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第一次见顾哥哥,就觉得他好。顾哥哥名叫顾一鸣,果儿觉得他的名字也好。语文课上,刚学了成语一鸣惊人,再听这名字,就觉得亲切。所以,当姐姐说果儿你要支持我时,果儿重重地点了头,嗯。

    顾哥哥正式登门了。果儿一诺千金,立即开始以实际行动支持。她本来在家门口一边玩一边等着公社的邮递员张伯伯。张伯伯前天送来了二哥的信,今天他要来取妈妈给二哥的回信。但张伯伯还没到,顾哥哥先来了。果儿赶紧回家,把顾哥哥让进屋,让到座位上,然后洗好杯子泡上了茶。家里有两样茶,爸爸喝云南沱茶,妈妈喝茉莉花茶。果儿自己喜欢茉莉花的味道,便给顾哥哥泡了花茶。玻璃杯不隔热,小心端过去时,顾哥哥赶紧起身接住,连声说,可别烫着手,果儿。果儿迎着他感激的目光,笑吟吟地答,没事儿,哥哥。你要是不喜欢喝茶,我去给你冲白糖水。

    要是不喜欢喝茶,就冲白糖水。妈妈平时就是这么待客的。此刻,她正坐在里屋床上,狠狠瞪着替她当家作主的果儿。但一幅花门帘挡在中间,她其实只是瞪着门帘下不时露出的一双小小的殷勤的脚。那脚上是紫红色灯芯绒面的布鞋,鞋帮上绣着一对漂亮的白蝴蝶。这鞋都穿半年了,白蝴蝶还像是在雨后的清晨刚刚飞上花枝一般鲜美。果儿就是这么手脚乖巧,心细,爱干净,李会计家的燕子可就不一样了。李会计只要得空,手就不停纳着鞋底,可燕子脚上永远没一处齐整。妈妈最得意这一点了。但此刻,那白蝴蝶的翅羽一下一下扑闪着人心中的火。

    妈妈一直躲在里屋。墙上的大挂钟敲了六下了,往常这时候,爸爸也该回家了。也许今天,他得了信儿,知道顾哥哥来了,就故意避在公社办公室。姐姐一会儿出去到院里提水,一会儿又拿起毛衣针织两下。妈妈的耳根子下面,她根本不敢和顾哥哥说任何话。她偶尔瞟一眼同样忐忑的他,随即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果儿。

    果儿说,姐,你做晚饭吧,爸爸快下班了,妈吃完了也要去上夜班呢。姐姐如获大赦,立即起身问,那咱做啥饭呢?果儿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妈晚上这一顿得吃汤面,你照常去和面吧。不过,今天留哥哥在家里吃饭,咱还得添一道菜,我去后院拔莴笋,你拿点腊肉出来,再泡点冬菇。顾哥哥站起来,紧着摆手,不要,不要麻烦了!不必添什么菜的,吃汤面就好。果儿说,哥哥,你就别客气了,以后也都是一家人了。姐姐和顾哥哥的脸一齐飞红了。他们看着果儿,像看着一个胸有成竹力挽狂澜的大将。

    但果儿的威风很快就被镇压了。门帘一挑,妈妈出来了。妈妈先喝住了果儿,何果儿,你一个毛孩子,装什么机灵,逞什么能!谁让你掺乎大人的事了?你拔个鬼的莴笋,去!到燕子家玩去,我喊你才回来。果儿不走,她噘着嘴站到姐姐身边。风暴就要降临了,她可不能临阵脱逃,让姐姐孤立无援。妈妈说,你不走,是吧?那你给我听清楚了,以后你姐姐的事要是往岔处走一步,我先打断你的腿!顾哥哥叫,阿姨。妈妈这才面对着顾哥哥说,这个小伙子,你也走吧。不是我们何家抠门,不留你一顿饭,而是你根本就不该进我们家门。我不能和我这糊涂姑娘一样,明知事情不成,还拉拉扯扯,整不利落。我今儿明告你,我们不会把女儿嫁给你。要是她用过你的,吃过你的,你说个数儿,我一分不少还给你。至于欠你的情,你就担待一回,放过她吧。我这当妈的,向你赔不是了。

    顾哥哥呐呐的,阿姨,看您说到哪儿去了。他的脸唰地红了,然后又白了。果儿不忍看他,便偷偷瞟姐姐。姐姐早就靠在窗户上抹泪儿了。妈妈说,大丫你甭哭,哭解决不了问题。快送人走吧,把话说清楚。姐姐啜泣着顶过来,哭怎么了,你连我哭一下都不准了?顾哥哥转过身对姐姐说,阿姨说得对,哭解决不了问题,你别哭了。我先走,明后天再来拜访叔叔阿姨。妈妈提高了音调,小伙子,听点劝好不好?你还拜访个啥劲!今儿一走,就别来二回,大家都好好的,别弄到撕破面子。顾哥哥一边抬脚走,一边说,阿姨,我还是要来的。妈妈拎起桌上顾哥哥拿来的罐头糕点,追着喊,你把东西拿回去,我们家绝不收你的东西。这下,顾哥哥再也不出声了,他弓着腰,一溜烟跑了。

    妈妈颓然靠在门框上,她说,大丫,你追追他,把东西还给他。姐姐吸着鼻子恨恨道,你自己追,自己还。妈妈又说,果儿,那你去。你跑得快,你把东西还给他。果儿看一眼抽抽搭搭的姐姐,便犟着脖子对妈妈说,要去你去,我不去!干吗还呢,哥哥买这些东西,是想让咱们吃的。话音未落,后脑勺上猛不防就挨了火辣辣的大巴掌。果儿委屈得眼泪扑腾扑腾只掉下来。妈妈骂,他是你哪门子的哥哥?你倒东一声西一声叫得怪亲的,想跟着你姐翻天是不是?你这胳膊肘朝外拐的小白眼狼,别说这个罐头糕点不能吃,就是能吃,也不让你吃!我嘴里省下的全喂给你了,身上能挤的都挤给你吃了,你这还没长成人呢,就开始跟着你这个没良心的姐,要挖爹妈的墙脚了!

    果儿在家里是娇娇女,爸爸妈妈大哥二哥姐姐都极宠她,但果儿从不侍宠而骄,她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所以,一般情况下果儿不挨打,要是果儿挨了打,说明家里大人的情绪遭遇到了非常情况。就像此刻,妈妈打果儿就是打给姐姐看的。果然,姐姐一看,抽泣声立马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哭声。她扑到里屋床上,很大声地把委屈、抗议和不屈服的意思,不管不顾地表达出来。

    姐姐哭,果儿就不敢再哭了。她揉揉自己的后脑勺,悄悄去厨房生火,洗菜。不一会儿,妈妈沉着脸进来,系上围裙做晚饭。她瞄都不瞄果儿一眼,只是一声比一声更长地叹着气。果儿有点同情妈妈了。但姐姐的哭声呜呜咽咽地传过来,果儿不知道应该更同情谁。她心里乱,青菜嫩嫩的叶子都被掐断扔掉了。为什么大人一定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姐姐觉得顾哥哥好,要嫁顾哥哥,妈妈爸爸干吗偏要不让嫁呢?他们说顾哥哥父母都是农民,家庭条件差。姐姐说,家庭条件差怎么了,我是嫁他这个人,又不是嫁他的家庭条件。果儿思前想后,还是同意姐姐的观点。对啊,主要是看人。人不好,家庭条件好有什么用呢?先前上门提亲的那几个小伙子,妈妈说他们都是双职工子弟,有两个的爸爸还在县里做官。可姐姐看不上他们,姐姐对果儿悄悄说过,拿着三套涤卡的确良布料来的那一个,脸白,手白,白得像女人,穿得精精巧巧的,走路还扭屁股,也像女人。另一个,提着好烟好酒登门的那一个,小眼睛骨碌碌转,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你说,这些人能嫁吗?果儿听姐姐这么说,脑子里使劲回想那几个人的模样,却想不太起来了。她似懂非懂,但姐姐说,果儿你说说看,就算他们的家庭条件好到天上去了,这样的人能嫁吗?果儿便坚决地摇头,不能嫁。姐姐说,这就对了,根本不能嫁。过一会儿,她又补充说,关键是他们还没文化。他们都是自己考不上学,让父母托关系安排工作的。

