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狗》

德本加  著   万玛才旦  译

 

  太阳刚从东山升起,那只老狗就在外边的小溪边跛脚行走着。
  跟随驮牛经过两天的路途终于到达新的定居点时,疲劳使我不由地伸长了舌头。路途中,我又把那个不顺眼的家伙给摔下了马。这件事我可以慢慢讲给你们听。
  说实话,经过一夜的反复回忆,我才回想起了这新的定居点、外面草滩上流淌着的小溪,还有发生在这儿的一切。
  当我刚刚靠近帐篷门帘时,主人正不悦地嘀咕着什么。一看到我便敏捷而又粗鲁地站起身,右手抓起门帘旁边那个木橛子,“嗖”一声甩向我。我匆忙一闪,那木橛子便擦着我的皮毛飞了过去。虽然没有伤着我,但我必须得马上跑开。我对他没有产生什么怨恨,真的。我不知道主人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我躺在外面小溪边的两块草坪间一边望着远处,一边用舌头舔肩头上隐隐作痛的地方。主人还在帐篷外气冲冲地来回走着,衣服上的油垢和阳光合伙闪着亮光。突然间我感到了悲伤。我很少有悲伤的心情。那时,我只是隐约觉得努力守护这户人家才是自己一生的神圣职责。有时,主人察言观色地望着对方的脸,同时自己的脸色也变成土黄,并愤怒地咒骂我,甚至用木橛子打我时,我才会有类似这样悲伤的心情。第一次的悲伤也产生于这个定居点,时间是去年夏天。
  那天,由于酷热难当,我便钻到门帘底下的阴影里乘凉。家里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主人靠着驮子拨转着夹在手指间的念珠,不时张开嘴巴打着哈欠,用手掌擦拭着脸。主人的小儿子赤条条地跑过来骑在我的脖子上当马玩耍,我真的很痛。
  稍后,从外面传来了一声喊叫,我的玩伴便翻身下来。我觉得那声音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便放开长期训练而得来的敏捷的腿脚,跑了出去。客人是经常花言巧语地来这儿的那个大人物。他去年带走了一头牦牛——前年领走了一只大羯羊——大前年运走了一捆羊毛——这次……这些情景像闪电一样接连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便毫不犹豫地向他扑去。他左躲右闪着发出一阵哭号,紧张地倒退时被身后粗壮的马缰绳绊住脚,“啊——”地一声摔倒在地上。背后传来了主人的喊叫声,我收敛起威风,任女主人撕抓我的头皮,摇晃着尾巴没有出声。一会儿,大人物喘着粗气站起来了,主人也赶到他身边拍着他身上的尘土。大人物的脸变得阴森可怕,露出了刚才被我追赶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那种神情。他指着主人的脸怒骂着。主人的脸一下子变成灰白,像在认错似的低垂着头。
  当那个大人物恼怒地露出凶相猛地转身准备离去时,主人恳求着紧紧抓住了他,但他抖了抖身上的尘土,骑着马“得得”地离去了。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对这类人从来没有过好感。主人变得惊慌失措。当他再一次愤怒地咒骂着准备用脚踢我时,女主人放脱了我。他马上拿起门帘旁边的木橛子对准我甩了过来,我发出一声惨叫一闪便躲过去了……
  现在已是中午时分,我又钻到门帘底下。这会儿门帘旁边没有木橛子,我便把嘴巴伸在两只爪子间躺在那儿观察着主人的表情和举动。主人的小儿子跑过来往我嘴里塞了一把糌粑,还在我头上摸了两下,顿时,我的心头升起了一种莫名的自信。主人阴沉着脸看都没看我一眼。
  一会儿之后,前方的不远处两个骑马的人向这边赶来了。由于主人瞪了我一眼,我便慢吞吞地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走到外面望着他们,没有扑过去。
  进入帐篷时,我认出了他们。松散地穿着皮袄,腰间斜插着一把藏刀的是昨天那个家伙的同伴。主人谦恭地弯着腰请他们进屋,但那两个人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回到门帘旁依旧观察家里的动静。主人强颜欢笑着,客人的脸上也挂着一种虚假的表情,相同之处是他们都在毫不介意地喝着茶。我的玩伴走到主人前面,一会儿望着主人的面孔,一会儿望着客人的面孔。他们谈了一段时间之后,主人走出了帐篷。这时,客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我又一次恼怒地用舌头舔了舔肩头的疼痛处。
  一会儿,主人牵出一只羯羊拴在左边的系犊绳上。他走进帐篷后,里面便同时发出了一阵大笑声。这真像一种远古时代解决敌我之间矛盾的特殊方式。我感到心头有一阵忍不住的刺痛。
  昨天和他一道来的是个当官的。他骑着一匹尾巴打着结的淡黄色马儿经过我的身边。我觉得很不顺眼。一种突然的想法让我向他扑去。我也说不准,是不是和主人前一晌请来的那个当官的十分相像?——我躺在屋里用鼻子嗅着寻找食物,他在火塘边啃着一块肥肉,一嘴、两嘴、四嘴,平时属于我的剩饭也喂了他的马,一口、三口、五口,随着这些情景接连在我眼前闪现,我一跃咬住了马尾巴。主人和那几个人吼叫着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
  结果马一惊,他从马背上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我实现了我的愿望。在返回主人小儿子身边的途中,主人骂着抛出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打中了我的肩膀。开始我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这似乎成了主人的一块心病。主人又从驮子旁拾起一条皮绳走出门帘外猛地一下把羊压住准备捆绑时,两个客人才走出帐篷,整了整衣襟,骑上了马。主人狠狠地把羊捆住,然后放到那个黑瘦的家伙的怀里。他俩便从羊圈边走了。
  我不忍这般坐着,一下子站起来,向那两个骑马的人追去。疼痛难忍!有谁能知晓我每跨出一步肩膀处的疼痛是多么的难忍啊!主人能领会我的全部心意吗?当我吃力地追到那个黑瘦的家伙,咬住马尾巴时,马一惊,尥出一个蹶子踢中我的胸口,我一下子摔倒在地。我有种天塌下来一样的感觉。我第一次感到恐惧和惊慌。主人也在后面追着。我努力地站起身来想继续往前跑几步时,主人从左边甩来一块石头或者木蹶子,正好打中了我的脑袋、胸口或者肩膀的什么地方。我好像摔到了。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脑子里和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玩伴——主人的赤条条的小儿子从很远的地方用细微的声音呼唤着我,我也想着像小时候一样晃着尾巴,兴冲冲地跑到他跟前。可是一切从这一刻起都结束了。那呼唤也渐渐变成了一阵哭泣,一阵一阵地被风送向了遥远的地方。
  夕阳西下时,外面的小溪边除了一具狗尸外,什么也看不到。


 

 

                  《哈 巴狗收养记 》》》》》

德本加  著   万玛才旦  译


  在某些地方,哈巴狗是狗的通称,但是在我们这个地方一提起“哈巴狗”就指区别于藏獒、狼狗等狗类,专指那些矮个长毛、鼻梁扁平、四肢粗壮、常常在房屋里外晃荡的小狗。这些哈巴狗虽无藏獒、狼狗一样搏击狼群和围截盗贼的勇猛,但通常除了能给主人报个信做个伴之外,还能在达官贵人面前逗逗乐子什么的,所以就显得十分可爱。有一段时间我也恰恰收养了那样一只哈巴狗。
  一开始,那只哈巴狗和我家不仅住在同一层楼里,而且还是门对门的邻居。我平常上班或下班回来时偶尔能看见那只哈巴狗,它那矮小消瘦的身子、乱蓬蓬的毛发,还有疲惫的神情等总是显出一副可怜相。那时候那只哈巴狗也老是做出一些动作,比如蹦跳着跑出很远之后突然转过身来摇头晃尾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但是总是不敢走近我。那时候,我身上也有某些领导具有的那种很“自尊”的毛病,就老是板着面孔,没给它什么好脸色。
  一个瓢泼大雨的下午,我去基层视查工作回来时汽车陷进泥路没能出来,我们就下车推搡,大伙儿的鞋和衣服都被泥水弄脏了。回到家妻子看到我的样子笑着赶紧拿来一双拖鞋递给了我,我也就脱下泥鞋放在走廊里穿着拖鞋进去了。
  第二天早晨准备去上班时才想起没擦皮鞋。走到了门外不觉大吃一惊,被泥水弄脏的皮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亮锃锃的新皮鞋。我环顾四周都没有看见自己的皮鞋,就以为是被小偷偷走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又转身看那双新皮鞋。阿啧,那确实是自己的鞋,只是擦得锃亮发光就像刚买回来的,以至于自己也没有一下认出来。我想可能是妻子帮我擦的就没太在意,穿上就去上班了。后来有一天因为下雨,鞋面上粘了泥就就又像前次一样把鞋放在走廊里,穿着拖鞋进去了。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也像往常一样皮鞋被擦的很干净外,还亮锃锃的发着光。我仔细看时觉得擦鞋的技术绝非一般,就连鞋缝里的泥渍都不见了。心想妻子哪有闲心这样擦鞋,就进屋瞅了一眼她的鞋。她的鞋虽像以前一样打上鞋油擦过了,但没有我这般锃亮发光。我疑惑地问我的鞋是不是你擦的,她说不是。我又问哪是谁擦的,她说不知道。看她的样子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我就更加迷惑了。那么是谁哪?两个孩子很小,不可能干这样的细活。这件事也就成了一个迷。心想一定要找个适当的时机解开这个谜底,找出那个神秘而又可笑的家伙。可是接下来的好多天偏偏又没有下雨,渐渐地几乎忘了这事。一个月之后的某个下午,突然间下了一场小雪,我也就利用这个机会故意弄脏皮鞋放在了走廊里等待那个神秘的家伙出现。天黑之前没有任何动静。晚饭后妻子说两个孩子困了就领去睡觉了。我独自坐在沙发上点上烟一边看电视一边仔细听门外的动静。过了一会儿,门外便有了响声,我就站起来轻轻走到门口去听。门外传来一阵老鼠吃东西似的蟋蟋嗦嗦的声音。我迅速开门打开了走廊里的灯,一切便真相大白了。原来是邻居家的那只哈巴狗。它拿着鞋刷和鞋油在擦鞋。突然打开灯使它一下子怔住了,但又站起来显出很恭敬的样子,皱着鼻子、摇着尾巴说:“局长大人,还没休息啊?”
  我没有直接回答哈巴狗,只是说:“你在这儿干什么?”还看了看它手里的鞋子。
  “我只是出来散散心,又觉得很无聊,就……”哈巴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说,“局长大人早出晚归很忙,也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我总是对别人这样说。刚刚出来散步没什么事可做就……”说着地下头看手里还没擦完的鞋子。
  多么懂事的一个哈巴狗啊!那时在我的眼里那只小小的哈巴狗不仅正直可爱,而且油然而生出一种很亲近的感觉。一时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笑了笑说:“屋里就我一个人,你进来我们聊会儿天。”它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呀。”我把它领进屋里将晚饭吃剩的几块骨头放在了它面前,但是它说它已经吃饱了吃不下了。我又给它倒了杯水。这样我们就很随意地聊了起来。
  我问哈巴狗:“你这样给人服务就不怕招来别人的口水吗?”
  哈巴狗答道:“给人服务是狗的天职。在背后说三道四只能说明那个人没什么本事。”
  我又问哈巴狗:“说真的,人和狗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哪?”问完听它怎么回答。
  “那不是很简单吗?”哈巴狗说,“一般说来,狗的天性中有一半的人性,如果丢失了那一半的人性,狗不是就变成狼了吗?虽然人性和狗性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但是有时仔细想想,也会产生人性的一半也是狗性的错觉。平常人们说这是一条好狗时,就包含了狗性中多一点人性的意思;说这是一个坏人时,就包含了人性中多一点狗性的意思。”说到这里又压低声音说:“但是在我身上应该是人性的成分占了多一半。”
  我听了它的的话突然觉得很好笑,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确实有点意思。我想更进一步地了解,就看着哈巴狗说:“那么你想不想跟着我。”听到这话哈巴狗显得很高兴。
  它又一次皱着鼻子、摇着尾巴说:“能跟随您的左右是我的荣幸。”
  第二天,哈巴狗便一早来到我家紧紧跟随着我了。不论是洗漱上厕所吃早饭它都紧跟着我,一刻也不离开。它还善于察言观色,平常用那双很黑很亮的眼睛盯着看我脸上表情的变化。我高兴时它会在我面前表演各种小节目,有时还爬到我的怀里将黑油油的嘴巴伸向我的嘴和鼻子闻一闻,做一些娇惯的动作。有时候我心情不太好时,它会一动也不动地呆在我身边,给我作伴,分担我的一半的忧虑。有时候我发火时,它不敢亲近我,远远地趴在某一处谨慎地准备着随时听候我的使唤。因为这些,我也就更加地喜欢它了,把它当家人对待。但是去办公室上班时必须丢下它,所以它显得很烦躁。不论我什么时候下班回家它都会在门口等着我。一看见我就跑上前摇着尾巴一前一后地欢跳着做出很欢喜的样子来欢迎我。有时候它那双显得恨寂寞的眼睛里还会流出几滴泪来。看上去它那身子跟以前比显得消瘦了许多。有一天我去上班时哈巴狗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求我说它也想去我们的办公室。这件事让我很为难。这是它第一次求我,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它。但是得经过一个程序,就让哈巴狗写了一个申请书,特意去拜见了县长大人。
  县长大人是个心胸狭窄容易动怒的人,而且在别人面前很顾及自己的面子。假如谁令他不满意或不给他面子,他就会记在心里一辈子也忘不了,并且会伺机加以报复,这成了他的官场秘笈。那天我去拜访他时恰好县长大人在报复他家的那只藏獒。原因是前几天州长到他家做客离开时,县长要送一些礼物,藏獒狂吠不止,把州长给吓坏了。县长正拿着一根长棍子四处追打。藏獒惨叫着拽着铁链跑来跑去躲避着。
  我不忍心看着眼前这么残暴的事情再继续,劝起了县长,但他却对我说:“你同情它,谁会同情你啊!”仔细想想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就呆在一边没说什么。
  看上去藏獒伤得很重的样子,颤巍巍地躲在一个角落里哀叫着。县长还是很有火气,说:“你还有什么好哀叫的?”将棍子摔过去怒气冲冲地进屋了。一时间我呆立在那儿不知做什么好。人确实是很残忍的动物,被别人踩在脚下时就像个可怜无助的蚯蚓一样,但是当把别人踩在脚下时却连一点仁慈心也没有。
  我跟着县长进了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上好的烟想让他消消气。他没接我递给他的烟,从桌子上拿起一包更好的烟取出一只点上猛地吸了几口说:“这种狗绝对不能养,这种狗除了添麻烦就没什么用!”然后又教育我以后必须在这方面要多加注意。
  我也是因为狗的事情来拜访他的,所以对他的话不能做出什么评判,只是笑着说:“狗毕竟是狗啊,为这么一件小事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最重要的还是您要保重身体。”
  县长也一下子笑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最近身体也不太好,几天后想到西宁住院疗养一段时间,后面的事情也基本上安排好了。”这时他好像才完全注意到了我似地瞟了我一眼,问:“噢,你今天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人生歌谣


德本加著    万玛才旦译


1


  尼玛大叔觉得自己终于老去了。


2
 

  尼玛大叔七十岁那年的除夕,他从心底里感觉到自己最终也没能逃脱掉一种惯常的生活方式。
  在他很小的时候,阿爸带他去很远的地方做生意。路上遇见一些女人,总是免不了一些抒情骂俏。当离开女人们继续寂寞的旅程时,阿爸总会唱起这首酒歌。
  “噢耶一
  要赛马就要在阳世上赛,
  阴问里没有赛马的说道;
  没有巴掌大的地方呀,
  哪有纵马驰骋的事儿。——

  那时候他只是盯着牦牛们的屁股看,都忘记了策马扬鞭。他的阿爸是个远近闻名的歌手,他美妙的歌喉只能用百灵鸟来比喻了。


3


  尼玛大叔年轻时总是觉得阿爸的所作所为很可笑,但叉觉得阿爸的歌声是那么的美妙。他常常想,生活总是充满了乐趣,而人生就是一条金色大道。
  但是,随着岁月的流失,那首歌渐渐让他觉得很不安,有时候还会奠名地心慌。他蠕动着嘴巴反复地咀嚼那首歌。


4
 

  他用手摸了摸布满皱纹的额头才突然记起明天就是新年了。
  “啊喷,顿主怎么还没回来?”他坐在炕上自言自语着,突然觉得一阵心慌,不由地动了动身于。之后,又拿起放在前面的碗,喝了一口,放在地上,就坐着一动也不动了。
  晚饭时,尼玛大叔还是像前面一样一动也不动地坐着,陷人了沉思。
  “怎么了,顿主怎么还不回来?”不知道他这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自己的老婆子拉措听。
  “早上不是说要住在他哥哥才项家里了吗?你怎么了?”
  “噢,是是,我都忘了。那咱家什么时候做法事?”
  “你不是说初五做吗?”
  “嗯,嗯。”他像是记起了这件事似地点了点头。

  晚饭后,尼玛大叔像往常一样捻着佛珠想着心事。偶尔蠕动着嘴巴发出一些含含糊糊的声音,昕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5


  村里的孩子们穿上新年的衣服三五成群地到每家每户拜年,小伙子们则骑上养了很久的马耀武扬威地在村子里穿行。
  “大叔,新年好!”
  “大叔,您好!”
  “这是给您的新年礼物!”
  尼玛大叔端坐在炕上,脸上显出平常很少见的微笑,点着头说:“呀,多了,多了,长命百岁。”
  整个下午,从尼玛大叔家帐篷里传来的歌声始终都没有中断过。
  “噢耶——
  要唱歌就要在阳世上唱,
  阴间里没有唱歌的说道:
  见不到拇指大的人儿,
  哪能唱着歌儿任逍遥。”

  儿子顿主唱完之后,小伙子们都夸个不停。不知怎么的,尼玛大叔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突然间陷人沉思之中,呆呆地看着前面,也不再习惯性地捻动佛珠了。


6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些小伙子已经醉得站不稳脚跟了,有些则说着一些笑话逗大伙儿玩。
  “大叔,我们走了。”
  “大叔.再见。”
  “我也走了——”
  不知道尼玛大叔是没有听到他们的话,还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要走了,不说一句话。他像前面一样丢了魂似地在那儿呆坐着,偶尔蠕动嘴巴古含糊糊地重复着什么话。
  顿主送走客人之后回来收拾桌上的东西,他把客人们喝剩的茶倒在火塘里收起了碗。
  帐篷里一片沉寂。
  “他们走了吗?”过了一会儿,尼玛大叔问。
  顿主抬起头,知道了是在问自己就说:“他们走了。”
  尼玛大叔捻动着佛珠念起了六字真言。
  “他们来了你怎么不高兴了——”
  “什么々不高兴?谁不高兴了?”他瞪了一眼顿主。
  顿主正在准备着明天去舅舅家拜年的一些礼物,听了老人的话说:“那他们跟你道别的时候你怎么理都不理他们啊!好说歹说他们都是我几个最好的朋友啊,以后我怎么去见他们!”

