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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早上凹村来了三个买卖马匹的人。

        那三个买卖马匹的人如果在一个村子买不到几匹好马,他们就买几头牛、几条狗、几只鸡走,他们在一个村子是来做买卖的,如果在一个村子一桩买卖也没做成,走出村子脸面上挂不住,他们的心也不甘。

        我一直跟着这三个人走进我们的村子。我知道他们要到村子的哪里,所有凹村人只要看见这三个人来,也和我一样,知道这几个人要到哪里去。只是他们不像我,看见这三个人来,可以马上丢下手里的活,立即跟着这三个人就走。

        我好奇这些从外面来的人。

        我一路跟在这三个做买卖的人身后,看他们身上带的家什。像他们这样经常走村窜户买卖马匹的人,身上带的家什并不多。一个腰上捆着几根细麻绳,一个腰间带着一把长刀,还有一个身上啥也没有,只带着全身的沉默。这个全身带着沉默的人,一路一句话不说,只看着脚下的路走,路哪里弯一下,他就在那个弯的地方站一阵子,他不是在等后面的两个人,而似乎是在想一条路为什么在这里要弯一下。跟他一起来的那两个人倒是自在,他们把想说的话一路说个尽,想吹的牛一个劲儿地吹。

        我爱听他们把牛吹上天的话。说到高兴处,他们把头转过来问我两句。他们骂我是个傻蛋子。傻蛋子就傻蛋子,我跟着他们。他们吹的牛,偶尔逗得我笑。

        “笑,讨得你白笑。卵的。”其中一个瞪着我说。他说的时候,我不笑了。他转过身又接着吹牛。我还是跟在他们身后,想笑的时候我接着笑,我不管他们骂不骂我。

        牛吹了好几个路的弯,那个沉默的人就站在弯上看路为什么在这里弯了好几次。

        “傻蛋子,闲话听够了?”一个又问我。

        我摇头,好像又觉得不对,又点点头。

        “卵的,傻愣愣的。”他们笑着说我。我看见其中一个买卖马匹的人嘴里镶着一颗金牙,他笑的时候,亮闪闪的金牙对着我。

        “话不能让你白听去了。”镶金牙的人对我说。我不懂他的意思,望着他们。

        那两个人问了我一些事。今年凹村下了几匹小马驹,今年谁家的老牛又快不行了。问完畜生的事,他们还打听我们村拉姆的事。他们问拉姆的事,声音比他们吹牛时低很多。他们说拉姆现在是不是找到男人了?拉姆的屁股是不是长圆了?拉姆的奶是不是还和原来一样一个喜欢露在外面,一个藏在藏装里。

        我先回答他们有关畜生的问题,后回答有关拉姆的事。

        我在慢慢说谁家下了几匹小马驹,谁家老牛快活不成,他们开始还认真听,后来就显得不那么耐烦了,他们催我快点往下说快点往下说。我加快了说话的速度,但总是说不完,凹村一年里下的马匹和快老掉的牛很多,平日里我没怎么理顺,一旦他们问起,我得好好理顺一遍。他们打断我,让我不要说畜生的事情了,我说马上就说完了,我始终觉得说了这家漏掉那家的我心里欠别人什么似的。

        “卵的,说拉姆。”他们吼我。我这才从畜生的事情里走出来,我在想拉姆。但我突然觉得拉姆好像没什么好说的,我不知道怎么说拉姆。我说拉姆还是那个拉姆,拉姆从来就没有变过。说这话,沉默的那人刚好又遇见小路的弯,他站在那个弯上微微地笑了一下。那两个问话的人骂我蠢,骂我活该是一辈子单身,骂我有好东西都不会拿来用,然后他们哈哈地笑起来,又接着先前该吹的牛继续吹,那个先前该吹的牛,其实已经被他们吹得差不多了,但他们还是会从吹得差不多的话中再找些乐子来笑和继续吹下去。我一下觉得这两个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牛要吹,他们只是把一个吹得滚瓜乱熟的牛吹得再滚瓜乱熟些。我继续走在他们身后,虽然在他们笑的时候,我会陪着他们笑,可我有种感觉,我觉得这三个人其实很孤独。我说不出为什么。

