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要黑的时候,不枯接到村里人捎来的口信,说,阿妈的病又重了起来。但凡是生命都会迎来那一天的。他只是觉得没有尽到应尽的那份孝心,心里有点不踏实。再说了阿妈年龄不算太大,可是有谁能挡住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呢!

    不枯坐在门前那把竹椅上,愣愣地想着,一直想到夜晚的黑包裹住他,一直想到悲伤的痛深入心肺,而后化为股股无声的泪水,从他极其疲惫的脸上流淌下来。

    硕大的月亮终于羞羞答答的亮出它的脸庞来,一会儿,却又钻进黑黑的云雾中去了。黑黑的云雾是从中天涌起的,接而向四处扩散,十分迅疾。忽明忽暗的星星一个个被黑色云雾消灭在半虚空里,天一下子失去了花花白白的空隙,彻底黑透了。

    不枯的心像是被锥子猛地戳了下,很疼。

    张老板昨晚刚来电话,说那边有很多人等着,还说他爱人咳了许久,话都说不出来。张老板央求他处理完手边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到G城来一趟。

    不枯在电话里答应了张老板,难得他有如此诚意,倘若不去,实在有悖他的行事原则。

    说好的事情看来又要改变了。这是他最不希望的结果,然而事与孝之间却没有取舍,也没有左右为难的选择余地。

    不枯踏进家门已是第二天中午。智慧长老硬是要用寺里的车送他,没等长老派车过来,他已经离开了寺院。长老不会有那颗好心的,师兄弟们都这么说。不枯心里虽然不那么想,但他还是拒绝了长老的一片好心。其实天伦寺距家并不十分遥远,翻两座山就到了。

    阿妈在土炕上,老身靠着被子,双目紧闭,看起来并无大碍,倒显得十分安详。

    阿妈的病大概源于二十多年前,具体他也记不清楚了。他记事的时候就知道,只要天气稍有变化阿妈就喊疼,喊得人心烦意乱。阿爸就是阿妈给喊殁的,她自己也这么说。阿妈担心有一天连他也给喊没了,阿爸去后的那段日子里,不论有多么疼痛,她总是咬紧牙。阿妈喊疼的声音渐渐小了,而皱着的眉头和双鬓间的汗珠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不枯。其实,她的病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有越来越重的征兆。

    不枯以前的名字不叫不枯,叫长寿。不枯是智慧长老赐予他的法名,算来也有十几年了。十几年来,不枯在天伦寺尽心苦读,除了日常功课之外,他最上心的就是学医。这样做都是为了阿妈。他想,有一天一定要治好阿妈的病。其实,学医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尤其对刚读完初中的他来说。何况整个寺院懂得医术的几乎没有,师兄不寂学过几日,然而他的医术也仅限于给其他师兄弟们输液打针而已。

    不枯学医所花的精力几乎是所有功课的一半。长老都说,倘若将这般苦学之精神用到佛法修行,想必早就成大师了。长老修行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他教导弟子们该怎样,不该怎样,如此等等,可他自己却终究没能修成大师,而究其原因,谁也道不出所以然来。不枯自从来到天伦寺,就相信佛缘这两个字。有人一生独守青灯古佛,终也碌碌无为。有人杀人放火,成佛的也不是没有。每每到此,他便想起《水浒传》中的鲁智深来。缘生,缘灭,所有一切皆为缘,凡人与佛只一层薄纸的距离,而这层距离当中包罗万象,无论清贫坚还是广撒布施,佛缘万万不是靠刻意而所能得到。一句话,强求成就不了大师。其实他的心里只想着治好阿妈的病,这也许是当年他没有反对阿妈,而答应她在天伦寺出家的主要原因。

    那年,他刚初中毕业,阿妈的病就重了起来。多年不喊疼的阿妈突然之间喊疼。

    阿妈信佛,她转山转水转佛塔,最后得一大师指引,说家中有佛缘之人,必须出家修行,方可保全性命,使全家平安六畜兴旺。阿妈回来之后就把这件事挂在嘴边,似乎是不担心自己的病痛,反而处处留意他的脸色变化。但阿妈并没有直接要他出家。那时候,不枯对出家的概念是知道的——无非是单身独处,清贫一生。话又说回来,只要心底愉悦,在哪儿过、怎么过都是一样的。所以他对出家并没有表现出十分强烈的排斥和反感。他想着,一生时间或长或短,认真做好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就够了。可是出家算不算呢?阿妈天天焚香磕头,诵经礼佛,连看他的眼神都带满了祈祷和慈悲。他知道,阿妈的心里他已经是个出家人了。阿妈没有选择,他也没有选择。他觉得保全自己的性命是十分必要的,有了性命才可以做其它事情。再说了,阿妈只生了他一个,这个艰巨的佛缘任务他不担当谁来担当呢!

