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月,硕曲人一生最熟悉的世界,就是硕曲河谷。当然,走驮子的人除外,至少,他们见识过硕曲河流进牦牛江的样子。阿尼嘎就是其中一位。他说那情形,就像一个淘气孩子被母亲夹在腋下带走。
那天,九岁的翁青和五十岁的阿尼嘎并坐在色尔寨前的珊瑚坡上,俯瞰谷底的硕曲河。翁青被阿尼嘎的话镇住了。他对牦牛江有了最初的想象:几百上千头牦牛一起往前。但他想不明白那会是怎样的场景——英勇的冲锋?暴戾的践踏?苍凉的流淌?快乐的奔涌?
当然,翁青不太愿意接受硕曲河在看不见的地方被另一条河流征服的事实。在他看来,硕曲河的壮阔已是极致的壮阔,春夏秋冬,它都主宰着河谷的情绪,那些溪流,那些冷热泉,那些霜雪雨露,都是它的孩子,它的子民。
这时,阿尼嘎说:“这世上所有河流的归宿都是大海。”
在此之前,大海在翁青的生活里只是一个词汇,有时是人名,有时出现在大人们的赌咒发誓中。
翁青问:“大海什么样?”
阿尼嘎说:“听人说,大海,就像铺在地上的天空。”
翁青抬头看晴空。这是一个很好的比喻,把大海的广袤、深邃与悠远都送到了翁青的视野里。
趁阿尼嘎吸鼻烟的工夫,翁青把目光从天空转向碧绿的硕曲河。现在,它在他心目中,是个奔赴远方的浪子了。河谷、寨子、炊烟、麦田、桃花、垂柳,都不值得它留恋。突然,翁青冒出一个想法——追随硕曲河的脚步,抵达牦牛江,抵达大海,抵达天空般的广袤、深邃与悠远。这念头一经冒出,就再也摁不回去了,一颗流浪的种子,就此埋进心底。
阿尼嘎摸摸翁青的头:“我像你这岁数的时候,就想,这日夜奔腾的河水,总有一天会流干。如今,看了它大半辈子,我都快老了,它依然年轻。”
翁青有些听不懂他的话了。一阵微风吹过,插在玛尼堆上的经幡旗在身后噼啪作响。阿尼嘎又说了一句更让翁青摸不着头脑的话。他说:“先贤说过,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条属于自己河流。”
说着,他掏出氆氇手帕捂住鼻子。随着响亮的喷气声,他把混合着烟粉的鼻涕擤在手帕里。手帕移开时,通红的鼻头留下一线淡褐色的粘液。
多年以后,回忆和阿尼嘎的那次交谈,翁青还能把他那些令人费解的话一字不差地想起来。在他记忆里,父亲多登就从没有说过那样令他印象深刻的话。他不怀疑父亲对自己的爱,真希望那番话是由父亲讲给自己的。但这是奢望了。
父亲对于翁青来说,几乎像个陌生人。从他记事起,父亲总是行色匆匆,不是刚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回来,就是又要启程远行。他和阿尼嘎是好朋友,都是帮人走驮子的穷汉子。父亲的最后一趟驮子,就是和阿尼嘎一起为尼赛头人走的。那趟驮子,父亲没能回来,把命丢在了一个叫做塔朗的出产鸦片的地方。
阿尼嘎说父亲死于突发的疟疾,由于路途遥远无法带回遗体,只好将他埋在了塔朗。带回那个不幸的消息时,翁青看见他的目光有些游离。母亲的表现也很怪异,悲恸之余,没有一句诘问或质疑。父亲的遗物除了几十藏洋的积蓄,就只有一把龙纹鞘的银刀。
那趟驮子回来,阿尼嘎有一年多没出远门。
2
翁青十九岁那年初夏,母亲病故。他心底那颗流浪的种子开始萌动。
色尔寨的男人们轮流背着母亲的遗体,沿着青稞地间的小路走向硕曲河。他们不让翁青去,说有亲人在场,死者不能安心上路。翁青和阿尼嘎又坐到了珊瑚坡上。青稞地间的小路是寨子里一茬茬故人最后的离途,接纳他们的,是硕曲河。硕曲河的涛声在轻风中时大时小。一地青翠间,男人们的身影像一群蚂蚁,而装在山桃木背篓里的母亲,像蚂蚁们运送的食物。
翁青心里说:天堂见,亲爱的母亲。恍惚中,一个声音在头顶回旋:天堂见,亲爱的孩子。是母亲的声音!她的灵魂还彷徨在色尔寨,没有走远。硕曲河会把她的躯体带向大海,而她的灵魂要去往的,却是另一个地方。
翁青对阿尼嘎说:“没有母亲的地方,我不想待下去了。”
阿尼嘎没搭话。也许在他听来,这话像自语。
翁青提高嗓门:“我想离开色尔寨。”
翁青并不用看阿尼嘎,因为这珊瑚坡上,就只有他俩。阿尼嘎咳嗽一声,从怀里掏出黄牛角鼻烟壶,往左手拇指盖上磕出一小撮烟粉,右手挡住风,小心地送到鼻孔前一气吸完。他张着嘴等待一个喷嚏,等来的却是一个哈欠。他从身旁的崖石上抠起一坨干透的乌鸦粪,说:“这是吃了多少鹊梅果呀,这么黑!”
翁青说:“阿尼嘎,把我引见给尼赛头人吧,我想走一趟驮子。”
阿尼嘎张大了嘴巴:“你父亲就是走驮子时死的,你还想去?”
“我想把父亲的骨殖带回来。”
“就是带回来,不也得倒进硕曲河?”
“那不一样!”
良久,阿尼嘎才吭声:“好吧!”
一朵白得耀眼的云飘到对面山顶,云影投在山腰飘着蓝霭的层林上。色尔寨男人们从河边回到青稞地头,在一方草地上围坐下来,把一壶青稞酒递来递去地喝。翁青知道他们已经把母亲交给了硕曲河。他很感激他们不带自己去送葬,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在人前表现永别的悲伤。
3
尼赛头人住在离色尔寨二三十里路的尼赛寨,四面环山,一条水花四溅的山溪从寨前一座孤独的伸臂木桥下流过。岸边的滩涂中,开着些金色的绿绒蒿。头人官楼耸立于寨子正中,怪柳枝堆砌的顶墙涂着和河谷最大的寺庙桑披岭寺一样的朱砂,在高低错落的土楼间显得醒目而高贵。
牵马走到木桥前,翁青放缓了脚步。他是第一次来尼赛寨,但眼前的景象却都那么熟悉,像是在此生活过,也像在一个久远的梦里游历过。阿尼嘎从身后催道:“小子,走吧,不用怕。”
阿尼嘎不知道此刻的翁青并不惧怕什么,如果说有一丝忐忑,也只为这诡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木桥到尼赛头人官楼,要经过一片青稞地,地里的青稞穗还未满浆,几位埋头农作的妇人听见马铃铛,手里抓着连根拔除的稗苗从麦浪间直起身来。
过了青稞地,便是直通官楼的小巷,泥地上重叠着许多晒干的牛马蹄印,两侧生长着一簇簇荨麻和白莲蒿。路遇的尼赛寨人大都认识阿尼嘎,有的还停下脚步和他寒暄几句,眼睛却都在睃瞄翁青。一位黑瘦汉子指着翁青问阿尼嘎:“多登的儿子吧?”
阿尼嘎:“是的。”
“我就说嘛,这孩子像是用多登做模子打出来的擦擦(泥佛)。”
离官楼还有一段距离,阿尼嘎说:“尼赛寨其实像个兵营,寨里的几十号男人,都是为头人走驮子的兵。”
这事翁青早有耳闻,并不意外。他还听说尼赛头人枪法奇准,官楼院里的核桃树每年结的果都会被他练习枪法打得一颗不剩。当然他不太相信,他觉得就算贵为头人,也不会舍得浪费那么多子弹。
翁青问:“走驮子的人都有枪吗?”
阿尼嘎说:“自己有枪的就那么几个。没枪的,走驮子时从头人那领,回来后又交回。”
“我父亲不会是死于枪下的吧?”翁青走在前面,不经意般问。
身后,阿尼嘎的马铃铛不响了。翁青知道他站住了,正盯着自己的后脑勺呢。半晌,阿尼嘎才跟上来说:“小子,你胡想些啥呀?”
翁青转过头,盯住他的眼睛:“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想?”
在官楼前的巷子里,他们牵着马站下来对视,阳光把人和马的影子斜投于地。寨子外的林子里,鸟声交鸣。
翁青想起母亲病重时,他和母亲在院子里的交谈。
母亲:“一想到你父亲病死塔朗成了他乡野鬼,我的心尖就发颤!”
翁青:“您从没怀疑过阿尼嘎的话?”
母亲脸色一变:“不要乱猜疑,小心惹上祸端。你还是个孩子呢,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翁青:“假如父亲是冤死的,我不得讨个说法?”