    这就很让果儿鄙视了。果儿家可是镇上有名的知识分子家庭呢。爸爸是大学毕业生,妈妈也上过正儿八经的卫校。爱知识,学文化,是何家的家风。大哥当过知青,恢复高考后成为全县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到大城市工作成家了。二哥调皮,一门心思要参军,但当兵后不忘父训,成功地考取了军校,成了军官,也在部队娶上了媳妇。因为俩儿子都在外地,姐姐师范毕业后便回父母身边当了老师。姐姐当了老师,还天天读书,记笔记。她常说,自己有一桶水,才能给学生倒出一勺水。教了四年书,她就拿回来三张优秀教师的奖状。果儿很以自己的父母哥姐为荣,这些光荣的家事一件件记在心里。妈妈说,你光说你哥姐能干不行啊,你是爸妈最小的孩子,只有你争气了,咱家才算是真的好了,现在就看你的了。果儿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每次学校放假,成绩单一交到父母的手里,笑容就会从他们脸上迸出来。学习好,有文化,这就是真本事,爸爸说,有了真本事,不靠天不靠地也不靠父母,走到哪里,人都能挺直腰杆吃一碗饭。

    可现在,说到姐姐的婚事了,爸妈为什么就会中意那些没有真本事靠父母混饭吃的干部子弟,而要执意反对顾哥哥?顾哥哥在红星一中教数学课,他肯定是有真本事的人了,可爸妈怎么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果儿第一次对父母生出了失望。姐姐倒反过来劝导她,你还小,好多事你还不懂,所以无法理解爸妈。他们有他们的考虑,他们也是为我好。

    姐姐说,我知道爸妈是为我好,怕我以后受穷受苦。但他们也不想想,现在都八十年代了,我们新一代青年,怎么会放弃自己的理想,重复腐朽没落的享乐思想呢?什么三转一响,什么二十四条腿二十五条腿的,我才不稀罕呢!

姐姐说,你别信爸妈眼下这赶尽杀绝的样子,其实我不怕他们,我知道他们快撑不住了。他们本来心里矛盾得很,只要你、我、顾一鸣三个人团结一致,坚持下去,他们马上就要投降了。

    姐姐说,果儿,你知道吗,我们不光是三个人在战斗,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也在帮我们呢。就昨天一天,爸妈就收到了大哥的两封信,二哥的一封信,一个电话。啊,二哥来电话了?果儿一下子兴奋得跳起来。去年春节,二哥从部队打来电话,给爸妈拜过年以后,二哥点名要和果儿说话,果儿好紧张啊!她虽然经常看爸爸和公社里的叔叔们摇电话讲电话,但自己却是平生第一次拿话筒。她听到二哥在叫她,果果!果果,你长高了吗?长胖些了吗?语文数学考了多少?六一儿童节表演了什么节目?唱的什么歌?果儿憋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电话里的二哥那么真切,又那么遥远。妈妈直催果儿,你快说话呀,部队上的长途电话可金贵呢!果儿这才开口,只叫了声二哥哥,二哥的声音就哽咽了,果果,哥哥很想你。然后话筒就被爸爸抓去了。爸爸又给二哥讲了一套戒骄戒躁继续进步不要想家好好表现之类的话,通话就结束了。果儿懊悔得不行,为什么爸爸讲电话这么神气,自己却死活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拿着电话,听着二哥一声声叫她,都不知道如何开口,真是丢死人了。其实果儿有好多话要告诉二哥,她最崇拜二哥了。二哥是解放军,他穿军装的样子特别帅气,他说话句句都逗乐。二哥结婚时,爸妈都去了部队,可果儿和姐姐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二嫂呢。姐姐安慰果儿,说下回你就知道怎么打电话了,下回好好说。果儿一直等着和二哥在电话里好好说一次话的机会,谁知现在二哥真打来电话了,爸爸却沉着脸提都不提一句,唉,还不就是姐姐的事闹得!果儿简直佩服姐姐,别看她在妈妈发火时只可怜兮兮地掉眼泪,背地里却大搞串联,里应外合,把爸妈彻底孤立了。

    果然,爸妈真的撑不住了。在妈妈第九次将顾哥哥赶出门,把他的礼物扔出去后,没等姐姐哭,妈妈自己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骂,先骂的是爸爸:你是男人,你既然不同意,干吗不出面来点狠的,让这俩孩子彻底怕了你,从此断了这心呢?你躲在后面,回回让我唱白脸,你好意思吗?对,你是大领导,你是大知识分子,你注意形象顾忌面子,可我也不是泼妇无赖呀,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呀,我天天唱,我忍心吗?今儿老大来信骂我,明儿老二打长途劝我,我都成那个叫什么《家》的电影里众叛亲离的高老太爷了,可你还要我唱,我唱得下去吗?骂了爸爸再骂姐姐,你这个糊涂丫头啊,妈本想着让你过点清闲日子,别再和妈一样一辈子劳碌命,可你横竖不听,你放着那高门大户不进,偏要去挤那破窑烂屋,你放着大树不乘凉,偏要去毒日头下自己挣吃喝。你这个缺心眼的孩子,你哪里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你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妈就让你走,等你后悔的那一天,娘家门上可没有你哭的地儿,你打碎了牙齿自个往肚里咽吧!

    妈妈哭得一唱三叹,姐姐和果儿面面相觑,妈这就算投降了?果儿悄声问,我们,胜利了?姐姐点点头,也悄声答,我早说过了,肯定胜利!她的口气里全是骄傲,但不知怎地,泪水突然滚过她的脸颊。她走过去摇妈妈的胳臂,你别哭了,妈!妈妈不理她,甩手推开了她。她又贴上去,妈妈又推开。果儿看妈妈和姐姐此刻就像一对过家家的孩子一样。终于,姐姐伏在妈妈的怀里,妈妈的手搭到了姐姐的肩上,母女俩搂成一团齐声哭了。

    果儿站在旁边,鼻子也有点酸了。自从姐姐说了和顾哥哥的事,妈妈就再也不和姐姐亲近了。别说和姐姐,就连对果儿,妈妈也一直没有好声气。以前,妈妈和两个女儿多好啊,姐姐都这么大了,还常和果儿抢着往妈妈怀里躺。妈妈最得意生了两个贴心小棉袄,她高兴时叫姐姐大小棉袄,叫果儿小小棉袄,姐妹俩便脆生生地应,心里蜜糖一样。果儿从来没想过妈妈和女儿会因为别的人,这么长时间地生分。难怪姐姐胜利了,还哭得这么伤心。不过,果儿止住了自己的泪意,怎么说,也是胜利了,哭啥呢?

