的举动有些怪异。

    他又把脑门上的破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头乱蓬蓬的黑发。他抓住帽子的边沿,在手上缓慢转动。转着转着,哥哥的泪水从眼眶里滴出来。他用衣袖把它擦掉。哥哥低下头,怕被人听到似的,细声告诉我说:“妈妈去世了,爸爸让我来给你说一声。”

    听完哥哥的话,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现。只因哥哥表情悲伤,抽抽搭搭,我受到感染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那时我才十三岁,真不懂什么叫死亡,只想到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可能就是我们向往的神仙住地,所以我没有多少伤心。

    后来回家,看到乱糟糟的房屋,找不见母亲的影子时,心里才开始真正忧伤了起来。

    在翻越雪山时遇到的那个死者,只是让我知道了一个生命的结束,他的离去会让那些女人和小孩没有了依靠,她们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了。但多吉坚参的死,触及到了我的灵魂,让我慌张、恐惧,想着哪天自己也会突然死去,人们再怎么叫唤也不能醒过来,扔下至爱的亲人,灵魂孤独地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地域,不断有恐怖的景象出现在你的面前,让你身心俱疲!

    “我怕死去!”说完我用袈裟盖住了脑袋,这样能挡住炙热的阳光。

    “我也怕死,我们都怕死,希惟仁波齐不怕。”罗扎诺桑说。

    “米拉日巴也不怕死!”说完我的心境有所好转。想到我经历的这些苦难,怎能跟他相比,那都不称其为苦了。

    “等你修炼到能驾驭死亡时,你就不怕死了。”罗扎诺桑说着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草屑,踮起脚尖去寻找希惟仁波齐。绛红色从田埂上飘了过去,钻入柳树林一隐一现,末了从我的视线里完全消失掉。

    过几天开耕试犁一结束,我们就可以回去了。我把手悄悄地伸进坎肩里,手指触碰到父亲给我的布袋子,心踏实了许多,也有了盼头。

    三天之后,村民们沐浴着晨光,穿上最好的服装,带着食品和酒水,来到村子里最开阔的农田上。我们跟随丹增扎巴到达时,农田里已经聚满了人。他们在农田中央垫上了厚厚的草垫,前面摆两张矮桌子,不远处堆起了一摞松柏的枝干。

    我们走过去时,村民们弓下身,双手合掌,表现出恭敬的姿势来。

    希惟仁波齐坐在了最上首,我把背上的法器取下来,一一摆放在希惟仁波齐的面前,之后坐在了坐垫的最末尾。

    《吉祥重叠经》起始,我们诵了很多的经文,摇铃、扎马如鼓的声响,让村民们满怀丰收的希望。

    希惟仁波齐亲自点燃了松柏,桑烟浓浓地冲向天际。

    村民们抓一把糌粑,在“煨桑了——煨桑了——”的叫喊声中,把手中的糌粑抛洒到空际中去。然后相互看着被糌粑漂白的脸和身子,开心地发出阵阵笑声来。

    我们继续为村民做禳灾避邪的法事。

    村民们牵来了两头一身白色的壮实耕牛,男人们手忙脚乱中给耕牛架上犁轭,往牛角上涂酥油,拴上哈达,由丹增扎巴开始试犁,一名俊俏的小孩跟在后面播撒种子。

    只消一会,象征性的仪式就结束了。男人又全部跑过去,把犁轭从耕牛的脖子上取下来,让牛儿自由地跑去。

    村民们开始围着圈坐下,把自家带的食品和酒水摆在了圈中央。他们开开心心地谈笑着,好像山村之外发生的事情,跟他们一点儿都不相干一样。

    我们做完法事,收拾法器,回到了丹增扎巴的房子里。

    不久,他们的歌声从开启的木窗里飘了进来。

 

            头上系的绿松石有多美,

            希喏木希,

            谁人知道?

            只有次仁贵宗知道,

            那是金色的门卓。

            颈上系的琥珀石有多美,

            希喏木希,

            谁人清楚?

            只有次仁贵宗明了,

            那是金色的门卓。

            胸上系的红珊瑚有多美,

            希喏木希,

            谁人知道?

            只有次仁贵宗知晓,

            那是金色的门卓。

            身穿氆氇的藏袍有多美,

            希喏木希,

            谁人清楚?

            只有次仁贵宗清晰,

            那是金色的门卓。

            腰系绸缎的腰带有多美,

            希喏木希,

            谁人知道?

            只有次仁贵宗知道,

            那是金色的门卓。

            脚穿绣花的藏靴有多美,

            希喏木希,

            谁人清楚?