母亲沉默许久,眼中蓄起泪水:“孩子,我也守不了你几天了,等我闭了眼睛,这些事你都自己做主吧!谁叫你是个男人呢?”顿了顿,她又说:“说实话,你父亲从来不顾家,他对不起咱母子。”
翁青:“不管怎么说,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母亲脸上浮起欣慰:“我很高兴你有如此血性。不过,你必须保护好自己肩头的生命之灯,灯一熄,什么都白搭。阿尼嘎也许隐瞒了什么,但我相信,他不会害你父亲。”
翁青眼睛发潮:“您不用操心,我知道怎么做。”
母亲点点头,闭上眼睛,轻哼着度母经睡着了。从那天到过世,她再也没提起父亲,似乎让记忆里的那个部分先她而死了。而翁青心里,却压上了块石头,稍有触动,都会硌痛神经。
翁青对阿尼嘎说:“走吧,我说着玩呢,您别想多了!”
尼赛头人的官楼耸立在眼前,翁青想,或许,那个关于父亲的谜底,就在这官楼的某个角落候着自己。他又想,也可能,阿尼嘎曾经告诉自己和母亲的话,补上一些细节,就是全部真相。不管如何,今天要做的,就是找到和面对它,哪怕自己身份卑微,也不能在从未谋面的尼赛头人面前丢了尊严。
官楼宽大的院子里,尼赛头人头戴圆盘礼帽,身披羔皮袍子,垫着一条黄底蓝纹的印度地毯,坐在马厩前那株传说中的核桃树下。看见他们,他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大声说:“刚才有两只喜鹊在树上鼓噪,我估摸着会有贵客登门,原来是你们来了!”
翁青抬头看核桃树,喜鹊自然是不见了,绿荫中传出几声麻雀啾鸣,三五一串的青果子在交叠的枝叶间若隐若现。
阿尼嘎几步过去,半蹲在尼赛头人身边说:“阿则(大哥)说笑了,我们算哪门子贵客?怎么,您身体欠安?”
尼赛头人用手摸摸额头,说:“感冒一直没好,受不得凉。这不,大热天也得披着羔皮袍子。”
握住翁青的手时,头人慢慢收起笑意,长而稀疏的眉毛下,凌厉的目光令人发怵。虽然头人是坐着的,但翁青觉得自己正被一只微张双翅随时准备扑猎的鹰所俯视。
阿尼嘎说:“阿则,他是色尔寨多登的独子,叫翁青。”
头人示意阿尼嘎在身边坐下,说:“不用你介绍,进门我就看出来了。”
提到父亲,翁青感觉心底有些发慌。他定定神,学着阿尼嘎的口气说:“阿则,我想知道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您可以告诉我吗?”
尼赛头人转头看看阿尼嘎,笑道:“瞧啊,这小子不仅长得像多登,说话的口吻都一样。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告诉他多登怎么死的吗?”
阿尼嘎白了翁青一眼,说:“我早告诉他了。阿则,您别怪罪,这孩子第一次见您,紧张了,没把话说清楚。他让我带他来,是想请求您准许他跟我们走一趟驮子,好把多登的骨殖带回来。”
“我看他没紧张。不过,我不会怪罪,我就喜欢直性子!”头人撑着阿尼嘎的肩头站起来,慢腾腾伸伸懒腰,说:“时间真是一匹快马,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快驾驭不动了,年轻人们都急着要接我们手中的缰绳了。”
翁青这才发现头人是个瘦高个。为避开垂下来的核桃枝,他不得不摘下礼帽,露出花白的头顶。他没有回答翁青的问题。但翁青反而不着急了。他也感到奇怪,从和头人搭上话那一刻起,心里的石头就不再硌人了。
头人说:“我累了,得去躺一躺。”
阿尼嘎边搀扶他往官楼里走,边对翁青说:“你在这里等着。”
刚要进官楼里门,尼赛头人转身冲翁青说:“你小子挺有种,见我第一面就问出一句有天大干系的话。这样吧,过些日子跟我们走一趟驮子,自己去寻找你要的答案。”他指指阿尼嘎,“我们没有,也不会害你父亲,否则,你今天哪还有机会站在这里?”
从这话里,翁青闻到了一股血腥。这更让他确信,父亲之死,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阿尼嘎出来了。尼赛头人没留他们吃饭,也没让他们住下来。阿尼嘎似乎习惯了头人的待客之道,看起来毫无怨气。离开尼赛寨,他们过了伸臂桥才上马。日头快要落了,森林、溪流、青稞地和尼赛寨都被梦幻般的夕辉所笼罩。
上了马背,阿尼嘎冷不丁发问:“小子,你问头人的话,为什么早些年不问我?”
翁青没回头:“您能说的,不都说过了吗?”
小路在溪流拐弯的地方转进一片白桦林。天色近晚,马铃铛打破了林子里的静谧,不时惊飞树上已经安歇的鸟儿。林子深处传来一声噪鹃啼鸣,突兀而清亮。
4
看见牦牛江的一刹那,翁青傻了眼——荒芜的峡谷,广阔的浑水,静谧的浩荡里满蓄着可怕的巨大的力量。尽管以前对牦牛江有过想象,但这一瞬间,他依然感受到想象力的贫乏。走在岸边险峻的羊肠路上,翁青觉得斜挎于肩的尼赛头人发的毛瑟手枪,总像在把人朝外侧拉。他把手枪换了肩,但脚底还是发麻,脑子里不停闪现自己失足坠江的画面。
峡谷里没有一丝风,空气中充斥着马粪和尘土味儿。日头晒鄢了路侧的仙人掌。只有鸟能飞上去的高坡上,一丛丛鹊梅荆挂满了蒙着尘灰的黑果子。近百人马的驮子队在狭窄的山道上拉得很长,驮子里的山货被日头暴晒,散发出各种气味。
尼赛头人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回头找到隔了十几人的翁青,喊道:“小子,看见了吗,离家越远,越会发现自己渺小。”
驮子们笑着附和。有人说小得像一棵草,也有人说小得像一粒沙。这时,紧跟在头人身后的扎西开口了,他说:“我可不这么觉得,天地越大,我也越大!”
他的话引起众人哄笑。尼赛头人也哈哈大笑。扎西是他最宠爱的二儿子,也是他的继承人,长翁青七八岁,高鼻梁,蜷发,见谁都是笑模样,由内而外的亲和力中,却也透着并非刻意的威严。翁青听阿尼嘎说过,尼赛头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噶举派的转世朱古,早些年就去了安多草原的一座寺庙。
到达牦牛江边的第一天,天气晴好,傍晚时,驮子队落宿于一片空旷干燥的沙地。入夜,大家围着篝火烤肉喝酒。因为尼赛头人在场,驮子门不敢放肆,平日那些张口就来的荤段子,此时都不得不强摁在肚子里。
翁青悄悄问阿尼嘎:“头人不喜欢听笑话?”
阿尼嘎一瞪眼:“啥都跟咱一样,那还能叫头人?”
尼赛头人的心情却很好,率先打破沉闷。他指着扎西逗乐:“我这傻儿子成天乐呵呵的,我真希望有谁能教他皱下眉头。”
一片哄笑声中,扎西端着酒碗站起来,大声回道:“是啊,我的父亲,尊贵的尼赛头人,我真没遇见什么需要皱眉头的事。我倒是没见您怎么笑过,难道您是担心一咧开嘴,风就会像吹笛子般吹响您的豁牙?”
这回大家笑得更开心了。尼赛头人也笑得合不拢嘴,他说:“我是老了,但你也不会一直年轻。等你接了我的位,就会发现,这世上值得一位头人乐呵的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多。”
头人父子一交上锋,驮子们也就闹腾开了。只有阿尼嘎显得情绪不高,不时把目光扫向翁青。篝火映亮的一方天地间,一场笑宴持续到半夜。散场时,正准备回帐篷的翁青,被打着松脂火把的扎西叫住。他笑眯眯地说:“翁青,大家都说你长得像你父亲,连走路的样子都像。”
翁青说:“可惜他死了。”
晃动的火把光亮中,扎西的笑容僵住了。他讪讪地说:“是啊,真可惜!”
江风一夜没有消停,把帆布帐篷拍打得扑扑响。在同伴们起伏的呼噜声中,翁青心绪难平——真相来临的时候,它会带给自己什么呢?仇恨?勇气?灵魂的慰藉?生命的依托?
