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什么东西也没拿,愤怒地冲出院外的大门,走出了村庄……

        走到村口,赫然跳进眼帘的是去年县里统一规划立起来的那个蓝底白字醒目的旅游宣传牌子——中国最美乡村!

        什么最美乡村?我恨透了它!我看够了它!那一幢幢的白藏房,人家说象珍珠镶嵌在翡翠一样的青稞地里,我觉得是刺眼!雕花的窗户上那些彩色的图案像在嘲笑我;青稞地的翠绿完全就是郁闷、压抑,地边和房屋四周到处开放的桃花和梨花,太像我的家人们喋喋不休的话语,什么“高原田园风光,世外桃源”?狗屁呢!

        公共汽车从村庄边的柏油公路驶来,他才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那遍人人都夸赞的村子,他曾那么喜爱的家就在村中那颗高大叶肥壮硕、绿阴蓬浓的核桃树旁,家!我怎么有这样的家啊!

        他不想再多看它一眼,愤然转头,踏上了刚打开门的公共汽。

        到了县城,茫然看着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们,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又折回身,走进车站,买了张去几百公里外的州府康定的车票,他想走得越远越好,让他们都找不到才好!

        长途客车载着愤懑的年轻人,郎布·格桑,翻山越岭。要走十几个小时才能到康定。他想着家里那件让他痛恨的事情,真想痛哭啊,但是男人再痛苦也不能掉眼泪,远走他乡吧!看着窗外一会儿是陡峭的沟谷,一会儿是平坦、各种花朵还没绽放的草原,一会儿是直冲云天的雪山,奔腾的河,哎呀!心情终于好点了!瞌睡也袭来,头不自觉的靠在了同座早已熟睡的人肩上。

        格桑身边同座的那个接近中年的汉族男子,一上车就呼呼的大睡了几个小时,当他醒来时候,才看了看靠在他肩上睡着的格桑,他拍了拍格桑的手。这时候车停下来了,司机说,大家下去解手吧。格桑醒了,看到自己靠在同座人的肩上,便歉意的笑了说,对不起啦。

        他们一道下车去解手。在荒野,男人们自然的就在路边背着车三三两两的解决内急,女人们则到远一些的拐弯处找合适的地方去了。

        再上车时,格桑和那个中年人就已经是熟人了,他叫李康。他们互相介绍了自己后,他问格桑是去哪里?格桑说,他不知道该去哪。李康哈哈地笑了说,不知道就不好办了,我是到深圳去打工,我的朋友在那边打工,他给我介绍的,我在你们县里待了两年,不好找活儿,深圳还不错,朋友说在那边工资还可以呢。格桑哦了声,没再说什么。我看出你心里好像有不高兴的事,小伙子,你是不是出去散心呀?

        算是吧!他叹口气。

        愿不愿意跟我说说?他像兄弟一样,看着格桑,真诚的说。

       

        格桑憋屈的心早就难受的不得了,他就连气带恨的说了很多,还发誓只要那个女人不走他就绝不回去。听完格桑的叙述,李康也叹了口气,沉思了会儿,说了句,麻烦,真麻烦!然后就开着玩笑说,不过吧,大女人好呀,好照顾你呀,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又有经验,还带来个孩子,你捡个现成的孩子,多好。

        格桑也回敬开起玩笑,好就送给你得了,我看你要不要,比我大很多就不说了,可长得像个……唉,总之难看极了!关键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我这辈子都看不上!

        李康哈哈笑着,然后说,我老家农村也有跟你们一样习俗。不过,你才二十四岁,就“结”了四个老婆了,我就一个。我看上她,她看上我,两家大人见面,当然家里都满意了就结了。

        我哪里是结了四个?那可不叫“结”!有什么办法呢?我喜欢的他们不喜欢,说人家看起来就没有劳动力气,人家在乡里开了个面馆,为什么要有挖地劳动的力气呢?我爷爷和妈妈都是死脑经,真是气死人!

        也是,还真不好办!牛配牛,羊配羊,犏牛怎么配骏马!这是你们那里的谚语,看看,你这小子这么帅,又有手艺,怎么去配个乌鸦婆呢?你的爷爷和母亲真是做得出来,我都为你打抱不平!

        我爷爷家在很久以前是地主,他就喜欢地,他看上的就是那个女人丧夫后带着好几亩的土地。

        所以想把她嫁给你,对不对?要不然……干脆,你跟我去深圳,出去开开眼界,你才二十四岁,出去见识见识也不错的。如果你愿意,我马上给我朋友打电话告诉他,我还带了一个同伴,打工找钱,你的木雕手艺看看能不能在大城市用上。

        他的话刚好像甘露,落在格桑这段时间被心中熊熊烈火烧干了的心田上,格桑心里清爽起来,终于有了方向,他立马就答应了,心情也愉悦起来。

        格桑十三岁就跟师傅学藏族的木雕手艺。藏房建筑,寺庙建筑都少不了这种工艺,特别在家乡,这种木雕吉祥花鸟,佛经故事、菩萨坛城都是精美的装饰,在手工艺里这是一绝,也是独特的工艺。格桑刚出师,去年就开始自己到处找活儿,年纪轻轻就开始带徒弟了,一年下来,还能挣到五六万。

        这次出走,是格桑二十四岁的生命历程里第三次离家出走,每次都是因为女人。十六岁时,家里就给他带回来一个长得清秀的本村的女孩子,比他小一岁,女孩子在家里低眉温顺胆怯的样子,很可怜,他坚决不愿意,但是父母说,你还小,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你们就会互相喜欢了,两家大人都说好了,让女孩来我家住下,你们多接触,就会相互了解啦。格桑气哭了,他反抗,争辩都说不通大人,于是他想到了一个解脱的办法。

        格桑只对那女孩说过三句话,背着大人时候,他问:你为什么要来?