            只有次仁贵宗明了,

            那是金色的门卓。

 

    那舒缓,带点欢快的旋律,触到了我的某根神经,让我的心情开始忧郁起来。我在想一向爱热闹的多吉坚参,是否也能看到这热烈的场面呢?

希惟仁波齐坐在靠窗的床铺上,闭眼静坐。罗扎诺桑拨弄念珠,像是在卦算什么。我怕说话打搅了他们,一个人出房门下木梯,穿过了院子。

 

            ……

            从此地向前走了三步,

            姑娘来到幸福的奶湖边,

            姑娘喝了三口奶湖,

            洗净了愚痴的罪孽。

            洗净了愚痴的罪孽,

            姑娘见到了观音菩萨,

            姑娘绕着观音菩萨转,

            洗涤了累世积聚的恶业。

            洗涤了累世积聚的恶业,

            姑娘来到了海螺阶梯前,

            姑娘踏上海螺造的阶梯,

            从此成为了空行母!

 

    村民们的歌声一直不断,我能想象他们以这种热烈的方式,期待今年有个好收成。我走到了溪水边,从藏在树枝间的嚓嚓里,取了一尊观世音菩萨像。我坐在溪水边仔细端详,瞬间感觉我和多吉坚参的心智融汇在了一起,彼此的思念越发地强烈,我进入到了一种近似幻境当中,嘴里唤着“多吉坚参——”

 

    死亡是一门艺术,死就是生,是从前门走到了后门。我们的恐惧源自于我们不知道门后是什么。希惟贡嘎尼玛说。

    有时我盘腿打坐入定,就能听到体内细胞死去的声音,感受心脏衰竭的速率,那时刻是多么地惊心动魄啊。可是年轻的时候,从不关注这些。    晋美旺扎又把念珠放在掌心里,两手搓揉。

    这怎么能怪您呢!希惟贡嘎尼玛用手拍拍晋美旺扎的肩膀说。

    希惟仁波齐,给我们解释过死亡的整个过程。呵呵,但那时就是没有用心记过。晋美旺扎用褶皱的手背,擦拭眼角边溢出的眼泪。

 

    这样呆了很长时间,我被一阵毛驴的铃铛声给惊醒了。

    那头毛驴停在我的面前,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我。我们的目光相碰在一起,它窥探到了我内心的思念。我感谢这头毛驴,要不我还会沉湎在这种    悲痛中的。我把这尊嚓嚓装进坎肩里,走过去抚摸了一下毛驴热烘烘的脑袋,低声祈祷它来生投胎到人身,与佛教有缘!

    我往丹增扎巴的房子走去。

    毛驴也摇动着脖子上的大铃铛,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村民们从农田里,转移到了丹增扎巴房前的坡草地上,那里阳光充沛,又能听到溪水汩汩流淌的声音。

 

            村子的中央有颗神柏树,

            阿拉霍桑,

            神柏树是自然诞生的。

            神鸟、白鹤落枝头,

            阿拉霍桑,

            从此不再相分离。

            若是谁要让他们分离,

            阿拉霍桑,

            那将成为我们的敌人。

            ……

 

    我们从开启的木板窗子里能看到他们。

    直到太阳落下山去,村民们才离开那里,各自回家去。

    我们被请到厨房里时,丹增扎巴和他的三个儿子盘腿坐在地上,儿媳妇在灶上忙活。来叫唤我们的丹增扎巴夫人等我们坐下,就蹲在了土灶的边上。

    “今天的开耕试犁仪式搞得很隆重,感谢仁波齐和您的两位弟子!”丹增扎巴说。

    “我们都打搅你们这么多天了,这点事我们必须要尽力做好。”希惟仁波齐说。

    他家的媳妇要我们把碗递给她,给我们倒满糌粑粥,之后给自家人倒。

    这碗糌粑粥太香了,里面有羊肉、萝卜丝。

    “仁波齐,哪天我陪你们到查拉亘寺去,把那些嚓嚓供在寺院的山洞里,这样对死者会积很多功德。”丹增扎巴呼噜噜地喝了一口糌粑粥,接着又说:“我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去寺院了。”

    “离这里有多远?”希惟仁波齐端着木碗问。

    “一上午的时间就可以来回。”丹增扎巴回答。

    接着是喝糌粑粥的呼噜声,人们不再说话了。

    房间里暗了下来,人们的面孔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土灶里牛粪火的红,成为了房子里的惟一亮点。