    妈妈刚说的一句话让果儿留了心,她慢慢转悠到院里的石榴树下,慢慢地琢磨,却还是整不明白。百无一用是书生,怎么这么说?妈妈这叫什么话?知识就是力量,这是爸爸常挂在嘴边的话,也是老师最爱说的话,果儿教室的黑板上方就挂着知识就是力量的大红标语,可妈妈竟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不是和知识就是力量背道而驰了吗?

    妈妈败下阵来,爸爸也就只有缴枪投降的份儿了。顾哥哥来家里,再也用不着果儿冒着挨打的危险,里外周旋了。顾哥哥很勤快,眼里尽是活儿,什么都比别人下手早,干得好。妈妈招呼他渐渐多起来,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由衷。一鸣这孩子,心灵手巧,啥家务都会干,咱姑娘跟了他,将来不会受累,不像我,在卫生院忙死忙活的,下班一进门还要腰酸背痛给你做饭、洗衣,我看,他可比你强,比你教育出来的俩儿子强。妈妈当着姐姐和果儿对爸爸这么说。爸爸一下拉下脸来,一个男人,光会干家务有什么用?妈妈说,啥叫光会干家务?他没上班,没挣工资?人家可是一中最叫好的数学老师,吃香得很呢!你这人对人对事两套标准,怎么当领导呢?不是你说的吗,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爸爸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果儿和姐姐偷笑着看他生气的样子。妈妈伶牙俐齿,爸爸是说不过妈妈的。别看爸爸在公社当着书记,管着几十号干部,好几万老百姓,白天黑夜地坐在主席台上讲话,但回到家里,就没人当他是一把手了。果儿的家是个民主家庭,谁有理,就服谁。这也是果儿引以为傲的一点。你看爸爸的秘书滕叔叔,在外面就连见了果儿都要停下来笑眯眯地问候两句,好像多好的一个人,可回到家又打老婆又打孩子,他们家的小新,常被打得鬼哭狼嚎的。在家里耍横,算什么本事?果儿最瞧不起这样的男人了。她和燕子拍花掌玩时编了“你拍一,我拍一,滕叔叔是个小日本”,结果被妈妈骂了个狗血喷头。果儿一点都不服,欺负妇女儿童,不是小日本是什么?

    姐姐和顾哥哥订婚了。订婚仪式上,来了顾哥哥中学的校长、同事代表,也来了他老家的人。他的父亲见果儿的爸爸,都有点不敢抬头看,嗫嚅着叫何书记。爸爸问,你们那边农民的生活怎么样?他答,托何书记的福,打倒四人帮以后,日子好过多了。听他那口气,好像四人帮是何书记打倒的。妈妈说,以后就是亲家了,不必这么拘礼。可那些人还是拘束得很。果儿躲在里屋,从门缝里看着外面热闹的场面,觉得很有趣。好多人说了话,有些话古得很,土得很,果儿听不懂。最后是爸爸做了总结发言:我们作为女方,对男方不提任何要求,老规矩老讲究就不要了,婚事移风易俗,新事新办,一切从简。物质条件并不重要,关键是两个孩子将来要互敬互爱,比翼齐飞,为建设国家建设四化做贡献。顾哥哥中学的校长和老家的大队支书都站起来为爸爸鼓掌,其他人看他们站起来也都站起来了。妈妈提着壶为大家续茶,说,你们这是干啥呢,又拍巴掌又起立的,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开会。校长说,何书记不管在哪里讲话,都是给我们的重要指示,我们都要认真领会,认真学习。支书附和着说,对,对,就是这个理儿!果儿觉得场面有点滑稽,她使劲忍住了笑。

    婚期定在下年五月初五,这可乐坏了果儿。五月初五是端午节,果儿最喜欢端午节了,吃花馍,戴彩绳,插花枝,挂艾包。现在又多了一样热闹事,嫁姐姐。每年端午节,对面的南山漫山遍野都是各种各样的野花,小南江的两岸也是。整个镇子到了五月份,就弥漫着招蜂引蝶的花香。果儿想,大人到底聪明,会选日子,那么美丽的季节,姐姐当新娘子该有多漂亮呢。

    妈妈骂果儿,你有什么好高兴的,不到一年你姐姐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果儿一点都不信妈妈的话,姐姐怎么会成了别人家的人?姐姐啥时候都是果儿的姐姐。姐姐还让果儿多了一个哥哥,顾哥哥最疼果儿了。果儿喜欢吃集市上一个大妈的凉粉,顾哥哥一到星期天就赶十里路买回来。爸爸说,这样宠孩子,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顾哥哥怕爸爸,一般爸爸说什么他都点头,但牵涉到果儿,他就会据理力争几句。果儿够乖了,这么小的孩子,还要怎样呢?这是顾哥哥常说的话。

    但现在顾哥哥越来越忙了。果儿死活不肯让他再去给自己买凉粉。顾哥哥说,那也行,等我打完了家具,我去多买几趟补给你。果儿问顾哥哥,做家具为什么叫打家具?顾哥哥说,是啊,为什么叫打家具呢?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习惯了。比如摘野菜,拔猪草,不说摘、拔,都叫打,过年做点心也叫打点心。果儿呀,你可真细心,好奇,什么都要问个为什么,将来保不准成了科学家呢。

    不说果儿好奇,是让果儿好奇的事连连出现,不好奇由不得人。顾哥哥会做家务,这大家老早知道了,可他会做家具,却是谁也想不到的呢。放假时顾哥哥去了一趟老家,回来时拉一堆木材,他说他要自己做高低柜、五斗柜、大衣柜,还要给姐姐做梳妆台。反正,别人结婚新房里有什么,他们也得有什么。妈妈说,孩子,你哪能自个打家具呢,你们需要什么,我和你叔都会置办的,你别为难自己,我们又不在乎娘家婆家的,谁家能多出点力就多出点。顾哥哥说,阿姨,不是这个意思,我自己打,能省好多钱呢,你们放心好了,我可以学着打,要没把握,咱中途再请匠人也不迟。妈妈说,这可是上好的樟木呢,给糟蹋了,那就太可惜了!顾哥哥说,阿姨,你就放心吧,不会糟蹋的。姐姐在旁边吃吃地笑,妈,你可就不知道了吧,人家从小学过木匠,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考不上学当不上干部就当木匠。他爹说了,哪朝哪代,木匠裁缝都是吃香的喝辣的,高人一等呢。

    顾哥哥一忙,果儿也忙起来了。她每天得跑四个地方,正好把镇上的东西南北给跑遍了。小学下午放学,她回到家赶紧写作业,还时不时帮着大人做点家务。吃了晚饭跟着顾哥哥去一中看他打家具。天麻黑了,又赶回红星二中姐姐的宿舍。家里地方宽绰,但有了顾哥哥以后,爸爸妈妈很爽快地答应了果儿跟姐姐睡。姐姐说,果儿,你知道吗,你是妈的小密探,小间谍。果儿问,密探间谍是什么意思?姐姐说,连密探间谍都不知道啊?没看过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吗,没看过《保密局的枪声》,没看过《一双绣花鞋》吗?算了,不管什么意思,姐姐喜欢你这个小跟屁虫!姐妹俩把屋子收拾得又漂亮又温馨。姐姐订婚那天晚上,果儿问,姐,你结婚了,这屋子成了新房了,我是不是就不能住了?姐姐说,你这个傻瓜,哪有女方的宿舍做新房的?新房在他学校呢,这屋呀,以后就是你的了。听了这话,果儿对小屋更加爱惜起来,彩色蜡笔收拾得规规整整,生怕白墙上污了颜色。