    说来也怪,自他出家之后,阿妈的病痛的确有所好转,精神也矍铄了许多。他放心了,阿妈也放心了。然而在他的放心背后却隐藏了太多的无法言语的悲苦。他知道,已经是出家之人,背负太多的悲苦实际上是有悖佛缘的。尽管如此,可他的心里还是无法了断尘缘。悲苦只能给自己说,道于别人,会招来耻笑;说于阿妈,会招来她苦口婆心的劝解。于是他就日夜看书,念经。那些悲苦在日夜劳苦期间,渐而化为乌有。不去想,也就不会苦。慢慢习惯了,心也安稳了下来。何况他的医术已经在四路八乡小有名望。心安理得赚来几个钱,部分捎给阿妈,部分留着自己花,过得清贫,倒也守住了心灵的那份安稳。

    阿妈的病折磨了她大半生。被病痛不断糟蹋着的阿妈已经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佛。除了平常的劳作之外,她的主要任务就是诵经。家里供有菩萨,香火不断。阿妈诵经的时候可虔诚了,她给自己做了个非常精美的蒲团,一坐下来就忘记时间的流逝。因为阿妈自己的虔诚,所以对他的要求也是十分苛刻的,尽管她没有反对他研习医学。每次捎钱过来,她总是说,荣华富贵不是争来的,而是修来的。其实,阿妈真的不知道啥叫佛缘。阿妈对佛缘的认识很简单——就是心灵的善良和慈悲。其实阿妈的认识已经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了。阿妈在诵经的时候往往会忘记自我,这样的苦修在整个天伦寺也怕没有几个。但阿妈在世俗红尘中,与佛隔着几重天涯。难道这些十分重要吗?心中有佛即与佛有缘,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这是多么宏大的慈悲?又是多么高尚的修为啊!

    有那么一段时间,不枯的确为阿妈的举动感慨不已。在阿妈无形的教导之下,他做到了坚守,也做到了忘却,一切随缘。然而守住方寸清静并不是迈向大师的成功之路。要恪守一生清静,又何谈容易?就连智慧长老也难以做到,他给施主家诵经礼佛、或是为亡人超度之后,还要翻来覆去谈论价钱呢,大多时候,弄得自己怏怏不乐。

    不枯的烦恼来自阿妈的病痛。每次村里有人捎话回来他就坐卧不安。一个人如何才能真正做到随缘呢!智慧长老经常说,随缘的人内心是没有烦恼的,他也不会给别人带来烦恼。当那么多人围在他身边,争先恐后诉说病情的时候,他心里就会有股怨气流窜而出,随之而来的便是烦恼,它们像秋后熟透的马皮袍菌一样,稍不小心就会破裂而炸开。倘若把自己炸得灰飞烟灭倒也罢了,可恨的是当一切平静下来,他还是囫囵的一个他。没有谁能彻底做到随缘和忘却,顺其自然吧,可阿妈病痛的神情时常会浮现在他眼前。他的心静不下来,缠绕在脑子里的全是阿妈憔悴的面容,躬身起行的缓慢姿态,皱眉咬牙的痛苦神情……他可以想象,肯定是这样,但他却无能为力。他知道,阿妈的病一时半刻不会好,能够保持相对安稳的状况就已经不错了。可他不死心,他将大量时间花到研究风湿病上,哪怕能解除阿妈的一点点病痛。

    有一天,不寂师兄来到他房间,很神秘地告诉他。说G城有一种新研发的药物,对风湿病疗效十分明显。还说,他是从广播上听到的,应该不会错。不枯对不寂原本没有多大好感,他的话在他心里自然不会占有重要位置的。然而在关于阿妈病痛的事情上不寂却给他带来了希望,这个渺茫的希望让不枯在心底里对不寂感激不尽。倘若将来能得以涅槃,不寂师兄功不可没。

    不枯原本十分清静而简单的生活中突然多出了一台收音机,那收音机稍有机会就吱吱唔唔响起来。单调重复的日子有了新的变化,它把不枯带到另一个新的生活领域里去。在花花绿绿的新世界里,他终于听到了不寂所说的那个对风湿病有着良好疗效的新药的介绍。

    不枯思前想后好多天,最终决定还是去一趟G城,哪怕是徒劳,他也不愿放弃一线希望。

    也是缘吧,长长的旅途当中不枯认识了G城的张老板。

    张老板坐在他对面,不停打电话。不枯听出来,他在咨询有关生发的问题。

    张老板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南方人信佛,所以他们很快就搭在一起。不枯和张老板在长长的旅途上说说笑笑,偶尔也谈论些佛缘与信仰。

    张老板长得瓷实敦厚,是搞装修出身的。由装修工人变成老板,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不枯时刻注意张老板的言谈举止。他没有想象之中那些老板的夸夸其谈,也没有传说中老板的不可一世。一句话,他是个和善且很随意的人。只是可惜头顶过早荒芜,边缘处只有稀稀疏疏几根,它们像涝灾之后的衰草,紧紧贴在张老板铮亮的脑壳四周。

    张老板说,光亮的头顶令他十分烦恼。在生意场合,老板的形象是非常重要的。戴个假发吧,稍不注意就歪在一边,戴上比不戴更丢人。不戴吧有觉得过于老成,勾不起人家兴趣。东奔西跑,四方打听,吃了不少药,钱也没少花,头顶依然没有起色,光亮如初呀。

    不枯告诉张老板说,在寺里诵经的同时还研习了点儿医学,已经有好多年了。但对于脱发生发的病原还未深究。

    张老板听不枯说他还学医,精神就来了。

    不枯说,人世间许多烦恼都源自个人内心,心平气和了自然少烦恼。他嘴上这么说,可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因为人活在复杂而多变的尘世上,没有烦恼怎么可能呢!