  尼玛大叔没有说话。他再次陷入沉思之中,偶尔蠕动着嘴巴。

 

7
 

  尼玛大叔坐在帐篷外面的阳光里捉皮袄的虱子。偶尔能听到一声念诵六字真言的声音。他没穿衬衣,他那干瘪的胸部和手臂被太阳晒得黑黑的。除了很谨慎地皮毛丛中找出一个个的虱子,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六岁的孙子旺洛捉到了两只地鼠,在脖子上拴了一根细绳,当作驮牛牵过来说:“爷爷.你快看!”像是在炫耀自己有多大的本事似的。
  “那是什么?你那样欺负地鼠,到了阴问地鼠会来报复你的。”
  “为什么?”旺洛抽了抽鼻涕,用天真的眼神看着老人。
  “你是说为什么吗?”尼玛大叔睁大眼睛.尽量将手指伸直说:“每个人死后都要去阎王爷那儿,到了那儿你小时候造下的所有的孽就要由自己来承受,比如说,你现在弄死了一只虱子,到了那儿虱子就要反过来弄死你。”
  旺洛害怕地把手指头塞进嘴里看了一会儿被自己牵着的两只地鼠,谨慎地说:“阎王爷住在哪里啊?”
  “大概就在很西边的什么地方。”
  “远吗7”
  “不是这辈子能到的地方。”
  “要走几天?”

  “到不了,到不了。去去,去玩吧。”


8
 

  下午茶时,尼玛大叔拄着拐杖进屋和家里人一起喝茶。他像平常一样把碗放在炕沿上想着什么事。一会儿之后看了一眼顿主,问:“今天初几了?”
  “初三。不是前天才过的年吗?”
  “噢,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他摸了摸额头说,“是啊,咱家的法事——”
  顿主吃惊地看着父亲的脸说:“你不是说在初五吗?”
  “是是,嗯,那明天下午你去请活佛。”
  顿主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把火塘边上的茶碗拿过来,吹着气喝茶。这时,旺洛学着前天那些歌手们的样子唱着歌进来了。
  尼玛大叔停下喝茶说:“旺洛,你过来,爷爷教你唱歌。”
  “你跑哪里去了,快过来喝茶!”顿主有点不高兴,瞪了一眼儿子旺洛。
  “爷爷,我要唱歌。”
  “真的想听吗?可要记住了啊!”尼玛大叔把孙子拉到身边一句一句地教,让他一句一句地重复。
  “在我青春年少时候,
  没想过死后去哪里,
  唱着小调虚度年华;
  年老后突然想到时,
  只有颓然空伤悲啊——”
  小孙子拍着手跳起来说:“好,好,爷爷再唱!”

  看着爷孙俩.家里人都惊奇得张大了嘴巴。顿主把旺洛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递给他茶碗说:“赶紧喝茶!”


9


  第二天早晨.尼玛大叔突然间去世了。这时,地球之外某个虚空中突然出现的一颗行星也开始了自己的运转,永远地——


  短篇小说《人生歌谣》荣获《民族文学》“2011年年度奖少数民族文字原创作品奖”。
  评委会评语:“德本加的短篇小说《人生歌谣》,通过对藏族日常生活准确而富有诗意的描述,将人生的诸多感悟融入到流畅的叙述当中,意境深远,令人回昧”。

 

 

  