    顾哥哥白天要上课、管学生、批作业,打家具的事一般都放在晚上。星期天可就要忙活一整天了,连饭也顾不上回来吃,果儿就去送。顾哥哥的工作间设在他宿舍后面一间废弃的教室里。那屋里刚开始全是霉味,不几天便充满了木花的香味。果儿可喜欢木花了,明明是敦实的木头,厚重的板子,刨刀所过之处,却开出精巧翻卷的花儿来,散发着阵阵清香,落满了一地,那种感觉太神奇了。果儿看着顾哥哥刨出的木花一天天变得纤薄细碎,他开始不停地换着使各种工具,锤子锥子钳子钉子什么的都上阵了,叮叮当当,有模有式。现在,果儿一点都不怀疑顾哥哥能做出好看的高低柜五斗柜了。

    姐姐不怎么去看顾哥哥打家具。刚开始也去,妈妈说,你是已订婚的姑娘了,该避处也该避嫌,去得勤了,一鸣学校的人会笑话。姐姐嘴上说,妈一脑子封建思想,谁听呢!其实她是听的,渐渐便去得少了。但她隔一两天会去供销社买一听午餐肉罐头给顾哥哥。他劳动量大,夜里得加点餐,姐姐说。果儿心想,姐姐心疼顾哥哥,又没人提意见,她何必解释呢?再说了,姐姐买午餐肉时,也会给果儿买水果罐头,有时是凤梨,有时是黄桃。果儿最爱吃的那种草莓罐头,供销社里时常买不到。爸爸去县里开会,就会给果儿买来。不过吃爸爸买的罐头,先得听爸爸一通教训,挺没劲的。每回他都要严肃地说,何果儿,你知道吗,别说全世界全中国了,就连咱们公社,也还有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孩子,至今吃不饱肚子,吃不到白面,你从小到大天天大米白面,还时不时要闹着吃罐头,你自己想想,应该吗?果儿心里委屈,她从来没闹着吃罐头,是妈妈姐姐非要她吃的。尤其是大哥二哥,只要回一次家,就给果儿带来好多好吃的,镇上买不到的各种饼干糕点糖果。果儿很生气爸爸把她当成馋嘴猫,她有时也抗议,但抗议不抗议,爸爸照例要说完下面的话:何果儿,你也不小了,应该学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予以反思,吃白面,吃大米,吃罐头,是为了更好地培养你,你得加倍地发奋学习,炼成真本事,成为有用的人,报答父母和国家。从今以后,你不能这样东游西逛,虚度光阴了。

    好多的“从今以后”了,爸爸每回还是说从今以后你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果儿慢慢也就习惯这一套了。爸爸雷打不动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服气,有意见,请保留。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只要一听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果儿就像听见跑步走一样,立刻撒腿从爸爸面前跑了。姐姐常抱着果儿笑,我可怜的果儿啊,还是吃姐的罐头比较省心,不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最近的事有点蹊跷,姐姐没去给顾哥哥买过午餐肉,到晚上却拿出罐头给果儿吃。果儿问姐姐啥时候去供销社了,姐姐说罐头不是买的,是前几天在县里工作的几个同学到这儿下乡,看她时带来的。果儿奇怪地问,我怎么不知道你同学来看你呀?是你啥时候的同学?你怎么不把他们领家里来?以前你不是常带同学到咱家里吃饭吗?姐姐说,果果,你吃你的,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操这么多闲心,看这问得连珠炮似的!你白天上你的学,我上我的班,不可能所有事情都让你知道,我同学都是大人,带家里来干吗,让妈查户口呀?

    果儿听出了姐姐语气里的不耐烦。姐姐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她什么事都愿意给果儿说,从不瞒着她。她最喜欢给果儿讲自己和同学的事了,他们参加国庆汇演的热闹,辩论赛的胜利,体育课上的趣闻,周六礼堂的电影,宿舍里的吵架和和好,还有实在馋得不行偷着在电炉上煮挂面被学校发现等等。有时候,她的话里还会漏出谁和谁好了,谁和谁毕业后结婚了的信息。不过,这种话一出口,她便赶紧看果儿的脸色,不再往下说了。其实果儿是懂的,她知道这谁和谁好的事是不好的事,小孩子不应该打听。果儿喜欢姐妹俩挤在一起看相片,姐姐和她的同学们可真爱照相啊,四年时间就照了满满一大影集。看来看去,姐姐最要好的几个同学,果儿早就对上号了。姐姐的相片好多还提着字,什么友谊长青,天涯若比邻,什么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二十年后来相会等等。果儿好羡慕姐姐,她真想快快长大,和姐姐一样出远门,然后也照上好多相,拿回来给她看,给她讲。姐姐说,现在她上学的省城都开始照彩色照了,等果儿长大了,照的相片就都是彩色了。果儿很兴奋,也有点担心,不知彩照上能不能题字。

    果儿也见过姐姐的许多同学。姐姐说果儿又聪明又漂亮,带出去长脸呢,有同学见面的机会,很少扔下果儿。我妹妹唱歌唱得好,她给大家说。然后命令果儿,果果,给哥哥姐姐们唱支歌。果儿就跨前一步,站成丁字步,唱“太阳光晶亮亮,雄鸡唱三唱”,还有“让我们荡起双浆”,还有“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这些歌果儿都喜欢,唱起来最带劲的是“四季啊,我在想”,尤其是“春天”那一段“春天来了,我在想,想变做一段五彩虹,架起那四通八达的桥梁,让老师走遍祖国的大地,去享受桃李的芳芳,啊……”果儿以为好听的主要原因是后面那个“啊”又长又拐,真像是一段五彩虹。从上了三年级,她更多地唱《西沙,我可爱的家乡》、《洪湖水,浪打浪》这些歌,因为它们比儿童歌曲难很多,使果儿感觉自己也长大了。但姐姐的同学们好像更喜欢另一些歌曲,他们夸果儿唱得好,然后就七嘴八舌地问,你会唱“妹妹找哥泪花流”吗,会唱“泉水叮咚”吗,会唱“乡恋”吗,会唱“雁南飞”吗?果儿哪有什么不会的,她张嘴就来,他们便纷纷地鼓起掌来。姐姐得意地说,我这妹妹听歌一听就会,过耳不忘,头天晚上看电影,第二天就哼上主题歌了。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姐姐让果儿唱前天晚上看过的电影《爱情与遗产》的歌,果儿便唱“在爱情的海洋上,谁说只是顺风快帆,顺风快帆?爱丝千万缕,哪缕是苦,哪缕是甜,哪缕是甜?”不知为什么,果儿刚唱前两句,姐姐和同学们便哈哈地笑起来,乱作一团。果儿委屈得住了口。姐姐说,不是笑你唱得不好,不是笑你。大家笑得更欢了,嚷嚷说,真是太可爱了。有个大哥哥,过来拍拍果儿的脑袋,你真了不起,小妹妹!好好唱歌,好好学习,将来一定是个人才。

    但这次,姐姐的同学来了,姐姐不但不让果儿见,让她表演唱歌,完了还连讲都不愿讲一句,这不由得让果儿心生纳闷。而且,罐头不是一瓶两瓶,姐姐出去上厕所时,果儿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堆好吃的。姐姐要把这么多东西留着只和果儿两个人晚上吃?这可太不像她平时的样子了。姐姐疼果儿,但她也疼妈妈、爸爸,疼顾哥哥,她怎么会把好吃的不拿回去让他们尝一点呢?