    张老板问他,你既是僧人也是医生,就告诉我一句实话吧,是不是真没有办法了?

    不枯沉思了一下说,办法肯定有。病从口入,也从口出,光靠药物是不行的,平时要多关爱自己,少腻多淡,烟酒不过量,保持良好的心态。你们当老板的有钱也有时间,不要劳累过度,有些事儿做到适度即可。

    张老板迟疑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说,这个请师傅放心,我不好那口。

    不枯接着又说,平日多吃点黑木耳,黑芝麻之类的食物吧。有诸内者,必形诸外。脱发有因,养发更要有道呀。内部调理是解决脱发的根本,在药物选择上千万要谨慎,切不可随意乱补,盲目治疗……

    张老板听得入神,连连称是。

    到了G城,张老板执意要不枯住在他家。

    不枯想,G城这么大,有个熟人帮着买药,就不那么费劲了。于是他便没有刻意推辞,随张老板去他家了。

    张老板住在郊区,房子装修很简单,客厅里只一组沙发,一台电视,卧室里也只一张床,一个简易的衣柜,根本看不出是装修师傅出身的一个老板的家。他妻子见丈夫带来一僧人,显得热情大方。几个素菜,一杯清茶,不枯吃出来了无法说出的温暖。

    在张老板家小住几日,并在他的帮助下,不枯很快找到了广播上介绍的那种药。他急着要回家,张老板十分不舍。那晚吃罢饭后,不枯在张老板的央求下,给他家念了几卷《神咒经》和《本愿经》。

    不枯来到天伦寺之后,匆匆做完好几日落下的事情,便回家去了。他给阿妈带来了新药,阿妈喜笑颜开,并不住提醒他说,要好好诵经,多积德行善。

    阿妈对佛的仰慕超出了寺里的智慧长老及其他师兄弟们,因为阿妈的心灵里没有杂念,阿妈是一心向善的。而大师们却耐不住寂寞,旅游旺盛时节,他们争先恐后要在寺门附近开个杂货铺,或高价变卖香火,或算命占卜,总之,心灵清净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那药果然见效,阿妈用了之后大约有半年没有喊疼。不枯也渐渐放下了担忧之心,将所有心思放在学医上。

    师兄弟们私下里议论,说不枯凡心未尽,迟早会离开天伦寺的。而他觉得,多解除几个病人的疼痛,其实和诵经的道理是一样的。然而,大家却不这么想,他们看到的只是诵经,而却看不到经里面真正的颂。不枯又多了一层烦恼,它们来自寺院内部,来自师兄弟之间的猜忌。智慧长老也为他不好好诵经而找他谈过话。他给智慧长老说,他的心永远在寺里,学医也是积德行善,和念经没有什么冲突的。他还给智慧长老说,以后将行医所得之钱的部分捐给寺里,将来扩建寺院,以便广大佛法。长老听完之后,啥都没说,默默走了。

    不枯开始对脱发和生发问题产生了浓烈的兴趣。种植头发的广告蔚然成风,但他认为一切都不可靠。他千辛万苦,跋山涉水,走访调查,采集草药,终于得到生发配方。他想自己先吃吃,可是他没有那种秃顶的病,自然吃不出啥效果来。他又把配方开给邻近几个秃顶的,几副药吃完之后,依旧不见头发长出来。是不是本地药草给本地人吃的原因?药理学上也没有这样的记载呀。

    在研究脱发生发问题上不枯依旧不死心,万事万物皆为相生相克,只是没有找到这期间的关系罢了。终有一天会成功的,他想。

    不枯的耐心就是从钻研脱发生发的问题中培养出来的,无论遇到任何事情,他总是不骄不躁,沉稳自若。智慧长老看在眼里,始终不开口。

    张老板和不枯的联系断断续续,张老板说不枯经念的好,自从念了经之后,家里平安多了。他让他抽空过来一趟,说几个朋友家也要念个平安经,钱不是问题。

    令家庭平安的因素说起来太多了,念经就能平安的话那还了得。不枯觉得很可笑,但他也不好意思直接给张老板这么说,因为出家人念经礼佛毕竟是第一要义。

    不枯在电话里也说起了那个生发配方的事,张老板听完之后让他立马寄到G城来。不枯怀着忐忑的心按照张老板的地址把配好的药寄了过去,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几天过后,张老板来电话说药收到了。张老板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感激不枯的话,并且真诚邀请他到G城来。不枯答应了张老板。他真想过去一趟,不是给人家念经挣钱,而是阿妈的药所剩不多了。