        沉默的人一直在沉默。也许他的沉默并不是我看见的沉默,我想。

        凹村有很多大圈小圈。大圈关马匹牛羊,小圈关猪呀鸡呀,不过也有少数把牛羊马匹关在一起的。我们经过了几家圈舍,圈里的马看着这三个人,一阵惊慌。马是灵性的家伙,远远就能闻出这几个买卖人的味道。它们在圈里转过身子,背对着这几个人,脚下的枯杆被它们急急地脚步踩得“咔嚓咔嚓”脆响。

        马的主人早早趴在窗户上看这几个人。

        “卖不卖。”买卖人抬头问趴在窗户上的人。

        “买不买?”主人从窗户里伸出鹅脖子慢吞吞地说。

        “说个卵。不买问你干什么?一口价。”买卖人说。

        马抬着头望窗户里的主人,那长长的脖子颤颤地歪着。主人愣了一会儿,回头看自家的马,犹豫着。主人在犹豫的时候,我看见马一直抬着头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多少的给?”窗户里的主人问。

        那两个一路把牛吹上天的人看着那个沉默的人,沉默的人不说话。他上下左右地打量着那匹马,最后停下来站在原地。等他停下来,爱吹牛的人立马说价,哪怕那个沉默的人不说一句话,他们也能读懂他。

        “㞗哦,两千。”那人说。

        “滚你个㞗,不卖。”主人生气地把头缩进窗户里,再不钻出来。那匹马转过身,高昂着头看来的人,它眼神里的得意慢慢溢出眼眶,它冲着那几个人仰头长鸣。

        “不卖就不卖,有什么了不起。”其中一个人说。他们继续往前走。

        那三个买卖人边走边看圈里的牲口。沉默的人走,那两个爱吹牛的人就跟着他走。自从刚才讨价还价后,他们只是伸着头看圈里的牲口,看完就走,也不向房子里的人讨价还价。

        坝子里已经有几个人和十几匹马站在那里等这三个人。马站着,人坐在大石头上抽旱烟。马看见买马人,原地跺着碎步子。一匹马把步子跺碎了,十几匹马一起把步子跺碎。一层薄薄的灰尘从地上腾起来。有人在咳嗽,有人在骂自家的马。

        我找了一个石头坐下来,看那十几匹把步子跺碎的马和那几个抽旱烟的人。

        “不想养了?”我问坐在我旁边的洼希。

        “关你㞗事。”他瞪了我一眼。

        “背着卓玛来的?”我又问。

        他抓起一把土朝我扔过来。我躲闪及时,土没落在我身上。我笑出声,不再理他。洼希继续抽他的旱烟。他把烟抽得沉闷。

        那三个人走进马群,一匹一匹地看,一匹一匹地摸。他们的手每摸到一匹马,那匹马就往前走几步或回头瞪他们。主人在石头上看那买马的人随意地摸自己家的马,不说一句话,继续各自抽各自的旱烟。

        沉默的人站在一匹马的前面,他看马的耳朵,掰开马的嘴巴看马的牙齿,看完牙齿,他和马对视好一会儿,那匹马看不过人的眼睛,往后退,他走到马的后面,一巴掌往马的屁股上拍,刚才还在往后退的马一下朝前冲出几步。马走不了多远,马由绳栓着。

        “多少?”沉默的人第一次说话。

        “两岁半的马,劳力好。”来卖马的人坐在一节烂木头上,半边脸对着他说。

        沉默的人又围着马转了一圈,俯着身子钻在马肚子下面。我看见马刚刚伸出来一节的私处急忙缩了回去。

        “说价?”沉默的人问。那两个爱吹牛的人也走过来看那匹马。

        “多少的卖?”他们说。

        “少了这个数不卖。”侧着脸的马主人把含在嘴里的烟杆拿出来,伸出五只手指。

        在场的人都把头转过来看他比划的手指。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其他的人倒是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也在心里掂量这个从来没有被喊出过的数字。