《村长》
  

                                       德本加  著   万玛才旦 译                                 


  昨晚的梦让村长塔巴很早就醒来了。那个梦很可怕,村头的水坝脱垮让水淹没了整个村庄,就像这几年从电视里看到的内地一些地方发大水一样,水淹没了村里的房舍、院墙、树等几乎所有的一切,很多人在水里拼命地挣扎,哭喊着救命,这些让他从梦中惊醒了。醒来之后的下半夜他就根本睡不着了。这条水渠是五年前修的。他们村叫里热村,很穷,当时是从信用社贷了五千块无息款修的水渠。那笔贷款到现在还没还上,信用社的人已经三番五次地催了,但是村委会的账上连点接待他们的钱都没有,所以每次他们都是发很大的火,气愤地回去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每当那些时候,村长塔巴把他们请到家里炒土豆片给他们吃,这让他们在离开时的火气更大了。
  吃了早饭,村长塔巴一个人离开村子去看水渠的情况时,碰见二社的外号叫“厚嘴”的家伙正在用推车拉几块铺在水渠底下的水泥板。水渠两边损坏的很厉害,就像一个嘴里没剩几颗牙齿的老头的嘴。村长没说两句话,“厚嘴”反过来骂他了:“什么?大伙儿搬去修猪圈,你怎么什么也不说?”村长也火了,硬是让他把水泥板从推车上卸下来,还好好地数落了他一顿。“厚嘴”也不善罢干休,骂了村长很多难听的话。
  午饭之后,村长又把水渠整个地考察了一番回到家里时天色已经变灰暗了,他的脸色也变灰暗了。老婆正在准备晚饭,因为村长有肺病,平常一家人都吃得很清淡。老婆看见他进门时黑着个脸,就赶紧低头把一抱刺草塞到灶膛里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但是村长塔巴还是压不住火气地骂起了老婆说:“生那么大火想把锅给化了吗?不知道现在不能挖刺草了吗?你是不是想交罚款了?”
  这时,里屋的老母亲说话了:“你这是怎么了?媳妇烧什么柴禾还要向你请示吗?”
  她的声音有点颤,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继续说:“你平常为村里的事情忙这忙那的,这家里家外的事全落在媳妇一个人头上,这会儿倒把外面的火气带到家里撒到自己媳妇身上了,这算什么?她也是忙完外面的活刚刚回到家里的!”
  村长想想确实错在自己就不吱声了。
  老阿妈又说:“还有,你也该爱惜一下自己的身子了,医生不是嘱咐不要太累着吗?你再怎么为村里着想,到头了除了在后面说三道四之外,谁还说过几句好话?儿媳,你就赶紧做晚饭吧,我就在炕上不下来了。”
  “噢呀。”儿媳低声回答。
  媳妇把做好的面端给炕上的老阿妈,然后坐在火塘的一侧和男人一起吃,也不说什么话。村长用筷子轻轻搅了一下碗里的面片,吃了几口,轻声说:“这面是不是放的太久了?有一点味道。”
  媳妇不敢抬头似的说:“没面了,我是拿面柜底下的一点旧面做的。”
  他想了想,确实有半年时间没有磨面了。他家离磨房不是很远,但磨一袋面需要付三块钱。他想虽然现在手里没钱,但可以过几天再付,就把碗放在地上起来了。
村长塔巴从耳房里把四袋麦子抬出来放在门口,然后去院里把手推车推了过来。这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了,月亮还没有出来。在朦胧的星光下拉了三趟他就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了。还有一袋没有拉,他想着在屋檐下休息一会儿时,学校的广播喇叭响了,通知所有的村干部马上到学校里开会。
  这是他下午生了一肚子的气之后布置的事情。
  村长不得不丢下手推车慢悠悠地去学校里。学校里这时候很安静,村长一个人进了会议室等。等到第二个来开会的人时,他心里想刚才把那袋麦子送到磨房再来也不迟。这来的第二个人是拉多大叔。他是二社的,原来他大儿子是社长,但是他是看不惯儿子办事的风格,社里的大小事情都要参与一下,而且最终还要按他的意见处理,所以渐渐地大伙儿就把他当作社长了。村长只是斜眼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接着一社的社长多杰也到了。他看了看村长塔巴说:“我迟到了。”说完笑了笑,四处看了看,把散乱地放着的凳子整理了一下就笑眯眯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了。接着会计卓玛也到了。她右手拿着一个暖瓶,过来放在村长塔巴前面的桌子上,快速地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的几个碗说:“我晚饭做的有点晚了,刚刚挤了山羊奶煮了点奶茶过来。”说着先给村长倒了碗奶茶。村长马上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一个家庭主妇的负担很重啊。听说你家那只山羊奶很多啊,看看这奶茶的颜色,就跟鲜乳似的。”
  卓玛接着给拉多大叔倒了茶,又直接走到多杰跟前倒茶。多杰很高兴地说:“听说达杰大叔家买的那只山羊的奶跟一头奶牛的奶差不多。”村长塔巴似乎很不赞成这句话,说:“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你不知道山羊和母牛的大小吗?你家的山羊是不是长得跟头母牛差不多啊!”多杰说:“呵呵,我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说完看着卓玛伸了一下舌头。卓玛往村长只喝了一口的茶碗里添了点奶茶就把暖瓶放在地上坐在了村长的一边。
  卓玛在十年前曾让这里的人议论纷纷了一阵子。那时候还是个初中生的她竟然离开学校嫁到了这个村子里,谁也挡不住。她不仅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也一直很不错,所以有一段时间人们对她的所作所为都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村里重新选会计时村干部们也不约而同地选她了。
  村长塔巴再次喝了一口茶,心里想起了一件事。他盯着多杰说:“你把党费都收齐了吗?”多杰的脸上硬是挤出一丝笑意说:“收齐了,还没往上交。”村长疑惑地问:“什么?你想让它长出点利息吗?”多杰解释说:“这几天也没有个去乡里的手扶拖拉机,明天我走路去乡里交上吧。”村长还想说什么,但会计卓玛笑了一下抢先说:“你一个小伙子还怕走那点路吗?当初村里修水渠时村长每天都要来回跑几趟,那时候哪有什么手扶拖拉机啊,是不是?”说完看村长的脸。
村长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转向卓玛说:“都九点半了,他们怎么还不到?”卓玛接着知道原委似地说:“三排大叔(他是二社社长)领着他的阿妈去温泉了。现在就缺书记一个人。我们边开会边等他吧,家里还有很多活儿没干完呢。”
  村长也同意了她的提议,点点头把茶碗放到一边说:“现在开会,拉多——”这样一叫,把头歪在肩膀上打盹的拉多大叔给突然给惊醒了。他看了看周围说:“人都没到齐怎么开会?”村长一脸严肃地说:“书记可能一会儿就到了,我们可以边开会边等。”拉多大叔嗤笑着说:“你们别指望他来了!”村长塔巴没明白他的话,就问:‘“为什么?”拉多大叔说:“天快黑时他拉着一车木头走了!”说完脸上露出很不高兴的表情。
  村长听了这话很生气。他之前就通过各种方式强调过村干部不许在外面搞副业。现在书记带头这样做,他有气却没处撒。这个村一半的人家都和书记有亲戚关系,而且他和书记的权限也不分上下,所以他不能像对待多杰那样对待书记。
  这时多杰说:“他哪来那么多的木头,还能拉一车?”拉多大叔说:“哼,咱们的书记办起自己的事儿还真有一套呢!你没见县林业局的那帮狼经常到他家里吗?我们只知道今天他拉走了一车木头,谁知道他背着咱们拉走了多少木头呢!”
  这时,一个小孩推开门对多杰说:“阿爸,阿妈让你回家,说来客人了。”多杰瞪了那个小孩一眼说:“没看见我们正在开会吗?回去!”还骂了几句自己的老婆。
  村长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想了想说:“呀,既然书记不来了,那我们就开始商量事情吧。”说着在凳子上正了一下身子,“咱们商量一下村里水渠的事吧。当初修渠时贷的那笔款现在还没有还上,这个想必大家都清楚。今天我去看水渠时二社的‘厚嘴’明着把水泥板装在板车上往家里拉,他说他要拉去做猪圈的围墙。我问他你怎么能拉走水渠里的水泥板,他对我说不是我一个人在拉大伙儿都在拉呢。我说你不能这样,这是村里的财产,都这样了今年不用浇水吗?他说大伙儿不用浇水的话我也不用浇水。实在是很恶劣,水渠已经破坏得不像个水渠了。我们的水库里面本来就积不了多少水,现在把水渠弄成这样,让水都渗进沙子里,都到不了地里。所以我们现在得重新修一下水渠了,修水渠又得花钱,最少也得花个两三千,怎么才能弄到这笔钱,这就是今晚要和大家商量的事。你们也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谁也没说话。外面刮来的一阵旋风使门和窗户发出“咣咣”的声响。村长给多杰使了个眼色让他说说想法。多杰想了想说:“钱的事确实很难办,但是修水渠的事也很重要。我们村有五百多口人,假如每人收个六七块也就两三千块钱了,这个主意怎么样?”拉多大叔听完就提意见了:“谁给你那么多钱啊?假如是个人多的家庭,那就不是小数目了。这种钱按理应该由村委会或者公家来出才对。”会计卓玛插话说:“村委会哪有这么多钱啊,这几年根本就没有什么公款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现在上面来个检查工作的,连个买烟的钱没有。”拉多大叔听出这番话是针对自己的,就露出一种很不高兴的样子说:“哼,谁有钱就谁出吧,我可以肯定大多数人家是出不起这笔钱的!只顾着自己的脸皮说话怎么行?”会计卓玛被这句话一下子羞红了脸,盯着拉多大叔看了一会儿就一下子用手遮住脸哭泣来了。本来村长塔巴也是想说说自己的想法的,但这会儿什么都不说了。拉多大叔也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头扭过去了。会议室里又一下子安静了。多杰坐立不安地看着村长说:“今天的天气有点反常,可能要下一场暴雨了。”村长有点不高兴地说:“下了暴雨是不是就不用修水渠了?”多杰又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村长站起来说:“今晚的会就到此为止吧,书记明天或者后天也应该回来了。后天晚上再开会,回去各自好好想想吧。散会!”一说完,几个人就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会议室,村长塔巴最后和卓玛一起出来了。
  路上两个人像是在各自想着心事,很长时间都不说一句话。过了很久,村长才语气温和地说:“拉多不明白事理才那样说的。我们是村里的干部不能在意这些事情。”卓玛也低声说:“说实话也不能怨拉多大叔,他们家都有十二口人啊。”村长又不说话了。各自离开时才安慰似地说:“回去好好休息吧。”说完朝着自家的方向走了。
  他的计划是回到家里把剩下的几袋麦子拉到磨房去。刚踏进大门发现院子里的灯都熄灭了。他慢慢地摸索了一下粮袋和推车都不在原来的位置,心里就想可能是自己老婆给拉走了。他马上出门疾步往磨房的方向走去。老婆早就在磨面了,而且都快磨完了,被面粉弄得一身白。看见他来就柔声说:“你早点休息啊,快磨完了。”也许是磨面机的声音太大他没听见,也不说什么就过去系好几个装了面的口袋抬到手推车上一个一个拉到了外面。
  最后,当他俩拉着面粉回去时已经很晚了。远处和近处的人家的灯全都熄灭了。在外面晃荡的小伙子们的喧哗声也听不见了,唯独一社多杰家的灯却一直亮着。把推车拉到院子里他用力背起面袋往前走时不小心脚被一根木头绊了一下,发出“啊”的叫声,连人带面袋一起摔倒在地上了。老婆听到声音跑来时,看见他两手抱着一只脚,就问:“怎么了?”他忍住疼痛说:“没事,没事,可能是脚脖子崴了。”老婆赶紧使出浑身的力气扶他起来,把他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连背带拖地把他弄到炕上,打着手电给他脱鞋,然后从刚刚拉来的一袋面里取出半盆面给他揉脚。村长看见老婆那裂开了很多口子的手心里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硬撑着让自己坐起来一点,很感动地说:“你为这个家吃了不少苦,都怪我啊!我没有尽到一家之长的责任。”说着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完全堵住了。他老婆也不说什么只是低下了头。村长再次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村里事情也特别多,一些村干部根本就没有个集体的概念,只顾着自己的私利,都不知道什么叫羞耻了。”说完又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今晚一社社长多杰家确实来了一位,开完会急匆匆地赶回家里时,看见光棍顿珠在等他。光棍顿珠在乡林业所工作,他对那些偷偷砍树的人该罚就罚,毫不留情,所以很多人都不叫他“光棍顿珠”,而叫他“狼顿珠”。
  多杰看见“狼顿珠”很高兴,马上招呼他吃喝。接着从口袋里取出五块钱放到老婆手里说:“去书记家买两瓶酒。”他老婆迟疑着说:“这么晚去敲人家的门书记会不会不高兴啊?”多杰说:“没事,没事,书记今晚不在家,他拉着一车木头去了……”多杰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就又赶紧说:“呀,你赶紧去吧,快去。”
  多杰的老婆走后,“狼顿珠”说:“阿绕,你们书记哪来的一车木头?”多杰不自在地说:“肯定是他自己的嘛,阿绕,这件事是我从别人嘴里听说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啊,假如书记知道了我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狼顿珠”不屑地说:“哼,他哪来那么多的树?我早知道他在偷着砍树,这次不好好治治他,我就不是我阿妈生的。你们那个书记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目中无人,可我不怕他,和我作对就是和国家的法在作对!”
  多杰很担心地说:“阿绕,你可不能那样啊,事情还不知道真假呢。”“狼多杰”笑着说:“兄弟,你不用担心,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我怎么会说是你说的呢,你就放心吧。”
  他俩一直喝到了半夜,“狼顿珠”借着酒劲讲他怎么捉到偷木头的贼、怎么处罚他们的事,听起来像是在炫耀自己多有本事似的。
  早晨,村长的老婆又拿着昨晚给丈夫揉脚的那盆面过来看了一眼他的脚说:“还痛吗?昨晚揉了一下似乎消肿了,还揉一下就好了。”说着把男人的裤边卷起来像昨晚一样用面粉揉了揉,给他穿上了鞋。这时,听到外面有人在叫,村长让老婆就去开门。外面的是“狼顿珠”,村长也跛着脚出门迎他进来。
  “狼顿珠”把书记私自贩卖木材的事大概给村长讲了一遍之后说:“这次最少也要罚他个几千块!”村长塔巴听说要罚几千块一下子怔住了,看着”狼顿珠”说:“这事还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们好好调查一下你们再做处理怎么样?”“狼顿珠”点着头说:“这样也可以,不过你们村里也要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村长的脸上露出了笑,说:“这样就好,我们先调查,如果是真的,我们肯定不会逃避责任。”接着,村长放低声音继续说:“如果是别人咱也好办,但这事有点特殊,没查清之前把事情给公布了,他面子上也下不来,我不用说这些你也很清楚。”“狼顿珠”也就没说什么。
  “狼顿珠”走后村长陷入沉思之中。妻子从耳房里拿来馍馍和茶让他和老阿妈吃早饭,之后给自己备了午饭的干粮去干活了。村长吃了几口馍馍再次陷入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似的说:“要是能认拉姆做养女那该多好啊。”他们两口子没有孩子,所以在心情好的时候他经常对老婆说这句话。拉姆是会计卓玛最小的女儿,平常对他也很亲,但担心卓玛不同意就一直没敢提这事。因此,他平常也话里有话地对卓玛说:“那些没儿没女的父母们到老了多凄惨啊!”每当他说这话时,卓玛也很同情他。
  村长塔巴正在想这些事时,随着“吱呀”一声响,会计卓玛开门进来了。她拿着一瓶牛奶赶紧过来问村长的脚伤的重不重。村长硬撑着站起来说:“没事,幸好没有脱臼,可以走动。”接着叹了口气说,“现在上了年级,那么点活也干不了。”说完皱紧了眉头。卓玛点了点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会儿之后想起了手里拿着的牛奶,就放在了显眼处说:“我给奶奶拿了瓶牛奶,给她熬奶茶喝吧。”说着准备生火。村长不安地说:“不用了,不用了,给你们添麻烦了,牛奶拿回去让拉姆喝吧,就说是叔叔这样说的。”卓玛笑着说:“是她让我给你送去的,家里还有牛奶。”之后也不顾村长的话,把牛奶倒进了茶壶里。
  熬好奶茶,卓玛先给耳房中的老阿妈倒了一碗,再给村长倒。喝着奶茶村长塔巴给卓玛讲了今早”狼顿珠”来这儿的事。卓玛“哼”了一声说:“该罚!他利用手里的那点权利除了让自己富起来之外一点也不关心村里的事,我觉得罚他几千块还少了!”村长没说什么,想着什么。
  那天村里又发生了一件事。”狼顿珠”从村长家里往回走时正好碰上二社的“厚嘴”拉着一车扎马刺往家里走。”狼顿珠”拦住“厚嘴”指着他的脸臭骂了一顿之后让他交五十块的罚款。“厚嘴”求”狼顿珠”说他只是割了些扎马刺盖个猪圈,家里连个买茶叶的钱都没有,交不起这么多罚款。”狼顿珠”听了火气更大了,嘴里胡乱地骂着,撕住“厚嘴”的领口说交不了钱现在就跟我去林业所。“厚嘴”也忍不住火气对着他的脸给了一拳头。这时,旁边的一些人也跑过来劝他们。“厚嘴”还面无惧色地骂道:“你这老狼就只知道欺负老实人!我拉一推车扎马刺你都不放过,别人一汽车一汽车地拉木头你瞎了眼看不见吗?有本事你去罚他们呀!”
  “狼顿珠”咽不下这口气扶着下巴又返回了村长家。他对村长说你们怎么处理这件事,你们要是不处理我就让乡派出所的来解决。村长看见他肿胀发青的脸不由地骂了几句“厚嘴”,之后又息事宁人地说“厚嘴”是个莽夫,什么事都可能干的出来,要是报到派出所只能增加彼此间的怨恨,所以让”狼顿珠”先忍一忍,让他来严肃处理这事。听了村长的话,”狼顿珠”想自己以后还得跟这个村子经常打交道,不能把事情给做绝了,就装出一副不善甘罢休的样子说:“不是我怕他,我这是看了你的面子,但是你得好好处理!”说完就回去了。
  村长去了会计卓玛家里让她去“厚嘴”家里把事情的严重性一一地说清楚,顺带着把别的村谁谁因破坏森林和拒交罚款被抓,甚至判刑的事也说了。卓玛还提醒他说,如果现在赶紧去村长那里承认错误深刻反省还有可能减轻罚款的数额。但是村长却老是避着“厚嘴”,甚至有几次“厚嘴”提着一些东西找到村长家里也是避而不见。因此,“厚嘴”也开始有些害怕了,钻到家里老是担心警察什么时候来抓他。实际上村长塔巴是想治治”狼顿珠” 动不动就拿罚款说事的做法,同时也想给“厚嘴”一点颜色看看。
  第三天下午,村长塔巴听说书记已经回来了,就通知几个村干部晚上开会。
  晚上开会时先到的自然是村长,接着一社社长多杰也到了。没过多久会计卓玛也到了。村长咳个不停,卓玛赶紧倒了一杯开水递到他手里。多杰看着卓玛说:“是不是凉水会好一些?”村长摇着手说:“都一样,这老病又犯了。”多杰一本正经地说:“你还是回去休息吧,开会还有书记呢。”村长继续咳了几下说:“我得参加,没事。”这时,接连来了几个人,书记和拉多大叔俩人也前脚挨着后脚地进来了。
  书记叫更桑,比村长小五岁。他有三个孩子,儿子和大女儿都参加工作了。小女儿留在家里照顾他们两口子。刚生下小女儿,书记得了胃病,比较重,他老婆对他的感情也慢慢地淡了,背子里和其他的男人好上了。那时候,他虽然也知道这些事,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听之任之了。五年前,听说县上来了一个非常厉害的中医大夫,更桑也去县上看了那个大夫。那个中医听了他的情况说:“你这病可以治好,但得长期吃中药。”之后给他开了很多的中药。吃了两个月的中药之后,他的病完全好了。这时候,他也在村里找了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女人,这个女人叫普吉。他暗暗觉得自己好好地报复了一下自己的老婆。现在,他和他老婆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普吉在很多场合都和书记明目张胆地呆在一起,书记对她也是百依百顺,不参加村里的一些集体劳动也不计较,自己去温泉也带着她,也不让他花什么钱。所以,村里的老少都知道他俩的关系。书记的老婆受不了这些,从去年上半年开始就跑到在县上工作的女儿那里没回来。普吉的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开始听到些风言风语也没太在乎,之后在亲戚朋友们的鼓动下打了一次普吉,但这之后普吉就更加地肆无忌惮了。他很无奈,又不敢去找书记,只好找村长说了这事。村长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事,就找了一个只有他和书记俩人的空儿,说他和普吉的关系也太明显了,普吉的男人已经告到他这儿了,这样长此以往会影响到咱们党,尤其是咱们领导干部的声誉之类的话,书记却很气愤地表示他没有过这样的事,还说:“我是上级部门委任的书记,你是群众选举的村长,我的事情你不用干涉,从级别上讲你也没有对我发话的权利!”村长也一下子火了,反驳说:“哼!还有你这样的书记吗?”从那以后,他俩的关系突然变得很紧张了。