    我用舌头把碗给舔干净,将它揣进怀兜里。

    女主人这才让媳妇把油灯给点亮。

    这是绑在木头柱子上的一个铜制高脚油灯,灯口形似鹤嘴,灯芯就从那里伸出来。此刻那团照亮黑暗的小火球,就燃烧在鹤嘴上。这点火光,让人们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拉萨的战况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丹增扎巴的一个儿子问。

    “听说藏兵被打败了。”希惟仁波齐舔着木碗回答。

    “很多天前,我们听到前面沟里传来的枪声,大概半炷香的时间吧。”另一个儿子也插话进来。

    “好在我们这里太偏僻,要不会把我们也给卷进去的。”丹增扎巴说。

    “没有卷进去是最好不过的了。你看路上逃难的那些人,他们的境况是多么地凄惨,路上还有亲人死去,变成无依无靠的人。”希惟仁波齐说着把碗装进兜里。

    “我们都是最底层的人,再怎样也不会比现在差吧?”

    “按以往共产党的做法,他们对老百姓还是比较友好的。”希惟仁波齐捋着胡须说。

    “我们都是靠种地生活的人,只要让我们继续耕种,维持生活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丹增扎巴说。

    “就是这个理!”他的儿子们附和道。

    谈话到此结束,我们离开厨房,向睡觉的那间房子走去。

    希惟仁波齐让我和罗扎诺桑先睡觉,他自己要打坐禅定。

    多吉坚参的头七那天,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我们把放置在树枝间的嚓嚓,包在一个布包里,还带着他临死前手里攥着的金耳环换来的酥油、糌粑等布施东西,跟随丹增扎巴去查拉亘寺。

    我们走出村子,开始爬一段陡峭的坡路,再顺着逼仄的山路前行。绕了两座不大的山后,就看见立在半山腰上的查拉亘寺。寺院顶上的金碧,在阳光下熠熠发辉,建筑依山而建,错落有致,那顶高耸的旗杆最为显眼。

    我们喘着粗气,爬到寺院的大门口。寺院的围墙有些破败,大门的木板开裂脱落了。我想起了火葬多吉坚参时梦到的那个寺院,它跟这座很像。我们稍作休息,进入到寺院里。

    令人惊讶的是,寺院里除了三个老僧外,再也见不到其他僧人。

    “达瓦次仁啦,其他僧人去哪里了?”丹增扎巴勾下脑袋,冲着一个老僧人的耳朵喊。

    “都跑了,说是要去逃难。”老僧仰起头,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回答,嘴角边还挂着笑。

    “这是从色拉寺来的大活佛。”丹增扎巴介绍完,转头又对我们说:“这里原先有二十多个僧人,唉,现在差不多全走了。”

    我们都选择了沉默。其实查拉亘寺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寺庙,寺后栽种着核桃、桃树、苹果树等,有一条白色的山泉从山上落下来,流经寺院后面,泄到山脚下去,与一条河水交融,再向东边流去。寺院里鸟的啾啾声此起彼伏,给人幽远的印象。

    老僧人把手掌张开,贴在耳朵边,大声地问丹增扎巴:“色拉寺?”

    丹增扎巴撑开手掌,指着希惟仁波齐,然后嘴挨近老僧人的耳朵提高嗓门喊:“是色拉寺来的大活佛!”

    老僧点点头,两手合掌,垂下脑袋,念道:“请您护持啊!”

    希惟仁波齐为他摸顶赐福。

    “前段时间,来了很多的兵,把寺院里的武器和弹药全部拿走了。其他僧人是跟着他们离开的……”老僧尽量详细地解释。

    我们拜完几座庙堂,就到山后的一个岩洞里去放置嚓嚓。

    岩洞不深,里面已经堆放了一些嚓嚓,我们把佛塔和观世音塑像的嚓嚓一一摆放好,心里唤着多吉坚参的名字进行祈祷。

    等我们从岩洞里出来准备下山时,丹增扎巴指着上面说:“仁波齐,您看到那颗松柏了吗?它的后面是座闭关修行的岩洞。曾经听僧人讲莲花生大师就在那里闭关过,听说里面冬暖夏凉,进入到里面还能听到大海的浪涛声呢。”

    “真是这样吗?”希惟仁波齐的眼睛都睁圆了,手触胡须,凝望着那颗松柏。

    说实话,山顶只有那个地方才有棵松柏,其它地方全是灌木丛。我也觉得有些与众不同。

    “我去看一下!”希惟仁波齐说着往上攀登。

    我们也跟了上去,心里也有去朝拜的渴望。这条路真不好走,好像很少有人上去,只能凭着感觉去踩踏一条路来。我们穿行在荆棘与灌木丛中,身边不时有被惊吓的鸟儿飞走。不多时,我们站在了那棵松柏旁。