    这是第一次,果儿有了疑问不敢问姐姐了。姐姐的脸色有点怪。果儿心里难过,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似的。不过睡了一宿,第二天也就忘了。

    吃中午饭时,顾哥哥说五斗柜做出来了,昨晚刚完工的。这下不光果儿,连妈妈都兴奋起来了。她问顾哥哥,你觉得怎么样,能使吧?和人家匠人做的比,没啥大区别吧?顾哥哥笑着说,我自己看,还行。要不阿姨你去看看?你们都去看看?妈妈说,行,下午下班了我就随俩丫头走一回,看你是不是在吹牛说大话,糟蹋东西。一直闷头吃饭的姐姐这时插进来说,要去你们去,我下午放学了还有事呢。妈妈说,你最近倒是忙得很呢,好几次都不回来吃饭。我卫生院事多,一鸣又上班又做工的,你该思谋着做点可口营养的饭才是,怎么反倒偷懒贪玩起来了?姐姐说,我没偷懒贪玩。顾哥哥在旁边帮腔,阿姨,她今年是忙,带的毕业班。姐姐并不看顾哥哥的脸,却对妈妈说,妈,我劝你也别去看什么柜了,你前阵子还跟我说少去,怕人家笑话呢,现在连你都巴巴地跑去,难道不遭人笑话?显得咱家要急吼吼地出嫁姑娘似的!

    妈妈一下愣住了,她的眼光从姐姐身上落到顾哥哥,顾哥哥低头避开了她,她又从顾哥哥扫向姐姐,好半天才说,大丫,你这什么话,不管急不急,这婚期都是定好了的。一鸣父母不在身边,我去看一眼他那边捣鼓成啥样子了,也好放心,难不成这还有人要笑话我?姐姐哐当放下碗,起身就走。妈妈喊,你干吗?姐姐说,我回学校了。

    顾哥哥慢慢地吃着剩下的饭,他拿筷子的手木木的。妈妈问,你们吵架了?顾哥哥挤出一个笑,没有,你放心,阿姨。她可能是带毕业班,压力大,心烦,你别怪她。妈妈说,没吵架就好。这两口子吵架,也是个习惯,刚开始就别吵,以后也不会多吵。顾哥哥说,我听阿姨的,不吵。

    果儿从窗户里看着顾哥哥走,她觉得他的步子好像比平时重了,每一步都踩着心事似的,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妈妈说,你一个小屁孩,叹什么气?我问你,他俩最近是不是吵架闹别扭了?你整天跟着他们,跟我说实话。果儿答,我真的没看见姐姐和顾哥哥吵架。妈妈小声嘀咕,那这犟丫头犯的什么病?

    果儿想给妈妈说姐姐同学来看她的事,想说抽屉里的罐头,那一堆不让妈妈知道的好吃的。但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她几次都硬忍住了。

    晚饭后家里来了客人,果儿只好一个人去看家具。那五斗柜确实和果儿家里摆的一模一样,甚至还要精致一些呢。顾哥哥说,还要上三道漆才算行。顾哥哥说,明天就开始做梳妆台了,然后做大衣柜,然后做高低柜,最后做椅子。反正最迟,赶在端午节前两个月,家具都得做出来。做出来还得晾些日子,搬到新房里才没油漆味。果儿听着他的计划,却发现他的声音有点恹恹的,没有底气,眼睛里缺了刚开始刨木花时的那种亮。难道,真的有什么事发生吗?果儿有点怕了,临走时她冲口而出撒了个谎,姐姐说这几天学校太忙,没顾上去供销社给哥哥买午餐肉,不知道哥哥晚上饿不饿?

    你姐啥时候说的这话?顾哥哥的双眼一下闪起火花,他高兴地拉过果儿问。果儿答,就昨晚临睡前。顾哥哥说,她昨晚真这么说的?果儿使劲点头。顾哥哥更高兴了,他说,果儿你赶紧回去,不然你姐姐等急了。你给她说,我一点都不饿,现在到慢工细活的时候了,不费体力的。

    果儿回去时,姐姐却不在。她去哪儿了?宿舍门紧锁着,幸亏果儿带着钥匙。她进门赶紧拉开抽屉,那些东西还在。她又打开了写字台下面的小柜子,打开了放衣服的箱子,放影集的大纸盒。她几乎翻遍了小屋,却并没发现什么新添的东西。姐姐有记日记的习惯,每天临睡前都要写两笔。果儿没看过姐姐的日记,姐姐说,日记是不能给别人看的,果儿便不看。但现在,果儿一心一意只想找到日记本,它藏哪儿了?它藏哪儿了?

    日记本死活找不到。果儿的脸一阵比一阵烫,心怦怦地快要跳出来。她想自己再也不是一个好孩子了,今晚她给顾哥哥撒了谎,又偷翻姐姐的东西。她突然就放声哭了。

    天黑透了,姐姐还不回来,果儿只好自己上床睡了。就在这时候,她发现姐姐的枕头下面压着一条纱巾,一条大红的纱巾。姐姐啥时候有这条纱巾的,果儿一点都不知道。纱巾抓在手里,滑滑的,软软的,特别舒服。果儿难过紧张了一整晚的心,一下子高兴起来。她把纱巾缠在脖子上,下床踩着鞋去照洗脸架上的小圆镜,小圆镜里便出现了一张红红的小圆脸。

    那条纱巾可真红啊,它把果儿一张脸都映红了,把满屋子的夜都映亮了。

    星期六下午放学早,果儿出校门时突然决定先不回家,先去二中姐姐的宿舍。燕子说,咱俩玩会好吗?你都好几天没和我玩了!果儿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姐姐要结婚了,顾哥哥在打家具,所以我每天得去看呀,送饭呀,就顾不上玩了。燕子说,姐姐结婚可真没意思,连玩都不能玩。果儿想,确实挺没意思的。刚开始还觉得有意思,怎么越到后面就越没意思了?她对燕子说,你别生气,今晚公社里演电影呢,看电影时我和你坐一起还不行吗?燕子一下蹦起来,果儿,我吃过晚饭,早早去给咱俩占座位!

    果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时候来姐姐的宿舍。她从来没有在晚饭前来过。她不知道白天姐姐在学校的样子。她走进大门,穿过一排排的教室,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中学放学比小学晚,各个教室里还在上着课。在操场边那间教室里,果儿看到了姐姐。姐姐正在往黑板上抄着什么,学生们都安安静静跟着她往本子上写。姐姐果然是在忙工作,果儿长舒了一口气,从窗户边溜开去。

    后院姐姐门前的苹果树下,站着一个身材瘦高的大哥哥。果儿起初没注意他,但他见果儿掏钥匙开门,便直直走过来,说,你是果儿?果儿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一张笑得很亲切的脸。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果儿问。大哥哥笑得更舒展了,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我不光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是红星小学四年级的三好学生,知道你除了学习好,还是个小小歌唱家呢。这个大哥哥的嘴巴可真甜啊,像刚刚吃了大白兔奶糖似的。果儿也笑了,她说,大哥哥,我知道了,你是我姐姐的同学,你是来找她的,对不对?大哥哥说,是啊,果儿真聪明。我是来找你姐姐的,可她还没下课呢。

    果儿把大哥哥让进屋,倒上了糖水,她不时瞟一眼他,想回忆起在姐姐的影集里有没有见过他。大哥哥的脸薄薄的,眼睛大大的,生得很是干净好看。果儿确认自己没见过他的相片,不然一定会记得这么好看的笑。她想把抽屉里的罐头糕点拿出来给他吃,又有点犹豫,这些东西除了她,姐姐不是谁都没让知道吗?正为难着,大哥哥却蹲到了地上,果儿,我这儿有好多好吃的给你。果儿这才看到进门处放着一个大提包。大哥二哥回家时拎的就是这样的提包。这个大哥哥,他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大哥哥的手还在提包的拉链上,门突然被推开了,姐姐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就回来了。果儿迎上去,刚想喊姐姐你的同学来了,但姐姐抢在果儿前头开口了,她劈头就问,果儿,你怎么来了?