        “说哪个㞗?金马是波?”买马人说。沉默的人从那匹马旁边慢慢走开了。

        马主人不理买马人,又从腰杆上拿出旱烟来抽。

        “好好说价。难得浪费口舌。”买马人说。

        “最少这个价。”马主人皱着眉头伸出四只手指,意思是四千。

        我看着那两个爱吹牛的买马人。爱吹牛的买马人看着那个沉默的人。沉默的人远远地站在黄泥巴墙边看着那匹马,看够了,把头转向其它的马匹。

        爱吹牛的那两人又在坝子中间的十几匹马中转悠。一人背着手用眼睛看,一人用手摸摸这匹,拍拍那匹。

        马主人们也不说话,任由这两人随便看自家的马,拍自家的马。这些人中有的是诚心来卖马的,有的只是把自家的马牵来凑热闹。凑热闹的人并不是闲着没事来凑热闹,他们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看看自家的马到底值不值钱,还有的人只是来探探马价,说不定明年或后年,自己就想卖一匹马了。比如刚才叫出五千的马主人,喊出那么高的价,一听就不是诚心来卖马的。这点买马人也是聪明人,问两句少不少,如果少不下来,他们也就不会再问了。

        “我家的马,买一匹送一匹。”洼希看见买马人走到自己的马跟前,他站起来说。

        “怎么个送法?”买马人问。

        “你看看这肚子,至少已经装上三个月了,算不算买一匹送一匹?”他对买马人说。

        买马人把手放在马肚子上,静静地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吹你个㞗,明明就是吃饱了胀翻了的肚,哄人。”