    一月过后,不枯还没有动身。快到过年了,寺里不但有许多佛事活动,而且寺院还在门外重新开张了几个小卖铺,说是夏天游人多,不能再错过机会了。师兄弟们个个都安排了繁重的任务,顾不过来,去G城看来只能等到过完年了。

    这天,不枯刚从经堂出来,就接到张老板的电话。张老板迟迟不说话,不枯悬起一颗心。半晌,张老板说,不枯师傅呀,我的头顶有所起色了。不枯将那颗悬起的心放在原来的位置上,说,你吓着我了。

    电话里他们说了很多,最后张老板说,你赶紧过来吧,这边有一大帮老板等着你的生发药呢!

    过完年后,不枯就去了G城。接他的不是张老板一个,而是好多人,他们个个带着发亮的脑壳,对不枯十分敬重。不枯没去他们家里住,他选择住宾馆。他想那样清静一些。事实上,不枯在G城的那几天日子里,无论昼夜拜访的人从未间断。要么是祈求看病,要么邀请他去家里念经。他怀里的钱越来越鼓,但就是高兴不起来。他又开始烦恼了。说来也怪,人在没钱的时候易生烦恼,而真的有钱了也会生出这么多烦恼来。不枯恨不得飞到天伦寺去。

    日子真快,转眼间半月就过去了。不枯决定要离开,按照他的推算,阿妈的药应该完了。

    这天一大早,许多老板都来送不枯,临别前,他们一一把地址写给不枯,让他回去一定再寄药过来。

    不枯从G城回来后没有去寺里,他直接去看阿妈了。

    春天已经来了,漫山遍野都泛出不易觉察的绿来。阿妈在园子里翻地,说要赶季节种些菠菜和萝卜,多种些,回头晒干送到寺里。不枯听着心里就感觉暖暖的。放下药之后,他又嘱咐了一番,阿妈没有留钱,说让他带到寺里,替她添香火。不枯知道阿妈的心思,所以他没有强求。

    不枯在家住了几日,就回寺里去了。回到天伦寺的时候天色刚中午,师兄弟们见他回来了,都围拥过来,少了平日的冷漠,而多了莫名的嘘寒问暖。不枯没有打理,径直去了自己的房间。晚上不寂师兄过来和他寒暄,不枯问起中午之事,方才知道一切。原来是张老板他们给寺里捐资了一大笔功德,还给智慧长老写信重点说了他治病念经之善事。不枯又深深地陷入烦恼之中。

    不寂师兄比以前和善多了,动不动就来到他房间问长问短。不枯懒得说,只是嗯嗯应承着。然而,不寂师兄的纠缠似乎才刚刚开始。

    不寂师兄也要学医,要积德行善,给寺里争取更多的功德。他成天拿着《中药学》《温病学》,跟前跟后缠着不枯理论。原本是件好事情,传来传去却有失本意,反而多了令人生厌的俗气和贪欲。没过几天,整个寺里都在议论,说不枯带头破坏佛门清规,心无佛缘,师兄弟们的清心都让他给搅乱了。不枯再次陷入烦恼之中,他既不诵经也不看医,只把自己关进小房里,不见天日。

    不寂学医之事被吵得纷纷扬扬,一阵过后,大家便有归于往昔的平静之中,杂七杂八的闲言碎语也小了下来,不枯烦恼之心思也渐而消弭于无形。

    这天,智慧长老来找他,说寺里的车实在太旧了,四处化缘十分不便。还说来年要扩建寺院,很多资金缺口毫无着落。不枯计算了一下,张老板他们的功德布施和他捐资的加起来还不够换一辆车,扩建根本无从谈起。再说了仅仅靠化缘来扩建寺院,这本身就是件不太靠谱的事情。开车化缘更是可笑,开销远比化来的多,智慧长老身为一寺主持,不会连这些账都算不清吧!不枯不明白智慧长老到底在想什么。

    G城老板又来电话了,问生发药是其次,他们让不枯过来一趟,首先给家里念念平安经。不枯知道,人人都在祈求平安,而实际上只是个人的心灵安慰。他相信阿妈的话,多做些令心灵平安的事,日子自然就会平安的。

    不枯回家了,他的心开始在摆动。

    不枯给阿妈说了扩建寺院的事情,阿妈一口赞同,说行医念经积德行善,那钱来的干净,用于扩建寺院,更是一大善举。不枯没有提及智慧长老换车的事,他怕阿妈听了之后对智慧长老有所成见,因为智慧长老在阿妈的心中是十分了得的大师。

    阿妈说的对,行医念经所得之钱不沾邪念,是干净的,用于扩建寺院,这样的善举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不枯答应了阿妈去G城,为他们配方治病,诵经礼佛。

    一回到寺院,智慧长老便来到他小房里。千说万说,目的只有一个,让他去G城挣钱。智慧长老的话又令不枯的心动摇了。智慧长老是主持,按理说他的修为应该远远高出别人的,应该早就断了尘缘,可他为什么总把钱挂在口边呢?