  开会时,书记一直抽着烟想什么事,没说一句话。村长塔巴把目前村里的情况和存在的问题都说了一遍。说到重修水渠的事时强调着说:“我们种地的怎么也离不开水,离开水我们就没办法生存了,这个大家都知道,所以修水渠的事不能拿它当个小事来看。我的意见是按人口收钱,或者按亩数收钱比较合适,大家可以继续讨论。”
  接着村长塔巴把脸转向书记说:“这几天我到处看了看咱们村的水渠,实在是很糟糕,人和牲畜的破坏已经让水渠千疮百孔了。前两天我想和你商量一下重新修一下这水渠的事,要不然今年的浇水就成问题了。”书记立马堆起一丝虚伪的笑说:“这很好,这么好的事跟我有什么好商量的,这修修补补的事不是由你来负主要责任的,这事你自己决定就可以了。”
  有一阵子,在场的几个人都鸦雀无声了。过了一会儿,拉多大叔忍不住先开口了:“别的村子没有什么困难也能拿到上面的钱,这次我们村也试着向上面申请一下怎么样?”在坐的两三人点头表示同意,会议室里说话的声音也逐渐多起来了。多杰看了看村长的脸色,站起来说:“虽然拉多大叔说的也有道理,但上面会给咱们钱吗?”他摇了摇头,“不会给的。难道他们不知道咱们里热村是全乡最穷的村吗?他们不知道咱们很需要扶持金吗?或者是咱们没向上面申请吗?都不是。当初修水渠时村长每天几趟地往乡上跑,也没拿到什么扶持金,最后才贷了款。别的村拿到了上面的扶持金也不假,但是人家村里上面有人,人家村里的有人在上面当官。我们指望上面别说拿到扶持金,就是这边的事也会给耽误了。我个人还是赞成村长的建议。”几个人也附和着说是。接着会计卓玛也说:“是啊,说白了还是为了咱们自己,我家有五口人,我出一百。”
  这时,现场的气氛也渐渐趋于缓和了,村长也不由地向多杰点了点头。书记接着就开口了:“好啊好啊,有这么慷慨的人当然可以做榜样了,但是得根据自己的条件和能力,有多少钱就修什么样的水渠,虎跃山涧没必要狐狸也跟着跳,我这段时间有点困难,能力有限,只能出五块钱,记上吧。”
  谁也没想到书记会这样说,一下子又鸦雀无声了。这时,拉多大叔响声很大地站起来,指着书记的脸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现在你手头有几个臭钱就可以这样取笑我们了?你以为你是个书记就可以这样羞辱人吗?告诉你,我拉多家有十二口人,再困难也要把这次的筹集款交上!”书记也一下子站起来说:“老家伙,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巴,还轮不到你这样对我说话!”
  这时,村长劝解道:“好好,行了,都是为了工作,你们俩没必要那样,大家有这个心就好,这个最重要,也怨不得大家,现在是最缺钱的时候,还要准备着种田。这样吧,明天我去乡上向领导反映反映,看看能不能要到一点钱。万一不行的话,我听说最近信用社到了一笔低息贷款,想办法从那里弄点贷款。自筹款到夏天大家把山羊绒卖了再说吧。就这样吧,明天我去乡上。”之后,就散会了。
  大伙儿出门时,村长对书记说:“更桑,你等一会儿,咱俩还有个事要商量一下。”书记找了一个离村长比较近的凳子坐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包“青海湖”牌香烟取出一支点着吸了一口吐出一股青烟想着什么事。村长看了他一眼,站起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书记没明白他的意思,反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什么指示啊?”
  村长的脸红了,想了想之后叹了一口气说:“前天你拉木头的事‘狼顿珠’知道了。他对我说最少也要罚几千块钱。”
  书记立马嗤笑了一声说:“我也听说了几个老狐狸在告我!没事,哪怕要交几千块也无所谓!我还有事,得走了!”村长也有些生气,说:“再怎么说你也是个村里的干部,修水渠的事你也有责任!”书记冷笑了一声说:“我前面已经说过了,村里修修补补的事主要是你来抓,我都也同意,还有,罚不罚款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多谢了!”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很长时间村长都站在那里不动。最后,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他心想“这老病看来又要犯了”,就慢慢地走出了会议室。
  村长回到家里时他老婆已经睡下了。从耳房传出的老阿妈长长的呼噜声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唿哨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火塘边上脱了衣服准备睡觉时老婆醒来了。她看着男人说:“人家来要磨面的钱了,说要交电费。”村长躺下来说:“他在胡说,电费交了还不到十天呢,明天先给他一部分吧。”女人看着他甜甜地笑了一下说:“赶快睡吧。”他突然记起这甜甜的笑是当初娶她时她脸上带着的那种笑。村长的身上突然间充满了一种活力,一下子钻进被窝,熄灭了灯。
  第二天早晨,天阴沉沉的,还下着雪,天气一下子就变冷了。村长很早就起来了。老婆起来烧了早饭给他倒茶时说:“今天看来很冷,这雪要是能多下几天就好了。”也是啊,对种庄稼的人来说这时候下一场雪就比金子还金贵啊!村长也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几块钱给她说:“中午你去把磨面的钱交了吧,剩下的钱给自己买副手套吧,现在都是些重活儿。”老婆看着他说:“那你去哪里?”
  村长看了看她说:“今天得去乡上,有点事。”老婆有点不高兴地坐在火塘边喝着茶说:“今天天气这么冷的,明天去不行啊?”村长知道老婆是在关心自己的身体就笑了一下说:“没关系,办事要紧。”
  吃了早饭,村长穿上那件去乡上开会时才穿的旧大衣到公路边等有没有什么去乡上的手扶拖拉机。这会儿,天气又突然变暖和了,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旋转着从天空中飘落下来,村长的心情也随之好起来了,从鼻子里哼出了一首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歌。没过多久,刚好有个外村的马车去乡上买化肥就正好赶上了。
  里热村到乡里虽然只有十几公里,但因为路不好,走了三个多小时。以前县城到州上也是这条路,那时候路还可以,不像现在这样。自从十年前山那边的黄河上新建了一座铁桥之后,除了专门来村里的一些车辆之外,这条路上几乎就没什么车了,也没人养路了,再加上连年累月的雨水和风沙的冲击,几乎都看不出这是条路了。村长突然想现如今是不是大伙儿都忘记了“集体”这个词。
  村长塔巴到乡上时,快到十一点了。雪早停了,阳光很暖和,地上到处冒着热气,很明显地一番春天的景象。他谢过车夫从乡政府的大门直接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发现门上挂着一把铁锁。他左右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就去了后排的乡上干部们的宿舍区。那里的门多数也是严丝合缝地关闭着。最后看见一间宿舍的门半开着就过去敲门,不一会儿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村长塔巴讨好似地笑了笑问:“头儿们都在吗?”那个女人没太明白地说:“你是问那个单位的头儿?”村长解释说:“就是这里的乡长和书记。”那个女人不太在乎地说:“都去萨那村了,一个干部也不在!”说完准备要关门,村长赶紧上前一步说:“怎么了?萨那村出了什么事吗?”那个女人有点厌烦地说:“被请去做客了,下午才回来!”说完就进去了。村长塔巴再次对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微笑着道了一声谢就走出乡政府的大门在外面等。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村长想这会儿可以去信用社问一下低息贷款的事,就去了。信用社的门开着,里面却没有一个人。一旁开着的电视里正在报道某先进单位的先进事迹。村长看见大门右侧的阳光里一个小伙子拿着一个电子游戏机一边晒太阳一边投入地玩着。他过去低声问:“这里的人哪去了?”那小伙子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玩着游戏说:“下班了。”村长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离下班还有二十多分钟呢。时间不可能错,昨晚他是拿着卓玛的表仔细对过的。他又问:“你们领导在吗?”小伙子继续专注地玩着游戏机,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因此,村长想这会儿自己也没必要着急,他玩完了肯定会好好回答我的问题的,就在边上晒起了太阳。
  但是那个小伙子没个完的时候,玩了很长时间之后似乎是没有过关,有点生气地骂了一句什么,把游戏机装进口袋里站起来,凶狠地瞪了一眼村长说:“你有什么事?”村长脸上带着笑说:“你们的领导在吗?”小伙子说:“有什么事下午来。”说着就过去关了办公室里的电视机,锁上门出去了。村长跟着小伙子到乡政府的大门时,看见小伙子直接进了他去问话的那个女人家里。村长自言自语地说句:“难怪她刚才问我找哪个单位的呢。”
  这时从右前方的学校里传出了下课铃声,村长知道到中午时间了。他坐在一个朝阳的地方看刚刚下课的孩子们嬉闹着,听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他看着孩子们觉得现在的孩子们多幸福啊,随之想到自己没有个孩子是多么的可悲啊,接着又想着该怎样向卓玛开口让她的小女儿拉姆做自己养女的事。假如她答应了他想他一定要把拉姆送进学校。里热村的入学率很底,在全乡几乎是倒数第一名。听昨晚多杰说,整个里热村只有书记的儿子和女儿两个国家干部,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村长心想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卓玛说这件事。
  他这样想着时,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抬头看时是以前在里热村呆过的贡布老师。现在他调到乡中心寄校了。看他走过来村长塔巴也赶紧起来和他握手。贡布老师跟他寒暄了两句就拉住他的手说:“走,咱们吃午饭去。”说完,就真的要带他去饭馆。村长说自己有肺病不能吃饭馆的饭贡布也不理他,就只好跟他去了。饭馆里还有几个老师,他们称了几斤肉,要了两瓶酒。村长塔巴不能喝酒,就一边吃肉一边听他们说话。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跟这些喝酒的人在一起心里有点烦,找借口说了句“你们慢慢喝,我去办点事,”出去道前面呆着的地方晒太阳了。
  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乡上的几个头儿还是没回来。村长塔巴想去信用社又担心他们在不在,就走来走去地在街上晃荡着。大概过了三十分钟他才去了信用社。办公室里上午那个晒太阳打游戏的小伙子和一个以前没见过的老头在下象棋,塔巴进去了也没人理会他。他就在旁边等。过了很久好象是小伙子胜了,老头子输了,小伙子显得很高兴,但看上去老头子显得比小伙子还高兴。接着他俩就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老头子看着村长塔巴问:“有什么事吗?”村长塔巴立即微笑着说:“你们领导在吗?”老头子指着那个小伙子说:“他就是我们新来的领导。”小伙子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上了。村长塔巴看了看那个小伙子又问:“那原来那个呢?”那个老头子似乎生气了,说:“什么原来那个?有什么事跟我们现在的头儿说,要原来那个干什么?”村长塔巴立即说了自己的事。那个小伙子很不在乎地说:“贷款还没到,过几天再来。”村长塔巴又问:“大概几天能到?”小伙子说:“不清楚,过一个星期再来看看。”说完就不再理他了,和老头子聊起了象棋。
  村长塔巴不好再问什么,就讨好似地对着他俩笑了笑,出来了。出来时他突然知道了上午他向那个女人问话时女人问他“哪个单位的头儿”和他问小伙子“你们领导在不在”时他不理他的原因了。
  村长塔巴走在街上时,前面一大一小两辆车飞驰过来,一前一后地进了乡政府大院。他想可能是乡上的头儿们回来了就赶紧往那边走去。几个头儿和干部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胡乱地说着什么。几个清醒的扶着那几个喝醉的想方设法地往各自的宿舍里拉。村长塔巴站在一边不敢向前又不好躲开。
  这时,副乡长伊丹看见了他,左手拿着一个酒瓶子很快地过来说:“呀呀,塔巴大叔来了啊?这边走,这边走。”说着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拉。村长塔巴说了几遍自己不喝酒也无济于事,硬是把他拉进了旁边的一个干部的宿舍里,让一个年轻的干部给他倒了茶,然后问他喝不喝酒。村长再次说了自己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喝酒。副乡长伊丹虽然醉了,但还是拿出一副清醒的样子说既然有病就不能喝酒,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之类的话之后才把话题转向了里热村。
  “我们知道你们里热村是我们乡的贫困村,但是现在你们要想办法摆脱贫困。摆脱贫困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最终还是要靠你们自己。你是一村之长,你要发挥你的作用。”塔巴村长使劲地点着头,觉得这会儿可以汇报一下自己的正经事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我也是为这事来的。我们村的水渠修了都五六年了,现在需要好好地修复一下,修复就需要钱,但是现在村里好多人家连化肥都买不起,根本交不起什么钱,所以希望乡政府给我们村补助一点钱。”
  伊丹副乡长说:“是啊,现在哪个村子的干部来了都要钱,有些说要修水渠,有些又说这说那的,那么乡政府问谁要钱呢?没地方要!我刚刚说的什么事都得靠自己也是这个意思。”村长塔巴的心也随之凉了。想了想之后又问:“那我向县上反映一下情况能要到一点钱吗?”
  副乡长伊丹继续摇着头说:“我看你这样是白费劲。现在县上的财政连工资都发不下来,所以你就不要跑什么冤枉路、化什么冤枉钱了。现在的领导基本上都是这样,即便是收下了你送的礼,到关键时候还是找各种借口不给你办事,你要是不信我的话你可以去试试看。说实话,乡上的财务这一块是张乡长负责,具体我不清楚。你去县上还不如你明天好好写个申请来乡上,我也可以帮你给张乡长反映反映,也许他有什么办法呢。”
  村长听了这话马上就高兴了,说:“你说的极是,就那样办,就那样办。”也没等伊丹副乡长说什么就走出了乡政府的大门。已经下午四点了,也没赶上什么马车拖拉机之类的,就只好徒步回家了。
  村长到家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阿妈吃了晚饭睡下了。妻子还在火塘边上等他。他直接上了热炕歇着。妻子把晚饭热了热递给了他。他一边吃一边问有没有付磨面的钱。妻子说了声“付了”之后,顿了顿,接着又说:“阿妈的膝盖又痛了,明天该去乡上的医院看看了。”
  吃完饭村长一边休息一边想事情。过了一会儿,他从热炕上下来说:“我去卓玛家一趟,还有一件事。”妻子说:“明早去不行吗?”他说了声“今晚得去,”就脱下大衣穿上那件破旧的羔皮袍子出去了。
  村长到卓玛家里时,卓玛的两个女儿从左右抱住了他。卓玛给村长倒完茶骂了一句两个女儿,问今天去乡上的情况。
  村长说:“好象有点希望。”说着喝了一口茶,“你帮我写一份要钱的申请吧。”
  卓玛“呀”了一声说:“明天写行吗?”
  村长马上说:“得今晚写,明天我又要去。还要给阿妈看个病,你得借我五十块钱。”
  卓玛立即回头说:“阿妈又病了吗?”村长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卓玛也没再问什么话,心里生起了一股怜惜之情。过了一会儿从耳房里拿出两张五十的递给他。村长马上说:“不要那么多,一张就够了。”卓玛很亲切地说:“我还有,你拿去吧,也许用得着。”说着硬是塞到了他手里。村长很感动。
  过来一会儿,村长又说:“卓玛。我想和你商量个事,但……”他没能把话说完。
  “什么事啊?”卓玛看着他。他想现在还没必要把这件事急于说出来,等以后还钱时说出来也不迟,就把想说的话给咽回去说:“以后再说吧,我走了。赶快写那个申请吧。”说着摸了摸卓玛的小女儿拉姆的头站起来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睡下后他的咳嗽又犯了。这次跟平常不一样,一直到天快亮时还没有止住咳。天亮后发现咳出的痰里面有一些血丝,他怕妻子看见了会担心就从外面抓来一把土给盖上了。
  吃过早饭,妻子牵来驴架上小木车,往木车里铺上一层厚厚的毡子进屋说:“你的老病又犯了,你就休息吧,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这时卓玛也把写好的申请书拿来了,也那样劝他。村长把那张纸装进口袋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还要解决钱的事,我不去哪行啊!”妻子从耳房里把阿妈扶出来,让她坐上车,锁上大门就出发了。
三个人到了村头时看见后面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村长说这驴拉着咱们三个很吃力,我还是坐手扶拖拉机去等你们吧,就坐着手扶拖拉机先去了。
  到乡政府时比昨天还早,村长想阿妈和妻子到这儿还得一会儿,就直接去了乡政府找伊丹副乡长。办公室里面几个人在打电话。村长问他们:“伊丹乡长在吗?”昨天那个给他倒过茶的小伙子认出了他转身说:“不在,今天早上去县里开会了。”村长的心一下子凉了,又问:“那张乡长在吗?”那个小伙子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似地说:“你那件事找他合适,他也在,办公室就是隔壁这间,你去吧,就他一个人。”
  他谢了那个小伙子,走出办公室走进旁边的那间房时,张乡长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见是村长塔巴就说:“坐坐,坐那儿吧,现在你的肺病不犯了吗?”
  村长塔巴微笑着坐在旁边的凳子边上,说了声“不犯了,”随后又忍不住咳了一声。张乡长继续看电视,村长也跟着乡长看了一会儿电视,才把申请书拿出来给了乡长,把自己的情况全说出来了。
  张乡长抽着烟听了他的话,才拿起了那份申请书。他看了一眼申请书,脸色一下子都变了,说:“这是什么?去用汉文写来!”说完把申请书给了村长。村长说:“呀呀,我让人用汉文写。”拿着那张纸赶快出去了。
  事实上张乡长也懂藏文。他上学那会儿,少数民族学生高考时有一些特殊的照顾,还能得到学校的一些补助,他的父母就给他改了户口,起了个张嘉措的名字,考到了州民族师范学校。
  村长走出张乡长的房间,在想到哪里找个写汉文申请的人。突然他想到了贡布老师,就快步往学校里跑。赶到学校时贡布老师已经去上课了。他就求一个汉族老师写申请。写完申请他谢过那个老师,赶快返回乡政府大院到张乡长门口时,正好赶上张乡长下了班拿着碗筷往外走。塔巴村长把申请书交给张乡长时,张乡长看了一眼申请书递回来说:“现在到中午时间了,你下午来。”
  村长走到街上时,妻子和阿妈把驴拴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在等他。妻子快步走到他面前说:“你去了哪里?我俩都到了很长时间了,一直在找你。”
  “带阿妈去医院了吗?”村长这样问时,妻子说:“我手头没有钱怎么去看医生啊?”
  村长这才突然想起钱就在自己,左右看了一下,想这会儿卫生所的医生们都已经下班吃午饭去了没办法了,就拿出一张五十的放到妻子手里让她带着阿妈去饭馆吃饭。妻子看着他说:“你不吃吗?”他笑了一下说:“噢,我不用吃,刚刚乡长硬是让我留下吃饭就在那儿吃了。你们俩去吧。”说完,他就一个一个地逛那里的商店。走到路边的一个食品店时,正好碰见”狼顿珠”在那里买酒。塔巴村长装做没看见的样子准备出来时,被他从后面叫住了。他回头时”狼顿珠”笑着走到他前面跟他握手。他问了问村长来这里办什么事,就走到一边聊起了怎么解决书记的问题的事。
  村长谨慎地说:“听说那些木头都是他自己买的。”
  “狼顿珠”马上冷笑了一声说:“那天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那样的,要不然我真想好好治治他!他那样的人会把好心当驴肝肺的。现在你不用管这事了,这事我一定要向乡上领导反映,好好处理!”
  村长马上求着说:“阿绕,那样不好,你千万不能向乡上的领导反映啊。”接着又说:“‘厚嘴’的事我已经处理了,你可以放心了。”“狼顿珠”说:“‘厚嘴’的事是我看了你老汉的面子的,但??????”说到这儿,商店门口一个人突然在叫他,“狼顿珠”就马上出去了。村长出去想把书记的事好好给他说一下,但看见”狼顿珠”钻进了一辆小车里就只好站在那里了。
  大概过了半小时,妻子和阿妈吃完饭回来了。他们就坐在卫生所的门口等。快到上班时间时,他让妻子领着阿妈去看病,说自己要去办事。
  “跟阿妈一起给你也看看不好吗?”听着妻子这样说后,他想钱肯定不够,就说自己就不用看了,离开她俩去了乡政府。