    岩洞敞开着,洞前的坡地好像被人整治过,看着很平坦。

    “现在有闭关的吗?”希惟仁波齐喘着气问丹增扎巴。

    “查拉亘寺没有听说有闭关的。”丹增扎巴肯定地回答。

    希惟仁波齐在前面往岩洞里钻。

    进入到岩洞里,里面呈不规则的圆形,顶部不高,在一角落里凿出了一平整的岩板,其后的岩壁上磨出了一块凹坑。

    “这里就是莲花生大师闭关时的坐床,那个凹坑是他背部磨出的。”丹增扎巴这样解释。

    希惟仁波齐跪下来,额头触碰在凹陷的岩壁上喃喃祷告。之后,我们依次顶礼膜拜。

    “喏,耳朵贴在这里,能听到大海的声音。”丹增扎巴示范着把耳朵贴在一块岩壁上。

    我听到了一个很微弱的呼儿——呼儿——的声音。

    我们又循着那条窄狭的山道,回到村子里,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从二楼的天井里,还有太阳光照射在那块四方形的地上。丹增扎巴让我们坐在天井下,他去叫人弄茶了。

    我们盘腿坐在薄薄的垫子上,等待下午茶的到来。

    “罗扎诺桑、晋美旺扎,我要跟你们商量一件事。”希惟仁波齐说。

    我想希惟仁波齐肯定要跟我俩商量回拉萨的事情,一下来了精神,目光紧盯希惟仁波齐。

    “明天的星象很好,做诸事都顺利,所以我要你们回去。”希惟仁波齐的手捋下胡须。

    “仁波齐,我们一同回去!”罗扎诺桑喊了起来。

    丹增扎巴走过来,盘腿坐下来。

    “我要到查拉亘寺院后面的岩洞里闭关三年,要是有缘的话三年之后我们会再见面的。”希惟仁波齐说。

    “仁波齐,您回到拉萨再闭关吧”我求道。

    “是缘,也是命,让我拜谒到这样的殊胜之地,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你们还有亲人在拉萨,这一路上你们一直牵挂着他们,现在回去看看吧!”

    “这里没有人伺候您,这怎么行啊?”我说。

    “仁波齐,您真要在这里闭关修行,我会定期给您送去粮食的,您就放心。这样我自己也积德了。”丹增扎巴马上应承道。

    “听听,你们就不用为我担心了。只是回去的路上要是被人拦住,你们就说是去山南朝圣的,现在是在往回赶。”希惟仁波齐教我们。

    “我们不能扔下您一个人。”罗扎诺桑用手掩住脸说。

    “你们都陪我这么久了,只是多吉坚参走得这样突然,这是我惟一的遗憾。”希惟仁波齐说这话时有些哽咽。

    希惟仁波齐决意要呆在那座岩洞里了,我们如何祈求都撼动不了他的决心。后来,我们只能怀着惜别的心情,珍惜跟他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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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一章   聚散

 

    帕崩岗天葬台山坡上的简易棚子下,晋美旺扎盘腿就坐,面朝低处的天葬台,祈诵《普贤行愿品》。他手中的扎玛如鼓和摇铃,此起彼伏地发出乐音来,给山谷添增了一份安详与寂寥。

    山坡上云雾缭绕,徐风吹来,它们向四处散开,留下的只有静谧。

    一缕桑烟从天葬台边袅袅升腾,如柱地刺向空际,气味里弥漫松柏的醇香;秃鹫离开天葬台,在旭日的光芒里振翅远飞,化成一些小黑点,嵌在一览无余的蓝天中。

    黎明时躺在天葬台上的死者,现在已消亡的无踪无影;送葬的汽车沿弯曲的黑色柏油路,向山脚的村庄驶去;村庄一些房屋的烟囱,飘升淡白色烟子,五色的风马旗在屋顶招展。

    山坡上,晋美旺扎穿件黄色的短袖衬衫,古铜色的胳膊露在外面,专注地为死者诵经祈祷:

    ……目前仍为佛法众生主,弘法利生大德愿长寿,进入寂灭法界善知识,祈愿圆满无漏之心愿。与我善恶业力连接者,解脱愚昧二障之枷锁,遍知四身极乐佛净土,祈愿一同证物得解脱……

    噔噔噔——

    嘀铃铃——

    扎玛如鼓和摇铃的声音急促地奏响,整个山谷被添得满满当当。余声,随后被徐风裹挟着飘向远方,寂静罩住了天葬台。

    朝阳的光从峰顶缓缓流泻下来,金色镀满了整座山坡。棚子背后的坡地上长满荆棘,一簇一簇的,开出黛蓝的碎花来,蓝色怒放在半山腰。再往上,就有三座白塔和各种突兀耸立的褐色巨岩,峰顶缠绕几朵白色的云。