翁青的情绪落入低谷,觉得自己就是牦牛江边的孤魂,如同被风卷走的蒲公英,无路回家,也不必有家。夜幕般粘稠的伤感罩住了他。他用毛毡被捂住头,压着声哭了个痛快。
5
塔朗的罂粟花开了,美好的色彩占领了整个谷地,淡淡的花香散在拂面的暖风里,令人迷醉。轻风一停,连绵的嗡嗡声渐起,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那是无数在花间忙碌的蜜蜂的声音。
行进于紫、粉、白几色交杂的罂粟花间,骡马们甩着头把铃铛摇得脆响,一位驮子吼起高亢的山歌。扎西对翁青说:“你看,罂粟真是神奇的花,只这么闻闻,人和牲畜就都开始亢奋。”
从牦牛江边的第一夜开始,扎西就在有意亲近翁青。这让翁青感到不自在,毕竟,扎西是头人的儿子,是驮子队里的二号人物。但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对扎西也越来越有了好感。
扎西又说:“塔朗是个种罂粟的好地方,气候土壤都适合,还没有衙门管着。”
罂粟地西面,一片开阔的草地尽头,几十座石房依山而落,门前三三两两站着些人。马队一进入草地,人们纷纷跑过来,夺过驮子们手里的缰绳,把骡马牵到一排楔入草地的木桩子上拴好,卸下驮子和鞍辔。
一位身穿白绸衬衫,手戴玛瑙戒指,披着油亮长发的高大汉子把尼赛头人扶下马,亲热地拥抱交谈。他身边跟着一位娇俏的少女,穿戴华贵,举止矜持。
阿尼嘎对翁青说:“那汉子是塔朗部落的首领拉木,我们的财神。边上是他女儿央金措。”
原来,尼赛头人带他们从硕曲河谷驮来的山货都要在这里换成鸦片,然后长途贩卖到更为遥远的边地。头人的买卖其实并不复杂,最紧要的,是途中不被抢掠。
翁青回望一眼他们才经过的罂粟地,傍晚的轻风中,瑟瑟摇动的花朵腾起细浪。阿尼嘎说:“我们得在这住上一个多月,等鸦片加工好。”
翁青问:“我父亲的坟在哪里?”
阿尼嘎摇摇头:“没有坟。”
翁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要再问,阿尼嘎却朝正在召集驮子们的尼赛头人努努嘴,走开了。尼赛头人站上一个捣麦的石臼,挥着马鞭大声说:“大家一路辛苦!老规矩,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听从阿尼嘎安排,各自好好歇息。”
翁青发现,驮子队里有十几人被兴奋的妇孺牵着,朝着不同的石房子谈笑而去。
阿尼嘎拽拽翁青:“发啥呆?这些人都有两个家,硕曲一个,塔朗一个。”
翁青问:“那您呢?”
他笑道:“我只有半个家,家里就我半条命。”
尼赛头人和扎西随拉木走向居中的大石房。那大石房高五层,用四方的花岗石砌成,门窗涂彩,屋顶四角立着白石,西北面倚墙的煨桑塔上插满了五色经幡。加上院子,大石房近乎占据了村落的一半,与周围毛石砌成的小石房相比,像座恢弘的寺庙。
翁青和没家可回的驮子们按阿尼嘎的吩咐,把货物行李搬进大石房北侧几间平房,还没安顿下来,拉木首领便差人送来面饼酒肉和热腾腾的酥油茶。用完餐,天色近晚。看同伴们都在喝酒,翁青把手枪藏在毛毡被里出了门。刚一出来,就遇上阿尼嘎。翁青问他是不是在等自己,他却只说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他们顺着来时的路走向暮色中的罂粟地。风停了,蜜蜂声也消失了,遍野的花铃收紧了薄薄的翼瓣静静垂立,像是努力要进入梦乡。
翁青问:“为什么我父亲没有坟?”
阿尼嘎望着渐渐隐入夜幕的远山,说:“尼赛头人说了,明天,由他亲口告诉你。”
翁青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咽回去了。他想,从硕曲河谷出发那天起,自己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踩在父亲曾经的脚印上,既然循着父亲的路到了终点,再等一夜又何妨?毕竟,真相是这世间最值得等待的东西。
当夜,他没睡好,做了许多破碎离奇的梦。
第二天太阳一出山,山坡上的灌木林里已是鸟声一片。尼赛头人差人来叫翁青。来人领着他进入拉木首领的大石房,爬了几道木梯上到天台。天台上,尼赛头人、阿尼嘎和扎西站在半人高的女儿墙边,面朝初阳下的罂粟地。
看见翁青上来,尼赛头人招招手:“小子,过来。”
翁青站到他身边。他指着地里说:“看啊,塔朗真是个饱眼福的地方,不像硕曲。”
翁青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每一块罂粟地里,都有七八个忙碌的女人。他知道她们在开割成熟的罂粟果,切口里流出的浆汁凝结以后,便是熬制鸦片的原料。她们衣着艳薄,身姿曼妙,笑语轻歌不断。隔这么老远,翁青也能感受到她们泼洒在花间晨光中的愉悦与暧昧。
阿尼嘎接过话茬:“塔朗气候温润,又是女人当家的地方,自然与硕曲河谷有所不同。”
“女人当家?”翁青很诧异。他这才想起来,一路上也听驮子们说过些类似的话,但压根儿没在意。
阿尼嘎说:“是啊,你才知道吗?要是顺着牦牛江再走下去,说不定还能见识更有趣的事呢!”
翁青问:“拉木首领是男人,他不就当着塔朗的家吗?”
阿尼嘎把目光转向尼赛头人。头人一把揽住翁青的肩说:“拉木是塔朗部落历史上的第一任男首领。在他之前的首领是他母亲益西措,再往前又是他外婆,我们以前走驮子,都是和她们打交道呢!本来,塔朗这一任首领应该是他姐姐次仁措。次仁措是益西措的独女,可是方圆最美的一朵罂粟花呢!”
头人话锋一转:“自从你父亲多登拐走这朵花,三年后,益西措去世,拉木得以接任塔朗首领的大位。”
翁青大吃一惊,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狂跳,转头看扎西,扎西皱着据说从来不会皱的眉头不说话。再看向阿尼嘎,阿尼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是的,头人说的都是实话。当年,我们渡过牦牛江,都追到了汉地,还是没找到他们。无奈之下,回去只能骗你们娘俩,说你父亲得疟疾死了。”
尼赛头人接过话头:“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在打听他,但他就像被太阳晒干的露珠,踪影全无。有人说他们加入了过路的红汉人军队,也有人说他们逃到拉萨,从那里去了尼泊尔。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真是死了。”
尼赛头人还在讲,翁青的心越跳越急,没听清后面的话。
他望着远方的山影和浮云,祈祷佛祖保佑父亲。他想,无论父亲如今安身何处,成了什么样子,只要他还活着,就是自己此生最大的福报。奇怪的是,对于父亲遗弃母亲和自己的事实,他没有一丝怨恨。
翁青跟着阿尼嘎从拉木首领的大石房出来时,尼赛头人和扎西并肩于天台俯瞰着他们。翁青摸摸别在腰后的银刀,血液里的亲情便开始澎湃。他真想撇下阿尼嘎狂奔起来,在一块接一块的罂粟地里肆意地撒一回欢。
阿尼嘎打断了翁青的思绪。他说:“头人还有话给你。”
翁青盯着他的眼睛:“您至少可以在我母亲死后告诉我真相。”
阿尼嘎叹口气说:“我也何尝不想早点卸下这个包袱?可是,一个谎撒久了,要改过来就会有诸多顾忌。头人也说不急着告诉你。”
“我怎么知道你们这次不是在撒第二个谎?”
“我可以指天发誓。如果你还不信,可以去问同行的老驮子们。当然,你如果认识塔朗人,也可以问他们。”
“老驮子们要能告诉我,不会拖到今天。”
“也不怪他们,头人打了招呼的。”
“这么说,我父亲应该还活着?”
“但愿吧。”
翁青从拿出腰后的银刀,问:“这刀怎么回事?”
阿尼嘎说:“他逃得仓促,落下了。”
“那当初你们给我母亲的几十藏洋也是他落下的?”
阿尼嘎摇头说:“那是尼塞头人给你们的。其实那一趟驮子,头人压根没赚着钱。你父亲拐走次仁措,让益西措首领大为光火,一两鸦片也不肯卖给我们。我们走了一趟空驮子。第二年,桑披岭寺的主持堪布出面斡旋,尼赛头人赔上一笔钱,这鸦片交易才延续至今。”
阿尼嘎告诉翁青,千里烟道上,各方势力交织,又加上抢匪出没,从来不太平。塔朗部落世代女人当家,出产的鸦片一直是就地卖给别人,不愿涉险远途贩卖。而近几十年,经营烟道有方的尼赛头人,总能给他们最好的价钱,成了他们最稳定的合作者。
翁青问:“烟道怎么经营?”
阿尼嘎说:“一靠钱财打点,二靠精良武装。”
翁青点点头,眼中却满是迷惘。
阿尼嘎说:“你父亲和次仁措私奔,拉木抓住机会当上塔朗首领。从这一点来讲,他应该感激你父亲。拉木不是个安分人,接位这些年,频频抬价,把贩运鸦片的利润越盘越薄。对此,尼塞头人也没办法,怕把他逼急了自己走驮子。近些年,拉木确实也在添置枪械,并不时联络烟道上的土司头人和官军。”
“拉木和尼塞头人不是挺亲热的吗?”