        她说:不是我要来,是父母要我来的。

        他说:我不喜欢你,你回去吧!

        女孩没表情地看看他,没说话。

        结果格桑第一次离家出走了,他走了两个星期,那个女孩子也赶着她家给的陪她过来的一头牛回去了,家里也就只好退了这门亲。

        接着十八岁时候有邻村一家亲戚来介绍说亲,给他家再次带来了一个女孩子,也是小他一岁左右,格桑仍然是不喜欢,不听家人安排,再次出走,居然成功退了亲。

        这几年村里盖新房的人家多起来,格桑家里也盖起了新楼房,几十根柱头的三层楼,很大,很漂亮。

        二十岁这年,父母再次带了个女孩子回来,看得出她的父母也高兴女儿嫁给郎布家。这个女孩长得还不错,性格开朗,也勤快,这次,格桑没有离家出走,他喜欢她了,就这样婚事也就定下来,不久就举行了喜庆的婚礼。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对双双,两个儿。

        第二年底,家里出了件天塌下来的事,年轻力壮的父亲去世了。起因是妈妈家的亲戚跟别的人家发生了矛盾,亲戚都去帮忙,把格桑的父亲也叫去了,哪知道这一去,就成了父亲的死期,发生械斗的时候,被对方一个小青年用匕首刺中了腿动脉,父亲当天就失去了生命,这是很大的打击,他是郎布家的顶梁柱,全劳力,新房修好还没住上一年啊,这里面他付出了很多的心血和汗水。藏族人家对修房是很看重的,在村里人们对修房大小攀比之心盛,能够修上二十几根柱头的大藏房,那是很荣耀的,可是父亲还没有好好享受,这么快就走了。家里顶梁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格桑肩上。

        好像事情一不顺就万事不顺,第三年年末,格桑跟媳妇为了娘家的事发生争吵。格桑正好跟师傅一起在另一个县的一个寺庙干木刻活,格桑接到媳妇电话,催他回来,说是娘家跟邻居为地的边界发生纠纷,格桑是读过小学三年级的人,他们觉得格桑还算识汉字,回来找村里和乡里的干部们告状还算有点文墨,如果双方打起架来,格桑年轻健拔的体魄那也是好身手。但是,他没及时赶上车,回来延误了两天,乡里已经协调了这件事情,就是各打五十大板,谁都没赢,谁也没输。

        媳妇就一直很生气,认为格桑是故意延误,不关心她家的事情,是不想帮忙的,于是天天找事吵架,格桑本来是怀着歉疚,一再道歉解释,最后见媳妇没有停下吵闹的样子,他终于发火了。他们俩吵到最后,媳妇说,你滚去干活吧,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你的任何帮忙,你滚吧!格桑恼了说,你才滚,滚回你娘家吧!


        媳妇是要强的女人,一听格桑这样说,她喊着说,好,滚就滚,孩子一人带一个,我带大的,你带小的,我马上走!

        就这样,家人怎么劝都劝不住,媳妇带着大儿走了。不久,再也不相往来的他们就离婚了。

        这时格桑已经是二十四岁了。家中有小孩,上有爷爷婆婆和妈妈,却没有了媳妇,这始终是遗憾的事情。爷爷和妈妈就把格桑找媳妇的事情放在了首位。这次看上的这个女人,他们很满意,特别是爷爷,爷爷最满意的是——如果娶回这个壮实的女子,他们郎布家就会一下增加好几亩土地,好家伙,这可是好事啊!他们欢喜得很,但却把格桑的心气炸了,他抗争,愤怒!他申诉,不从!但是他们都不改变,藏族人恪守的敬重长辈的理念,使他只有沉默了,为避开他们的聒噪,于是格桑又故伎重演,再次离家出走,他想好了,只要他出走,那个女人是三十多岁的成人了,是该顾脸面的,她不会赖在他家里等他,这是肯定的,只有那个女人自己回去了,爷爷和母亲就没办法啦,十几岁的时候就成功的运用了两次。

        几天后,格桑跟李康一起从成都坐火车到了深圳。最远只到过康定州府的他,这次却是到了天边的感觉,那么的遥远,从青藏康巴高原到大海边的城市,真是在做梦一样。无边草原他见过,无边的花开满地他见过,就是没见过无边的大海,现在,居然那么的神奇,就到了大海边的大城市,他激动,又紧张,喜悦又惶恐,在这里他会干什么呢?