    晋美旺扎身陷灿烂中时,他为死者诵读的第一遍经文也已结束。

    晋美旺扎把扎玛如鼓和摇铃,搁在面前的小矮桌上,取下缠绕于手腕上的念珠。他那张棕黑色的脸上,一刀刀岁月刻出的深痕,开裂在额头、眼角、嘴边,几度的风雨雪霜,也把黑发催生成了花白。

    他眯眼望着天葬台,太阳的金光流淌在那上面,石台显得更加地黝黑乌亮。他有些怅惘有些伤感,几滴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晋美旺扎心里在提醒自己:不久之后,你也该躺到那个石台上面去,然后与这个世界告别。这一生你的善业恶业,会在那里被终结。这么一想,他的心为之微微颤栗,周身感到一阵寒意。

    晋美旺扎这一生见过很多人死亡的过程,本以为现在能够欣然接受这一切,以为自己把心智训练的足可以不起一丝波澜。但,这滴眼泪,证明他错了。他的内心最隐蔽处,对人世和生命还是有些留恋,多年的修行未达到预期的效果。他发现这个秘密时,脸上燥热,心头涌起羞愧来。

    晋美旺扎不想像以往那样,马上开始第二遍诵经,只想晒晒太阳,盘腿就这么坐着。

 

    你老成这样了,怎么会有要到天葬台上去的想法?儿子一脸惊讶地问。他的脸色涨红,眼里噙满疑惑,细瘦的八字胡轻微发颤。

    那一刻,我的意志反而更加坚定,知道了我去天葬台的意义。

    儿子又续上一根烟,吐出的烟雾在他头顶翻卷飘散。

    他的内心痛苦不堪,但我不能被这种短暂的苦相,绊住自己的誓言。

 

    晋美旺扎只想静静地待着,不要让纷杂的想法扰乱自己的心境。他要用这安静的时刻,解析这几天黎明时,梦境里时常出现的那只火红鹦鹉和自己裸身骑头驴向南走的寓意。

    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接着又是喇叭声,这些声音由远而近,转瞬间又离他远去,最后消失掉。晋美旺扎清楚这些车子是去帕崩岗寺的,车里全是朝佛的信徒。

    晋美旺扎忆起佛教藏经里记载的:裸身骑驴向南走,红花盛开常梦者,预示生命有障难。这几句话来。这梦,无疑是在告诉他生命已无多日了。

    火红的鹦鹉呢?他一直破解不了。

    阳光开始变得强烈,烤得他血液黏稠,倦容满面。为了摆脱疲倦的袭扰,晋美旺扎起身向旁的方向走去。

    他往山脚的村庄望去,看到有一辆红色小轿车,顺着弯曲的柏油山路正往上驶来。阳光照在车身上,耀眼出很多光的花束来。

    难道这辆车跟梦境里的火红鹦鹉有什么关联?

    晋美旺扎站在原地盯着汽车看。

    车子在盘山的柏油山路上跑了几分钟,来到天葬台下面的拐角处,一下被山坡给挡住,他这才转头继续往前走去。

    等他解完小手回转身时,那辆红色小轿车,已停在与天葬台接壤的那片开阔地上,车尾卷起的灰尘正纷纷坠落。

    车门被打开,走下来一个男人。

    看男人的行头,就知道是一个喜欢出远门的人。

    男人把脑袋探进汽车里,扯出一个背包和宽沿礼帽。男人把背包背在身上,礼帽扣住脑袋,旋即砰地关掉车门。

    是带着好奇心来看天葬台的人。晋美旺扎脑子里掠过这个念头。到这时,他确信这男人跟他的梦毫无关系。

    男人远远地仰头望了他一眼,头又转向面朝南的简易棚子,再把眼睛移向天葬台上。男人像是寻找到了目标,迈开步子向天葬台走去。

    走了十几步之后,男人停下来,弯腰从地上拣起一根秃鹫的羽毛,抖掉沾染的灰尘,取下礼帽插在帽子边。

    晋美旺扎觉得这男人有点意思,不像偶尔来这里的其他一些人,拿着相机噼里啪啦地乱照,还吵嚷嚷的,没有敬畏之心。

    男人走到天葬台前背对着他。

    这背影一摄入眼睛里,晋美旺扎心头刹那间流动一股热流,激动地气也不顺畅起来。晋美旺扎用手摁住胸口,双腿些微抖动 。

    这背影到底勾住了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他想不起来。当他再次企图从这背影上勾起某种记忆时,只看到了男人的侧影,他正顺着天葬台边沿往前走。

    “您是晋美旺扎啦吗?”

