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拉草捎话过来,说狼成群结伙骚扰牧场,她很害怕。

        旺秀已经走了四十多里路,可离牧场还有二十多里。等他到了牧场,达拉草就不会害怕了。有一个剽悍的男子在,狼就不会轻易进犯。狼的嗅觉十分灵敏,隔山隔水都能闻见男人的汗味。

        太阳滑下西山,天边立刻布满红彤彤的云霞。初春,山梁上的风依然凶猛,旺秀裹紧了敞开的单衣,黑黝黝的胸膛立刻被藏进一片黑暗里去了。

        旺秀走到大沟梁北坡时,夜色渐渐重了起来。大沟梁北坡靠右是百丈悬崖,旺秀行走如飞,这条路上哪儿有凹坑,哪儿堆着石头,他一清二楚。

        走到牧场,星星大概也就出齐了,旺秀边走边想。走到悬崖边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几声粗粗的呼吸,同时也看见了眼前的石头旁蹲着一只狼。那狼打着一对“绿灯盏”,那对灯盏绿莹莹的,晃都不晃。旺秀吸了一口凉风,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大沟梁上狼多,碰见了别害怕,你要和它死对。”老人们这么说过,但想不到他真就遇到了,于是他咬紧了牙,和那对绿莹莹的灯盏死死地对视。狼的尾巴一下一下地左右摆动着,扫起的沙砾滚到崖底,传来沙啦啦的声音。四周很静,狼急促的呼吸声时断时续,时细时粗。旺秀心里很害怕,不住地祈祷:“天,快快亮吧!太阳,快快出来吧!”于是,他似乎看见了牧场上散满的牛羊,漂亮的达拉草提着奶桶,乳沟发出熠熠夺目的光芒……

        大约过了半小时,天完全黑了,狼站起身来,那对绿莹莹的灯盏比原先低了一尺多。旺秀紧握着拳头,眼皮都没眨。狼在下边,他敢肯定它不会直扑上来。果然那狼站起身不久,便从旺秀面前一掠而过。一会儿,山右边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狼嚎。这时候,旺秀才发觉衣服已完全被汗水浸透了。

        星星还没出齐,旺秀就赶到了牧场。达拉草没睡着,煤油灯亮着。她似乎知道旺秀今天一定能赶到,于是就拿掉帐房里铺盖用的旧皮袄,换上了新的。旺秀揭开皮袄,这是他和达拉草结婚以来第一次看她的全身。达拉草羞红了脸,用被子捂住下身,开始穿上衣。旺秀坐在地上,不说话,贪婪地吸着烟。

        达拉草说:“最近狼很多,不敢把羊放在远处,煤油灯整夜没灭,二斤煤油快完了。”又说:“羊被狼咬死了几只,肉和皮都丢到河底了。”达拉草一边唠叨,一边煮奶子,取糌粑。旺秀木讷地坐着,他根本没有吃糌粑和说话的心思。达拉草见他不吃不说,便又蜷到皮袄里,静静地看着他。

        旺秀开始一件一件把衣服扔到地上,达拉草也无声无息地脱衣服,火一样的身子烤着他乱动的心,两只细长的手捆住他粗壮的腰。旺秀吹灭了灯盏,轻声对达拉草说:“睡吧!”旺秀本想告诉达拉草今夜惊心动魄的历险,但他又怕吓着达拉草。真的,那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历险,太可怕了。

        旺秀在帐房里睡了三天,达拉草以为他病了。她干完活儿,就匆忙回到帐房里守护着旺秀。

        旺秀起来了。离旺秀五里之外的扎西也来了,他一脸沮丧,说昨夜有八只羊被狼咬死了。扎西说:“这狼再不收拾,恐怕住不多久了。”又说:“到县城买点儿药,打到羊身上,毒死几只狼,它就再不敢来了。”

        旺秀说:“狼会复仇的。”

        扎西说:“狼会复仇,人也会。”