    果儿一下愣住了。姐姐怎么不先招呼她的同学?她看见客人,眼里没一点吃惊,好像他本来就应该在这里似的,反倒是果儿冷不防冒出来,吓了她一跳。

    大哥哥从提包里一样一样掏出很多好吃的,往果儿手里塞。果儿转过头,看都不看那些东西。她也不愿再看大哥哥一眼了。她突然间就明白了,姐姐抽屉里的好吃的,枕头下的红纱巾,都是从眼前这个提包里掏出来的。

    大哥哥说,果儿,你拿着呀,吃呀!你怎么了?姐姐说,你拿着吃,果果,这位是彭哥哥,不用客气。果儿垂着头坐在床边,坚决不让自己朝他们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憋足劲想憋回去,却还是流下来了。大哥哥把东西放到桌子上,走过来摸她的脑袋,又低头在她的耳边说,小果儿,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你姐一回来,你就不高兴了呢?果儿一声不吭,她往墙边靠靠,甩掉了他的手。怎么了,你问你自己呀!果儿在心里恨恨地说。你一来看姐姐,姐姐就开始有话不对果儿讲,有事瞒着妈妈,最关键是,她对顾哥哥不理不睬了。顾哥哥为了她,没日没夜地忙着,她却开始对顾哥哥不理不睬了,有这样的道理吗?

    姐姐沉下脸,果果,你来找什么别扭!大哥哥赶紧劝,没事的,小孩子嘛,耍点小性子很正常。果儿的眼泪又下来了。这个大哥哥,人好看,声音也好听,可他为什么要做不好的事呢?见果儿哭,姐姐过来搂住了她的肩膀,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你放学不回家先跑这儿来,来了又跟我闹,是不是在学校受委屈了?果儿推开姐姐,唰地站起来,学校受委屈?才没有呢!我是来问你,今晚你回不回家吃饭?你要不回来吃,那你吃什么?你是不是又要给妈妈说,你去做家访?

    姐姐盯着果儿的眼睛,果儿知道她明白了。果儿继续问,今晚有电影,你看不看?你以前不是最爱看电影吗?要是看,我和燕子早点去给你和顾哥哥占座位。

    姐姐不出声,大哥哥在旁边失神地看着她。小屋一下沉闷得让果儿喘不过气了,她打开门,抹着泪往前跑。姐姐追出来,喊,果果,别给爸妈说什么。我会告诉你的!

    电影叫《天云山传奇》。放映员叔叔给大家讲,这电影是最新的片子,在全国刚刚开始上映,他去县上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可果儿觉得不好看,也不太懂。电影里没有小孩,大人都闷闷的,苦苦的。他们为什么非要把事情弄得那么绕来绕去呢?那个叫宋薇的女人先是和一个男的好了,后来又不和他好了。这个男的吃了好多苦,生了病没人管。后来又来了一个女人,她拉着板车把那男的带走了。大冬天,风雪茫茫的,那女的拉车拉得好吃力,但她还冲着那男的笑,把人的心看得又冷又热的。果儿都有点想哭了。宋薇后来和别的男的结婚了,但她好像一点也不开心,她后悔了。

    幕布上出现了“再见”,果儿还愣在小板凳上。燕子喊,嗨,你怎么了,走呀!你不是说不好看吗,不好看还怎么看完了都舍不得走?果儿如梦初醒,心扑腾扑腾地跳。这电影里的大人,太像生活中的了。姐姐如果真的不理顾哥哥了,那她不就成了那个宋薇了?宋薇到最后多可怜呀,后悔也来不及了呀!妈妈不是常说,世上难买后悔药吗?

    果儿最爱姐姐,她不能让姐姐成为宋薇。她一句话都来不及和燕子说,拔腿就跑。刚拐出公社大院,却一头撞到了人身上。太巧了,竟然是姐姐。姐姐说,你冒冒失失地跑哪儿去呀,我来接你来了。姐姐一手拿着手电,一手牵着果儿。果儿看不清姐姐的脸色,却感受着十指连心的亲爱。夜色中,她暗暗地给自己打气,待会儿一进门就给姐姐讲电影里的故事,劝姐姐不要再和那个姓彭的大哥哥来往,免得将来像宋薇一样后悔。对,一定要勇敢地严肃地和姐姐谈,拿出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精神跟姐姐谈。

    但姐姐又一次抢在果儿之前开口了。她说,果果,你虽然是个小孩,但在我心目中,你比爸爸妈妈更了解我。我有什么事都不能瞒着你,尤其是这么重大的事。就算你什么都没发现,我一样要告诉你。  

    姐姐说,我是一定不能再和顾一鸣结婚了。

    虽然有预料,但明明白白听到姐姐这么说,果儿还是傻眼了。刚一路上想好的劝说姐姐的词儿,一碰到姐姐这么坚决的语气,一下子吓得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张着嘴,只迸出一句,为什么?

    姐姐说,顾一鸣是好人,但他不是我需要的人。要不是彭歆的出现,也许我这辈子也就和顾一鸣过下去了。但现在不行了,现在我知道自己对他其实是没有感情的。没有感情怎么还能结婚?我宁可对不起他,也不能一辈子欺骗他。

    果儿的脑袋轰地炸了。姐姐对顾哥哥没有感情?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感情,那闹什么非他不嫁?用她自己的话说,誓死违抗父母之命,整整半年的风刀霜剑,硬是抗下来了。没有感情,为什么四处搬救兵,八方求援助?大哥二哥从那么远的地方,为了姐姐一致反对爸妈,果儿是从不挨打的娇娇女,因为支持姐姐好几次挨了妈妈的巴掌。就连爸爸妈妈,最终改变态度同意婚事,还不是看在姐姐和顾哥哥感情好的份儿上?可现在,姐姐竟然说,她对顾哥哥是没有感情的。

    那个叫彭歆的大哥哥,到底是什么人?他用了什么手段,让姐姐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来了个翻脸不认?