        李康的朋友建国来车站接了他们,幸好有他在这里,熟悉这里的情况,他们顺利的进了工厂,是个电动玩具厂,工资月三千元,包吃包住,真不错啊,只是住宿太拥挤了,几个人一小间房,上班时间一天是十五个小时,有时候晚上是一点或两点才能休息,早上自然是八点上班。根本就没时间出去玩,工作时间虽然长,但是也不是很累,也不复杂,格桑一学就会了,就是流水线作业,当玩具在机器上转到工人面前,就按上一个部件或零件,天天如此,这对于搞雕刻手艺的格桑真是太容易了,雕刻那些吉祥图案的线条、花纹、深浅,佛菩萨容貌和衣饰的纹理流畅都是那么有讲究,现在在大城市就这样像木偶一样的干着规定动作,够轻松的,但比较枯燥,只是在车间待的时间太漫长了。不过也可以,酷暑正在逼近,车间里有空调,比在户外逗留舒服多了。偶尔也放假休息,第一次放假,格桑首先就奔去红树林公园看大海,真是美妙啊,树木,禽鸟,海滩,游人……,这些图景这样新奇的展现在眼前,他决定他一直就这样待下去,他不想回家了!他开始计划他新的梦想。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又来了两个新工人,张小东和叶斌。张小东是云南人,叶斌是贵州来的,年龄差不多,都是从西部来的,他们俩很快就和格桑成了好朋友,除了上班,到哪里都在一起。格桑觉得李康真是他的恩人,把他带到这里,什么都如意吉祥,第一个月发工资时候,他就盛情请李康、建国和他的年轻朋友小东、叶斌去餐馆吃了一顿。

        不久,不愉快的事情在逼近了。每次开饭排队打饭,轮到他们三个新来的西部仔打饭时候,橱窗里打饭的那个矮壮的师傅,故意刁难他们。

        其实格桑第一天来就感受到了,他没当回事,过了几天又遇上那个下巴上留一小撮胡须的矮壮的师傅用勺子把菜舀了满满一勺,格桑伸出碗,他却缩回手,把勺子里的菜抖抖抖的抖出一些,又把勺子递过去,格桑再次递过碗,刚准备接,他又缩回手,把勺子里的菜再次抖抖抖,只剩下半勺了,他才又伸过来,格桑再次去接。格桑心里觉得奇怪,第一次还以为这个师傅打菜就是这样的方式,对谁都一样,他没在意。可后来他发现他给别的人不是这样打菜,他也发现自己的碗里菜打得比不上别人的多,那就是没给他打够饭菜,他想发火,但是想想,又觉得没什么,时间长了就不会这样了,他和他没怨仇,藏族讲究缘分,没缘没仇那就不用在意了,会好起来的。李康老大哥也说这是欺生,出门在外忍为先。他想少年时师傅在第一次教他木刻佛经故事的和睦祥瑞图时,就讲了藏族家喻户晓的四瑞图的意思,就是说,做什么事情都要如理如法和行持善法,一切才能和睦祥瑞;是的,忍一忍就过了。算起来自己完整雕刻的《和睦四瑞》图已经刻了几十幅了。


        藏地家喻户晓的四瑞图故事,在心里就像是一种密码种植在脑海和心田中——在一片茂密的森林里,居住着很多动物禽鸟,一天,有只叫贡布的鸟,衔来一颗种子抛在了地上,一只兔子看见了,就刨开土把种子埋在土里,种子长成了小苗后,山林里玩耍的一只猴子见了,就用树枝杷幼苗围了起来,还拔去了周围的杂草。大象看到这情景,每天用长鼻吸泉浇灌它。这颗小树苗在四瑞动物的精心呵护下,长成了高高的大树,秋天结满了果实。由于树太高啦,谁也摘不到果实。于是,大象让猴子爬到自己的脊背上,猴子让白兔站在自己肩上,白兔又托起了小鸟——终于小鸟用尖嘴摘到一颗又一颗的果实,树下的每一位都吃到了香甜的果实。四瑞动物齐心协力将果子分给山林里所有的瑞禽灵兽,大家共同分享,这样森林家园很安宁,后来,人们看到动物这种和睦景象,就把这个故事传开了,家乡的寺院,居家建筑,家具上都会经常看到画的或雕刻的这种图。祥瑞图表达的就是人们期盼的人和自然界、人类自己和睦美好的愿景……

        当小东和叶斌来这里后,他们两个也在经历格桑遇见的怪事。他们分析和观察,那个师傅完全是故意的,他对其他老员工不是这样,而且他有办法,今天侮辱你一次,明天又好了,后天侮辱你一次,当你刚想发火,他又对你好了,还多给你舀一点,让你发不出火,又没办法。小东说,我们干脆收拾他一顿!李康大哥不赞成,格桑也没同意。           

        血气方刚的几个小伙子聊着说着也就放下愤怒,忍了下来,他们以为当他们成了旧员工以后就会好了。可后来他们发现这个以勺子为权柄的怪厨子,他们叫他“一撮毛”,也欺负有几个比他们早来半年、太老实又弱小的打工崽。于是他们三个商量说,如果半年以后他再欺负我们,那我们哥几个就狠狠的教训他一次!这个“一撮毛“,真是欠揍!

                               

        格桑到这里已经四个多月了。六月,酷暑到来的时节,无处躲藏的热,每时刻都让人汗蒸蒸的,格桑格外难受,青藏高原长大的他,从小吃酥油青稞糌粑牛乳牛肉,养育出他高挺俊健的体魄和耐寒的好身体,可是,到了这里,每天就像是在蒸笼里生活,身体里蕴藏的热能在海拔为零、人潮涌挤、车流如河的海边都市,被高温的天气熏蒸,他流出的汗水比别人多,也比别人更受不了这黏黏糊糊的热。

        上班时间手机都关了,中午吃饭和晚上回宿舍就打开,这段时间,一开机,家里的电话就咕嘟嘟的冒出来,不是叔叔的就是爷爷的,他早就告诉了他们他在这里打工,一切都好,上个月还给家里寄了三千,给在康藏南部高中读书的妹妹寄了一千元。他不想接家里电话,因为每次接电话他都多么希望听到的是那个女人气走了的消息!但每次都不是,而是爷爷和妈妈一遍遍催他回来的话!