  直接走到乡长的门口时,听到有几个人在里面说话就停住脚步不敢开门进去,等在了外面。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几个外村的人从里面出来了,他就顺势进去了。张乡长坐在上午坐着的地方抽烟,这会儿没打开电视。他看见是村长塔巴就说:“拿来,你的申请。”他马上取出申请双手递给张乡长,像上午一样站着。
  张乡长从头到尾看了一眼那个申请,问:“这个申请是谁写的?”
  村长马上想是不是写得不对,就赶紧说:“是一个学校的老师写的。”
  乡长什么也没说,重新看了一眼申请,想了想说:“你们的事情确实是个事情,而且还是个很重要的事情。按说乡政府也应该在这件事情上帮帮你们,但是现在确实没有经费,甚至连工资都发不出去。这样吧,你把申请留在这里,我们研究研究,以后来了什么经费我们一定会先考虑你们村的。要不然现在确实没有什么办法了。”村长也就说:“好好,就这样吧。”村长塔巴想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他失望地走出张乡长的办公室时心里想现在除了信用社的那笔贷款之外没有其他路子了,就准备去那里看看。但他们说过一个星期以后再来,如果这样老是去问肯定会惹烦他们的,如果惹烦了他们也许就不会放贷款给他了。这样想着,就不敢再去,往卫生所的方向走去。
  到卫生所门口时妻子正扶着阿妈出来,看见他不高兴地说:“医生已经看了,就给了几片往关节上贴的膏药,要是你在或许还会给点好药呢。”接着阿妈说:“没事,没事,不给我好药也没关系,这些能止痛就行了。”
  妻子继续说:“他们说阿妈的关节痛已经成了顽固性的了,最好去泡泡温泉。谁不知道泡温泉对关节好啊。”阿妈接连说着“没事没事”,他俩也就不吱声了。
  妻子把兜里拿出剩下的三十多块钱给了他。他想了想就不再继续想了,看到妻子穿着的上衣都是改的他穿过的一些旧衣服,就把钱放回妻子手里说:“阿妈我领着,你自己去买个合身的上衣吧。”
  晚上躺在热炕上休息时村长塔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之中。此刻他脑子里想的不是如何弄到那笔钱的问题,而是在想”狼顿珠”会怎样处理书记的事情。他想要是”狼顿珠”向上面反映了这件事,肯定会罚得很重。书记跟自己是一个村的,而且共事了这么多年,要是他的态度好一点大家也可以帮帮他的,但是村里的干部和老百姓会怎么说呢,想着想着很长时间都睡不着。
  第二天早晨,一社社长多杰匆匆忙忙地到了村长家里。他说昨天水管中心的来人说今年的水费除了我们村之外都交了,再不快交就要罚款了。村长心想现在的罚款真是多的没个完,嘴里却说:“你们没去找书记吗?”
  多杰不高兴地说:“听说前两天阿尼普吉感冒了领着去县上看病了。我跟水管中心的人讲现在大伙儿都没钱,等卖了粮食一定会交上去,平常也是这样交的。但他们说这不行,必须马上交。”说完等着村长说话。
  村长有一会儿不说什么话,之后才盯着社长说:“知不知道书记回来没有?”
  “听说昨晚上回来了。”社长点着头说。
  村长点点头转开话题说:“他们这是在胡说,哪有这时候收水费的,他们是想拿到一只山羊,别管他们,要是罚了我去找他们的领导说!”
  顿了一会儿,又说:“你去把卓玛叫到村头的路边,我们去一趟‘厚嘴’家。”
  一社社长多杰走后,村长站起来提了提羔皮袍子系上带子,从碗架里取出那副平常批评人时才戴的墨镜架在鼻梁上走了出去。
  到村头的路边时多杰和卓玛也先后到了。他们三个就直接往“厚嘴”家走。
  “厚嘴”现在的样子很滑稽,似乎站着也不是,坐着也别扭。尤其听说村长连着两天去了乡政府,就想着肯定是自己那事,夜里也睡不着,担心什么时候警察会来抓走他。现在看见村长他们突然进来就紧张地从门边站起来,像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似地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村长自己坐在阳光里的一个凳子上,盯着“厚嘴”的脸说:“今天我们专门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明天开始你来守村里的水渠怎么样?我们无论是谁都要关心村里的事,村子和每一户人家是谁也离不开谁的,你同意吗?”“厚嘴”慢慢抬起头,不知道这么回事似地颤抖着声音说:“呀??????呀呀,那??????那我的事??????”村长站起来说:“那件事啊?为了你那件破事我跑到乡政府和‘狼顿珠’那里求了很多遍,要不然你现在还能在家里这样平安地呆着?现在就拿着罚款和认错书去他那里。记住了,要去他家里啊。”听了这话,“厚嘴”高兴了,保证说:“多谢了,多谢了。从现在开始谁要敢在水渠上弄个窟窿我就不是人!”
  这时,“厚嘴”的老婆赶紧提来一个暖瓶说:“你们喝口茶吧。”村长说了声“我们还有事,”就先出门了。“厚嘴”跑出来问:“去‘狼顿珠’家里要不要拿什么东西啊?”村长像是没有听到似地快步走了。
  他们从左边绕到了村中心的十字路口。多杰看着村长说:“现在我们去哪里?”卓玛也看着村长的反映。
“走,我们去书记家里。”村长塔巴这样说着自己先走开了。
  书记看见村长他们三个来了就站起来迎接,脸上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笑容说:“来来,你们几个有什么事还是来买东西的?”
  村长走到他们家伙房门口站住转身对着书记说:“我们找你有一件事。”
  “那是那是,要不然怎么会亲自光临呢。是啊,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无论是要买盐,还是要买茶,都是很重要的事。”
  “没有别的事,主要是想跟你聊一聊。”村长还是很认真地说。
  “啊啧,站在门口干嘛,请吧,进去喝茶。”书记说。
  进去之后,书记的女儿给他们到了茶,把一包“青海湖”牌香烟放在了他们前面。多杰看到是好烟,就一个劲地抽起来。卓玛看了看村长脸上的表情,就来回地搓着手。
  书记从碗架上取下自己的茶杯倒满茶坐在旁边的那个凳子上说:“各位有什么吩咐,是不是需要给我的脑袋动个手术啊?”
  村长再次把茶碗放在前面想了想说:“今天我们是为你那件事来的。昨天我去了乡政府,都在说……”
  村长想着这样展开话题时,书记马上露出一副很奇怪的表情说:“什么?我有什么事啊?”
  村长斜眼看了他一眼说:“就是你卖树的事,你……”
  书记像是彻底明白了似地说:“噢,原来是为这么件小事啊?”说完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打开一边让村长看,一边说:“我有县林业局的批文。这个可以吗?是不是村里也得写个批文啊?”
  多杰一下子呆住了。村长也无话可说了。
  “既然你有准备就好,我们走。”村长说完准备走时,书记也踱到村长面前说:“现在还要准备什么?是不是还要弄个东西贴在大门上啊?”
  村长的脸变成紫黑色了,他也不说什么快步走出了大门。回去的路上村长不说一句话,就在他俩的前面走着。到了家门口他才停住脚步回头对多杰说:“你家有没有酒?”
  多杰也马上明白了村长的意思,笑着说:“有,还有昨天宰的山羊肉,走,今天我请你们俩喝酒。”说完看着卓玛。
  卓玛笑着说:“好,今天我也想喝个酒。社长家里肯定有好酒。下次我请客。走!”说着拉着村长的手一起去了多杰家。
  多杰确实很隆重地招待了他俩。煮了一盘肥肥的山羊肉不说,还从碗架上取下了一瓶盒装的互助大曲。
  卓玛看见这些都不由地往后退了退说:“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哪有一个女人喝酒的,还是你们喝吧,我吃肉。”
  这会儿村长的气也稍稍消一点了,笑了笑说:“那样你不是占便宜了吗?”说完三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村长拿起那瓶酒问:“这个多少钱?”多杰很了解似地说:“这里卖十一块,西宁九块能拿到,那是批发价。”卓玛说:“那不用说是好酒了,你是不是专门给村长留的呀?”
  村长想了想说:“这纸盒的钱也肯定加在里面了。”之后没再谈酒的事,都忙着吃肉,也没人说话。多杰打开酒瓶,往一个小龙碗里到了半碗先给村长敬。村长敬了三下之后喝了一口说了声“真是好酒啊”给了多杰。
  村长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喝酒,大概喝了十多口眼圈就发红了。他眨着眼睛看着多杰的脸说:“我已经一年多没喝酒了。”
  “肯定有一年多了,像我这样就是戒一年酒也很难。”多杰说这话时一脸吃惊的表情。
  村长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摇着头说:“更桑这家伙怎么听不进半句人话呢?”
  “哪有他那样的书记!他除了知道讨好上面的领导还知道什么?你看看,有利可图时他跑在前头,有什么得罪人的事他都躲在后面。他这样的书记应该告他才对!”多杰有些激动地说了这些话,接着卓玛也看着村长说:“是啊,他确实很奇怪!你看看,今天你好心上他家跟他谈话他都尽说些傲慢无礼的话。看见他那样子我就恶心!我们应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是,这个拉多大叔肯定也同意。看看他个人的力量大还是一个村子的力量大!”多杰又这样加了一句。
村长一下子火了,拍了一下桌子说:“这就是你俩的办法吗?这样就算解决问题了吗?没头脑的家伙!”他俩有一阵子呆在了那儿。过了很久村长又开口了:“不能那样!再怎么着大家能团结起来是最好的,几个村干部都团结不起来,还怎样领导底下的群众?”
  ……
  最后,卓玛把村长送到了家里。说实话,村长还没到需要送的地步。到了他家的路口他让卓玛回家了。他不想回到家里,直接去了小卖部。小卖部门口有很多人,几个老头在下棋,拉多大叔也在其中。拉多大叔看见村长赶紧过来说:“怎么样,那笔贷款有着落了吗?”
  那句话让村长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一边想着什么,一边说:“还不知道,我过几天再去看看。”拉多大叔又压低声音说:“那以村里的名义给他们送只羊会不会好一些?我在家里养了一只羊,可以卖给村里。”
村长说:“暂时还等等吧,实在需要了再那样办。”拉多大叔又说:“要送就送给一个大点的头头,这只是我的想法,主要还是你来定。”
  “这几天我没空,你就操心着清理清理水渠,修复一下水库,每家每户都要出人力和马车,要不然就罚款!”村长说完这些就回家去了。
  到大门口时,妻子在挖左侧猪圈里的粪。看见他赶紧过来说:“你去了哪里?‘厚嘴’来找你了,还拿了两瓶酒硬是留下了。啊啧,你喝酒了吗?”
  村长一下子火了:“我之前不是跟你交代过吗?不能拿别人的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能拿!去还回去!现在就去!”妻子马上不说话了,进去把两瓶酒装进口袋里出来了。
  村长看着她那单薄的背影心里不由地一阵刺痛。心想不该给她发什么火,就在那儿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刮起一阵旋风,他像是从梦中醒过来了似地一下进了家门。
  又过了三天。
  第四天村长又去了乡政府所在地。这次他直接去了信用社。办公室里还是只有小伙子和老头子两个人。他俩好象把该聊的话都聊完了,小伙子在抽着烟,老头子在看看报,很安静。
  那个小伙子只是看了一眼村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那个年纪大的把报纸放在一边看着村长塔巴说:“有事吗?”
  村长塔巴赶紧说:“来办个贷款手续。”说着脸上堆起了笑。
  “你是前两天来的那个吗?哪个村的?”
  “来了几次了,是里热村的。”
  “你们里热村从信用社贷了款还没还上是吗?”小伙子突然记起什么似地问。
  村长说确实有这样一件事。
  “你们连前面的都没还上,哪有继续贷款的?”小伙子摇头晃脑地看着村长说,“你们的村长和书记是干什么的?一定要选一个有能力的,要不然永远是老样子!”
  “村长是我,我叫塔巴。”村长低声说。
  小伙子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又说:“你们连前面的都还不清,怎么贷后面的?”
  村长马上很有把握地说:“这次一定能还上。”小伙子使劲摇着头说:“话怎么说都可以,假如还不了我们找谁去?”
  村长说:“这个我可以担保。”
  这时,那个年纪大的说:“那有什么可以抵押的东西?”
  “可以拿我所有的家产担保。”村长毫不迟疑地说。小伙子看着村长说:“你写个申请,还要盖上乡政府的公章。”  这时,进来乡政府的一个干部,对小伙子说:“张乡长让你马上去他那儿。”小伙子很快就出去了。
  小伙子出去后,那个年纪大的问乡政府的干部:“什么事啊?”那个干部不以为然地说:“不知道,好象要商量他们承包种地的事。”
  那个年纪大的微笑着说:“怎么,你没参与一下吗?”那个干部使劲摇着头说:“我不参与。承包地种上粮食吃苦的是我们,到最后他们分到五千多块钱时,我们才分到两千块左右的钱。”
  村长无暇继续听他们聊天,赶紧出来到学校里求贡布老师写个申请。贡布老师也让上次那个汉文老师写了申请。村长去乡政府让张乡长签了字之后就赶紧去了信用社。那个小伙子不在就给了那个年纪大的。老头把申请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说:“你要贷多少款?”
  村长说:“贷多少都行。”老头冷笑了一声说:“要贷多少必须得明确地写上,这是钱的事,必须得写清楚!”村长又去让那个老师写上五千的数字,再次去了张乡长的办公室。“又有什么事?”张乡长一看见他就那样问。村长说刚刚没写钱数,现在写上了,需要再签个字。张乡长一下子不高兴了,说:“没写贷款的数额你是怎么去贷款的?你们办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糊里糊涂的,这样能办成个事情吗?实在是很麻烦!”说完看都不看一眼那个申请,随便签上字说:“对了,这一晌怎么没见你们书记啊?他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书记啊?有人已经告到这儿了。帮我传个话,让他好好准备准备,过几天我们去你们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这样吧。”
  村长塔巴再次拿着那个申请去了信用社递到小伙子手里,担心写的钱数是不是有点多了。这会儿那个小伙子的脸色完全变了,只是看了一眼申请,根本就没提钱数的事,直接说:“现在第一批贷款已经发放完了,只能等后面的了,申请就放这里吧。”村长疑惑地问:“这么快就完了吗?”
  “昨天就发放完了,你来迟了。”小伙子冷笑了一声说。
  村长有点无奈地说:“那还要等多少天才到?”小伙子有点不耐烦地说:“这些都是县上定,我们不清楚。过半个月你再来吧。”村长没再说什么。
  张乡长虽说几天后才来里热村,但事实上他们第二天就来了。他们当中也有”狼顿珠”。他们先到了村长家,然后带着村长去书记家。赶到书记家里时,正好碰上他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在打牌赌博,张乡长见状火冒三丈,问:“你们在干什么?”书记的脸红到了脖子根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青海湖”牌香烟,一边给乡长递烟一边说:“这会儿没事可干,就……”
  乡长也不接他递的烟,刨根究底地问:“真的没什么事可干吗?”
  这样一问,书记就低下了头。
  张乡长接着又骂了起来:“怎么就没事可干了?怎么让里热村脱贫这件事不是由你来负责吗?你是不是这里的书记?还有水渠冲了,水库垮了,这些都不是事情吗?反而在带领大家赌博,这是一个党员该做的吗?你这样的干部有什么用?这些事必须要在全乡的每个村里通报!明天带上一千块的罚款到乡政府解决问题!”
  书记直直地站在那里,都想不起把乡长一行往家里请。
  张乡长继续说:“之外你还带头贩卖木材,你眼里还有王法吗?你的胆子真大啊!是不是拉了一车?这件事罚五千!限你半个月之内交上来。”
  书记还是一动也不敢动。
  村长马上上前对乡长说书记拉木头的事上面有批文,不算是贩卖。书记也马上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批文给了乡长。
乡长看了那张批文更加地火了:“这上面怎么没有乡政府的签字?现在你眼里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乡政府啊?没有乡政府的签字,就是有省上的文件也没用!”
  这时,”狼顿珠”的脸上带着嗤笑看了一眼所有在场的人。
  村长感觉到事情不妙,就把一社社长多杰叫到一边让他去把拉多大叔家的那只育肥的羊拉来招待这些人。接着让几个人帮着书记的女儿在屋子里铺上毡,把乡长等人请到里面倒了茶。他又把书记叫到一边说:“拿两瓶好酒来。”书记马上就拿来了两瓶酒。没过多久育肥羊也拉来了,村长就叫几个有经验的小伙子宰羊。这样一张罗,生气得准备要离开的乡长和几个干部也平和下来了。看着前面两瓶上好的酒他们就开始喝起酒来,喝到一半煮好的羊肉也就上来了。他们在书记家呆了大概三四个小时。最后,待大家吃饱喝足、心情大好的时候,村长一边给张乡长敬酒一边说这次书记拉木材的事自己也有一半的责任。
  乡长有些不明白地问:“这话怎么讲?”
  村长像是在自我检讨似地说:“其实这事是我让他这样做的。修复村里的水渠需要钱,以前修渠贷的款现在还没还上,村里没有钱啊,我实在没办法了才让书记去卖那些木头的。按理,这事应该先请示您,但是??????”说着说着,就抱怨起自己来了。
  张乡长也吃惊地问:“那钱拿到了吗?”
  村长点了点头说:“木头一出手钱就到村委的账上了,要不然就连今天接待你们的一点钱都没有啊!”听到这些话,乡长很吃惊,直直地盯着村长的脸看。村长给书记使了个眼色,书记才像是醒过来了似地对乡长说:“就是这样,但是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就是村里卖的也是不允许的。但是你们村确实有困难,情况特殊,这次就破个例,以后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乡长一脸认真的表情。
  “是,是!以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村长和书记异口同声地说。
  书记接着给张乡长敬酒。张乡长拿着酒杯对书记说刚刚他的批评一半对了一半错了,以后一定要和村长同心协力地让里热村脱贫。之后又拍着村长的肩膀说:“你这样说出来很好。这样吧,我说的那些话就当是没说吧,我虽然嘴上厉害一些,但心里还是为你们着想的。谁也不许放在心上啊!”
  接着书记又敬了几杯酒,乡长就有点醉了。乡长想着再喝下去会出洋相就准备要上路了。村长和书记左右扶着张乡长把他送上了车。书记又拿来一瓶酒说:“这个你们拿着在路上喝吧。”说完硬是把酒瓶塞进了车里。张乡长双手合十地说:“再见了。”
  乡长等人走后,书记让一个小孩去叫拉多大叔和卓玛,对在场的所有人说:“走,到我家里,今晚咱们好好高兴高兴!”
  往家里走时,书记问:“贷款的事怎样了?”村长立即拉下脸摇着头说:“昨天去时说这次的贷款发放完了,让等下一批。哪有这么快就发放完的,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书记冷笑了一声说:“那些人是随便说的。听说乡政府的一些人在牧区包地种粮食,贷款全被他们拿走了。听说那些人里面还有几个领导。”听了这话,村长的眼前立即浮起昨天在信用社那个干部和老头子聊天的情景,就不由自主地骂道:“这帮腐败的家伙!”
  没过多久拉多大叔和卓玛也到了,大伙儿就坐在刚才乡上的那帮人坐过的地方,一边吃他们剩下的肉一边聊天。拉多大叔、多杰、书记还喝起了酒。这会儿,拉多大叔把一杯酒递给村长说:“听说前两天你也在喝酒,今天也喝一点吧。”  书记也看着村长塔巴的脸说:“是不是真的?”
  村长笑着说:“那天是书记你让我喝酒的,今天可不能让我喝啊。”说着不停地挥着手。
  卓玛听出了村长话里的意思,“嘿嘿”地笑了起来。接着多杰也笑了。拉多大叔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一会儿看看村长的脸,一会儿又看看书记的脸。
  这时书记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咱们村的干部都在这儿,前一晌就修水渠的事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些争执,说实话在某些事情上可能是相互误会了,今天我完全明白了。所以……现在不用多说什么了,我要借此机会向村长为首的村干部们道个歉。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愿意捐出三千块钱修水渠。还要衷心地感谢一直以来对我的工作和很多事情给予支持和帮助的村长塔巴!”说完,屋子里充满了掌声。
  从书记家出来时天完全黑了,大伙儿都沿着通向自家门口的小路往回走。村长和卓玛一起走着。路上卓玛笑了一声说:“你的这个办法真的很高明。”村长立即说:“不能这样说,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向上面的领导撒谎和向下面的群众撒谎是我以前最不见得的事。但是现在我自己也这样做了,想一想自己对自己也很失望啊!”
  卓玛说:“你这是为了这个村子啊,为了办成一件大事这样做也是必要的,没有人会怪你的。”
  村长没再说什么话。他俩走到村长家门口时,卓玛小声说:“你快到家了,我还要回家烙几个馍馍。”说完就向自家的方向走了。这时,村长又想起了什么事,对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卓玛停住脚步回头看。村长想了想又说:“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你走吧。”