    果儿心里灰灰的,就好像辛辛苦苦写了一晚上的作业,第二天才发现老师根本没布置那几页。

    姐姐说,果果,你还是个孩子,肯定不会理解这种事。但无论理解不理解,姐姐都得告诉你。这一次,姐姐只能告诉你一个人了。连大哥二哥他们,也都不会再支持我了。

    姐姐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扑簌簌流过双颊。这一年,果儿看过太多姐姐流的泪了,但每一次还是让她心疼。她伸手去擦姐姐的眼泪,姐姐哽咽着搂住了她,果果,我要和顾一鸣分手,我要和彭歆在一起。果果,你要支持我。

    果儿使劲从姐姐的怀里挣脱出来。她泪流满面地摇头,不,我不做叛徒。大哥二哥不支持你,我也不支持你。我再也不支持你了。

    妈妈很快就听到了风声。虽然两三个星期过去了,果儿一个字都没敢透漏出来,但彭哥哥几次三番从县里来看姐姐的事,还是传到了妈妈的耳朵里。在镇子上,这种有关男男女女的消息总是风一样长着腿。何况,这一次,是红星公社书记马上要出嫁的女儿,闹出了让人背后戳脊梁骨的大笑话。

    这是妈妈的话。妈妈说,现在可不是你姐姐的个人问题了,而是整个何家的门风问题。这天放学回家,果儿见张伯伯送来了大哥的信,就急着想看里面有没有乐乐的照片,但妈妈黑着脸,一把把果儿推进里屋,反锁上了门,然后鼻子里只喷出一个字:说!

    果儿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做过的,一五一十地交待出来。妈妈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阴。她哑着嗓子吼,何果儿,你还到底是不是我生的女儿!果儿吓坏了,嘟噜着说,我怎么了?我这回是不支持他们的呀!

    你还要怎么支持?你还想怎么支持!妈妈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吃那个姓彭的王八蛋小子买来的吃的,你接受了他送你的小人书,你听他唱歌,你和他们俩一起做饭吃,这么大的事你死死地瞒着大人,你还要怎么样?我让你跟着你姐姐,就是让你看着点她,怕她和一鸣黏得太近有什么闪失,谁承想她反倒整出了另外的事!你们两个丫头片子,好大的胆子啊!

    大巴掌就要落下来了,果儿绝望地抗议,我不和他们俩一起吃饭,我吃什么呀?上个月,你自己参加医疗队下乡去了,爸爸上什么省委党校,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我不吃姐姐的饭,家里有大人给我做饭吗?

    妈妈呆呆地看着果儿,突然,她举起巴掌狠狠地甩到了自己脸上。果儿惊呆了,那一记响亮的声音,比打在她脸上更让她伤心害怕。她扑过去抱住了妈妈嚎啕大哭,妈妈,我错了,我不该跟着姐姐瞒你,不该吃彭哥哥的东西,不该拿他的小人书,妈妈,你打我吧!妈妈推开果儿,果儿仰脸看着妈妈哭,妈妈,你不要不理我,我真的是不支持他们的,我总共见了三次彭哥哥,一次都没和他玩。姐姐让我和彭哥哥一起唱歌,我死活不唱。他唱得那么好听,我都没跟着他唱。

    妈妈慢慢坐回到椅子上。她问,他唱歌好听?果儿抽抽搭搭地回答,好听,和广播里唱的一样呢。妈妈冷笑,怪不得你做了小叛徒。果儿大喊,我没有!不信你问姐姐。妈妈说,不说这个了,你过来,我问你,那坏小子来看你姐,晚上住哪儿的?是不是他一来,你姐就打发你到别处去玩?

    果儿不明白妈妈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些,你管他住哪儿呢!但看妈妈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好像这是顶重要的问题,她便挠着头回想了一遍,才说,我第一次见彭哥哥来是下午,晚上我和燕子看电影去了,然后姐姐来接我,我不知道他住哪儿去了。第二次第三次,吃过晚饭后,我去和燕子娟娟玩了一阵儿,不是姐姐打发的,是燕子喊我的。回去后我躺在床上看小人书,他俩在写字台那边坐着,说话,唱歌,有时候还趴着写些什么字。然后我就睡着了。

    你不是去玩了,就是睡着了,我要是在你姐姐身边安顿一只小猫小狗,都还比你管用呢,真是白费心!妈妈叹着气骂,果儿赶紧补了一句,我想起来了,姐姐学校的张老师,是彭哥哥的同学,他是住在张老师那儿的。

    还说自己不是小叛徒呢,彭哥哥长彭哥哥短的,他是你哪门子的哥哥?你跟着你黑心的姐姐,也忘了顾哥哥了?妈妈这话让果儿委屈得又哭了,不是她把顾哥哥忘了,是姐姐再也不许果儿找顾哥哥了。妈妈咬着牙说,好,算你们狠!我出去下几天乡,你们就在家里改天换地定乾坤了。去,把那个窝囊废顾一鸣给我喊来!

    好些日子不见顾哥哥,他很是潦倒的样子了。白衬衫领子上一圈黑渍,头发上披落着头皮屑。果儿想起以前清清爽爽的顾哥哥,心里一阵阵难过。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怯怯地抓住了他的衣角。顾哥哥迟疑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牵着她走过街头,许多人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近时却避开了。

    妈妈问,一鸣,家具打得怎么样了?顾哥哥说,不打了,用不着了。妈妈的声音一下厉害起来,你这是什么话?谁允许你这么说的?你爹妈,还是我和你何叔?顾哥哥低下头,又抬起头,阿姨,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我既然对她好,就不想违背她的心意,强求她的感情。我们是八十年代的青年,应该尊重对方的选择。

    甭跟我提你们的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怎么了,就是以后的九十年代一百年代,婚约既然叫婚约,就是用来信守的。妈妈平静地接口,一鸣,赶紧地打你那些柜子吧,五月端午的婚期是不能延迟的,到时候你新房里东西不齐全,我可不让我姑娘上轿哦。

    妈妈开始了第三场谈话。这一次果儿紧张得早早躲起来,又忍不住透过门缝盯着妈妈和姐姐,她手心里渗出了汗。如果妈妈死命打姐姐,那该怎么办?

    但妈妈的声音奇怪地温和。大丫,这段时间你闹腾的事,妈都知道了,妈很生气你让镇上人说我们何家闲话,但事已至此,我也不多责备你了,我和你爸在教育你们上也有责任。想着贱养儿子贵养女,打小对你两个哥哥严格要求,该打打,该骂骂,但到你这儿了,一向是由着你性子来,惯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做什么事都是猫一阵狗一阵,掂不清利害轻重。所以,出了事情,主要是因为我这当妈的平日里对你管教不够。

    妈,想说什么就直说,用不着做自我批评。姐姐的口气硬硬的。

    妈妈说,怎么能不做呢,只有做深刻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我们才能及时纠正错误。大丫啊,人年轻时谁不犯点迷糊呢,不要紧的,只要回头就成。你的这点事按说也算不上什么,你去跟那县里姓彭的小伙子说清了,撇清了就成。妈也打听过了,那小伙子虽说做了破坏人家感情的傻事,但整体上好学上进,是个好青年,我想他是不会为难你的。一鸣这儿就更不会计较了,好事多磨嘛。五月端午,咱们按期举行婚礼,看那些碎嘴婆娘们还嚼什么舌头!

    姐姐一声不吭。果儿听到妈妈又开口了,是很巴结的语调。大丫,你不是一直想去苏杭玩吗,妈想好了,咱家虽然不富裕,但多少年也就嫁这么一回姑娘,听说大城市人现在流行什么旅行结婚,干脆咱也豁出去,了了你的心愿,你和一鸣办完婚礼也去旅行,怎么样?