    男人一脸笑意地仰视着他。

    下面的这张脸他从未见过,对于他来讲是一张全新的面孔。

    “是我。”他回答完,琢磨这个男人难道认识自己,抑或没准谁让他来找自己的。

    晋美旺扎这么思想的时候,男人循着逼仄的陡坡向上攀来。男人脚上的草绿色旅游鞋,轻巧地踩在砂砾道上,几下就攀到了山坡上。

    “您显得好老啊!”男人端详着晋美旺扎,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这种专注与亲和的表情,使晋美旺扎不再感到拘谨,脸上绽出了笑容。

    “您找我?”晋美旺扎问。

    “是来找您的。我是您儿子的朋友的朋友。”男人从脑袋上摘掉宽沿礼帽。

    晋美旺扎面前的这张圆脸很干净,上面五官分布均匀,最醒目的是那两道乌黑茂密的眉毛。他马上断定:这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

    “您是来劝我回家的吗?”晋美旺扎的表情开始严肃,笑意也从嘴角边消失掉。

    “您儿子是让我来劝您回家的。”男人说着把插在帽子上的秃鹫羽毛取下来,仔细地查看。

    羽毛上沾染着一些灰尘,毛色显得发灰,没有什么光泽。

    “我们到棚子下去谈吧。”晋美旺扎提议。

    他没等男人回答,先行走到棚子那头,盘腿坐在垫子上,右手拨弄念珠。

    “今天有几具尸体被天葬了?”男人尾随过来,边问边把背上的包取下,盘腿坐在他的身旁。

    “只有一具尸体。是个十九岁的男孩。”

    他们两人的目光投向下方的天葬台,谁都不再说话。

    “生命犹如水泡,脆不堪言!”男人用这句话打破沉默。

    晋美旺扎看男人时,他还沉溺在自己的感叹之中。

 

    你天天看尸体被天葬,余生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自己老死之前,能够给活人减轻心灵的痛苦,给亡魂一个慰藉,这就是我的快乐。我回答完,感觉身子愈发地沉重,空气停滞、凝固了起来。

    我的决定弄得家人既伤心又气愤。女儿背转身,拿纸巾在擦拭眼泪。

    女儿哭泣的样子,多像她去世的母亲啊!

    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我选择将要老死之前去天葬台,也跟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儿女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我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您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呢!”男人依旧望着天葬台问他。

    晋美旺扎的目光,从男人白净的脸和宽松的衣服上移开,投向天葬台上,慵懒地回答:“知道您是我儿子的朋友就够了。”

    男人把目光收回来,眼睛里有了一些复杂的情感,说:“我不仅是您儿子的朋友,我们俩认识也已经有六十多年了!”

    这男人顶多三十多岁,怎么会跟我认识这么久呢?晋美旺扎脑袋里马上这么反应,嘴上却揶揄道:“难道您是返老还童了?”

    “不!我转世了。我的名字叫希惟贡嘎尼玛。”

    晋美旺扎听到这名字,马上停止拨动念珠,一脸疑惑地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想起了他的上师希惟土登却吉坚参仁波齐,记忆中存留的仁波齐形象,是个枯瘦而衰老的人。上师已经圆寂近四十多年了,他能把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吗?

    “我在一家研究单位工作,有时还到大学讲课,专门教藏族文化和宗教。”希惟贡嘎尼玛补充道。他把一直扣在胸口的宽沿礼帽,放在面前的小矮桌上,拾起扎玛如鼓和摇铃,摇动了起来。