    接连几天不枯没有睡意,他不明白,也在担忧,当一切变成现实的事情,是不是一大善举呢?

    阿妈又捎话过来,智慧长老也是日夜动员。师兄弟们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对他不冷不热。

    阿妈的病又重了,这是不枯没想到的。前些日子他回家看阿妈,见药还有好多。也或许是长期服用的原因,那药对阿妈的病的疗效也渐渐缓了下来。阿妈虽然不在那么喊疼,但相比而言却瘦了许多,行动也迟缓了。不枯看着阿妈平静安详的神态,他知道,剩下的日子大概已经不多了。

    阿妈的眼神带满了渴望,也装满了慈爱和善良。或许,这是她对他所做的最后一个祈求了。不枯答应了阿妈,他说这次把挣来的钱全部捐给寺里。

    张老板早早到站来接他,一路上唠唠叨叨,一边说他头发的事,一边又扯起他爱人的病。说他爱人受了风寒,加之近日有人上门闹事,故而坐成老病,连话都好好说不出来了。

    到张老板家后,不枯先给他爱人把脉问诊。病倒是无大碍,受了风寒,加之燥邪伤肺,只要疏风散寒,生津润燥就可以了。之后他便为张老板爱人开了几剂《诃子汤》和《沙参麦冬汤》,同时还单独开了诃子,让她日含三枚于口中。是夜,张老板对不枯说起他的烦心事来,一说就是半晚上。

    原来张老板最近给某单位装修房子,房子装出后,钱一直拿不到手,工人们三番五次来家门闹事。他的确是拿不出那么多钱,然而有谁信呢?甚至有人说是他私吞了钱,不给工人发工资,真是有苦难言。不枯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这样的事情遇到了也只能安慰,而不能分析个中原因。

    张老板央求不枯再次给他家念个平安经,他还说运气背,一切都不顺利,怕是哪儿得罪了穷神恶鬼。不枯依了张老板,第二天起来就开始念《吉祥经》,完了之后有念了几卷《地藏经》。

    这次不枯在G城呆的时间长,他想给阿妈了个心愿,也渴望有朝一日天伦寺真能扩建,那不但是阿妈的愿望,而且他自己也有那样的想法。人的一辈子很短暂,在能力之内做些自己愿意的事情不也很好吗?

    G城的这段时间里,不枯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半晚上才能回来,凌晨总被电话叫醒。他觉得很累,想回去了。可是他们介绍来的人一波接一波,推也推不掉。除了看病,还要念经。说念经之后,吃药见效快。他被这种歪理学说搞得啼笑皆非。

    这天,破天荒没来电话,不枯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了。这样的日子对身在G城的不枯来说,正是一种奢侈。

    洗簌之后,不枯换了一件新僧衣,出门去了。晚上回来,房口却有很多人在等候。不枯出门是不带电话的,这习惯好几年了。他们都是来央求让他念经的,说求个平安,全家安康。甚至还说念个经,保佑生意兴隆,或企望孩子学习更上一层楼,能考个好大学等等。不枯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诉说,烦恼又来了。念经不是为谋求什么,心不净,念再多的经又有何用呢?再说了,他出家这么多年,并没有细心钻研佛经,唯一值得说道的就是学了点医术,给许多病人解除了疼痛。都把所有怨恨归于外界,把一切化解之法归于念经,这又是什么逻辑呢?

    不枯什么都没有说,他拒绝了他们,兀自关上门,沉沉睡去。太劳累了,这并不是体质的问题。烦劳过度,加之饮食不节,实为精气有损。一觉醒来,已经是深夜了。都市似乎没有昼夜之分,望上去到处一片通明。不枯从床上爬起来,感觉有些眩晕,胃里空了,眩晕也是自然的。他在外面找到一家小饭馆,要了几个素菜,吃几口,又觉得恶心,咽不下去。返回房间,有人还等在门口,他的心彻底乱了。

    那夜不枯一直在迷昏之中,依稀记得那人对他说,他是这家宾馆老总,这些时日的住宿费可以分文不收,只求他给好好念个经,以求生意兴隆。

    第二天,不枯早早起来就收拾东西。要离开G城,他们的纠缠只是一个原因,其实除了想念阿妈之外,成天念经,他自己感觉有点心虚。

    宾馆前台的小姐说已经有人替他结了账。除了宾馆老总不会有别人,他说过的,不枯想起来了。

    不枯把钱如数放到前台上,并且对前台那位小姐说,你告诉替我结账的那人,经我一定念,但这礼我不能收。

    前台小姐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张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不枯。

    路上不枯吐了好几回,回到天伦寺之后,智慧长老第一个前来看他。不枯知道他关心什么,他只是不希望智慧长老真拿钱去换车。

    不枯把钱如数交给了智慧长老。长老说,过几天就请人来规划扩建的事情。不枯暂时放心了,他想,智慧长老毕竟是寺院主持,做事不会有失分寸的。

    不枯到天伦寺的第三天就病倒了。他觉得不饥而厌食,少食即脘胀而不适;寐差多梦,头目眩晕,心慌气短——是虚劳,绝对不会错。但他自己无法辩证到底是气虚、血虚、阳虚还是阴虚?