“那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他俩一肚子的官司呢!你瞧,你父亲给我们的买卖埋下了多大的祸根?”
“是给尼赛头人的买卖吧?”
“有什么区别?跟他走驮子为生的不都是硕曲人?”
翁青问:“头人给我带的什么话?”
阿尼嘎一拍脑门,说:“言归正传。拉木只有两个孩子,长女央金措十七岁,老二是儿子,十三岁。央金措爱上了扎西,如果她能当上塔朗首领并嫁给扎西,这个盛产鸦片的宝地,就掌握在我们手里了。”说到我们的时候,他嘴角浮起一丝尬笑,“这次,尼塞头人决心除掉拉木,让央金措接替他,然后放话出去,说当初拉木为窃取首领之位,追上你父亲和次仁措杀人灭迹,如今被你复仇。头人让我告诉你,你不用动手,他会安排好一切,你所要做的,只是带上他给的钱逃离塔朗。”
翁青听得头皮一紧,初见尼赛头人时的那股血腥味儿,在他鼻腔里苏醒。他想,原来,从第一次见尼赛头人甚至更早,自己就被算计进了一个惊天阴谋。
他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干脆继续骗我,就说我父亲是被拉木杀害的?”
阿尼嘎说:“没什么理由。头人不想这样,我也不想。”
翁青闷着头不说话,心里已是乱做一团。
阿尼嘎沉默许久,语气变了:“孩子,头人的话我带到了。但我还是必须告诉你,如果你听了头人的,就注定要一生流落他乡。他安排扎西明天见你,该怎么说怎么做,你心里得有数,我这把老骨头是帮不上你了。”
阿尼嘎走了。夜空繁星闪烁,群山在星光下影影绰绰。翁青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走,先是担心会有人暗中盯梢,后来转念一想,就算能逃出去,也不正合了尼塞头人的意吗?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头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若不依从,他一定会杀人灭口,而且,一样能把杀害拉木的罪名安到自己头上。
翁青不知所措,巨大的悲哀和恐惧涌上心头,无助如暗夜里的任意一朵罂粟花。
第二天近午,扎西来到翁青住处,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从门里照射进来的阳光。
与翁青同屋的驮子门都出去看塔朗人熬制第一锅鸦片了,屋里就剩翁青一人仰靠在卷起来的毡被上发呆。扎西在门口眯着眼站了一会儿,待眼睛适应屋内的阴暗,才过来坐到翁青身侧的一具马鞍上。
他问:“阿尼嘎都和你说了吧?”
翁青嗯一声闭上眼睛。
“你怎么想?”
“我有得选吗?”
扎西幽幽地说:“是啊,我们都没得选。”出乎翁青意料的是,他的话里透着忧伤。
翁青坐起来,盯着扎西的眼睛说:“您是未来的头人,还做着强占塔朗的梦,怎么没得选?”
扎西警惕地转头探看门外,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翁青小声。翁青接着说:“在你们眼里,我,我父亲多登,不过都是泥地上划出的棋盘里可以随意摆布的石子。”
扎西摆手止住他的话,问:“你见过央金措吗?”
“见过一次。”翁青心里犯了嘀咕——这头人的儿子,究竟在绕什么弯子?
扎西的语气柔和得像阳光里的轻风:“央金措是佛祖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她的美丽善良,只有十五的月亮可以比拟。遇上她,是我前世修的福。我在佛祖前发过誓,如果能得到她,今生今世都会像爱自己的眼睛一样爱她。”
翁青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父亲会让你迎娶央金措的。”
扎西苦笑着说:“前提是央金措得坐上塔朗首领之位。而她父亲拉木是死也不会让塔朗回到女人当家的年代,他只会让儿子继承衣钵。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让央金措继位,也绝不可能招尼塞头人的儿子做女婿。儿女的幸福,在两位父亲看来,都不及鸦片重要。”
翁青:“所以,你们想除掉拉木?”
扎西摇摇头:“是我父亲想,我从没动过这种心思。我爱父亲,他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但这些年,人老了,性情似乎也变了。我今天来见你,不过是完成父命,你也不用太焦虑,到了明天,事情或许就会出现转机。”
翁青心里一震,问:“什么转机?”
扎西咬咬牙说:“有时所谓没得选,其实只是不敢选。”
翁青愣住了,不明白扎西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他只隐隐觉得,眼前这位头人的继承者,似乎并不和他的头人父亲一条心。
这时,屋外传来由远而近的笑谈声。是同屋的驮子门回来了。听得出他们很兴奋,刺激他们的不知道是熬制鸦片的塔朗女人,还是飘荡在空气中的鸦片气味。
扎西起身说:“这样吧,我告诉父亲你还没想好,明天回他话。”
翁青愣了愣,问:“那明天怎么办?”
扎西边走边说:“明天太阳出山时,你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刚要出门,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身问:“你知道你父亲逃走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按理,别说和首领的女儿,就是和首领有私情,在塔朗也不算大事。”
翁青愣住了:“什么原因?”
他笑道:“看来阿尼嘎这个老好人没敢讲。其实,次仁措本来是我父亲的情人!要是她不被你父亲拐走,就是眼下的塔朗首领,我父亲还用动今天这心思?你瞧,我们的父辈都是些什么人呀?”
夜里,翁青辗转难眠。此时,他并不为自己何去何从而忧虑,满脑子都是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明日太阳出山时,扎西说的那个转机会不会出现?如果出现,又会以什么样子出现在什么地方?
6
阳光刚照进罂粟地,尼赛头人和拉木首领就在拉木的大石房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声音从窗户传到外面。
拉木:“他们干嘛要跑?”
尼赛头人:“这话该我来问你吧?”
“央金措留了一封信,说是有咱俩在,他们看不见未来!你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
“扎西也留了信,信里也是同样的话,我还想问你,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啥也没做!你说了什么?”
“我啥也没说!你做了什么?”
“除了塔朗女人,硕曲男人没见过别的女人吗?”
“除了硕曲男人,塔朗女人勾不到别的男人吗?”
听见动静的人们聚集到大石房外,个个一脸茫然。翁青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走到人群中的阿尼嘎身边说:“可能是扎西带上央金措跑了!”
阿尼嘎白了翁青一眼:“小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翁青没管他,又说:“两个大人物,吵那么大声,像泼妇。”
阿尼嘎没再阻止翁青,压低嗓门说:“他们就是吵给外面听的呢!”
话一出口,他紧张地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才舒了一口气。
翁青问:“扎西和央金措会往哪里跑呢?”
阿尼嘎没好气地:“反正不会像你父亲那样亡命天涯。大人物的子女,躲个一年半载回来,谁也拿他们没辙。”
翁青又说:“这下,头人的计谋落空了!”
阿尼嘎伸手堵翁青的嘴,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欣慰。
尼赛头人气咻咻出现在大石房门口时,拉木首领的话音跟着他的脚后跟飘出来:“离开塔朗吧,这里只容得下朋友,容不下小人!”
尼赛头人站住了,凶狠的眼神扫过围观人群,在翁青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让翁青的脊背发凉。他朝阿尼嘎招招手,等不及阿尼嘎走近就挥着手吼道:“召集人马,把货物都驮上骡马,离开这个鬼地方!”
阿尼嘎凑上前明知故问:“阿则,发生什么事了?”
尼赛头人唉地叹了一声,瘦高的身躯似乎矮下去一截。他说:“是扎西,塔朗的又一朵罂粟花迷了他的心窍。他背叛了硕曲,抛弃了我这个老父亲,和拉木的女儿央金措私奔了!”说着,迈开大步走向罂粟地,边走边嘟囔:“好啊,好啊,这下遂了你的愿了。我看你怎么过硕曲,我看你怎么过硕曲!”
翁青意识到这话应该是在说拉木首领——如果他放弃和尼赛头人合作自己贩运鸦片,处于烟道必经地的硕曲河谷,轻易过不去。
尼赛头人走到草地边沿,两手叉腰,举头眺望远方,呆呆地站了许久。一阵突起的东南风撩动起他面前的罂粟花海,远处的山顶,轻云聚合。阿尼嘎上前说:“阿则,大家已经分头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尼赛头人挺直了腰,指着前方问:“当初多登是朝那个方向跑的吧?”不等阿尼嘎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一封信,就留了一封信!养育这么些年的儿子,临了,变成了一张纸!”
阿尼嘎说:“阿则,我带人把他追回来吧!”
尼赛头人猛地掏出盒子枪,朝天上抠响了一梭子,扯着喉咙大喊:“逃吧,都逃吧!”
枪声惊起罂粟地里的许多鸟儿。拉木首领拎一把长枪出现在大石房的天台上。
尼赛头人提着枪喘着粗气,回过身来对阿尼嘎说:“通知大家,咱们立马回硕曲!”