    扎玛如鼓和摇铃在明晃晃的阳光中翻飞舞动,柔和的声音响彻山谷。

    这声音如一根牵绳拽着晋美旺扎,倒回到五十年前的色拉寺,白玛墙、诵经殿、辩经园、木梯、小巷、青石板等在脑海里旋转。

    直到希惟贡嘎尼玛轻轻地推他,才从记忆的谷底回到现实中来。

    晋美旺扎凝视着希惟贡嘎尼玛,微启嘴说不出话来。他惊讶扎玛如鼓和摇铃声,怎么开启了他封存的记忆。

    希惟贡嘎尼玛把扎玛如鼓和摇铃,重新放在小矮桌上。

    “我是希惟土登却吉坚参的转世。”希惟贡嘎尼玛介绍道。

    “是仁波齐的转世呀!”晋美旺扎起身,双膝跪地,把额头抵进希惟贡嘎尼玛的怀里。重逢的喜悦泪水,浇湿了晋美旺扎衰老的面庞,但他隐忍着不发哽咽之声。

    “起身!我们又重聚了,一同坐一坐。”希惟贡嘎尼玛的手指,穿行在晋美旺扎花白的寸头里。

    晋美旺扎从地上爬起,拍掉膝盖上沾染的灰尘,屁股挨在垫子上盘腿打坐。他的皱纹间尚留的泪水,经阳光照耀分外闪亮。

    “我年轻时服侍过您的前世?”晋美旺扎解释。

    “因这层关系,您的儿子才托人找到我的。但来这里的最主要原因是,昨晚本尊神 在我的梦里显身,她叮嘱我今天一定要到这个地方来找您。”希惟贡嘎尼玛说。

    “这怎么可能?”晋美旺扎惊叹道。

    “本尊神肯定有她的用意。”希惟贡嘎尼玛的手,搭到晋美旺扎褶皱而干瘦的手背上。

    “我也做了个梦!”晋美旺扎说完,喉咙里发出干涩的笑声,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游动了起来。他释然了,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在他快要离开尘世时,再度与希惟仁波齐重聚。梦中的红鹦鹉不就是希惟仁波齐嘛!

    从山坡上走下来几个朝圣的人,他们看到棚子里穿着黄衬衫的晋美旺扎,马上止住了说话,微笑着眼露恭敬的神色,鱼贯地顺着踩踏出来的陡峭沙石小道,向天葬台走去。这几个男男女女伫立在天葬台边,勾下脑袋祈祷,喃喃的声音被风卷到他俩的耳朵里。

    晋美旺扎和希惟贡嘎尼玛望着这些人,直到他们离开。

    “就这两天,我也会躺到那个石台上去的。”晋美旺扎望着天葬台说。

    “死亡向您昭示了?”

    “预示的清晰无比。”

    “把一切都放下,用平静的心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吧!”希惟贡嘎尼玛劝导他。

    “我会的。” 

    晋美旺扎从坐垫上起身,打开小矮桌,从一个红布包里取出一瓷碗,往里面倒酥油茶;再打开一圆形的竹编蔑盒,掀开盖子,里面有饼子、熟牛肉、糖果等。

    他把蔑盒呈给希惟贡嘎尼玛。

    一股牛肉的香味在棚子下飘飞,几只苍蝇嗡嗡地循着肉香飞了过来。

    “这么丰盛啊!”希惟贡嘎尼玛说着,从蔑盒里拣了一块饼子。

    “今晨来送葬的人留下的。”晋美旺扎解释道。他把蔑盒放在垫子上,重新盘腿坐了下来。

    希惟贡嘎尼玛祈祷一番,才将饼子浇着酥油茶,一口口地吃进肚子里。他拍拍手,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条上等的阿希哈达和一本《米拉日巴传》交给晋美旺扎。

    “我知道密宗大师米拉日巴对您的一生影响很大,特地买了本带过来。”希惟贡嘎尼玛说。

    晋美旺扎打开《米拉日巴传》时,里面夹着一张被翻拍的希惟土登却吉坚参仁波齐的照片,他把书举到头顶,泪落不止。

        往事在他头脑里再次浮现,鲜活的以至于让他忘记了那是半个多世纪前发生的事情。

    “希惟仁波齐,我跟您的前世是在色拉寺杰扎仓播下的因缘种子。那时我八岁,父母把我送到寺院里去出家。可能是荐人的面子大,或因那时我们的家境还比较好,我被直接送到了希惟仁波齐的膝下。我服侍了希惟仁波齐十二年多,他待我也像亲生儿子一般。”晋美旺扎说完停顿了一下。

    希惟贡嘎尼玛聚精聆听,眼睛里充满探知的渴望。

    “那时候啊,我每天都跟着希惟仁波齐,聆听他的教诲,服侍他的日常生活,还跟随希惟仁波齐去过热振寺。您记得吗?希惟仁波齐经常告诫我不要虚度光阴,要我学习米拉日巴的救赎精神和坚定的修炼意志。只是后来拉萨发生了叛乱,我们的命运随之也被改变了。”晋美旺扎仰头凝望深邃的蓝天,仿佛在说这一切老天可以作证。

    “本尊神让我来找您,可能是想让我记住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吧!”希惟贡嘎尼玛若有所悟地附和道。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晋美旺扎把念珠缠在手腕上,激动地有些不知所措。