    人参、黄芪、白术、陈皮、肉桂、茯苓……不枯给自己开了几剂健脾益气的方子,央求不寂师兄去城里一趟。他想先按气虚来,心气虚的症状相对而言是比较明显的。

    不枯牵挂着阿妈,好几夜都梦见了她,梦里的阿妈很精神,喜笑颜开。这么久不见消息,阿妈怕也想念他了,可是他现在不能回家看阿妈。于是不枯就托人给阿妈捎话过去,说刚来几天,寺里有佛事活动,过几日回家看她。

    这天宾馆老板来电话了,他说把钱转寄了过来,让他转交给寺里,算是功德。不枯心平气和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在那天下午,他带着虚虚的身子,念了几卷《佛母大孔雀明王经》。

    几日过后,不枯觉得身体有所好转。本想着等完全好了回家的,免得让阿妈看见他肌肤失荣的样子而担忧。没等不枯回家,村里有人就捎话到寺里来,说,阿妈病危,让他赶紧回家。不枯没有惊慌,他知道总会有这一天,只是在突然之间觉得心里空得厉害。他收拾了下东西,锁好门,就回家去了。

    阿妈的日子到了,所谓天有三宝,日月星;人有三宝,精气神。阿妈的精气神和他梦见的不一样,阿妈的精气神已经散了,看上去精神不振,气色暗淡,神情萎靡。不枯紧紧握住阿妈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阿妈很慈祥地看着不枯,并伸出修长而泛黄的手,在不枯光光的头顶上摸了摸,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枯在家住了几日,阿妈的精神一天天颓败着。他看在眼里,可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阿妈的脉象已经告诉了他,并不是风湿浸入骨髓,而是她的心脏已经衰竭了。阿妈要为她的这一生画上圆满的句号了。不枯又陷入烦恼之中。学医几年,倒也治好了不少人,可他终究没能挽留住阿妈,这与当初他出家的想法是多么的不符!

    这天早上,太阳刚刚冒出山冈,阿妈就问他,钱给智慧长老了吗?

    不枯点了点头,说,全部交给智慧长老了,他说过几天就请人来规划扩建寺院的事情。

    阿妈点了点头,然后又说,我存了钱,你把它交给智慧长老,扩建寺院也算我功德一份吧。

    不枯点了点头。

    阿妈突然握紧了不枯的手,显得很激动,气有点时断时续。她说,在寺里好好念经,素日多积德行善。

    阿妈说得很吃力,说完之后就靠在被子上,大口喘气。等一切平稳下来,阿妈合上双眼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刚刚翻过南墙。

    阿妈去世的消息寺里在当天傍晚就知道了,智慧长老和众师兄弟们都赶了过来,一起给阿妈念了三天《度亡经》。送走阿妈之后,不枯没有回寺,说要处理一些事情,而实际上不枯感觉真得很累,很烦恼,他想一个人好好休息几天。在智慧长老和师兄弟们离开之前,不枯没有忘记把阿妈素日积存下来的钱交给智慧长老,并说明了阿妈的心意。

    张老板又来电话了,他央求不枯来一趟G城给他家念念经,他还说,工人们闹得厉害,他爱人病又犯了。

    不枯苦笑了一下,说,最近事情多,过不来,等来年再说吧。

    张老板根本没有挂电话的意思,不枯听着听着烦恼就又来了。

    张老板在电话里依然滔滔不绝,声音里夹带着哭腔,怕是真的严重了。不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再说了这样的事情靠安慰是不能解决的。凡事皆有因必有果,除了坦然的接受,没有什么更为奇妙的化解之法!

    张老板要在电话里继续纠缠下去。不枯心里一如乱麻,其实他已经很厌烦这种被人纠缠的日子了。

    不枯没有思索,在电话里对张老板说,我已经还俗了,不能再念经了,你另外请个师傅吧。

    张老板突然变成了哑巴,过了半天,电话那边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不枯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月,感觉好多了。

    阿妈没了,一个人坐在家里很孤独。这段时间,他翻来覆去思考一个问题——不想念经了,要好好研习医学,因为他觉得治病救人和念经礼佛是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天,他早早起来,收拾干净院子,然后将门锁好,就去了天伦寺。

    到了天伦寺,智慧长老没有像以前那样来接他,也没有来找他,甚至在几天时日里他也没有见过他。不寂他们也似乎没有精神,个个像蔫萝卜,没有一点念经礼佛的样子。不枯也没有理睬他们,只一门心思研习他的医学。

    这天,不寂来找他,说是这次铁心要学医,希望不枯收他为徒。不枯劝解了他一番,但还是没能说动不寂已经铁了的心。

    不枯想,无论怎样都不能让不寂跟他学医,智慧长老知道后不但会怪罪于他,众师兄弟们也会有成见的,何况已有前科。当然了,不寂想学医,自然有他的想法,不断尘缘而厮守清规又有什么用呢!念经礼佛全在明心见性,倘若心中无此念想,长年累月孤守佛灯,这不罪加一等吗?