        旺秀和扎西动身了。

        太阳刚爬上山顶时,他和扎西已走了很长一段路。一路上,旺秀重复着给扎西说旧事。

        旺秀在牧场四周胆大得出了名,大家不叫他的名字,都说他是“娄干”(傻子)。旺秀敢赤膊和牛斗殴,也敢夜里出帐进林。有一年远行时,他碰见一只母狼,母狼带着三个孩子正在石夹崖的一处二台(崖壁上的平台)上走着。一只狼就够羊群和牧民提心吊胆了,那些狼崽子长大后,不知还要生多少个狼崽子。

        石夹崖奇险无比,二台离山顶有三丈多高,离崖底也有三丈多高。二台上的小道只容一个人行走,但没人敢在那条道上走,常住牧场的牧民们都说那是条狼路。他坐在山顶上,吸了几口烟,然后便毫无顾忌地搬起脚下的石头,对准那只母狼扔了下去。他在上面听见一声尖厉的嗥叫,接着又扔下一块石头。过了一会儿,他向下一看,见那母狼已转过身子,舔着被砸伤的孩子。当他扔下第三块石头时,那母狼望见了他,没有跑。当他再次搬石头时,凄厉的嗥叫声又传了上来。他慌忙向下看去,见那只母狼用嘴衔起孩子,并把它们一一扔到崖底,然后自己也飞身而下。他当时心里非常害怕——狼发给同伴儿最强的信号就是嗥叫,说不定过上一阵,这条小路上会出现成群结队的狼……

        旺秀给扎西说这个旧事,已不是第二次了,但他说起来依旧绘声绘色,而扎西似乎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对扎西说:“其实狼很少吃与它为邻的东西,可碰上羊,它就收不住自己的凶性。”

        扎西说:“羊遇见狼就会伸长脖子,专门让狼咬,这是天意。”

        旺秀说:“羊是怕狼的,但狼却怕人。”

        扎西说:“其实人也是怕狼的。”

        旺秀和扎西回到牧场时天已很晚了,达拉草早已为他们做好了饭。吃完后,旺秀和扎西摸黑把药打到了羊身上,当然扎西家好几只羊也被打了药。

        旺秀还没起来,扎西就来了。

        扎西说:“昨夜狼叫了半个晚上,羊被咬死了十三只,狼死了一只。”旺秀连忙起来,跑到用牛粪围成的羊圈里,发现自家的羊死了五只。

        他回到帐房里时,扎西已走了。旺秀告诉达拉草,羊死了五只,不是狼咬死的。达拉草没开口,眼眶里盈满了清汪汪的泪水。

        旺秀和扎西进城卖掉了那只被毒死的狼,然后买了些盐巴和煤油,回来时依然很晚了。

        夜里,达拉草像小绵羊一样蜷在旺秀怀里,旺秀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旺秀的身子被达拉草缠得快要着火了。这时候,他们突然听见羊群发出骚动的声音,接着传来悠长而低沉的狼的嗥叫声。叫声渐渐连成一片,像是一只,又像是一群,直到后半夜才停止。旺秀准备到外面看一看,而达拉草的手像钳子一样死死地钳住了他。

        天快亮了,旺秀点着灯盏,达拉草也起来了。外面低低的冷风迎面吹着,草原异样安详寂静。他们直奔向羊圈,听不到羊骚动的声音。旺秀划着火柴,看见一圈羊都静静地躺着,地上没有一匹狼。

        达拉草哇的一声哭了,这时候,旺秀听见那边的扎西也发出揪心的哭叫。

        旺秀扶着达拉草向帐房走去。

        旺秀说:“达拉草,不要哭了,明天我们就搬走,定居下来,再不让你害怕。”

        达拉草不哭了,她抬头望着东方,东方已滚翻着绯红的云团——拂晓莅临了。


原刊于小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王小忠2020.jpg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等五部。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散文精选集》《2013青春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精选》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文学奖·小说奖、《莽原》年度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