        这个女人真是让我遇上了,人不要脸,比什么都可怕!居然赖在我家四个月了,觉松却(祈祷语)!我们藏族女子是那么的要脸面,而他格桑遇上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菩萨啦,她要是不走,我真的是不回那个家了!我发誓!

        特别是昨晚家里叔叔的电话告诉他,人家女人下决心不走了,说死也要死在郎布家,说是他不回家也没关系,反正她住下就不打算走了!她帮你在家里尽孝道和义务,她永远是你的媳妇了!爷爷电话里说,你爸爸辛苦修建的大房子,你就拱手给别人吧,我和你阿婆是快入土的人了,享受不了多久,你母亲就你一个儿子,妹妹迟早要嫁的,你不回来管家,谁来管?我们不让阿初走,她也不愿意走,我们也认她这个媳妇!人家哪点不好?农村人不看劳力勤快看什么?不看土地房子看什么?你小子记住了,人家对你孩子,对我们老人都好,还勤快得很,我们都喜欢她,你没什么选择的,不喜欢也得喜欢!我们大家商量好了,也决定了——我的孙子,你的儿多吉,与她带来的女儿已经定娃娃亲啦,亲上加亲……

        “什么?你们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我决不答应……”

        “已经定了,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自己要跑,我们就没跟你商量啦……”格桑的心撕碎了,他把电话移开耳朵,不想再听了!爷爷在电话里还说了什么,他根本就没听见了。他终于忍不住流泪了!他没有了愤怒,只有无助和无奈!几个月来轻松的心又压抑痛苦起来,心里的憋屈又象海潮一样袭卷了他。满脸都是水,是泪水还是汗水?他分不清……

                                                 

        第二天,工厂给大家放假一天。

        小东、格桑、叶斌他们三个好朋友去逛街,在超市和游乐的地方转了大半天,下午在工厂附近的一家酒吧,终于停下了走了一天的脚丫子,买上一堆啤酒,美美的享受起来。

        叶斌忽然说,看那边,“一撮毛”和他的朋友!

        小东转头看去,隔了几桌右角落,厨子“一撮毛”和他的六七个人吃喝正酣。格桑也看见了。这时候“一撮毛”也看见他们三个,他得意的笑着,还举起一根小手指晃了晃,就不理了!

        当他们三个的目光汇聚在一起,每个人在对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愤怒的火苗,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该教训这个小子啦!

        和睦四瑞在这里根本没用,忍得越多,越让他放肆!

        太过分了,今天是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格桑说,今天是这小子自己把手指伸进藏獒的嘴里,不咬他我不是郎布·格桑!我先过去,你们再来!

        他拿起一瓶啤酒,端着杯子,走过去。站在“一撮毛”身边说,来师傅,我给你敬杯酒!

        那个厨子没想到他侮辱了他,还来给他敬酒,顿时感觉自己真是霸王,比自己高很多的小伙子,居然会怕他,他站起来笑着说,谢了谢了,干杯!

        干了一杯格桑没走,另外两个小伙子也过来了,我们也敬你酒,谢谢你无数次的戏耍我们,刚才你比那个动作是想干嘛?“一撮毛”,今天该我们耍你了!说完,他们三个一起把杯中酒泼洒在他脸上,脖子上。

        好啊,敢无礼,看我怎么教训你几个兔崽子!伙计们快上啊!

        格桑也终于爆发了!心中的憋屈和各种积怨终于找到宣泄的口子,他们拳脚相加,扭打起来!

        “一撮毛”和他的人跟格桑他们三个,战火熊熊的燃烧起来,可小东的头部被对方砸伤了,血流如注,格桑见了更是怒火中烧,他失控了,大吼一声,说了句谁也听不懂的藏语——“菩萨啦,原谅我!我豁出去了!”

        他什么都不顾的抓起东西就打,当他抓住一个破了底的瓶子,就象拿着刀剑一样的朝“一撮毛”肚子刺去,“一撮毛”惊叫了声,格桑握着酒瓶子颈部的手,感到了“一撮毛”脂肪很厚的肚皮开花的声音,血流喷涌的声音,更听见了“一撮毛”尖锐、痛苦地叫唤……

        刚一开始打架,酒吧就给110报了警。他们几个打架没有过多的扭打,结局迅速的出来——重伤两个,轻伤四个,包括格桑。这时候治安警察赶到。

      

        小东和“一撮毛”是重伤被送医院,格桑、叶斌和对方一竿子人都被关进了拘留所。砸伤小东头部的那个、“一撮毛”的同伙被罚款两万赔偿!格桑也是被罚两万!

        两万?哪里找这么多钱啊!四个月挣的钱不吃不喝加在一起还不够给,怎么办?只有三千多元再没有了,几天折腾下来,无助的他却想起了他痛恨的——家!给家里打电话要钱吗?

        手腕上不算严重的伤口缝合后,还包扎着纱布,拘留十天,格桑和其他几个人都被工厂除名了。

        “我出事了,打架了,叔叔!”他低声说。叔叔是爸爸的兄长,模样和父亲极像,每次有不好办的事情,格桑总会先告诉他。

        叔叔沉默了会儿,说“那就马上回来呀?还呆在那些陌生的地方干嘛?是别人欺负你了还是你欺负别人了?”