    “讲讲您经历的那些事情吧!”希惟贡嘎尼玛面带微笑望着他。

    晋美旺扎双手合十于胸前,闭目祈祷,尘封的岁月在他的脑海里奔涌而来。

    风从天葬台那儿吹拂了上来,空气一下凉爽起来。

    两人都沉浸在过去的岁月中,任时间流逝。

    直到帕崩岗寺的小僧来接晋美旺扎,他俩这才注意到天色要黯淡下去。

    “仁波齐,凌晨时请您给我施予颇瓦法 。”晋美旺扎恳请道。

    “我会的。我时刻都在您的身边。”希惟贡嘎尼玛答应。

    晋美旺扎衰朽的脸上,满是安详与满足,眼神里充满幸福。

    希惟贡嘎尼玛身子前倾,低下脑袋,跟晋美旺扎触碰额头,双手用力地抱住了他瘦弱的肩头。

    希惟贡嘎尼玛起身,背上背包,戴上宽沿礼帽,走下陡峭的砂砾小道。

    此时,他的心情沉重,想到晋美旺扎今夜将会死去,自己再也不能活着见到这个老僧人;但老僧人经历的一切,从此留存在了他的头脑里,成为他记忆的一部分。

    希惟贡嘎尼玛走到红色小轿车旁,转头向坡上的晋美旺扎挥手,泪花使老僧和山坡都变朦胧了。

    他钻进红色轿车,调头驶离帕崩岗天葬台。

    晋美旺扎目送那辆驶向村庄的红色小轿车,内心比任何时候都踏实、沉静、坚强。

    汽车驶进村庄里,被林立的房屋给掩藏起来。

    一阵狗吠声从帕崩岗寺那头传过来,晋美旺扎将目光从渐趋模糊的村庄上收回来,看到天边已经挂上了一轮弯月。

    他吩咐小僧道:“收拾东西,我们该走了!”

    小僧提暖水瓶和蔑盒,晋美旺扎身背经书、法器,顺着逼仄的简易山道,向帕崩岗寺走去。

    背后的天葬台已漆黑一片。

    “刚才那人是谁?”黑夜里小僧在问,可小僧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

    “是我的上师!”

    “呵呵——”小僧的笑声荡开过去,被夜色给吞噬掉。

    “上师会引我走过这黑夜的。”

    小僧又爆发出更加清脆的笑声,黑暗被振动了。

    岩石上建立的帕崩岗寺被夜给涂黑,三四盏灯撕破暗夜,在坡地上亮闪,仿佛忧伤地张开的眼睛。

    在一个幽深的岩洞里,一盏陶瓷酥油灯的照耀下,晋美旺扎盘腿诵经祈祷。

    希惟贡嘎尼玛送给他的《米拉日巴传》,供奉在岩壁上。

    照常的诵经结束后,晋美旺扎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好,再把碗里的剩茶倒掉,茶碗倒扣在小桌上。

    一切停当后,他跏趺入定。

    午夜时刻,晋美旺扎睁眼凝视供灯照耀的米拉日巴像,再闭上眼调动心识,观想希惟仁波齐。

    当希惟仁波齐的形象,栩栩在头脑里闪现时,晋美旺扎吐出此生最后一口浊气,将外气给断掉,借用内气,让灵力开始沉潜到脐轮,冲入左右两脉。

    一道赤白的光在晋美旺扎前面闪现时,他清晰地听到了希惟贡嘎尼玛的引导声:

    尊贵的晋美旺扎,世间所谓的死亡,现在已经来到您的身上。您要这样思想,这是命中报尽之时。

    您要趁此机会,为利乐无量世界有情众生而证圆满佛道,以您的愿力行使您的慈爱之心,以使所有一切众生同证菩提,达到究竟圆满之境。

    您既作如是想了,特别是在明光法身,可于死后为利一切有情众生而证时,了知您已契入那个境界,定可获得大手印境界之最大利益。

    您要作如下之决定,纵使您不能亲证,您也会明了此种中阴境界,在中阴境界中掌握契合大身,以种种形体出现于世,为一切有情众生,您要服务尽虚空界所有一切有情众生。

    既发此愿,绝不舍离,并全心勉力,忆持平生所习种种功课。

    希惟仁波齐的引导声停止了,晋美旺扎的灵力,探视到天灵盖上现出的彩虹般明光。心识确信,这是希惟贡嘎尼玛施予他的颇瓦法,心识愉悦欢快。

    他的灵魂奔向那里,从天灵盖洞穿的微孔里蹿出来,将瘦弱的身躯丢弃在岩洞里,进入到了死后现前的续发明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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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阅读 编辑:索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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