    妈,你别再计划结婚的这些事了,我是不可能和顾一鸣结婚的。我和他,都同意取消婚约,希望家长不要横加干涉!姐姐说。

    果儿的心怦怦地快要跳出来了,但妈妈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大丫,你要听话,你别跟妈妈较劲儿。你想想,家长能不干涉吗?你走的是邪路,走不通的。

    姐姐一字一句地答,不管是邪路,还是死路,我都要走下去。妈,我是不可能和顾一鸣结婚的,我喜欢的是彭歆。

    死一般的沉默。隔着一道门,果儿听到妈妈和姐姐急促的呼吸声。空气就像果儿的脸颊,发热,发烫,要爆破了似的。然后,是妈妈的声音。妈妈说,何卫红,这么说,你我都没有退路了?何卫红是姐姐的名字。妈妈从来不这样叫姐姐的。姐姐说过爸妈本来都叫她红红的,一直到十四岁添了妹妹,他们就叫她大丫了。

    妈妈颓然靠在门框上,她说,大丫,你追追他,把东西还给他。姐姐吸着鼻子恨恨道,你自己追,自己还。妈妈又说,果儿,那你去。你跑得快,你把东西还给他。果儿看一眼抽抽搭搭的姐姐,便犟着脖子对妈妈说,要去你去,我不去!干吗还呢,哥哥买这些东西,是想让咱们吃的。话音未落,后脑勺上猛不防就挨了火辣辣的大巴掌。果儿委屈得眼泪扑腾扑腾只掉下来。妈妈骂,他是你哪门子的哥哥?你倒东一声西一声叫得怪亲的,想跟着你姐翻天是不是?你这胳膊肘朝外拐的小白眼狼,别说这个罐头糕点不能吃,就是能吃,也不让你吃!我嘴里省下的全喂给你了,身上能挤的都挤给你吃了,你这还没长成人呢,就开始跟着你这个没良心的姐,要挖爹妈的墙脚了!

    果儿在家里是娇娇女,爸爸妈妈大哥二哥姐姐都极宠她,但果儿从不侍宠而骄,她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所以,一般情况下果儿不挨打,要是果儿挨了打,说明家里大人的情绪遭遇到了非常情况。就像此刻,妈妈打果儿就是打给姐姐看的。果然,姐姐一看,抽泣声立马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哭声。她扑到里屋床上,很大声地把委屈、抗议和不屈服的意思,不管不顾地表达出来。

    姐姐哭,果儿就不敢再哭了。她揉揉自己的后脑勺,悄悄去厨房生火,洗菜。不一会儿,妈妈沉着脸进来,系上围裙做晚饭。她瞄都不瞄果儿一眼,只是一声比一声更长地叹着气。果儿有点同情妈妈了。但姐姐的哭声呜呜咽咽地传过来,果儿不知道应该更同情谁。她心里乱,青菜嫩嫩的叶子都被掐断扔掉了。为什么大人一定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姐姐觉得顾哥哥好,要嫁顾哥哥,妈妈爸爸干吗偏要不让嫁呢?他们说顾哥哥父母都是农民,家庭条件差。姐姐说,家庭条件差怎么了,我是嫁他这个人,又不是嫁他的家庭条件。果儿思前想后,还是同意姐姐的观点。对啊,主要是看人。人不好,家庭条件好有什么用呢?先前上门提亲的那几个小伙子,妈妈说他们都是双职工子弟,有两个的爸爸还在县里做官。可姐姐看不上他们,姐姐对果儿悄悄说过,拿着三套涤卡的确良布料来的那一个,脸白,手白,白得像女人,穿得精精巧巧的,走路还扭屁股,也像女人。另一个,提着好烟好酒登门的那一个,小眼睛骨碌碌转,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你说,这些人能嫁吗?果儿听姐姐这么说,脑子里使劲回想那几个人的模样,却想不太起来了。她似懂非懂,但姐姐说,果儿你说说看,就算他们的家庭条件好到天上去了,这样的人能嫁吗?果儿便坚决地摇头,不能嫁。姐姐说,这就对了,根本不能嫁。过一会儿,她又补充说,关键是他们还没文化。他们都是自己考不上学,让父母托关系安排工作的。

    这就很让果儿鄙视了。果儿家可是镇上有名的知识分子家庭呢。爸爸是大学毕业生,妈妈也上过正儿八经的卫校。爱知识,学文化,是何家的家风。大哥当过知青,恢复高考后成为全县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到大城市工作成家了。二哥调皮,一门心思要参军,但当兵后不忘父训,成功地考取了军校,成了军官,也在部队娶上了媳妇。因为俩儿子都在外地,姐姐师范毕业后便回父母身边当了老师。姐姐当了老师,还天天读书,记笔记。她常说,自己有一桶水,才能给学生倒出一勺水。教了四年书,她就拿回来三张优秀教师的奖状。果儿很以自己的父母哥姐为荣,这些光荣的家事一件件记在心里。妈妈说,你光说你哥姐能干不行啊,你是爸妈最小的孩子,只有你争气了,咱家才算是真的好了,现在就看你的了。果儿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每次学校放假,成绩单一交到父母的手里,笑容就会从他们脸上迸出来。学习好,有文化,这就是真本事,爸爸说,有了真本事,不靠天不靠地也不靠父母,走到哪里,人都能挺直腰杆吃一碗饭。

    可现在,说到姐姐的婚事了,爸妈为什么就会中意那些没有真本事靠父母混饭吃的干部子弟,而要执意反对顾哥哥?顾哥哥在红星一中教数学课,他肯定是有真本事的人了,可爸妈怎么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回到家,果儿打开了柜子。现在,她也有自己的屋,自己的钥匙了。抽屉的最下面是一本旧的《大众电影》,《大众电影》的第13页里夹着那条纱巾。它还是那么红,那么新,因为从来没有经历过风吹日晒,它没有机会让自己褪色。果儿把它小心地放到“当你老了”的上面,然后,锁上了抽屉。

    手里只有歌本了,这是他送给她的。果儿打开它,一页页从头翻到了尾。他一行行亲笔写下的歌词,划下的简谱,她一句句细细地唱出来。彭哥哥会的歌可真多啊,一个人要度过多少个孤独的夜,才能唱完这些歌?

    夜里,果儿梦见回到了红星镇,梦见了所有的旧日子。姐姐的笑容有着最初的明艳,唱歌的彭哥哥还在唱。彭哥哥的歌声好像是第一次飘到耳朵里,有一种新鲜的刺痛,又像是从来就伴在果儿的身边,晃晃悠悠,天长地久。突然,歌声停下来,那像白云彩一样白一样软的歌声,小南江的水一样清一样长的歌声,就像被收进了瓶子拧上了盖子一样,不出来了。果儿在梦里一个趔趄,猛地醒过来。

    是被一种剧烈的疼痛弄醒的。果儿的小肚子在半夜里很厉害地痛起来。她用手揉揉,硬硬的,凉凉的。拿过枕头顶在肚子上,但一点都抵不住那沉闷的尖锐的下坠的痛。突然想起前几天班里有一个同学得了阑尾炎动手术,难道自己也得去医院开刀?果儿怕极了,她挣扎着起身,想去隔壁屋里喊妈妈。

    低头下床时,突然感觉哗地一下,一股热流从体内涌出。汩汩地,果儿好像听到了什么流淌的声音。随之,刚才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奇怪地消退下来,平静下来。

    果儿转身,看到床单上自己坐过的地方,一滩殷红的血迹。

    几乎是在第一秒,果儿就本能地明白发生了什么。果儿和姐姐睡,模模糊糊地早知道有这么回事,而且,现在班里女同学也开始悄悄议论着,说谁谁来那个了。但明白过来之后,果儿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盯着床单,那无处藏匿的无助,和失落。

    一九八三年最后的冬天,十二岁的女初中生何果儿,对着自己的初潮,大声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