        “肯定是人家先欺负我,我才反击的!”于是他把事情的经过说了遍。

        叔叔在电话那边倒吸了口凉气,惊讶和担忧通过电话的沉默传来,叔叔感叹,向佛祖祈祷,然后骂他说,自讨苦吃,在家里多好,却出去找别人教训自己去了,立马回家吧!

        “但……我被拘留了,要陪那个受伤的两万才能出去!”他的话再次让叔叔惊讶。两万对于山里的农村人来说还是大数目呀!叔叔是个脾气好的温和人,很少骂人,此刻却恼怒了,他高声说:

        “觉松切(祈祷语)!你干的好事,你不是有能耐吗?一走了之,不得了的样,闯祸了就想起家里人了,你到那些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挣大钱了吗?自己给呀!给了你就自由了呀!”

        “我的钱不够,要给两万元,我也不想借朋友的,所以……还需要一万六。”

        “所以你打电话要家里给你寄钱是吧?”

        “嗯!是!帮我给他们说说,我知道你在修房子,钱很紧张,我不要你的。”叔叔再次惊讶!“我去你家和他们商量再说吧!”

        叔叔的家和格桑家挨着的,出大门不远就到,叔叔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就疾步去了格桑家,家里人都在。他听见了叔叔告诉家人他的事情,爷爷说话了,把他狠狠骂了一顿后却说,“我们可以把钱给你寄来,但是,你必须回来,跟她过,不然我们也不管了!”

        他哑然,听爷爷喂喂的叫了几声,他都没应,就把电话挂了。

        我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进退都没有路了……

        他靠着墙一个人沉闷痛楚无以复加。他取下手腕上的佛珠,向佛祖祈祷念经很久,直到睡着!


        天气无比的烦热,在拘留所,格桑汗水不断的流。几个月以来除了车间里有空调还好受,其他地方都躲不掉酷暑的热浪,他现在才觉得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气候受不了,虽然找钱还好找,工作也不是太累,但是人的环境却不怎么好,气候也难受,吃青稞牛肉酥油长大的他,真是受不了这样的暑热,家乡不算是很严酷的高海拔地,在海拔两千多的金沙江河谷,夏天凉爽宜人,冬天也不算很寒冷。原来家乡是最舒适的地方啊!出来几个月了,家乡,第一次以那么美好的姿态浮现在心里,温暖,可亲!

        在睡梦里,他做了很多梦,梦见儿子在叫他,梦见奶奶在跟他说话聊天,听他讲大海是怎么样的,城市是怎么样的繁忙热闹好玩,奶奶还把她的项链里两颗最宝贵的珊瑚珠取下来,另外穿了起来戴在他脖子上,梦就结束了……

        梦里亲情在抚慰他的伤痛和失望,他竟然梦见了他年少时候时候不在人世的奶奶。他忽然摸了下脖子上那两颗温润的珊瑚珠,握住了!那是奶奶送给爸爸的,爸爸是上门到郎布家的女婿。后来爸爸又把珊瑚珠给了他,爸爸去世后,他就把它一直戴在脖子上,没摘下来过,似乎它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跟金钱没关系,他忘记了它们的昂贵价值,只有无价的亲情。后来他会赚钱了,自己花七八千就买了颗九眼珠,串在两颗珊瑚中间,藏地青年男孩戴上很好看的。这时他心中豁然一亮,有救啦,奶奶在梦中告诉我了——把它卖了就可以还钱了!他把九眼珠卖掉就可以了,珊瑚珠他舍不得卖,那是家传的,他念着六字真言,感谢着菩萨和奶奶!

        但是,因为他急用钱,也因为他的这颗九眼珠只能卖到五千元,没办法,痛下决心就卖了另外一颗珊瑚珠,这珊瑚珠是家族传下来的,过去也没有假造的,历史久远,所以卖了两万三千,这样算下来,除了还清了该赔偿的,还余有生活车旅费用。他决定离开这里。他告诉买他珠宝的老板,等明年他赚了钱就回来再赎回他的古老的珊瑚珠!

        他无法答应爷爷的要求!虽然他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这里的酷暑不是他喜欢的,这里噪杂喧嚣也不是他喜欢的,他想起他在幽静的寺院里,阳光艳艳的农家恬静的新房里,静静的专注雕刻那些优美吉祥的图,婀娜多姿的莲花和柔美舒展的卷草图案,通过他的手,通过他的刻刀徐徐开放在芳香的木头上,各种吉祥图案在他开胚的新木上化开来,那时候自己的心灵也是那么的宁静舒坦和欢喜,工钱不多,但是他很开心。

 

        他决定,回去,干老本行吧!

        临行,几个朋友惋惜格桑的离去,他们不走,继续在深圳找工作。

        “要不是你爷爷和母亲逼你娶那个女人,你不会遇上这些事请的!偏不回,好吗?”小东为格桑鸣不平。

        “就是,你就在这里待下去吧,另外娶一个你喜欢的女人,反正你和她没领结婚证,等有了孩子再带回去,我看那时候,他们不喜欢也得喜欢了。”

        格桑苦笑了笑说:“那个女人怎么办?赶不走呢?”