阿尼嘎急了,声音带着哭腔:“阿则,您还是让我带几个人找找扎西吧!”
尼赛头人伸手抚抚阿尼嘎的脸,语气变得柔和了些:“咱们是老弟兄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就算你把他找回来,我还不一枪崩了他?”
他冷眼看看翁青,话却还是冲着阿尼嘎说的:“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带给我们的,都是晦气。他能管住自己的嘴吧?”
阿尼嘎连连点头:“他不是个多嘴的孩子。”
头人沉吟片刻,说:“把枪留给他,再给他留点钱,你去和拉木说说,让他留在这里!”
阿尼嘎神情一变:“阿则,他一个孩子,人生地不熟,在这怎么活呀?您大人大量,让他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翁青过去拉拉阿尼嘎,说:“没事,我本来就没打算回硕曲,也不会留这里。”
阿尼嘎看着尼赛头还要说点什么,尼赛头人却甩头走了,一脚踩塌草地上的一个鼠兔洞,踉跄了几步。
阿尼嘎看着尼赛头人的背影对翁青说:“你不要怪他。”
翁青:“我谁也不怪。”
“你打算去哪里?”
“过江,去找我父亲。”
“那么多年了,你找不到的。”
“找不到他,我就去看大海。”翁青吃了一惊,对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他自己都毫无准备。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心底那颗流浪的种子已经破土成苗。话一出口,他感到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像是把身体里绞缠成一团的什么东西给捋顺了。
阿尼嘎瞪大了眼睛:“看大海?”
翁青:“是啊,去看铺在地上的天空。您说过,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河流,我想看着我的河流流进大海。”
阿尼嘎长叹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他朝等着他的驮子队走的时候,翁青冲着背影喊:“阿尼嘎,您多保重!”把眼泪喊了出来。
阿尼嘎没有转身,扯着嗓子边走边唱起一首山歌:布谷过季成花鹞/花鹞落地成火狐/火狐添膘成白狼/白狼不知何所终。
驮子队穿过罂粟地,就要到达一片茂密的水柳林时,翁青看见尼赛头人勒住马回望塔朗,远远看去,马背上的他佝偻成了一团黑影。一股仿佛来自时空深处的悲凉涌上翁青心头——命运为什么让这个世界有头人和平民?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承受不同的悲哀?
此时在他心里,尼赛头人和他的驮子门,都无异于落难的亲人。
远处的乱云聚集成一大片乌云低低压向塔朗上空,天光暗下来,风势也弱了。突然,一个闷雷炸响,脚下的大地仿佛抽搐了一下。雷音还未消遁,细密的嗖嗖声铺天盖地,一场冰雹落了下来。翁青用手护头跑到近处一棵老桃树下,把背紧贴着树干。被冰雹打碎的树叶窸窸窣窣从眼前飘落,和着豌豆大的冰粒,在脚下铺了一地。
没多少工夫,冰雹停了,塔朗上空突然放晴,阳光像闯了祸的小孩,怯生生从四散的云雾间露出脸来。一道彩虹架在罂粟地上空,彩虹之下的花海,已是一片狼藉。一些跑去地里查看的人,发出阵阵惊呼。看来,塔朗的这一季罂粟,大都被毁了,就算尼赛头人没被拉木赶走,这一趟驮子,注定也是要放空的。
翁青朝着与尼赛头人一行相反的方向,悄悄离开塔朗。他听人说过,牦牛江会绕到那边来,过江一直走,可以到达富庶的平原。他知道现在每走出去一步,就会离大海近一点。他想,没准脚下这条路,就是父亲当年的逃亡路。
7
这是一个青杠林环绕的小山环,十几座木屋散落其间,风里飘着炊烟的味道。木屋门前伸出来的一条条小路,在草地上汇聚成另一条几步宽的路,通向山环低侧一大片蓬勃的高山荷。高山荷林立的茎秆下,是一堆乱石,石缝中有清泉反射着阳光。
从塔朗出来的几日间,翁青翻过了几座大山,也经过了一些村落。他没想到在这偏僻的高山上,竟也住着人。要在硕曲,这么高的地方,除了夏季短暂迁居的牧户,不会有人长住。
翁青咳嗽几声,激起一阵犬吠。木屋里都有了些响动,却不见人影,也不闻人声。难道是进入了鬼魅之域?翁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时,建在最高处的木屋门里,出来一位穿袈裟的僧人,朝翁青招手。那木屋和其他木屋不同,门上挂着绣有雍仲图案的牦牛绒毡帘。翁青向那僧人走去,脚步急促,只感觉从两旁木屋里射出来的道道偷窥的目光,如一只只无形的手抓扯着他的衣服。
离僧人和他的小木屋还有几步远,翁青便闻到了扑鼻的药香,仿佛那小屋就是用草药堆砌的。僧人四十岁上下,个头不高,清癯的脸上笑意盈盈。他把翁青请进小屋,给他端来一盘糌粑,倒上一碗清茶。小屋里有一个简易粗糙的木架子,顶层有一排经书,下面整齐堆放着大大小小的布袋,四溢的药香,正出自那里。
僧人一直微笑着看翁青,并不说话。翁青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不安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僧人惊讶地:“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你来干嘛?”
翁青说:“我是路过。”
僧人笑了:“怪不得呢,我就说你不像个病人嘛!你去哪里?”
翁青:“去江那边。”
“江那边干嘛?”
“找我父亲。他多年前从塔朗出走。”
“去渡口不用过这里。”
“我不熟悉路。”
一番交谈下来,翁青才知道他是离塔朗不远的郎然寺的僧人,也是位苯教医师,久居于此,别的木屋里住的都是他的病人,用的药,都采自这山里。
僧人说:“听口音,你不是塔朗人。”
翁青说:“我是硕曲人。”
僧人:“那么,我知道你父亲是谁了。”
“您怎么知道?”
“塔朗历代首领都是我的寺庙的大施主呢!”
翁青一听这语气,料定他不是普通僧人,试探道:“您是郎然寺的朱古?”
僧人点点头,说:“我是郎然寺第十二世朱古,人们都叫我郎然朱古。”
翁青连忙磕头行礼。朱古扶起他:“不用多礼,朱古也是肉体凡胎。这世上所有向善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正在这当口,有两位十七八岁的小僧人背着山桃木药篓子,满头大汗地挑开毡帘进入木屋,看见翁青,微笑着打招呼。朱古指着他们说:“他们是我的弟子,也算我的药徒,这满屋的药多半得靠他们采呢!有一味入药的雪莲,长在雪线以上,没有他们还真采不回来呢!”
一位弟子从药篓里拿出一枝雪莲给翁青看。翁青闻到一股淡淡的苦香,仔细一看,这雪莲叶绿花黄,一簇暗青色的蕊蕾半隐于还未完全绽开的花瓣间,叶背和茎秆上附着一层细绒。
朱古问:“今天采了多少?”
弟子挠挠头,说:“今天运气不错,采了三朵!”
两位弟子坐下来,就着清茶揉糌粑吃。看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朱古笑了:“这吃相那像是出家人?也不怕客人笑话。”
翁青问朱古:“您的病人都是什么病?”
朱古看看两个弟子,说:“麻风病。”
翁青一惊:“麻风病?”
朱古说:“塔朗有许多遗传麻风病的家族。麻风病人很可怜,一旦发病,就被送到远离人烟的山间河边,任其自生自灭。那种无助和绝望,是常人难以体会的。”
翁青问:“您能治好他们?”
朱古摇摇头:“我的医书里只有抑制的方子。我也做过很多尝试,到今天还没找到治愈的办法。不过,把他们召集到这里,除了治病,还可以教他们修心,给他们希望,让他们相伴生活。我告诉他们,在生命的轮回中,今生之苦可以换来来世之福。”
翁青由衷地说:“您真是位救难渡苦的大慈悲者,放弃安享香火布施的舒适生活,跑到深山里和病人们待在一起。”
朱古摇头:“我这样做,既是为他们,也是为我自己。”
翁青不解:“为您自己?”
朱古说:“对一位佛陀的弟子来说,这不就是最好的修行吗?”
“他们的生活来源是什么?”
“一直是郎然寺的施主们供养。”
“他们死了怎么办?”
“抬到附近的崖山下火化。”
“您不怕传染吗?”
“我是医生。”
翁青不明白朱古这话,好像是说他不怕传染,又像是说他有法子不被传染。
说话间该给病人送药了。也不用朱古吩咐,两位弟子收拾好餐具,把分包好的草药装进才腾空的背篓,出门去了。翁青和朱古也来到了木屋外。太阳就要落坡,山环里的景致都裹上了一层金箔般的夕辉。看着这无可挽留的行将沦陷于暗夜的凄美色调,翁青心里隐隐作疼。
朱古朝前面一指,说:“这里叫落日谷,名副其实。我喜欢看日落,喜欢每日的这个时刻,因为这意味着世界和人又将赢得一夜的静思和反省时间。”
翁青没搭腔。在他眼中,这时的朱古,多了几分神秘感。
朱古问他:“如果你找不到父亲,怎么办?”