  卓玛在暮色中完全消失之后,村长突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最后把一口痰吐到地上想着里面会不会有血丝,但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就拐上了通向自家门口的那条小路。这时,随着风的吹动,从村头隐隐约约地传来录像里的什么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召唤。

 

     《枯叶》      

德本加  著   万玛才旦 译

                              
  星期天,我没事可干,从早上开始一直在街上晃荡,和一些同样没事可干的光棍们开各种下流的玩笑,聚在小卖部门口的台阶上下棋,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下午。光棍们后来也各自散去了,剩下一个人,心里有些失落,站起身想着该去哪里时,见乡政府的管理员绕桑走了过来。
  “绕桑,多杰下乡回来了吗?”
  绕桑笑着说:“上午就回来了,可下午没看到他,会不会在宿舍里啊?怎么,你俩是不是又想积攒下几个空酒瓶啊?”
  “这会儿也没事可干啊??????”
  我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句,就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瓶青稞酒掖在衣服底下,进了乡政府的大门,径直向多杰的宿舍走去。
  多杰是去年大学毕业的。他是个很有影响的青年作家,这点我不是在夸大其词,大家也是知道的。我俩不光光是一起喝酒,很多时候还交流想法,有时候还因为观点不一致而争吵起来。我俩之间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了。据他说他因为没有“靠山”一毕业就“发配”到这个乡上成了“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一名普通干部。他为此而痛苦不堪。他常常借酒消愁也是因为这个。我俩也是在酒场上认识的,喝醉后觉得很投缘,就慢慢成了好朋友。
  推门进去时看见多杰只是打开了一瓶酒,放在旁边一口也没喝。他靠在沙发上似乎在想着什么事。见我进来赶紧起来问候了一句,倒了一杯茶给我,又坐下了。
  “听说上午就回来了?怎么了?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又在构思一篇小说啊?”我把我带来的酒也放在旁边,跟他开玩笑。
  “不是。”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哪?是不是不舒服啊?”
  “不是。”他摇了摇头说,“有个人去世了。”
  我想他可能是在开玩笑,平常他喜欢开这种玩笑,就说:“你说的是不是小说中的人物啊?你可不能像托尔斯泰那样啊!”
  “我说的是真的。”他想了很久之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上午才知道的。”
  从他的表情可以判断这会儿他不是在开玩笑。我不知所措地拿起酒瓶却又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往酒杯里倒酒,只是看着他的脸说:“是不是你的什么亲人啊?”
  “不是。”他慢慢抬起头说,“喝酒吧。”
  我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马上往酒杯里倒满酒自己先喝了一口,接着又倒满一杯放到他手里,看着他的脸想继续前面的话题: “生死无常,这是世间常理。不管死者是不是你的亲人,因为离去而感到痛苦都是不应该的。情感只对生者有意义,对于亡者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只是猛地一下喝掉了杯子里的酒,没对我说什么。但是看他的样子,我那句话好像触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我继续说:“确实是这样。有人还说死亡是一种解脱呢。既然是这样,那些活着的人何必又那样痛哭流涕呢??????”
  “我不这样想。”他一下子打断我的话说,“不管任何人,特别是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活着时都会有一个美好的理想。因为最终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无奈失落,甚至在现实的残酷中死去的人们是最最可悲的。在他们活着时对他们抱有同情,在他们死去后对他们怀有伤感,这是人应该具有的爱心。她也是在那样的无奈和残酷中离开人世的,因此,我对她永远都怀有伤感之情。”
  “她是谁?”我感到奇怪,“是个女孩吗?”
  他摇着头说:“你不认识她。真的,你不认识她。”
  “不管我认不认识她,你说说她吧。”为了引他说话,我继续说,“你说的也许也有道理。”
  “可以。”多杰一边想一边喝了几口,“她叫塔热措,我和她是一个村子的。讲这个故事还得从我小时候说起。十年前,那时我上小学。”
  他又喝了一口,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我在帐篷小学念到三年级后就去了公社小学。我去公社小学时,塔热措刚从那里毕业去了县民族中学。那时我也只是听说过她的名字,没见过她本人。虽说我俩是一个村子的,但因两家的草场隔得很远,寒暑假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她。阿爸和左邻右舍的老人们聊天时能常常听到她的一些事。他们说她在每个学期结束后总是拿着奖状和奖品回家。他们聊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之后总会总结性地说一句:“她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国家干部的。”每当这时,一股羡慕之情就不由地从我心里生出来,同时想:“她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啊?”还盼望着什么时候能见到她。我觉得我很崇拜她,如果她跟我一样是个男儿身,我不知道我心里还会不会生出这样的感觉。那时候我们村里上学的只有我们俩,我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很好,所以我想也许她多多少少听说过我的一些事的,但我不敢肯定。
  我十五岁那年,阿爸和老师领着我去县民族中学考试。那年我们学校考上县民族中学的只有我一个人。考试的前一天,老师领着我们父子俩在学校院子里散步时,心想:“塔热措姐姐也在这个学校里啊!”不觉有了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但没敢向阿爸说什么。现在想起来实在是很好笑,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孩子,有什么不敢问的呢,谁会把这件事扯到其他方面去呢?我们在学校院子里转来转去过了大概半个钟头,老师鼓励我说:“明天你一定要在这里获胜!”我很有把握地点了点头。但是我因为一直没有见到塔热措姐姐心里又有一阵伤感。老师在向阿爸灌输教育的重要性的同时,又夸大其词地表扬了我。因此,阿爸的脸上也莫名其妙地充满了一种自信,对我的考试充满了信心。
  “叔叔,你们来了啊?”
  这突然的问候让我们不由一惊,随之发现两个女孩站在前面。其中一个女孩上前问候我们之后,脸上带着温和的表情,一双让人心动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说:“这是你家的多杰吗?这次是来考试的吗?”那女孩穿着一身很合身的灰黑色的衣服,脸色白里透红,大鹏展翅似的双眉底下闪烁着的一双动人眼睛如画上去一般好看。我禁不住在心里想:“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啊,会不会是塔热措姐姐呢?”
  阿爸很自豪地说:“很好啊,这次如果考上了你俩就在一个学校了,这儿有你我们就放心了。”随后又看着我说:“这是塔热措姐姐,以后要听她的话。”
  她很高兴地说:“这还用说吗,他肯定能考上的!”
  说完要带我们去吃饭。我害羞得不敢看她的脸。老师和阿爸推托着不去吃饭,她就兴奋地对我说:“明天我们放假了,我要回家了,你一定要考好啊。”
  她说的那些话是那样的动听和感人,而且充满了感情。阿爸也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们村子就你们两个上学的,你们可要努力啊!”
  她很开心地说:“这还用说吗?我俩一定会为村里争气的,我俩一定会努力学习的,明年我还要考高中呢。”
  我听说她要考高中心里就无限地向往起来,这比村里老人们向往西天极乐世界还要甚。她这种不断求索的精神是多么地坚定啊!因为她的美丽,因为她比我高几级,那天我都没有勇气向他打个招呼。
  考完之后我也跟着阿爸回家了。随着暑假的一天天过去,我心里老是计划着这次如果考上中学该怎样努力学习,该怎样接受她对我取得好成绩的赞扬,该怎样向她请教一些不知道的问题,她又该怎样细心辅导我等等,这些就像做梦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但是后来村里传起了关于她的一些谣言,这些话就像是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剑,刺破了我的心肺,带给我难以忍受的悲伤和痛苦,还有愤怒。一天中午,邻居家的阿妈才吉到了我家。她坐在门口伸长脖子问我阿爸:“听说塔热措出嫁了,是真的吗?你知道吗?”
  “听说了。”阿爸像是在想什么事。
  “啊啧!”才吉婶婶将身子往前移了移说,“她还很小啊,好像十七了吧?一直在上学,现在连挤奶都不会,当初要是不送她上学那该多好啊!一个女孩家识几个字又能干什么呢?”
  “是啊,是啊。”阿妈也出来附和着说,“可这是塔毛做的住,堂纳村是她的娘家。”
  塔毛是塔热措的母亲。她的丈夫在大饥荒时死了,留下五个孩子,塔热措是老四。阿妈塔毛的娘家在离我们村不远的堂纳村。塔热措在小时候就被堂纳村的一户人家提了亲,而且阿妈塔毛也答应了这门亲事。”
  “我听说塔热措逃避这桩婚事逃到县城了呢,这是真的吗?现在连阿妈塔毛的话都不听了吗?”阿妈才吉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说,“除了阿妈塔毛之外谁还会管他们呢。”
  “不会不听话的,她从小就是一个好姑娘。”
  这些话听着多么地刺耳啊。那会儿我对一切都充满了憎恨,心里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嫁的。”但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去民族中学后我一直没有看到她。校内外都在流传着塔热措离开学校出嫁了的这个“新闻”。几个同学知道了我俩是一个村子的,过来向我打听这件事的真假。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她没来上学变成了事实。甚至在开学典礼上给上学期成绩优秀的学生颁奖时,她的奖状因无人领取而被班主任代领了。我的心也变得沉重起来了。
  没过多久又听到关于塔热措的更多的消息了。她的阿妈没让她上学逼着她出嫁后,她哭了几天几夜,也不吃饭,只是呆呆地坐着。后来在几个老人的劝说下才像是想通了什么似地止住了哭。有一天她说她要去县上取行李,之后就不见踪影了。学校里的说法是她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去了西宁,还被几个人看到过。有的同学非常失望地叹着气,指责她的同时对她母亲的腐朽思想议论纷纷。
  半个月之后,大家看见塔热措在靠近县政府的那个商场里守着一桌台球。几个同学用嘲弄的目光看着我,不怀好意地说她白天跟街上一些游手好闲的混混和县政府的年轻人搅在一起说着暧昧的话打发日子,到了晚上就随便跟着什么男人回去过夜。每次从他们嘴里听到这些毁辱她的话,我心里就会不由地有一种隐隐的刺痛,冒名地对她产生一种怨恨。但是在表面上会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不是叫她姐姐吗?”
  “哦,你连你姐姐的裤裆也要管吗?”
  “……”
  虽然我根本不相信那些在校园里或者在同学们嘴上像风一样随处飘荡着的流言蜚语,但是后来有一天当我亲眼看到她时我也产生了和他们一样的感觉。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和几个同学去街上闲逛,到一家私营商场时突然看见了她。左侧的走廊里跟平常一样摆放着台球桌和一些小商小贩的儿童玩具以及日用杂货,旁边的一家商店门口她和几个做着各种下流动作的小伙子在聊着天,我的脸上不由地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心里生出了一股子愤怒。但是当时我也没有回头走掉。那天她穿着一套牛仔衣,脸上的笑容还是像以前一样甜美动人,但是在目光深处或者声音背后似乎暗藏着某种虚伪和狡诈的成分。我们经过她面前时我故意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我,但是她一下子就看见了我,快步走到我面前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两个水果放到我手里,问我最近有没有回家、想不想家、学习跟得上跟不上之类的问题,我却因为害羞和不自在没能好好回答她的那些问题。后来她又问我:“你平常去学校图书馆吗?我需要两本书你能帮我借吗?我把书名写给你。”说完她跑进旁边的商店里拿起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什么过来递给我说:“是《米拉日巴传及道歌》和《朗萨雯波》两本书,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这两本书。”
  我很快将那张纸条装进兜里借故离开了她。回去看时,那张纸条上除了《米拉日巴传及道歌》和《朗萨雯波》两本书的书名之外什么也没写。她写的字是那样的工整、那样的娴熟,我不免在心里想:“多漂亮的字啊!”后来还禁不住拿出来看了几次呢。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事情,久久不能入眠。后来因为害怕同学们的流言蜚语,我也没去图书馆借那两本书给她。自此再也没有接触过她,哪里看见都是远远地躲起来,在别人看来似乎是两个仇人。一个月以后她又消失了,我想她可能是回家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但是从心底里又一直盼望着能见到她……
  这时,多杰停下了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为了不打断他的思绪,我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等他继续讲述。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喝了一杯酒,又继续了讲述。
  但是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时间是多么的飞快啊,一眨眼的功夫十多年就过去了,我也从一个普通的学生变成了一名国家干部。今年春天,我跟着乡上的领导和几个干部去几个村了解情况时,出乎意料地在堂纳村见到了塔热措。开始我根本就没有认出她来。一个穿着红布镶边的破皮袄,头发蓬乱,黑瘦脸庞的女人抱着一个大概两岁的小孩来到我面前非常亲切地说:“你好吗?我也是听说你要来才过来的。你看看我都变成啥样了,见面都认不出来了。走,到家里喝碗茶去,走走。”她不容分说地领着我走向下面的那顶黑帐篷。
  我怎么看、怎么想,只是觉得她的面容和声音似曾相识,却又认不出她是谁。我只能根据她说话的内容进行猜测和判断,她说:“你刚刚踏进中学的大门,我就永远离开了学校,这是多么伤心的事啊。听说你最近分到了我们乡上后,我这样对我的女儿说:‘不久,你的一个叔叔会来看我们的。他是一个很有名的作家,他的每一篇小说都吸引了许多命运坎坷的人的心。但是别人怎么会理解这些呢,今天见到你真是很高兴。’”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口擦眼泪。
  她的话让我很吃惊。就是她!我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了。谁能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十年前的她!佝偻着背,脸庞黑瘦,头发蓬乱不堪……这一切说明了她目前的处境。但是她的想法还是和以前一样地纯正,对我抱有的期望依然是那么地深厚啊。当时我兜里连给她孩子的几颗糖都没有,觉得很不安。
  到家后她把孩子放在门口,用一根腰带绑住拴在帐篷的顶杆上之后就匆匆忙忙地生火烧茶,还不停地和我说着话。我也乘机扫了一眼她家里:右侧的两个箱子和几个皮袋放的还算工整,旁边随意地扔着马鞍和被褥等东西;左侧杂乱地放着几个半满不满的袋子和锅等用品。看得出她家的条件不是很好,我心里不由地生出了一些悲伤。她给我倒了茶,拿来一盘放着饼子和几根肋条的盘子放在我前面。那几根肋条好像是昨天刚煮的样子。她坐在我的斜对面不停地说“你吃啊”、“你喝啊”,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你有几个孩子?”
  “两个。”她用袖口擦了擦淸鼻,指着那个拴在帐篷顶杆上的小孩说,“这是小的,大的是个女孩,七岁了,想送去村里的小学,家里缺人手就还没送。女人的命就是这样啊,当初我也是七岁时就由阿妈做主嫁给了这里,要不然我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后来我不想出嫁,几次逃出来藏在县上的亲戚家里。亲戚家也没把这事说出去,阿妈还去西宁找过我。后来,我受不了那些风言风语,也不愿意看到阿妈那副很无奈的样子就来了这儿。怎么说阿妈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啊。不过,那时我的学习成绩特别好。”
  我也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每个学期结束时你总是拿奖,你离开学校后老师和学生们都为你惋惜呢。”
  “是那样吗?”她笑了笑说,“确实是拿过几次奖,最后那次的奖状还是老师寄到家里的。提这些干吗呢?现在你在写什么呢?我最喜欢看你写的小说了。”
  我暗自想她是怎么看到我写的东西的呢,接着把自己目前的真实处境告诉了她:“现在什么也写不了,其实是生活的底子太薄了,可能也和工作紧张有关系吧。”
  看她仔细地听着,我接着问:“你没有忘记你以前学过的东西吗?”
  “怎么可能不忘呢。”她随之站起身走过去拿来一个被一件破衣服包着的东西说,“但是现在有空时还看一些杂志, 尤其上面有你写的小说时就想方设法从学生们手里借来看。”她打开那个包裹时让我很惊讶。那件破衣服里包着的是各种新的和旧的杂志,有些杂志的封面也破破烂烂的,被胶水粘住后还能凑合着看。刊有我小说的几本杂志被一块布很好地包着,她打开来放在我手上说:“虽然有忙不完的家务活,但是你写的这些小说我都读过好几遍了,小说里的那些人物给我很亲切的感觉,有时候看着看着一个人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的好多小说我还没看到呢。”
  我确实被感动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身为人母、而且每天在牛粪堆里挤奶的女人还这样热衷于读书,这样的事就是听都没有听说过。我轻轻地翻看着那些杂志,心里是一种沉重而又无法言说的感觉,问:“你丈夫识字吗?”
  “不识字,所以她不同意把女儿送到学校。有次他一发火把我那本《正字词典新编》也扔进火塘烧掉了。为此我伤心了很久,我从来没有那样伤心过。”
  “……”
  我俩之间的谈话就那样结束了。我很长时间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把那些杂志重新包好放在原来的地方,给我添满茶,从盘子里拿起一根肋条递给我让我吃好喝好之后又开始了谈话:“我们没见面有十年了吧?”之后她又笑了笑,“没见面前我还担心认不出你呢,虽然有点变化,但是一见面就马上认出来了。”
  我也点了点头说:“但是我有很长时间都不敢确定是不是你,你有点变老了,身体也比原来差多了。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
  “没得什么大病,谁都这样问我。”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前不是这样的,去年生了这个之后,”她又指了指小孩,“被列入了做绝育手术的计划里面。每个村子都有绝育手术的指标。啊啧,这些我不说你也很清楚。手术之后就开始生病了,你看看这个,”她把手伸到了我面前,干瘦的手上似乎只剩下了一层皮,突出的指关节由于变形而不忍目睹。她接着又说:“现在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不知怎么回事,上个月开始伤口也老是隐隐发痛,后来就越来越痛了,真是很奇怪的事。”
  我的心头也不由地一阵刺痛,很认真地说:“不能这样耽搁了,应该马上去看医生才是。”
  “大家都这样说,但是老是没时间去啊,有时候想去时手头又没钱。”
  这时候一个小孩跑来叫我回去,我就不能再呆下去了。我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硬是塞到她手里让她给两个孩子买糖吃,嘱咐她一定要去医院看病之后就离开了。她又抱着孩子出来到车前送我,说:“以后到这里一定来家里,我们都盼望你来。”
  “一定会来的。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一定要去看医生,有空时我会来看你们的。”
  离别时她的眼角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这让我胸口堵得慌,说不出话来。我们乘坐的汽车驶出很远时,她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看着我们。从那以后,我就没能再去看他们,直到现在。
  讲到这里多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缄口不说话了。我也不由地陷入到了沉思之中。碰到这种事情,我想任何人都会变成这样的。许久之后,我再次往酒杯里倒满酒,递给他时他才像是刚刚恢复了神智,端起酒杯往上坐了坐,一口干了,把杯子放回我手里叹了口气说:“确实很伤心,我对她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真的,她对我也一样。”他想了想之后又说:“她是前天去世的,我是今天上午才听说。据说她手术后的伤口因为化脓拖得太久,到医院时已经很晚了。”
  “也没有治疗吗?”我问他。
  “不是。”多杰摇了摇头说,“县医院没治好就去了省医院,半个月就化了一万多块钱,听说他们家的羊都给便宜卖掉了。后来也不怎么见好转就回到家里,在家里呆了两三天就不行了。”
我也喝了一杯酒,之后将斟满的酒杯递给他说:“她的命运可谓是阴差阳错啊,纵然有天大的福气,不努力去守护,就会被外力所左右的。”
  “是啊,虽然她现在抛下所有的牵挂远离了人世,但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我的同学,我的恋人,我忠实的读者。”
  “是!是!”我也开始心潮澎湃,禁不住拿起酒杯说,“喝酒喝酒,虽说喝酒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有时候也能减轻心头的压力啊!”
  “……”
  多杰再次沉默了。我俩自顾自地喝酒,多杰喝得很猛,不能控制自己,没过多久就不省人事了。我把他抬到床上躺下之后就摇摇晃晃地回自己的住处。那时外面早已漆黑一片,天空似乎布满了乌云,将月光完全遮住了。

        

 《“工具”手记》  


德本加  著   万玛才旦 译

                                                

  都说仁丹没有“脑子”。因此他去区人民医院连续做了七次检查,结果都是一个样。医生将夹在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十分认真地说:“你不仅有脑子,而且长得恰到好处。”
  仁丹不相信,还是问:“真的吗?”
  医生点点头表示确认。
  “那就好。”仁丹很自负地说,“你给我出一份证明吧。”
  “什么证明?”医生很奇怪。
  仁丹想这次可以堵住医生的嘴了,就点点头说:“还会是什么?写一份我有脑子的证明,怎么样?”说着侧眼看医生的脸。
  “我没有公章??????”医生似乎说不出什么话来。
  “哼!”仁丹脸上露出讥笑继续看着医生很无奈的样子说,“怎么的,你也想骗我吗?哪有那么简单。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医生喜欢把自己当作‘望远镜’,以后还是把自己当作‘肉眼’比较好。”
  他像个“扫把”一样笔直地站起身很快地往外走,嘴里说:“我走了,确实没有脑子。”说完,“咣”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医生有一阵子呆立在那儿不动,最后才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仁丹从医院回来后更加心神不宁了,好像他确实没有“脑子”。要不然为什么人们会说他没有“脑子”?要不然为什么他会去医院检查?要不然为什么医生不给他出具一份证明?要不然……