        “那是她自讨苦吃!明明知道你不喜欢她,她要赖下去,怪她自己呀!”

        格桑无奈的笑了笑,“你们不了解我们那里,那样做对不起佛菩萨,也对不起很多人,我在村里也会无地自容的。”

        “那你就回去跟她过吗?”

        “不可能的事情,绝不可能!”格桑坚决摇头。

        “唉,都什么年代了,我是城里长大的,真是不可思议,农村还有如此的旧传统,你以后也延续它们吗?你的儿子和她的女儿就这么定亲了吗?他们是下一代了,他们不可能不读书,到时候你儿子不要那个女孩,你也象你爷爷一样吗?”叶斌说。

        “不,决不!”格桑低声说这话的时候没看别人,只看着受伤的手,这三个字是从牙缝里蹦出的。然后他补了句,“所以我要回去了!”

        坐了火车到成都,再乘客车,一周后回到了家乡。

        母亲和叔叔到车站来接他了,母亲哭了,他们没有责备他一句,关心的用手抚摸他的头,看看他已经恢复了的手上的伤口痕迹,母亲拉着他的手不放,直到搭上公共汽车。

        亲情的温暖一下就抚平了路途的疲劳和他乡经历的不快,回家的感觉真好,温馨幸福!

        到了村口,那个“中国最美乡村”的标示牌,依然扎在那里看着他。家乡真是美啊,过去怎么没发现如此的美丽呢?安静,明丽,他走的时候是春天,现在是九月初秋,苹果和梨子、核桃都挂满了枝头,它说的没错——中国最美乡村,世外桃源!但是想起那个女人,他就难受起来。家乡是别人眼里的世外桃源,可在我心底却是美丽的地狱!我回去是没有快乐了,我要以冰冷的面目,冷酷的对待那个女人,绝不跟她过,看都不会看她一眼,除了单独跟她谈谈离开的事情,我绝不跟她说任何话!看她最后怎么待下去!在心里他暗暗骂道:真是脸皮比干牛皮还硬,赖在我家就不想走,我让你天天面对我冷脸色,看你走不走!

        走进大院厚重的大院门,熟悉的家园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有那熟悉的裹挟着一股牛畜嚼着青草的芳香!婆婆和爷爷在大门内候着等他,婆婆哭着抱住孙子,说着,你不该走,格桑,我们都好想你!

        爷爷站在一旁不说话,格桑无言的拥抱了爷爷,爷爷终于说了句:

        “呀呀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啦!”

        “我的儿子呢?怎么不见他?”格桑张望问。

        阿婆马上说,“他跟……他出去到地里玩去了。”

        格桑脸上的不悦一下就露出来,那么就是说儿子跟那个女的一起,还有她的女儿,去地里了,她带着两个孩子。

        家人马上把话题拉开,说格桑到了城市,长白了,长胖了!确实是,走的时候,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把他原本还算白皙的皮肤晒成了褐色,而几个月在内地沿海的室内劳动,把他的皮肤还原了本色,成了白净的城市小伙。

        他们说说笑笑的上楼了,格桑感觉到他的回来家人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他也感到家的温暖多幸福。熟悉的家,熟悉的镂花雕刻碗柜和茶几,那么漂亮的迎着他,放下行李背包,就去二楼经堂拜佛,那里的佛龛雕花更是精致,其中就有他的作品,就是他的师傅和他完成的,祈祷完了,他心里已经是满满的幸福。

   

        这一下午,他都没见那个女人,他也不问。家里人给他做了米饭,准备炒菜,他说不想吃,好久没喝酥油茶了,吃碗糌粑和酸奶就可以了。自从退耕还林政策以来,政府发放给农家的大米不少,渐渐的这些以青稞为主粮的山区,也开始改变了饮食习惯,过去是不吃蔬菜的,现在也渐有蔬菜在餐桌上了。

        美美的揉了碗青稞糌粑吃了,几碗酥油茶滋滋润润的流进肚子,困倦就袭来,午后阳光浓艳的光柱从雕花的木窗倾斜进来,洒在地板上,回家的感觉,真好!如果没有那个女人,我多幸福啊,唉……,幸福中夹杂着沮丧的格桑倒在旁边铺着红色花纹蓝底羊毛毯的雕花的宽大藏椅上,就酣然沉睡。

        已经是黄昏了,睡了几个小时的格桑,听见悦耳清脆的“阿爸,阿爸”的叫声,他醒来,看见了儿子,他高兴的一把抱起四岁的儿子多吉,放在自己肚子上,哈哈笑着逗着儿子。

        “阿爸,你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我好想你呀!我和妈妈、妹妹都想你。”

        儿子这话一出口,格桑就没了笑容,他亲了亲儿子脸蛋,放下他,说,来看看我给你买的坦克。这是他工作的厂里生产的玩具,他特意买了一个带回来给儿子,打开玩具的开关,坦克启动了,前进后退左右都可行进。儿子欢喜得不得了,喊着阿依尕妹妹,快来看。

        女孩子跑进来,看见格桑板着的面孔,她怯怯的叫了声“阿爸”就到儿子多吉身边玩去了。忽然儿子说,爸爸,你给阿依尕带玩具了吗?我是男孩,她不喜欢我的坦克。

        格桑不想回答,就走出去,到了客厅里。全家老小都回家了,母亲和阿婆的声音很大,在楼下院子里响起。厨房和客厅是一大间,初秋来临,早晚有些凉意了,但是客厅里却是很暖和。走进客厅,进门就看见了他愤恨诅咒的她!她就在热气腾腾的锅台边忙碌着。