“不管能否找到父亲,我都要顺着牦牛江走下去。我想去看大海。”翁青实话实说。他觉得即便自己不这样,朱古也会洞察一切。
朱古没有像阿尼嘎那样瞪大眼睛,甚至不再多问一句。翁青想,喜欢落日的朱古,确实与众不同。
病人们的木屋里飘出药香,也传出嗡嗡的诵经声。寂静的落日谷,顿时多了几分烟火气。朱古对翁青说:“他们在熬药了。熬药时,他们得反复念诵我教授的心经,祈祷众生健康平安。天气好的时候,我也常带他们出去采药散心,但是不能走远,他们的身体吃不消。”
日头落下去的地方,晚霞如火,霞光映衬下的朱古的剪影恬静如山,只快速捻动的佛珠和诵经的嘴唇略有动感。
次日一早,郎然朱古师徒送翁青上路。这回,翁青感觉路边小屋里射出来的目光不再抓扯他的衣服,而是在轻抚着他的后背。他心里默默祈祷,愿这些偏居山野的病人早日褪尽悲苦,在郎然朱古所言的轮回之旅中获得重生。
朱古说:“山脚就是牦牛江,渡口在下游几里处,你可以坐皮筏过江。”
8
十几个吹胀的抹着生油的整羊皮上,用带毛的生皮绳捆一排木杆,就是一个羊皮筏。翁青第一次坐皮筏,心里七上八下。赤裸上身的船夫把一支长竹竿往岸坡上一撑,皮筏无声地射出去几丈远。放下竹竿,船夫拿起木桨把筏子一晃一晃地朝前划去,对岸的竹林和稻田便一点点近了。
皮筏子上只有翁青和另两位渡客,互不相识,也都不说话,只紧紧抓住木杆上的皮绳扣。从皮筏里往上游看,江水流得从容而凝重,不一会儿就让人眼晕,那广阔的浩渺,仿佛连着云天。
皮筏靠岸时,翁青松了一口气。过得江来,景象和江那边完全不同。渡口不远处,竹林掩映着一座青瓦木房,房前的石板路上,几只大白鹅在上面悠闲地踱步。房门前的台阶上,一个竹背篓里放着一把镰刀。翁青知道这里已经有汉人生活了。
翁青刚要进入庭院,庭院正中的棕榈树旁,一条拖着铁链的柴狗从狗舍里蹿出。不等翁青反应,几只大白鹅煽动翅膀嘎嘎叫着冲上去,吓得柴狗狺狺钻回了狗舍。
紧闭的房门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翁青不懂汉语,大略猜出女人的问话,硬着头皮用藏语回话:“过路的。”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位体态丰腴的少妇,皮肤白净,弯弯的眉毛下眼波如水。翁青发窘地后退了一步,险些在湿青苔上踩滑。少妇抿嘴一笑,开口却是流利的藏语:“你从哪里来?”
翁青松了一口气:“原来你会说藏语。我从江那边的塔朗来。”
她疑惑地看着翁青:“听口音你不是塔朗人。”
翁青有些尴尬,抠着头说:“我是硕曲人。”
她点头说:“哦。我是塔朗人,嫁到这里来的。怎么称呼你?”
“我叫翁青。你叫什么?”
“雍西。”
翁青抬头看看天,说:“雍西大姐,天不早了,我可以借宿一晚吗?”
雍西犹豫了一会儿,俯身拿起一块木板挡住狗舍门,说:“好吧!”
进入堂屋,翁青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屋内只有几把竹凳和一张旧饭桌,门角堆着几双沾有泥污的草鞋和布鞋。雍西把翁青让到饭桌边坐下,倒了一碗浮着油花的开水。翁青把包袱放到桌上时,里面的毛瑟枪磕出了声响。雍西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雍西搬了一个竹凳坐到打开的门边,手里纳着鞋底。两人不紧不慢地聊起来。
雍西问:“塔朗的罂粟花开了吧?”
“开了,却被一场冰雹给祸害了。”
“是吗?真可惜!你认识拉木首领吗?”
“见过。”
“我家就在离首领的大房子不远的地方。”雍西停下手里的活,看向门外。
“那里是个好地方。你怎么嫁到这来了?”
雍西转头看看翁青:“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一阵难堪的静默。翁青吹开油花喝了口水,问:“你一个人住这?”
雍西说:“还有我男人。他是个泥瓦匠,到江下游给人盖房去了,十天半月也不回来一遭。你这是要去哪里?”
翁青想了想,说:“我要去找我父亲。”
“你父亲是谁?”
“他叫多登,多年前从塔朗出走,至今音讯全无。”
“我知道他,就是带走次仁措的人。”
“你怎么知道?”
“那时我还还没嫁过来。那么轰动的事,塔朗人有谁不知?”
“父亲的事,真让我羞愧。”他有些吃惊,这些日子,自己从未因父亲而羞愧,可今天,面对一位认识不久的女人,竟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雍西莞尔一笑:“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了,男女之间的事,谁也说不清楚,有啥可羞愧的?”
翁青发现雍西笑起来很好看,宛若一朵阳光下的罂粟花。他说:“你不知道,那里面好多事呢!”
她说:“你找不到他的。当年那么多人马都没找着。”
翁青说:“我也就是试试。”
“倒也是,毕竟是父子,不能说不找就不找了。你去哪里找?”
“顺着牦牛江找下去。”
雍西把目光转向门外,说:“我得告诉你一个事。我舅舅是个麻风病人,去了落日谷郎然朱古那里。就因为家里出了这事,我才远嫁到这里。你要是害怕,就别住下来。”
翁青忙说:“我怎么会害怕?”
“人常说宁食麻风之物,不住麻风之屋,你掂量吧!”
“我一个流浪汉有啥可掂量的?我倒是担心你怕我是坏人呢!”
雍西又是一笑:“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放心,我没有那病,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翁青说:“我知道落日谷,我就是从那里下到渡口的,郎然朱古还留我住了一夜。”
雍西抬眼看向江对岸,说:“不知道我舅舅是否还活着。”
翁青说:“是有不少人活着呢!”
雍西说:“连亲人的死活都不知道,真不是滋味儿。”
翁青想起父亲,说:“是啊!”
天黑之前,趁着雍西做饭,翁青把庭院打扫了一道。回到屋里,雍西端来一锅红苕稀饭,一盘腊肉。吃过晚餐,屋外已是漆黑一片。雍西给翁青在堂屋里铺好被褥,说:“早点睡吧!”
翁青点点头,一句谢谢到了喉咙口却没说出来。雍西擎着一盏油灯向里屋走去,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回头问:“你真不怕?”
翁青使劲摇头:“不怕!”
灯光把雍西的脸照得通红。她自语般地说:“你真像他,说话的神情都像。当年他也说不怕,但是我怕。”
雍西进去都好半天了,翁青还在回味她的话。
竹林里的蛐蛐声一片嘈杂,吵得翁青久久难以入睡。迷迷糊糊间,雍西赤身钻进他的被窝,把他惊醒了。雍西滚烫的身体一贴上来,翁青便把她胸前两团饱满的温软抓在手里。雍西呻吟一声揽住他的脖子,把湿润的舌头伸进他的嘴。翁青的血液开始燃烧,身体里有无数匹野马在四处冲撞寻找出口。
夜深了,蛐蛐们也安静了,穿过门缝的月光写意地躺在堂屋地面,也像位远道而来的借宿者。
雍西把头靠在翁青胸口,问:“你是第一次?”
“不是。”翁青撒谎,但他知道雍西不会信。
雍西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喃喃地说:“天要一直不亮,该多好啊!”
翁青说:“天亮以后,你跟我走吧!”
“你要学你父亲?”
“他是他,我是我。”
“真想跟你走!”
“你不喜欢你男人?”
“他是个好人。”
“你们没孩子?”