  说实话,之前仁丹确实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反而他很聪明。因为仁丹很聪明,所以阿爸才把他送进了学校;因为仁丹很聪明,所以他在一天里学会了三十个字母。小学老师“鞭子”表扬了仁丹,还号召其他学生也向仁丹学习。其他学生也因为向仁丹学习没有一个留级,顺利进入了中学和大学。仁丹今年夏天刚刚毕业就找到了工作,拿上了工资。他计划凑一年的工资带阿妈去拉萨朝圣。仁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电脑”。
  仁丹的单位叫“训练工具”,是一所基层小学校。因此,仁丹自然也是一名教师。开学不久,仁丹上了一趟课之后觉得老师永远是个“工具”。基本上和“钳子”、“扫把”、“勺子”、“鞭子”、“指甲刀”一样。就像在西方童话中一样,这些东西能够随意地变成人,完成人的工作之后又变回指甲刀、鞭子、勺子、扫把、钳子等东西。那些学生家长也把老师的每一个关节当作“阶梯”让自己的孩子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往上爬,直到最后成为一名国家干部,领取每月的工资。仁丹也很快体会到了“权力”比“工具”好很多,就打算改改行,写了一份改行的申请递到自己所在学校的校长“锤子”的手里。想要改行的原因非常明确——就是觉得老师是“工具”。
  校长“锤子”是文革期间的大学生,现在利用业余时间在自学一些东西。但是他得了神经官能综合症,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愿望做成某件事就会旧病复发。校长“锤子”仔细看了一遍仁丹的申请,像是完全明白了似的点点头说:“那么你觉得自己是什么工具呢?”
  仁丹不假思索地说:“一张糖纸。”
  校长“锤子”又点了点头,心想:“这家伙不简单。”接着说:“是啊,我们必须要把自己肚子里的东西装到孩子们的肚子里去。”说着把那份申请放回到仁丹手里,很认真地说:“我不同意你改行,只要你继续努力,我会想办法提拔你的。”
  仁丹一下子明白了权力就是地位,地位就是权力。有了地位身体自然会发福,嗓音自然也会变粗。说的话、脸上的表情,甚至拉的屎都是“权力的象征”。忽然间,校长“锤子”在仁丹的眼里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说出的每一句话像是在传达欲望的信息。因此,仁丹不由地笑了一笑。
  校长“锤子”想了想说:“换句话说权力也是一种‘工具’,而且可以说是个无所不能的‘工具’。”
  仁丹高兴地说:“只要有权力,我就是一把淘粪的耙子也行,那怕是一把破铁锹也可以。”
  校长“锤子”马上就高兴了,仁丹也高兴了。校长“锤子”觉得仁丹是个好“工具”。仁丹也觉得校长“锤子”很会使唤“工具”。他俩都高兴了。这时,另外一个人也高兴了。那是仁丹新交的女朋友美朵措。她也是这儿的老师,脸蛋很漂亮。她平时喜欢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外号叫“喜鹊嘴”。仁丹把好消息送到了她的耳朵里,她从心底里感到了高兴。她把仁丹将要被提升的消息告诉了她的女同事们,但是又装出一副丝毫也不高兴的样子。从此,“喜鹊嘴”成了校长“锤子”的螺丝钉,赞美校长“锤子”,为校长“锤子”分忧解愁。
  没过一天,仁丹就被任命为某班的班主任,因此,仁丹的嗓音也变粗了。“喜鹊嘴”送给校长“锤子”一包好烟后说:“仁丹操心班上的学生都忘记吃饭了。”校长“锤子”很高兴,心想仁丹真是个好“工具”。
  没过一周,仁丹被任命为教导主任,他也显得稍稍有点发福了。“喜鹊嘴”给校长“锤子”倒了一杯茶说:“仁丹为老师们操心得晚上都忘了睡觉。”校长“锤子”更高兴了,觉得自己很会使“工具”。
  没过一个月,仁丹被任命为副校长了。仁丹理了个平头,戴上了一副墨镜。这次,仁丹的女朋友没有对校长“锤子”说“仁丹操心学校连拉屎都忘了”,相反私下里对同事们说校长“锤子”有心病,有问题,有危险。之后,仁丹也说了这样的话。他和校长“锤子”去找乡长“口袋”。仁丹说:“为了学校,我都忘了上厕所了。”
  这句话让校长“锤子”很不高兴。因此,校长“锤子”的神经官能症又犯了。他转了十多次院也没见好转。护士送来饭菜他都坚决不吃。送饭的护士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她把医生们叫到一边很神秘地说:“他的病好像在肚子里,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医生们觉得有道理,就强制性地把食物塞进他嘴里,但没过多久,他就用舌头把嘴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没有咽到肚子里。
  乡长“口袋”专门来看他,说:“你的病不小心会腐烂在肚子里,很危险。”
  校长“锤子”在病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仁丹说得很对,他记性很差,他的头脑有问题,没有脑子,请把他调到其他单位。”
  乡长“口袋”听了他对“病情”的描述,点了点头,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把校长“锤子”抢救过来。这样,把仁丹任命为了一个乡村小学的校长,乡长“口袋”和校长“锤子”还关心似地说:“这并不意味着把你像‘糖皮’一样丢弃不管了,这只是工作的需要。”但是在私下里见人就说仁丹没有“脑子”。大家都不相信,心想仁丹既然长着头怎么会没有脑子呢。
  仁丹去的那所乡村小学里只有两个人,仁丹是校长,另一个是他的助手,也可以说是副校长。仁丹在那儿任职让“喜鹊嘴”很不高兴。她想,在两个人中间体现不出仁丹的权威。但是仁丹有什么办法呢。
  “喜鹊嘴”对仁丹说:“你没有本事。”
  仁丹说:“那我该怎么做?”
  “喜鹊嘴”说:“你没发现乡长‘口袋’家的后面有一扇小门吗?那是进入官场和商场的道,虽然常年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但是任何钥匙都能打开它。”
  这句话给了仁丹打开天窗一般的感觉。不久将成为夫妻的一对情侣经过一番商量之后,决定到晚上“喜鹊嘴”带着一把“钥匙”去打开乡长“口袋”家的那扇小门。他俩因此很高兴。“喜鹊嘴”搂住仁丹的脖子说:“我很爱你!”这句话开始时是外国电影和小说中的人物说出来的,后来内地一些电影和小说中的人物也说出了这样的话,现在藏区一些知识分子的嘴里也说出了这样的话。
  仁丹也亲了一下她说:“你真漂亮!”这句话开始也只是出现在外国的电影和小说中,后来出现在了内地的一些电影和小说中,现在藏区的一些知识分子也开始这样说了。
  他俩像亚当和夏娃一样难舍难分了。
  晚上,“喜鹊嘴”拿着钥匙去开乡长“口袋”家后面的那扇小门。仁丹兴奋得合不拢嘴巴,急切地等着她带来好消息。仁丹睡不着,却做起了梦。开始时乡长“口袋”说他是个好“工具”,并把他任命为乡上的秘书。没过多久,仁丹的肚子就起来了。乡长“口袋”说仁丹的肚子是“官肚子”,并把他提拔成了副乡长。大家都叫他副乡长,而不叫仁丹了。似乎仁丹的身体,仁丹的生殖器,仁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变成副乡长了。仁丹的身心被一种甜蜜的感觉完全包围住了,他继续等待着。等着等着,那种甜蜜的感觉渐渐变得很迷惑,到最后变成一种无法压抑的愤怒了。
  天亮后,“喜鹊嘴”总算回来了。回来后没等仁丹发火她倒先发起了火。她往沙发上一靠就对着仁丹骂了起来:“你没有脑子!”仁丹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了某个“工具”。她接着说:“你连个股级干部都不是,你怎么给我幸福?”
  仁丹没有生气,只是低下了头。
  “喜鹊嘴”继续说:“从现在开始我对你不抱任何希望了,我要靠我自己。今年我要去大学进修,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咱们分手吧。”
  仁丹一下子变成了一张没有中奖的彩票。他再次得到了非常丰富的经验,他再次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脑子”。

  仁丹对她说:“好吧。”

  仁丹和“喜鹊嘴”分手后变得无所事事。他想了几天之后问自己的助手:“今年收了多少学费?”助手说:“收了三千。”仁丹说:“把那些钱给我。”
  助手不解地问:“干什么?”
  仁丹想了想说:“我要办几件小事。”
  仁丹拿走那些学费后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是他从县城一个回民老头手里买回了一辆旧摩托车。另一件事就是他的助手喝醉酒骑着那辆破摩托车撞上一辆卡车命归西天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仁丹认识到收回“喜鹊嘴”芳心的最好“绳索”就是一辆摩托车。她们都喜欢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她们想,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就自然比那些步行走路的人高很多。她们还觉得摩托车的后座越高自己也就显得越高。因此,仁丹从县城回民老头手里买了一辆后座很高的旧摩托车。仁丹想就是天上的飞鸟也能被这根“绳索”捉住,何况一个区区“喜鹊嘴”呢。
  意想不到的是,等仁丹骑上摩托车时,“喜鹊嘴”早就变成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和仁丹骑着的摩托车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乡长“口袋”坐着“公共汽车”去省城开会。他一回来校长“锤子”又坐着“公共汽车”去县城出差了。仁丹一边从心底里担心“公共汽车”会不会出什么事,一边又从心底里期望“公共汽车”出什么事。
  仁丹的助手很高兴,买了两瓶白酒庆贺仁丹买了摩托车。仁丹和他大口地喝酒,努力抹去心头的“阴影”。他们整天以喝酒度日,学生们慢慢变成了一个个装酒瓶的小“麻袋”。家长们惊讶地向村长“锥子”反应仁丹没有“脑子”。村长“锥子”向“口袋”和“锤子”如实反应:“仁丹没有脑子。”
  “口袋”很仔细地问:“那么脑子哪去了?”
  “锥子”毫不犹豫地说:“脑子掉进瓶子里了。”
  “锤子”抽了一会烟,看着“口袋”说:“那么最好应该让他的助手给他做个‘手术’。”
  “口袋”也想了一会点头表示同意。“锤子”立刻看着“锥子”说:“你回去叫他的助手来见我们。叫他马上来。”
  怨就怨最后那句话。如果没说“马上来”,那件小事也就根本不会发生。村长“锤子”对仁丹的助手说“叫他马上来”时,他其实还醉着。但是既然说了“叫他马上来”,他就得必须马上去。要马上去除了骑摩托车去还有什么办法呢。仁丹的助手骑着摩托车马上离开了。一路上,他的耳畔老是持续不断地响着“马上??????马上??????”的声音。随之,摩托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最后,一辆“东风”牌汽车突然出现在了前面。摩托车毫不犹豫地从前面钻进车底下又从车后面出来了。仁丹的助手将脑浆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这突发事件使校长“锤子”脸上沾上了一层很赃的污垢,他用肥皂怎么洗也洗不净。乡长“口袋”用一种强力除垢剂洗也没有洗净。这主要是往仁丹原有的污垢上又抹了一层“胶”的缘故。要不然这种污垢稍微用手擦一擦就会不见痕迹的。
  事情发生后,仁丹很快写了一篇评论登在县委的《简讯》上,发往各个乡和县委所属机关。那篇评论的题目为《马上到》,副标题为“坚决杜绝官僚主义的话语”。那篇评论分两大块,第一部分介绍了事情的起因,第二部分讲了“马上
到”这句话的严重性。这个部分又包括五个小段:一,这句话打乱了对方的工作程序;二,这句话没有考虑到对方的处境和往返的路程;三,这句话无视对方作为人的价值;四,这句话嘲讽了人类的能力;五,这句话暴露了过分的自我为中心的官僚主义架子。最后,发出了应该杜绝这些问题的呼唤。
  上级领导看到这篇评论才知道死了一个人。因为死了一个人才彻底意识到“马上到”这句话的严重性,并且马上打电话追查说这句话的人是谁。乡长“口袋”如实做了汇报:“这句话是‘锤子’说的,并没有其他意思。”说完还笑了笑。“电话”一下子火了:“按说死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这句‘马上到’不是很严重吗?你必须严肃处理这件事!”乡长“口袋”浑身显出恭敬的样子,嘴里不停地说着“是,是”。
  乡长“口袋”想了想觉得仁丹是上级领导身体的某一部分。因此,他没和校长“锤子”商量就重新把仁丹任命为了副校长。借口很简单,就是校长“锤子”确实病了。不仅自己亲自开车去接仁丹,而且还以乡政府和乡教委的名义举办了一次欢迎仁丹的晚会。晚会上有很多乡上的干部,还有很多仁丹的同事。仁丹的前女友“喜鹊嘴”也来了。晚会上,人们在私下里对仁丹议论纷纷,说他是上级领导的手臂、腿、耳朵、胡子,或者任何一个东西。因此,“喜鹊嘴”肚子里的肠子也动了一下。晚会上仁丹说了三句话:一,一年之内要彻底改变学校的面貌;二,一年之内要彻底治好校长“锤子”的病;三,一年之内他要结婚。大伙儿的鼓掌声充满了整个会场。最后一句话使得“喜鹊嘴”的肝脏也随之一动。
  晚会结束后,“喜鹊嘴”来到仁丹身边十分动情地说:“今晚可以留在我身边,你不会是忘了我吧?”
  仁丹看她时发现她是一个红扑扑的苹果,但又有一股酸酸的味道。他俩一起出来时,外面正下着小雪。“喜鹊嘴”看了看天上说:“雪花是吉祥的象征,雪花代表我的心。”仁丹什么也没说。他想起自己曾经听说过的一句至理名言——沉默是金。
  “喜鹊嘴”又说:“你听说过这个故事吗?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时,大地上第一次飘起了洁白的雪花。”
  仁丹叹了一口气说:“我听说的是夏娃引来来了狼。”
  “不,神的使者同情他俩的命运就承诺说‘雪花会给你们带来吉祥’。为了让他们相信,对着纷纷飘落的雪花吹了一口气,雪花就在半空中翩翩起舞了??????我相信这是真的。”

  仁丹心想:“坐公共汽车时,音箱里肯定会响起各种不同的音乐。说实话,有些人肯定会很烦这些音乐。但他们只是很努力地吃水果,而根本不去听什么音乐。”

  过了一星期。叫仁丹时叫他的名字他根本听不见,反而轻轻地叫一声“校长”他倒是一下子就能听到,脸上挂着笑容转过身来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校长,有个学生的头上有虱子。”A老师汇报道。
  仁丹一下子变得很惊奇。很快从兜里掏出记事本和钢笔问:“是哪个学生?有几个虱子?你怎么看见的?是什么时候?”A老师一一做了详细汇报,仁丹都记在了记事本上。最后,仁丹无限关怀地说:“下午所有老师开会,通知所有老师。”
  下午的会所有老师都到齐了,但是“喜鹊嘴”没到。她现在是校长仁丹的“专车”,为了显示自己特殊的身份就故意没有参加。因此,仁丹也不能说什么,开始开会。
  仁丹淸了淸嗓子说:“现在开始开会。没有其他事情。今天上午x点x分x班x同学的头上出现了一个虱子。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还存在很多没被我们发现的问题。因此,我把这件事专门向乡政府做了汇报。他们也很关心这件事。校长专门召集了乡政府、乡教委的同志,还有咱们学校的我,发表了重要讲话,对我们学校做了批评,说主要是对学生的管理不够。我也说了这方面的困难,我们之间偶尔还有一些争议(这时别人觉得他和乡长的地位几乎是平等的)。就这样,这件事很严重,明天中午让每个班级的学生都洗头。”
  校长“锤子”虽然在听,但他听到的只是“我怎么怎么”,“我会怎么怎么”之类的话,除此之外几乎就没听到什么。会就那样结束了。快结束时,校长“锤子”才郑重其事地加了一句话:“切记,要注意脑袋。”
  到下午时,仁丹和“喜鹊嘴”争吵起来了。吵得整个校园都不得安宁。大伙儿虽然不知道争吵的原因,但争吵的结果有目共睹。大伙儿都在私下里揣测争吵的原因。一些人说 ,“喜鹊嘴”搂住仁丹的脖子说要吃你,仁丹说你还是吃校长“锤子”吧,这样就无人干涉我的工作了。“喜鹊嘴” 生气地说你冤枉我了。又有一些人说,“喜鹊嘴”搂住仁丹的脖子说我要吃校长“锤子”,仁丹说我早就知道你喜欢吃,“喜鹊嘴”生气了,骂着说我是打算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的,没脑子的家伙。
  结果他俩由动嘴变成了动手。“喜鹊嘴”在仁丹的脑门子上抠出了一道美丽的印痕,这个大伙儿都看到了。“喜鹊嘴”还哭着说:“我要告你!”这时,仁丹想起了上午校长“锤子”说的要注意脑袋这句话,随之放下架子答应和她结婚。
这样“喜鹊嘴”成了校长夫人。他俩在学校里安了家,拿公款买了家具。他俩的婚宴摆在了学校里,酒水食物直接从食堂里拿。他俩的结婚照挂在学校大门上,进进出出的学生对着照片行注目礼。他俩恩恩爱爱,形影不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仁丹还任命“喜鹊嘴”为教导主任,留在校长办公室里一起工作。
  这几天,校长“锤子”随意地在办公室里休息着,有关教学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仁丹在安排和处理,仁丹变成了一把“活动扳子”。现在使用这个工具的好像不是校长“锤子”。但是学校的财政大权被校长“锤子”紧紧地篡在手里,不让仁丹插手。这样,校长“锤子”和仁丹之间在无形中针锋相对了。仁丹一拿起无形的“矛”时,校长“锤子”就马上操起了无形的“盾”;校长“锤子”一拿起无形的“矛”时,仁丹就马上操起了无形的“盾”。后来,他俩见面时脸上都挂着虚伪的笑。最后,校长“锤子”记起汉族的一句俗话“一山难容二虎”,觉得很有道理,想着该是想个法子的时候了。这样一想,一下子心烦意乱,站起身时胸口如刀刺一般,直直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就倒在地上了。仁丹看到起初有点惊讶,接着就不由地笑了起来。仁丹的笑使校长“锤子”再也起不来了。
  大伙儿拉着校长“锤子”往医院里跑。
  医生反复检查后之后得出了结论:心脏病突发使血管阻塞了,引发心脏病的原因是跟某人比试无形的“矛”,对方的“矛”不仅很锋利,而且中了要害无法抢救。
  这样校长“锤子”的位子一直空着,没有任何要把仁丹任命为校长的消息。不管怎么样,现在学校的所有事务(包括财务)仁丹即便不想掌控也不行了。仁丹想:现在就是把这所学校变成一个垃圾场也是自己的事啊。这样想着还很高兴。仁丹递给学校里年事最高的D老师五块钱说:“你去给我买包烟。”
  大伙儿都说“仁丹没有脑子”。
  仁丹去医院让医生检查自己有没有脑子。医生说你有脑子,但他坚持说自己没有脑子,觉得没有脑子和权力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一个学期就这样结束了。

结尾

  寒假时又发生了两件很离奇的事。
  1,仁丹的老婆“喜鹊嘴”生了一个小孩,那孩子一生下来手里就篡着一把“锤子”。
  2,仁丹把学校的两千块钱装到一包茶里让上级领导喝,他就调到了县里(“喜鹊嘴”也一起调走了)。
  这是新学期开学时的新闻。
  开学后,上级领导到各个学校视察,也来到了这里。上级领导挂着一串像花环一样的钥匙,里面有一个精致的指甲刀,大伙儿都围着仔细看,并说:“你们看看,这不是仁丹吗?”
  大伙儿都说:“是他,是他。”

  送走上级领导后,新来的校长“瓢”仔细看了看大伙儿的脸说:“是啊,上级领导有很多‘工具'”。

  