        她中等个,微胖的身段,鼻子小,眼睛也不大,眉毛淡淡的,碎花的紫色衬衫,黑色藏袍裙裾撩上一角,还没放下,脚上的胶鞋上覆满了灰土,看得出是从地里劳作回来的,嗮黑的脸上还有汗渍的痕迹,她抬头看见格桑冷冷的目光,格桑没搭理她,直接走向客厅的座椅前。爷爷坐在那里吸着鼻烟,舒服的阿嚏阿嚏打着喷嚏,然后取出怀中的大方帕,打开,包住大鼻孔猛擤鼻涕几下。这是格桑从小就熟悉的爷爷的习惯动作。

        格桑坐下来,拿起爷爷的发亮的牛骨鼻烟盒把玩了下,“你也来一点吗?”爷爷说话了。他摇头。爷爷故意说,“我的格桑就是好,不管到那里,都不会沾染,从来不吸烟,不喝酒……哦,喝啤酒吧?以前不喝的,我记得。”

        “喝一点,只是我没告诉您。”

        “那……这次在外面打架就是喝多了哦?”显然这一家之主的大耳朵爷爷要发表什么言论了。爷爷的耳朵长得比家里所有人都大,很显眼。

        “没有喝多,刚准备喝,就发生了,人家先惹我们的。”

        “格桑,起来啦,休息好了吗?”这时候母亲和阿婆进来了,她们俩都在问着同样的话。

        格桑起身过去接下母亲手提的东西,说,我一睡就几个小时,现在不累了。在工厂里,我们睡眠时间不多,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呢!

        哎呀!真可怜,我的孙子累着了!以后啊,挣钱是小事,把身子累坏了那就是大事啦!阿婆感慨着。

        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吧,不要急着出去找活儿。爷爷大声说。

        格桑说,是!爷爷。

        爷爷又说,跟媳妇多在一起,关心下地里的活儿,青稞收割完了我们就赶着荞麦播种,大家忙了一阵了,你去看看地里的荞麦,已经开花了,阿初特别辛苦,幸亏有她啊,里里外外都是好手,对我们可是细心周到体贴……

        两个孩子这时候跑进来,喊着妈妈说饿了,跑到她身边给她看玩具,他们都很亲的样子。

        爷爷说,你看,孩子那么小,不能没有母亲啊,人家对你孩子可好啦!你看多吉,多高兴!为家为孩子多想想吧!我真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嫌弃种地种青稞,我们祖辈都是这样传下来的——青稞是圣物,绿叶,就是翡翠,饱满的麦粒就是玛瑙……

        格桑把眉头皱着,打断爷爷的唠叨说,我去叔叔家看看去。他知道爷爷又要讲青稞谓之圣物的传说,青稞是藏人的命脉,藏人就是青稞人之类的,你只要愿意听,他就会讲下去,讲很多关于青稞的来历、故事……

        你不吃饭了吗?妈妈焦急的说。不了,我还没饿!

        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阿婆责备爷爷,人家一回来就说那么多话,忍一忍慢慢说不行吗?

        阿初装着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埋头做好了饭,和格桑的母亲一起忙绿着,首先给老人盛上米饭,再给两个孩子,最后才是自己的。


        到了叔叔家里,叔叔说的话,也是一样的,对这个女人都是赞杨。还说了他自己年轻时也是父母之命,接连接回来四个女人,最后一个他才喜欢了的,其他的他不要就退了。

        那我现在这个也不想要,你们为什么劝我?

        你是嫌弃她比你大吗?

        不是,是我不喜欢就不喜欢。

        这个你爷爷和母亲很坚持,她其实还是很不错的……

        他坐不下去了,走出门,碰上村里的老人阿卡爷爷,他也说了他几句责备的话。格桑跑到村后的山坡上坐了很久,他想给几百公里外在读高中的妹妹通电话,想说自己心里的苦,妹妹是家里唯一支持他出走的,但怕影响妹妹学习,他刚拨了号就马上压了。

        ……山风吹着他的皱裂的心,他觉得自己才二十多岁的心已经老了,他无助无力了,他终于忍不住想起以前的女朋友央,就打了电话,说心里的苦涩。

        “喂,你好!”

        “格桑吗?好久没联系了,怎么想起打电话了?你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

        沉默许久,她说:“我听说了一点你的事。唉,没办法呀,你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又是长子,你有责任的,随命吧,挣扎没用。”

        “他……对你好吗?”

        “很好,他做生意还可以,我现在没做了,怀孩子了。”

        “哦,那好!自己多保重!”

        “你今天打电话,想跟我说什么?”

        “心里烦,所以想起了你,随便说说话可以吗?”

        “哦?你是不是还是不想接受她?”

        “无法接受!我想赶走她,只要是我不爱的人,都是如此!”

        “抗拒不了的,我们两的事不就是证明吗?我们好了两年,你的爷爷和母亲就那么几句话就结束了我们的感情,你爷爷说的话很难听,他喜欢的是可以种很多青稞地的女人,而不是你喜不喜欢的人,我开面馆也是挣钱呀,可他喜欢的是可以在地里好好种地的女人,你再找其他女人,他都会反对的,现在这个是他百里挑一的,你违抗不了!”

        “你也叫我低头吗?”