        “哄人?你诈我。我家马配的是多吉家的赛马,是我亲自牵着去配的,我一连牵过去了五次,为了这个多吉还让我请了他一顿酒。”洼希胀着红脸说。

        “五次就成功了?你爬你老婆的床五次成功没?”一旁一个马主人取笑说。坝子里一片哄笑声。买马人跟着笑。

        “我说的是真的。不信我把多吉叫过来,你们问他。”洼希急急地说。

        “人家多吉忙地里的青稞收割,你还真能把他叫过来?难道多吉和你一样每次两匹马爬一起时都站在旁边看?”那人笑着说。

        “爬了就爬了,没爬就没爬,我不会拿这些事情来撒谎。”洼希对着那人说。

        “怎么证明?”村人玩笑着说。

        “证明给我们看。”爱吹牛的买马人跟着说。

        洼希气得脸红红的,半天说不出话。

        那匹马用前蹄刨着地,马似乎也在气人。

        “不敢了吧?”有人说。

        “你这匹马如果不是怀有崽的话卖我最多两千,有种的话三千。”买马人说。沉默的人听见说两千,把头抬起来看了看那匹马,瞪了一眼喊价的买马人。

        “不值两千,顶多一千五。”爱吹牛的人看了看沉默的人,立马变了价。

        “才一千五?我的马是匹好马,听话得很。”洼希说。

        “谁家不说谁家的娃好。再说我们不要马听话,我们是生意人,转手就卖了,听不听话对我们没什么意义。”买马人说。

        “我的马能驮五百斤的青稞,一气不歇就到家。”洼希又说。

        “你个㞗。你听不懂我说话是吗?”买马人有些不耐烦了,他们从洼希家的马身边走过,去看下一家的马。

        我喊洼希坐下来。洼希好一阵子硬硬地站在那里。我使劲拉他,他才重重地坐下来。他憋着气,半天不说话。那两个爱吹牛的人在看另外的几匹马。

        “真的有三个月的崽了?”我问他。

        “你也不信?”他失望地看着我。我看见他本来想向我发火,却慢慢把气咽了下去。

        “不是我不信,是买马人不信。”我说。

        “我老婆几个月了,这匹马肚里的崽就几个月了。”洼希看着圆滚滚的马肚子说。

        听了他的话,我愣了半天。我知道洼希家已经有两个娃了,大的七岁,小的才三岁。

        “你厉害呀,下种跟接葡萄一样密。”我嬉笑着说。

        洼希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买马人和另外一家谈价钱。

        “今天这马卖不出去,接下来的日子也没法过了。”他像是在对我说,好像又不是。

        “㞗哦,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明年再来。”我说。

        “你懂啥,娃要上学,还有卓玛肚子里的娃过几个月也要出来了,到处都要花钱。”说着他站起来。

        “我们打个赌?”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开口对正在给另外一家讲价的买马人大声说。

        “赌什么?”其中一个买马人问。

        “我说我家马的肚子里有崽。”洼希说。

        “有个㞗赌头。”两个买马人失望地把头转回去继续看另外的马。

        “如果真有崽,你们刚才说一千五的话算不算数?”洼希看着这三个买马人。沉默的人不说一句话,爱吹牛的两个买马人懒得理他。

        “算不算?”洼希走到爱吹牛的买马人前面问,走到沉默的人前面问。

        “算个㞗。你说有就有呀?”买马人说。说完各自又都忙各自的去了。沉默的人也起身去看剩下的马。

        洼希又愣愣地站在坝子中间,像根风吹不倒的电杆。

        太阳烤得我头痛。我站起来,往坝子边上的一棵白杨树下走。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在喊:“弄你个㞗,把刀还我。”

        我转过身,只见洼希手里握着买马人的刀,冲向自家的马。他一刀捅向马的脖子,马惊慌起来,前前后后地跑。马跑不开,拴马桩把马系得紧紧的。洼希再一刀,再一刀,马倒在了地上,四脚朝天抽搐着,鲜血顿时染红了坝子上的黄土。

        旁边的马群惊慌起来,一匹匹往后退,嘴里“呼哧呼哧”喘着急气,没过一会儿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买马的人愣在那里,他们被刚才发生的事情惊住了。

        “洼希,你干他妈的㞗事。”来卖马的其中一个人说着,赶着自己的马走了。

        我一阵发慌。

        洼希不管旁人说什么,一刀破开了马肚子,一匹没怎么成型的小马从马肚子里冒了出来。洼希把小马从肚子里拿出来,走向买马人。

        “一千五。”他说。

        三个买马人互相看了看,一个说:“㞗的一千五。”

        “一千五。”洼希继续说。他手里握着那把血淋淋的刀。

        爱吹牛的买马人看看沉默的人。沉默的人不说话。

        “死都死㞗了。”一个说。

        “一千五。”洼希的脸红红的,心里的气一股股从愤怒的眼睛里窜出来。

        几个买马人又互相看了看。

        “给他。”沉默的人发话。一个爱吹牛皮的买马人不情不愿地从腰包里取出一千五给了洼希。洼希接过钱把钱放进裤包,接着把血淋淋的刀还给了买马人。他转过身,抱着没有成型的小马走向那匹躺在血泊中的马,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把没有成形的小马放进马肚里,他静静的在血泊中待了好一会儿。

        洼希在哭,没有声音的流泪。

        “对不住了。”说完这话,他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出了坝子。

        我从坝子往回家的方向走。我后面陆续有马主人和马主人想卖的马走出那个坝子。他们都想急急地赶回家,特别是那些要去卖却没有卖掉的马。

        要到家的最后一个小路拐弯处,我突然想起洼希说的他老婆肚子里怀的娃也和那匹马肚子里的崽一样差不多快三个月了。

        在最后一个小路拐弯处,我学着沉默的人,站在那里,不为等什么人,只想为什么一条小路会在这个没有必要拐弯的地方拐了一个大大的弯。


原刊于《草地》2021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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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等期刊。出版凹村系列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三毛散文奖单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