《太阳落山时》

德本加  著  万玛才旦 译
                      


  红彤彤的夕阳颤巍巍地收着最后的光束正在滑向山的另一边,座落在小山沟的这个村庄的房舍被夕阳的余晖照耀得像是涂了一层红土一般鲜红一片,河滩里的几棵柳树给这块光秃秃的土地传递着一丝生命的气息。
  那条不大不小的河水的流淌声,缭绕在每家每户门前的桑烟,矗立在村头的那棵又高又粗的松树,都给人一种古老神话般的感觉,许多古老神话般的故事也在这里一代一代地流传着。
  每当夕阳滑向西山时,村里的小孩们就会围在村头那棵松树的周围用手托住下巴听古老的故事。
  此刻孩子们又围在了那棵松树的周围,静静地不说一句话,陷入到了沉思之中。啊啧,他们中间缺了一个人。是谁呢?噢,是平常给孩子们讲很多故事的鲁格吉奶奶,孩子们都称她为“故事阿妈”。
  她死了,死了有一个星期了。故事阿妈在她生命行将结束的前一个黄昏,坐在那棵老树下紧紧地闭上嘴巴,收缩着额头上的皱纹结束了故事的讲述。之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眼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
  从这里望去可以看见河对面一些背水的姑娘和牵着驮驴的男子在来来往往。
  “那是什么?”
  故事阿妈把目光投向河那边。她看见从对面山口延伸下来的土路上出现了个背着行囊、拄着拐杖的人。看上去像是一个朝圣者。这些年许多衣衫褴褛的朝圣者都是沿着这条土路进入故事阿妈的视线的。
  “是个乞丐,嘿嘿。”
  “故事阿妈,快点讲故事吧。”
  “求求你了,故事阿妈。”
  在孩子们的摇晃之下她才似乎听到了孩子们想听故事的请求。故事阿妈像平常一样摸了摸戴在中指上的那枚戒指,仔细看了看之后开始了故事的讲述。
  “很久以前,有个心底善良的小伙子。他到了二十八岁还没有娶上老婆。知道是为什么吗?是因为穷。可怜啊,因为家里只有一个人,所以他得起早摸黑地努力干活。只能这样啊,大清早,狗头上的霜还没有化掉时,他就得起来到山上砍柴,到太阳爬上山顶时才背着一大捆柴禾回来。你以为背回一捆柴禾就算完成了一天的任务吗?要是这样就太好了。他还得背着那捆柴禾去地主丹扎老爷家卖。他疲惫不堪地把柴禾背到丹扎老爷家门口时,还得低三下四地讨好管家让他高兴。快到中午时,管家才会抖掉烟斗里的烟灰,从方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点细碎银子扔到他前面。哎,可怜的家伙,拿上那点钱他才擦着脸上的汗水跑去和其他佣人吃一天唯一的一顿饭。苦不苦啊?”
  故事阿妈平常讲完一个神话故事之后就会接着讲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不知被她讲了多少遍了,孩子们对这个结束曲似的故事不但不感到厌烦,反而会睁大眼睛充满好奇地追着问:“故事阿妈,后来呢?”但是她从来没有往下讲过。
  “故事阿妈,你快讲啊。”
  “刚才那个乞丐去哪里了?”她不理孩子们,伸长脖子看对面山上的小路。
  “他走了。故事阿妈,后来呢?”
  故事阿妈继续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问:“我讲了那么多次,你们不烦吗?”
  “不烦!”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
  故事阿妈讲述这个没有结尾的故事的语气犹如大海的波涛一般起伏不定,随之各种夸张的表情也会自然地流露出来,但是孩子们不会对此感到厌烦。
  “后来??????”故事阿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那时地主丹扎老爷家的侍从里面有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很可怜,从小就没有了父母。那时她十八岁了,脸上还残留着幼童般的斑点。她的面颊像苹果一样鲜红,脸上时常挂着微笑,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如孩提一般纯正无邪。嘿嘿。”故事阿妈突然间笑了起来。以前孩子们从未听见她发出过这样清脆的笑声,真的。这是孩子们第一次听她这样笑,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呢?故事阿妈,你快讲吧。”
  “后来是吗?后来他俩好了。”
  “好了?怎么好了?”
  “后来是吗?有一天小伙子背着柴禾到管家跟前时,管家皱了皱那拇指似的鼻子骂起了小伙子。这些被那个女孩看到了。管家指着小伙子的脸就那样骂了半天。小伙子整天没吃一口饭,管家连个饭钱都没给他,他只有等在外面了。后来那个女孩偷偷给了他一张饼子和一碗热水。他因为太饿而大口地吃了起来。小伙子吃完饼子就回自己的住处了。女孩也跟着他走。在一个拐弯处小伙子停住了。他回头看着女孩说:‘你为什么跟着我?快点回去吧,管家会骂你的。’”
  女孩低头摸着自己的辫子不说话。
  “快回去,太阳也快落山了。”小伙子又在催她。
  女孩抬头看了看西山顶上正在颤巍巍地收着光束的太阳,又收回目光像前面一样摸着辫子。
  “怎么,是心疼那张饼子吗?”小伙子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女孩惊诧地望着他的脸,一会儿之后眼里慢慢地显出了一丝笑意。他俩就那样久久地盯着彼此看,最后女孩忍不住笑了起来??????
  故事阿妈突然停下说话,双眼一眨也不眨盯着下面的河滩出神。
  “故事阿妈啦,后来呢?”孩子们更加大声地问。
  “那是什么?你们看呀。”故事阿妈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下面的河滩。啊啧,一个背着行囊、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在河边掬着双手喝水。那个人看上去因为旅途的劳顿很累的样子。
  “是刚才那个乞丐。”
  “是他吗?”故事阿妈拿起自己吃剩的半张饼子递给旁边的一个小孩说,“把这个拿去给他,乞丐们多可怜啊!”
  “不!我要听故事!”那个孩子摇晃着身子显出不愿意的样子。
  “不要这样,你快去吧,我会把这个故事的结尾讲给你们听的,快听话。”
  “那,那我回来之前不要讲啊!”
  故事阿妈点了点头不由地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声。
  没过多久,小孩已把饼子交给对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那个乞丐早已把饼子装进背后的行囊里沿着土路往下面走了。
  “他走了吗?”故事阿妈说完这句话像平常一样摸了摸那枚戴在左手中指上的戒指,之后又继续给孩子们讲故事,“前面讲到哪里了?噢,是是,他俩就那样好了,那么地简单。从此他俩相依为命了,你不吃我也不喝,彼此一刻也不能分离的样子。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俩嘴里吃的身上穿的都要靠着丹扎老爷,他俩知道这样肯定呆不长。所以他俩私下约好等夜幕降临月亮从东山顶上升起时在村外的小山沟里见面。你们猜猜,他俩后来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吗?”
  “能!”孩子们兴奋地喊了起来。
  “不,你们错了。”故事阿妈皱起眉头伤心地说,“他俩不可能幸福地在一起。地主丹扎知道他俩要结婚的消息后,就警告他俩以后不许再见面。为此,女孩哭了三天三夜,也没吃一口饭。到最后她才止住了哭。那天晚上他俩在以前相会的那个小山沟见面后,偷偷往外逃。三宝保佑!没过一顿饭的功夫,这件事就被地主丹扎发现了。他派人把他俩给抓了回来。”
  讲到这儿故事阿妈不由地哭了起来。
  “故事阿妈,你怎么了?”
  “你别哭啊。”
  一些孩子惊奇地嚷嚷着,一些孩子因为莫名其妙在偷偷地发笑,还有一些孩子看见泪珠从她眼里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就吓得从他们中间挤出来往家的方向跑去了。
  “故事阿妈,你别哭了。”
  一会儿之后她用袖口擦着眼泪说:“你们知道他俩被抓回来后吃了多大的苦吗?”她停下来摇了摇头,“他俩被绳子捆住带回去时,那个鼻子像拇指一样的管家举着棍子对小伙子劈头盖脸一顿毒打。小伙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倒在血泊中,他还不住手地打。女孩一边求情,一边扑倒在小伙子身上。她的背上也挨了无数的棍子昏迷过去了。几天之后,那个黑心的管家下令以后小伙子不许呆在这儿,被赶出了村庄。临别时他俩见了一面。这时她才发现小伙子的额头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女孩颤抖着手摸小伙子额头上的伤疤时,他再也掩饰不住离别的哀痛了。他把那枚祖传的银戒指送给她说:“不要伤心了,总有一天咱俩会再次相聚的,我一定要想办法娶你。我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安顿下来后再来接你,你一定要等我,一定。”之后他就走了。从此以后,那个女孩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他来接她。你们知道她等了多久吗?”
  故事阿妈一边摇头一边看着将要西沉的太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啊啧,那个乞丐又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他背着行囊在下边的一户人家门口乞讨。
  这次孩子们没有像前面一样“故事阿妈,后来呢”地问,各自沉默着,和故事阿妈一样为故事里的两个人物伤感。
  “真可怜,但愿那户人家借宿给他。”故事阿妈收敛起脸上的皱纹又继续了故事的讲述,“是啊,你们怎么知道她等了他多长时间呢。三年过去了。那年那个黑心管家的老婆死了,他就强迫女孩做他的老婆。为此,女孩逃到了外地。那个地方的一对老两口收养了她,做了他们的养女。那户人家的门口有一棵大树??????”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是不是真的结束了,谁也不知道。这会儿故事阿妈只是摇着头,没有继续讲下去。谁能料到这竟是她一生中最后的黄昏呢,多么地悲伤啊。现在她很轻松地结束了故事的讲述,再也不会在最后的梦中复活了。孩子们不会再有手扶下巴听她讲那离奇的故事的机会了。
  第二天黄昏,在埋葬故事阿妈的地方昨天那个乞丐一个人在煨桑。
  “你怎么会想到呢,好多年流落他乡就是为了找到你。还为咱俩建了一个安宁的家,这些你都怎么知道呢?”他这样自言自语着,眼睛盯着旁边缭绕的桑烟,似乎在召唤那远去的魂灵。
  他那干瘪黝黑布满皱纹的额头上一道伤疤若隐若现,似乎过去了很多年。

  太阳颤巍巍地收着最后的光束滑到了山的那边。这时,发生在这个山村的一个神话般的故事也永远地结束了??????

 

                 

 

 

                  《哈 巴狗收养记 》》》》》

德本加  著   万玛才旦  译


  在某些地方,哈巴狗是狗的通称,但是在我们这个地方一提起“哈巴狗”就指区别于藏獒、狼狗等狗类,专指那些矮个长毛、鼻梁扁平、四肢粗壮、常常在房屋里外晃荡的小狗。这些哈巴狗虽无藏獒、狼狗一样搏击狼群和围截盗贼的勇猛,但通常除了能给主人报个信做个伴之外,还能在达官贵人面前逗逗乐子什么的,所以就显得十分可爱。有一段时间我也恰恰收养了那样一只哈巴狗。
  一开始,那只哈巴狗和我家不仅住在同一层楼里,而且还是门对门的邻居。我平常上班或下班回来时偶尔能看见那只哈巴狗,它那矮小消瘦的身子、乱蓬蓬的毛发,还有疲惫的神情等总是显出一副可怜相。那时候那只哈巴狗也老是做出一些动作,比如蹦跳着跑出很远之后突然转过身来摇头晃尾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但是总是不敢走近我。那时候,我身上也有某些领导具有的那种很“自尊”的毛病,就老是板着面孔,没给它什么好脸色。
  一个瓢泼大雨的下午,我去基层视查工作回来时汽车陷进泥路没能出来,我们就下车推搡,大伙儿的鞋和衣服都被泥水弄脏了。回到家妻子看到我的样子笑着赶紧拿来一双拖鞋递给了我,我也就脱下泥鞋放在走廊里穿着拖鞋进去了。
  第二天早晨准备去上班时才想起没擦皮鞋。走到了门外不觉大吃一惊,被泥水弄脏的皮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亮锃锃的新皮鞋。我环顾四周都没有看见自己的皮鞋,就以为是被小偷偷走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又转身看那双新皮鞋。阿啧,那确实是自己的鞋,只是擦得锃亮发光就像刚买回来的,以至于自己也没有一下认出来。我想可能是妻子帮我擦的就没太在意,穿上就去上班了。后来有一天因为下雨,鞋面上粘了泥就就又像前次一样把鞋放在走廊里,穿着拖鞋进去了。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也像往常一样皮鞋被擦的很干净外,还亮锃锃的发着光。我仔细看时觉得擦鞋的技术绝非一般,就连鞋缝里的泥渍都不见了。心想妻子哪有闲心这样擦鞋,就进屋瞅了一眼她的鞋。她的鞋虽像以前一样打上鞋油擦过了,但没有我这般锃亮发光。我疑惑地问我的鞋是不是你擦的,她说不是。我又问哪是谁擦的,她说不知道。看她的样子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我就更加迷惑了。那么是谁哪?两个孩子很小,不可能干这样的细活。这件事也就成了一个迷。心想一定要找个适当的时机解开这个谜底,找出那个神秘而又可笑的家伙。可是接下来的好多天偏偏又没有下雨,渐渐地几乎忘了这事。一个月之后的某个下午,突然间下了一场小雪,我也就利用这个机会故意弄脏皮鞋放在了走廊里等待那个神秘的家伙出现。天黑之前没有任何动静。晚饭后妻子说两个孩子困了就领去睡觉了。我独自坐在沙发上点上烟一边看电视一边仔细听门外的动静。过了一会儿,门外便有了响声,我就站起来轻轻走到门口去听。门外传来一阵老鼠吃东西似的蟋蟋嗦嗦的声音。我迅速开门打开了走廊里的灯,一切便真相大白了。原来是邻居家的那只哈巴狗。它拿着鞋刷和鞋油在擦鞋。突然打开灯使它一下子怔住了,但又站起来显出很恭敬的样子,皱着鼻子、摇着尾巴说:“局长大人,还没休息啊?”
  我没有直接回答哈巴狗,只是说:“你在这儿干什么?”还看了看它手里的鞋子。
  “我只是出来散散心,又觉得很无聊,就……”哈巴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说,“局长大人早出晚归很忙,也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我总是对别人这样说。刚刚出来散步没什么事可做就……”说着地下头看手里还没擦完的鞋子。
  多么懂事的一个哈巴狗啊!那时在我的眼里那只小小的哈巴狗不仅正直可爱,而且油然而生出一种很亲近的感觉。一时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笑了笑说:“屋里就我一个人,你进来我们聊会儿天。”它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呀。”我把它领进屋里将晚饭吃剩的几块骨头放在了它面前,但是它说它已经吃饱了吃不下了。我又给它倒了杯水。这样我们就很随意地聊了起来。
  我问哈巴狗:“你这样给人服务就不怕招来别人的口水吗?”
  哈巴狗答道:“给人服务是狗的天职。在背后说三道四只能说明那个人没什么本事。”
  我又问哈巴狗:“说真的,人和狗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哪?”问完听它怎么回答。
  “那不是很简单吗?”哈巴狗说,“一般说来,狗的天性中有一半的人性,如果丢失了那一半的人性,狗不是就变成狼了吗?虽然人性和狗性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但是有时仔细想想,也会产生人性的一半也是狗性的错觉。平常人们说这是一条好狗时,就包含了狗性中多一点人性的意思;说这是一个坏人时,就包含了人性中多一点狗性的意思。”说到这里又压低声音说:“但是在我身上应该是人性的成分占了多一半。”
  我听了它的的话突然觉得很好笑,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确实有点意思。我想更进一步地了解,就看着哈巴狗说:“那么你想不想跟着我。”听到这话哈巴狗显得很高兴。
  它又一次皱着鼻子、摇着尾巴说:“能跟随您的左右是我的荣幸。”
  第二天,哈巴狗便一早来到我家紧紧跟随着我了。不论是洗漱上厕所吃早饭它都紧跟着我,一刻也不离开。它还善于察言观色,平常用那双很黑很亮的眼睛盯着看我脸上表情的变化。我高兴时它会在我面前表演各种小节目,有时还爬到我的怀里将黑油油的嘴巴伸向我的嘴和鼻子闻一闻,做一些娇惯的动作。有时候我心情不太好时,它会一动也不动地呆在我身边,给我作伴,分担我的一半的忧虑。有时候我发火时,它不敢亲近我,远远地趴在某一处谨慎地准备着随时听候我的使唤。因为这些,我也就更加地喜欢它了,把它当家人对待。但是去办公室上班时必须丢下它,所以它显得很烦躁。不论我什么时候下班回家它都会在门口等着我。一看见我就跑上前摇着尾巴一前一后地欢跳着做出很欢喜的样子来欢迎我。有时候它那双显得恨寂寞的眼睛里还会流出几滴泪来。看上去它那身子跟以前比显得消瘦了许多。有一天我去上班时哈巴狗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求我说它也想去我们的办公室。这件事让我很为难。这是它第一次求我,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它。但是得经过一个程序,就让哈巴狗写了一个申请书,特意去拜见了县长大人。
  县长大人是个心胸狭窄容易动怒的人,而且在别人面前很顾及自己的面子。假如谁令他不满意或不给他面子,他就会记在心里一辈子也忘不了,并且会伺机加以报复,这成了他的官场秘笈。那天我去拜访他时恰好县长大人在报复他家的那只藏獒。原因是前几天州长到他家做客离开时,县长要送一些礼物,藏獒狂吠不止,把州长给吓坏了。县长正拿着一根长棍子四处追打。藏獒惨叫着拽着铁链跑来跑去躲避着。
  我不忍心看着眼前这么残暴的事情再继续,劝起了县长,但他却对我说:“你同情它,谁会同情你啊!”仔细想想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就呆在一边没说什么。
  看上去藏獒伤得很重的样子,颤巍巍地躲在一个角落里哀叫着。县长还是很有火气,说:“你还有什么好哀叫的?”将棍子摔过去怒气冲冲地进屋了。一时间我呆立在那儿不知做什么好。人确实是很残忍的动物,被别人踩在脚下时就像个可怜无助的蚯蚓一样,但是当把别人踩在脚下时却连一点仁慈心也没有。
  我跟着县长进了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上好的烟想让他消消气。他没接我递给他的烟,从桌子上拿起一包更好的烟取出一只点上猛地吸了几口说:“这种狗绝对不能养,这种狗除了添麻烦就没什么用!”然后又教育我以后必须在这方面要多加注意。
  我也是因为狗的事情来拜访他的,所以对他的话不能做出什么评判,只是笑着说:“狗毕竟是狗啊,为这么一件小事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最重要的还是您要保重身体。”
  县长也一下子笑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最近身体也不太好,几天后想到西宁住院疗养一段时间,后面的事情也基本上安排好了。”这时他好像才完全注意到了我似地瞟了我一眼,问:“噢,你今天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