“没有。”
翁青没说话。
她一把推开他:“瞧啊,这就不吭声了。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我大着你十多岁呢!我也不会离开我男人,当初要不是他收留,我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说着,她又搂住翁青:“你让我想起一个我深爱的人。我逃离塔朗,就是为了不连累他。我很想他。我现在才知道,有时所谓分开,不过就是思念的开始。”
一股莫名的醋意涌上来,翁青一翻身,发着狠把她压到身下。
第二天,雍西把翁青送到路口。翁青回头望望竹林和青瓦房,心里突然有了不舍,就好像那里是自己生活了很久的地方。
雍西拉着他的手:“要是没有父亲的消息,你就回硕曲吧,到时别忘了来看我。”
翁青说:“不管有没有消息,我都要一直走下去。”
9
翁青开始了真正的居无定所的流浪。他顺着牦牛江走走停停,离住着雍西的渡口越来越远。日子跟着江水一起流淌。有时江边没路了,就得翻山越岭地绕,绕上三五天再见牦牛江时,会发现它又大了许多。
花完阿尼嘎留的钱,他在途经的一个集市里变卖了毛瑟枪。买枪的是位戴皮帽的李姓药材商,精明的小眼珠骨碌碌乱转。成交以后,药材商还看上了翁青腰上的银刀,翁青当然不会卖。卖枪的钱,翁青一直省着用,平日的花销,主要靠打短工。
一路上的居民多为汉人,时间长了,他也能说些简单的汉语了。这时,他就开始打听父亲。但正如尼赛头人所说,父亲像被太阳晒干的露珠般踪影全无,也没留下任何线索。有时他想,或许是自己把方向走反了。但他压根没产生过回头的念头,似乎一回头,就出卖了另一个埋头赶路的自己。
夜深人静时,他也常常叩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找父亲?找到或找不到他,对自己都意味着什么?他想不明白。他又问自己,为什么要去看大海?是圆儿时的梦?是给寻找父亲设定一个终点?或者,是为停不下来的流浪找一个理由?他也没有答案。随着时间的推移,看海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到后来,几乎填满了他的脑子,寻找父亲,倒像是一件捎带着做的事了。
有一次,他在一个榨菜油的作坊里打了半个月工,作坊主看上了他,让他留下来给他的胖女儿做女婿。那姑娘虽胖,却也有几分风韵。翁青的犹豫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一想到大海,心里就有了决定。向作坊主辞行时,作坊主铁青着脸,找借口剋扣了他几天工钱。他没争辩,背起行囊继续他的旅程。
有一次,他偶然风寒,发了几天烧,行路途中晕倒在一块土豆地边,被一对好心的汉族老夫妇救下。病愈后,翁青帮他们收了土豆,还种下了小麦。老两口无儿女,想收他为干儿子,极力劝他留下来,被他婉言谢绝了。辞别那天,都走了好远,回头看时,两位老人还相互搀扶着站在风中送他。他心里一热,不禁泪湿眼眶。
还有一次,在一片墓地旁的杉林里,他遇到了两个劫匪。他抽出银刀愤然反抗,吓跑了劫匪,也惊出一身冷汗。从那天起,他尽量拣大道走。实在没有大道,也找人搭伴。在大道经过的一个叫莫溪镇的地方,他认识了独眼老葛。牦牛江就在莫溪镇东面的深谷里。
那天,风和日丽,在快到莫溪镇的地方,翁青经过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地,路边不时飞起一些漂亮的大彩蝶,懒懒煽动翅膀,像在阳光里游泳。
到了莫溪镇的上街口,他看见一座土地庙,一株高大的云杉从庙顶的青瓦间直上云天。乍一看,像是天上掉一棵树下来扎破了土地庙。庙门前坐着几位青衫老人,手里数着佛珠。
看见翁青,一位白须老人拍拍身旁歪斜的木桌:“过来喝碗茶。”桌上有一个壶,几个陶碗。他们是在为过客布施茶水呢!
这时,老葛背着一个装满木工用具的背篓,从土地庙里出来。后来翁青才知道,越长越粗的云杉把土地庙靠着树干的神龛给挤歪了,老葛是被请去修神龛的。他用那只独眼瞟瞟翁青,冲老人们说:“我干完了,你们要不要看看?”
他说的汉语和翁青听过的不太一样,但还是能听懂。
白须老人摆摆手:“不看不看,你老葛手下的活,我们能不放心?来,喝口酒再走。”
老人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陶罐,“砰”一声拔掉罐口的玉米芯,倒出一碗香气四溢的酒。
老葛眨巴眨巴独眼,也不放下背篓,端起碗喝了个底朝天。
第一次见面,翁青就对老葛有一种亲切感。两人熟识以后,老葛说当时他也有。翁青说可能是上辈子的缘分,老葛不认同,他说人没有什么上辈子下辈子。翁青问他怎么解释那种亲切感时,他一不小心,也说到上辈子去了。
翁青是跟在老葛身后进入莫溪老街的。老葛走得很快,似乎想甩掉他。老街狭长的街面铺着青石板,两边都是有年成的木房,有屋脊和外柱都偏倒的,全靠依连的房屋给拉撑住,但里面仍住着人。街上有包着黑头帕纳鞋底的妇人,有光着膀子吸水烟的老头,有用布带牵着小孩的老太太,还有推着小车卖凉粉的小贩。
翁青小跑几步追上老葛,不管他听不听,用并不流利的汉语磕磕绊绊告诉他,自己想在莫溪住上一段日子,打打短工挣点路费。
老葛问:“你是藏人?”
翁青说:“是的。”
“老家在哪?”
“牦牛江那边。”
“你要去哪?”
“牦牛江下游。”
老葛说:“从这里再往下走十几日,牦牛江就会有个新名字,叫长江。你去下游干嘛?”
翁青说:“找我父亲。”
老葛不说话了,闷着头往前走。翁青有些失望,不由慢下脚步。
到一处爬满青苔的石墙边,老葛回头把翁青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说:“我也是外地人,一个人住,你要愿意,就跟我搭个伴,吃住不愁,还能挣点钱。”
翁青喜出望外,抢下他的背篓背上。就这样,他交上老葛这个新朋友,在莫溪镇停住了流浪的脚步,一住就是大半年。
10
老葛有木工活的时候,翁青就跟着去打下手。他学活儿学得快,体力又好,几乎把拉锯、推刨、凿孔等累人的活都给包揽了。老葛开始对他另眼相看,有一次喝醉了酒,对翁青说:“你这小蛮子,倒是个好苗子。干脆别走了,留下来和我一起干,你会成为一个好木匠。”
翁青不知道小蛮子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成为好木匠。但他打心眼里喜欢老葛,把他当成了异族大哥。这对于翁青来说,是一种久违的情感,就连对阿尼嘎,也只在塔朗分手的那一刻才有。
老葛识文断字,读过不少书,行李中也有几本破了边的线装书。他们白天做完活,夜晚回到满是锯末味的小屋时,他就给翁青讲书里的故事。故事几乎都是关于汉地的,有很久以前小国间的战争,有江湖英雄的传奇,有狐狸成精的传说,还有神猴取经的故事。翁青总是听得忘乎所以,经常是老葛讲睡着了,他还精神百倍。他这才知道,书是多么好的东西啊,薄薄的纸页间,可以装下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那么多的天上人间。
好几次翁青想离开莫溪,但在老葛面前,总是开不了口。老葛的木工活,已经越来越少不得他了。有时他也认为,自己不忍心作别的,除了老葛,似乎还有那些书里的故事。
有一次,老葛让翁青讲讲自己。翁青一开口,过往的经历就水一般流了出来,汉语似乎也没那么拗口了。在老葛面前,他毫无保留。听翁青讲完,老葛的独眼里一片迷茫,过了好一阵,他说:“你们藏人虽然信奉佛教,但因为钱财和女人发生的事,和汉人也没多大区别。我不明白的是,你这样一路走下去,找到父亲的机会很渺茫,吃这么些苦,到头来就只为去看大海?”
翁青说:“我也说不好。”
老葛不甘心地:“你好好想想,这和你的信仰有没有关系?我听说藏人会千里迢迢磕着长头去拉萨拜佛,甚至不惜死在途中。你这么做,会不会也相当于一种朝圣?”
老葛的话启发了翁青,内心升起从未有过的悲壮和豪迈。他想,是啊,何不把它当做朝圣?他听人讲过,大海在佛经里象征着永恒和祥瑞,把去看大海当做朝圣,起码对自己来说,是个好理由。
和老葛去做木工,有时东家会留他们喝酒。翁青不喝酒,但喜欢看老葛眯着独眼抿酒的样子。几杯酒下肚,老葛的话会多起来,但从来不谈他的过去。有一次他说漏了嘴,刚说了一句“想当年”,就打住没了下文。翁青很好奇,便追问他,他却转而说起别的:“我有个妹妹,长得像花一样,等攒够钱,我得回去给她订一门好亲事。”
翁青也不好再问,只隐约觉得他不像个普通木匠。
翁青的想法印证得很快。几个月后,莫溪镇来了红汉人的队伍解放军,当地有钱的大户跑了几个,没跑的,不管富人穷人,也都轻易不敢出门。没过几天,在跟着解放军来的工作队的宣传鼓动下,人们越来越多地涌上老街,今天慰军,明天集会,满脸的喜悦与亢奋。
翁青听尼赛头人说过父亲有可能投靠了红汉人,心想,要是父亲出现在这里,那该多好啊!便约老葛去红汉人那打听打听父亲,老葛推说头疼不肯去,神色不太自然,大白天的,竟然用被子蒙着头睡了。
翁青也没顾上多想,一个人上了街。他在街上转了一圈,虽然见着几位工作队的人,却因为汉语不够好,始终没勇气上去问。他心里暗骂老葛不够朋友,怏怏回去,进了小屋,发现老葛连同他的行李都不见了。他急忙出门去找,没找着老葛,却见一些人朝土地庙方向跑,就跟了去。到了那里,翁青傻眼了,老葛被几个持枪民兵押过来,一缕斜耷的头发挡住了他的那只好眼。
翁青挤在人群中一路跟到老街下街口的天主堂大院门口,被两个解放军哨兵挡住。翁青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老葛!”