    不寂见他不说话,便又说,我们师兄一场,你若不答应,我便还俗去,种几亩田,过个安稳日子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觉得这些年或多或少静了些心,收了点性,不想再作孽罢了。

    不枯说,智慧长老那儿怕不好交代,你若真心学,也不必非得跟我呀。

    不寂说,智慧长老来不来还不好说,他拿了所有功德布施,已经走了好几天,说是先换车,然后请人来规划扩建寺院,我看不像。

    不枯听完不寂的话,啥都没说,突然之间头晕目眩。

    不寂见不枯脸色㿠白,便大惊失色。

    不枯说,师兄不必惊慌,是虚劳又犯了,休息一下便好,你先回吧。

    不寂看了一阵,见他却无大碍,叹了一声,便回去了。

    这件事情也不怪智慧长老,人家说过要换车的。也不怪他,他是遵从了阿妈的话。可他总觉得心气有所阻塞,胸口憋闷。是智慧长老骗了阿妈,还是他骗了阿妈?还俗去,过个清静日子倒也不是不可以。不寂的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呀。不枯想着想着,还是觉着他对不起阿妈!

    不枯闭门不出,精心养病。他不想见任何人,包括能给他带来消息的不寂师兄。

    倘若本月十五还不见智慧长老面的话,他就先回家休息几日,然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脱下僧服,好好开个药铺,治病救人,行医从善,再也不踏进寺院半步。不枯想一边,一边做着打算。

    过完十五,智慧长老依然不见影子。不枯死心了,他决定要离开这里,不再去想那件事,他怕烦恼来纠缠,更怕这样那样的纠缠又使他的心左右摇摆。

    一月之后,不枯离开了天伦寺。

    那天不寂送他一直到距离寺院很远的山坡下。他们都没说话,都把话藏在心底,说出来倒显得和那身僧服有点不搭调。

    阳光越过头顶,不枯已走完了那段山坡,翻另一座山坡的时候,他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天伦寺。遥远的天伦寺已经变得很模糊了,然而山坡底下的不寂依旧痴痴站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2013.09冶力关

2014.10通钦街

 

 

 

    不枯学医所花的精力几乎是所有功课的一半。长老都说,倘若将这般苦学之精神用到佛法修行,想必早就成大师了。长老修行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他教导弟子们该怎样,不该怎样,如此等等,可他自己却终究没能修成大师,而究其原因,谁也道不出所以然来。不枯自从来到天伦寺,就相信佛缘这两个字。有人一生独守青灯古佛,终也碌碌无为。有人杀人放火,成佛的也不是没有。每每到此,他便想起《水浒传》中的鲁智深来。缘生,缘灭,所有一切皆为缘,凡人与佛只一层薄纸的距离,而这层距离当中包罗万象,无论清贫坚还是广撒布施,佛缘万万不是靠刻意而所能得到。一句话,强求成就不了大师。其实他的心里只想着治好阿妈的病,这也许是当年他没有反对阿妈,而答应她在天伦寺出家的主要原因。

    那年,他刚初中毕业,阿妈的病就重了起来。多年不喊疼的阿妈突然之间喊疼。

    阿妈信佛,她转山转水转佛塔,最后得一大师指引,说家中有佛缘之人,必须出家修行,方可保全性命,使全家平安六畜兴旺。阿妈回来之后就把这件事挂在嘴边,似乎是不担心自己的病痛,反而处处留意他的脸色变化。但阿妈并没有直接要他出家。那时候,不枯对出家的概念是知道的——无非是单身独处,清贫一生。话又说回来,只要心底愉悦,在哪儿过、怎么过都是一样的。所以他对出家并没有表现出十分强烈的排斥和反感。他想着,一生时间或长或短,认真做好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就够了。可是出家算不算呢?阿妈天天焚香磕头,诵经礼佛,连看他的眼神都带满了祈祷和慈悲。他知道,阿妈的心里他已经是个出家人了。阿妈没有选择,他也没有选择。他觉得保全自己的性命是十分必要的,有了性命才可以做其它事情。再说了,阿妈只生了他一个,这个艰巨的佛缘任务他不担当谁来担当呢!