        “我怎么能叫你对抗老人?这是犯戒的,菩萨不允许的!”她又说,“她对你家老人肯定好,她自己也有孩子,那……关键是她对你孩子好不好?”

        “好像还可以,都这么说的,我看了,也是,但我不喜欢她。”

        “那就好了,女人是很自私的,我自己怀了孩子我才知道女人对孩子是怎么样的爱,那是很难容下别人家的孩子的!”

        “她要讨好我们一家,肯定现在是这样爱我的儿子咯!”格桑不屑的说。

        “说真的,格桑,女人要做到这点很难!这也简单呀,你就跟她过一段时间,她如果是假爱你的孩子,她就会暴露的。只要你发现她不对孩子好,你就有充分的理由赶走她了,你前妻不就是赶走的吗?现在城里离几次婚的多啦。”

        格桑觉得再跟谁诉苦都没用,央宗都不理解,还有谁会理解呢?他们的谈话就结束了。也再没联系过了。

        哼。家里的这个女人怕是赶不走了,全部亲戚朋友都说她好,她做得那么完美,我以什么理由赶走她呢?


        天黑了,山风柔柔,穿着短袖T恤衫的他,感到有些凉意,风夹着地里荞麦花的清香扑鼻而来,望着村里家家户户亮起的电灯,他心里也空空的。下了坡,走在村里的水泥路上,一排排去年安装好的太阳能路灯照着他郁郁独行的走回家。

        家里静静的,都睡了。他感觉饿了,就在客厅去准备吃点什么。

        她没睡,是靠着火塘边等着他。见他进来,就起身说,你饿了吧?我在等你,给你做点吃的。

        格桑心烦了,说,我自己知道,不用!

        她很利索的端来吃的,格桑只是喝了酥油茶,吃了奶酪和荞麦饼,牛肉干。

        格桑见她不走,就说话了,他觉得正好单独跟她说事情了。

        “我为什么离开家,你知不知道?”

        “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走?我不喜欢你,你该清楚!”

        “老人们喜欢我就行了,你孩子喜欢我就可以了,他们需要我!”

        “是我不喜欢你!这才重要!”他几乎是喊起来。

        “那不重要。小声点。我们是农村人,不是城里人,过日子才是重要的,不是象那里面一样,天天爱呀爱的说不完,没其他事情做一样!”,她努嘴指了指旁边的电视机。

        “你必须走,我不想看到你。还有,孩子的亲事爷爷说了不算,我不承认!将来必须是孩子们自己决定!”

        她眼里流出了泪水,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走出去到卧室睡了。

        格桑在客厅长椅上倒下睡了。只要她在这里,我根本不想待下去,明天就去找活干。他起来把他的工具包打开,清理察看了所有各种大小不同的雕刻工具和小巧的电动锯,再装好包袋,才放心的躺下。

        寒假到了,妹妹娜牡放假回来了。她最同情哥哥,很支持哥哥的举措。她也一样不理睬阿初。假期里她跟哥哥说了很多安慰和鼓励的话,帮妈妈做完家务,就去看哥哥雕刻,真是心疼哥哥,陪哥哥干活,要不就在旁边看书或者两兄妹聊天。


        藏历年过完了,她也快开学。一个多月下来,没想到她的想法转变了。她看着专心雕刻的哥哥说,家里真的需要她这样的女人,你感觉到了吗?

        哥哥停下手中活惊讶地瞪了妹妹一眼,没理会。

        她很爱我们的多吉,我看出来了,那就是她很爱你,所以才那么爱你的孩子。

        格桑放下手中的刀具,看着妹妹说,“你也被她感动了,她真是太狡猾!太不要脸了!你也站在他们一边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劝!”

        他不搭理妹妹了。继续雕刻,前面的几个工序都完成了,现在是造型雕刻,仍然是那幅千家万家都喜欢的——和睦四瑞,妹妹看着盘腿坐在地板上的哥哥英俊的轮廓,专注的表情,灵巧而有力的手,心里想,家里的那个阿初女人真是太配不上哥哥了!她又格外心疼哥哥。

        开学了,妹妹离开家去学校了,几个月又过去。

        朵朵莲花盛开在格桑的手里,线条优美的花瓣,枝叶,佛像,在格桑越来越精湛的技艺中绽放、化现在各种木头上,格桑很快成了能够给木雕佛像开脸的年轻师傅,达到这种能够给佛像开面的水平,要求是有很高的技艺才行……

        但家里那个女人还是没有走,她和他的家人更加水乳交融,儿子多吉已经把她当做母亲了!

        一年后,又是梨花开放了,她仍然没走,她已是他们家少不了的劳力了;

        第三年,村庄里青稞地一片金黄的时侯,阿初,怀上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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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炯·朗萨,女,藏族,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4年于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恢宏千年茶马古道》,2007年由外文出版社译为英文版《ANCIENT SICHUAN-TIBET TEA-HORSE ROAD》(《川藏茶马古道》)于国外发行,2007年该作品以中国优秀书籍参加了世界59届书展——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2008年该作品参加了英国伦敦、美国国际书展和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2006年底外文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布隆德誓言》,2015年英文版中译出版社译《THE OATH 0F POLUNGDE》国外发行。2011年长篇小说《寻找康巴汉子》于中国书店出版社出版。2017年出版长篇小说《那时,旃檀花开如雪》。《恢宏千年茶马古道》中文版即将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