    说来也怪,自他出家之后,阿妈的病痛的确有所好转,精神也矍铄了许多。他放心了,阿妈也放心了。然而在他的放心背后却隐藏了太多的无法言语的悲苦。他知道,已经是出家之人,背负太多的悲苦实际上是有悖佛缘的。尽管如此,可他的心里还是无法了断尘缘。悲苦只能给自己说,道于别人,会招来耻笑;说于阿妈,会招来她苦口婆心的劝解。于是他就日夜看书,念经。那些悲苦在日夜劳苦期间,渐而化为乌有。不去想,也就不会苦。慢慢习惯了,心也安稳了下来。何况他的医术已经在四路八乡小有名望。心安理得赚来几个钱,部分捎给阿妈,部分留着自己花,过得清贫,倒也守住了心灵的那份安稳。

    阿妈的病折磨了她大半生。被病痛不断糟蹋着的阿妈已经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佛。除了平常的劳作之外,她的主要任务就是诵经。家里供有菩萨,香火不断。阿妈诵经的时候可虔诚了,她给自己做了个非常精美的蒲团,一坐下来就忘记时间的流逝。因为阿妈自己的虔诚,所以对他的要求也是十分苛刻的,尽管她没有反对他研习医学。每次捎钱过来,她总是说,荣华富贵不是争来的,而是修来的。其实,阿妈真的不知道啥叫佛缘。阿妈对佛缘的认识很简单——就是心灵的善良和慈悲。其实阿妈的认识已经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了。阿妈在诵经的时候往往会忘记自我,这样的苦修在整个天伦寺也怕没有几个。但阿妈在世俗红尘中,与佛隔着几重天涯。难道这些十分重要吗?心中有佛即与佛有缘,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这是多么宏大的慈悲?又是多么高尚的修为啊!

    张老板在电话里依然滔滔不绝,声音里夹带着哭腔,怕是真的严重了。不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再说了这样的事情靠安慰是不能解决的。凡事皆有因必有果,除了坦然的接受,没有什么更为奇妙的化解之法!

    张老板要在电话里继续纠缠下去。不枯心里一如乱麻,其实他已经很厌烦这种被人纠缠的日子了。

    不枯没有思索,在电话里对张老板说,我已经还俗了,不能再念经了,你另外请个师傅吧。

    张老板突然变成了哑巴,过了半天,电话那边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不枯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月,感觉好多了。

    阿妈没了,一个人坐在家里很孤独。这段时间,他翻来覆去思考一个问题——不想念经了,要好好研习医学,因为他觉得治病救人和念经礼佛是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天,他早早起来,收拾干净院子,然后将门锁好,就去了天伦寺。

    到了天伦寺,智慧长老没有像以前那样来接他,也没有来找他,甚至在几天时日里他也没有见过他。不寂他们也似乎没有精神,个个像蔫萝卜,没有一点念经礼佛的样子。不枯也没有理睬他们,只一门心思研习他的医学。

    这天,不寂来找他,说是这次铁心要学医,希望不枯收他为徒。不枯劝解了他一番,但还是没能说动不寂已经铁了的心。

    不枯想,无论怎样都不能让不寂跟他学医,智慧长老知道后不但会怪罪于他,众师兄弟们也会有成见的,何况已有前科。当然了,不寂想学医,自然有他的想法,不断尘缘而厮守清规又有什么用呢!念经礼佛全在明心见性,倘若心中无此念想,长年累月孤守佛灯,这不罪加一等吗?

    不寂见他不说话,便又说,我们师兄一场,你若不答应,我便还俗去,种几亩田,过个安稳日子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觉得这些年或多或少静了些心,收了点性,不想再作孽罢了。

    不枯说,智慧长老那儿怕不好交代,你若真心学,也不必非得跟我呀。

    不寂说,智慧长老来不来还不好说,他拿了所有功德布施,已经走了好几天,说是先换车,然后请人来规划扩建寺院,我看不像。

    不枯听完不寂的话,啥都没说,突然之间头晕目眩。

    不寂见不枯脸色㿠白,便大惊失色。

    不枯说,师兄不必惊慌,是虚劳又犯了,休息一下便好,你先回吧。

    不寂看了一阵,见他却无大碍,叹了一声,便回去了。

    这件事情也不怪智慧长老,人家说过要换车的。也不怪他,他是遵从了阿妈的话。可他总觉得心气有所阻塞,胸口憋闷。是智慧长老骗了阿妈,还是他骗了阿妈?还俗去,过个清静日子倒也不是不可以。不寂的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呀。不枯想着想着,还是觉着他对不起阿妈!

    不枯闭门不出,精心养病。他不想见任何人,包括能给他带来消息的不寂师兄。

    倘若本月十五还不见智慧长老面的话,他就先回家休息几日,然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脱下僧服,好好开个药铺,治病救人,行医从善,再也不踏进寺院半步。不枯想一边,一边做着打算。

    过完十五,智慧长老依然不见影子。不枯死心了,他决定要离开这里,不再去想那件事,他怕烦恼来纠缠,更怕这样那样的纠缠又使他的心左右摇摆。

    一月之后,不枯离开了天伦寺。

    那天不寂送他一直到距离寺院很远的山坡下。他们都没说话,都把话藏在心底,说出来倒显得和那身僧服有点不搭调。

    阳光越过头顶,不枯已走完了那段山坡,翻另一座山坡的时候,他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天伦寺。遥远的天伦寺已经变得很模糊了,然而山坡底下的不寂依旧痴痴站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2013.09冶力关

2014.10通钦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