老葛刚一扭头,就被押他的民兵一把推进院子。
翁青浑身发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恍恍惚惚回到小屋,脚步像是踩在半空里。他呆坐了很久,也不想吃饭。入夜,屋外下雨了,他听着雨声昏昏然睡去,天亮前,做了个梦,梦里,碧蓝的天空铺在地上,脚下是漂浮的云朵和不时疾闪的鸟影,而头顶,是阔别的硕曲河谷,色尔寨的珊瑚坡和尼赛寨的青稞地都隐约可见,最抢眼的,是弯弯绕绕闪着银光的河流。河岸黑压压走着一群人,人群里有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人——父母,阿尼嘎,尼赛头人,扎西,郎然朱古,雍西,老葛……所有人都在仓促逃离,所有人都在急切去往。
第二天一早,翁青又去了天主堂大院。院门前的两个哨兵已经不是昨天的了。其中一个问他:“你是什么人?来干嘛?”
翁青说:“你们昨天抓的人是我朋友,我想看看他。”
一听这话,哨兵的神情变了,把上了刺刀的步枪对着他,大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吓得翁青连退几步,一个趔趄,坐在了积着雨水的地上。
这时,大院的木门打开了,一位军官模样的黑脸汉子走出来,用藏语问翁青:“你是藏人?”
翁青狼狈起身,点着头迎上去:“是的,我是藏人。”
那人示意哨兵放下枪,说:“我在院里听见你说话,就觉得像是藏人说汉话,果然没错。没想到在这还能遇上藏族老乡。你是哪里人?”
“硕曲人。”
“叫什么?”
“翁青。”
“来莫溪干什么?”
“流浪到的这里。”
那人想了想,把翁青带进大院。大院里高高的钟楼旁,有一个飘满水葫芦的小池塘,池边一棵高大的榕树遮住了半院子的阳光。翁青跟在那人身后上了几级台阶,进入一个敞着门窗的房间。那人倒了杯开水给他,说:“我叫顿珠,安多人,是解放军的副连长。”
翁青问:“我父亲叫多登,多年前出走,有人说可能加入了你们的队伍,您认识他吗?”
顿珠反复念叨几遍“多登”和“硕曲”,陷入沉思,最后满怀歉意地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么个人。解放军的队伍很多,队伍里藏族人不少,有机会我帮你打听打听。”
翁青难掩失望之情,但还是向他表示了感谢。
顿珠问他:“你怎么认识我们抓的那个人?”
翁青便把认识老葛的过程大致讲了一下,说:“老葛是个好人,你们一定抓错了!”
顿珠笑着摇摇头,说:“他不叫老葛,也不是好人。我们在莫溪的眼线早就盯上他了。”
翁青问:“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顿珠眨眨眼,卖了个关子:“过几天我们要召开群众大会,公开审判他和十几个像他那样的人,到时你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翁青一惊:“你们不会杀他吧?”
顿珠噗嗤一声笑了:“那倒不至于。”
收敛笑容前,他还冒出一句翁青倒懂不懂的汉语:“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翁青有些发懵,脚下也是轻飘飘的,像是一不留神,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掏空了。他觉得丢失了老葛,自己寻父和看大海的旅程将变得索然无味。
他沉思片刻,说:“让我见见他吧。”
顿珠把头摇得很坚决:“不行,他不能见任何人!”
翁青从腰上解下那把银刀放到桌上,看着顿珠的眼睛央求:“我只需见见他,您要不放心,可以在边上盯着。这刀,就算我的一点谢意!”
顿珠有些犹豫,翁青作势要跪下去。顿珠一把拉住他,从衣兜里掏出个怀表看看:“他在这里应该也没什么亲人。这样吧,看在藏族老乡的份上,我让你和他告个别,下次见面,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出门前,翁青看了看躺在桌上的龙纹鞘银刀,心想,看来今天注定是个告别的日子。他懵懵懂懂跟着顿珠去了院子北侧的一个独立的小平房,门外的哨兵正抱着枪打盹,一见顿珠,慌忙站好敬礼。左侧墙边,一树三角梅开得正艳。
一进房间,翁青就看见老葛背靠着墙,盘腿坐在一张棕垫上,头顶,是房间里唯一的小铁窗。看到翁青,他高兴地喊起来:“你怎么来了?”
翁青鼻子一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顿珠拍拍翁青的肩:“你们聊吧,过一会我再过来。”说完,从外面锁上门走了。
翁青问老葛:“你怎么就被他们抓了?这究竟是咋回事?”
老葛用后脑勺磕磕墙壁,叹道:“因果不饶人,这就是命啊!你们的佛教不也讲这个吗?”
原来,老葛以前是白汉人队伍里的一个小兵,老家在汉地东部海边,早年红汉人势微时,跟着队伍抓捕过红汉人。一年前红汉人的解放军攻陷他们所驻守的县城,他乔装成老百姓逃了出来,那只眼睛就是在战事中被炸瞎的。他一路辗转到莫溪镇,重拾当兵前的木工手艺讨生活,认识翁青时,已经在莫溪待了一年多。
他说昨晚梦见了从他家房前流向大海的河流,梦见了老母亲和妹妹。说着,营养不良的脸开始泛红,独眼里闪起泪光。
他还说原本有个打算,要是能躲过这一劫,就带着翁青一块儿回他家乡,如果翁青愿意,可以做他妹夫。说到这里,他笑了:“我妹妹是个哑巴,没我说的那么好看,但人很聪明,你会喜欢她的。做了我的妹夫,你就离大海很近了。”
翁青说:“我长的是吃糌粑的胃,迟早得回种青稞的地方,在你们的地方,我待不住。”
老葛说:“你可以现在就回去。我早听说解放军要渡过牦牛江去你们那个方向,他们所到之处,种青稞的穷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翁青不明白种青稞的穷人怎么一下都能过上好日子,但他现在并不急于问老葛,因为他有另一个问题:“你会坐几年牢?”
老葛的脸色沉了下来:“不好说。”
翁青怔了怔,说:“见不到大海,我不会回去的。”
老葛舔舔干涩的嘴唇笑:“你这小蛮子,我就喜欢你这股傻劲儿。我早想告诉你,靠双腿走到海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非要去看海,你可以坐汽车、火车、轮船,或者是飞机。”这些都是翁青没见过的,因此又费了老葛一番口舌。
翁青问:“江水从这里到大海,要流多久?”
老葛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估计怎么也得三五个月吧。告诉你个书里的道理:海水被太阳晒成水汽飘到天上,遇冷聚成雨雪,雨雪落到地上汇入江河,江河最后又流进大海。它们互为源头和终点。佛教不是讲生死轮回吗?这就是水的轮回。你这一路走来,地上的流的,天上飘的,其实都是大海的一部分。大海没你想的那么美,不过就是看不到边的水,就像把眼睛贴近江面看长江。”
老葛的话很绕,但翁青听明白了。他觉得读过书念过字的嘴巴,说什么都头头是道。
翁青:“你的意思是我没必要走下去了?”
老葛:“差不多吧。反正你也找不着你父亲。”
翁青:“我们认识这么久,为什么今天才听你这样说?”
老葛咧嘴一笑:“我这不是被抓起来了吗?”
翁青问:“你杀过人吗?”
老葛想了想,说:“怎么说呢?打仗的时候对着前面开过枪,谁知道有没有打中人。”
翁青说:“那你就一口咬定没杀过人。带我来的解放军副连长是藏人,我再去求求他,或许可以放了你呢!”
翁青这话说得没有丝毫底气。
老葛拍拍他的肩:“没用的!他能让你见我,已经很不容易了。”
外面传来顿珠和哨兵的交谈声,接着,是开锁的声音。翁青猛然醒过神来,忙问:“老葛,你还有什么话没有?”
小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老葛笑得很苦涩:“没了!”
“你对家人有什么话没有?”
“就是有话,你也带不到。”
“你怎么知道我带不到?”说这话时,翁青的脑海里闪现出蓝天一样美丽的大海。
老葛摇摇头,独眼慢慢黯淡下去:“我也真没什么话了。她们应该以为我早就死了,这样最好,免得她们又哭一场。”
这时,顿珠进了房间,示意翁青该走了。翁青抓住老葛的手不忍松开。老葛使劲挣脱,说:“去吧,小蛮子,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翁青强忍泪水走出小屋,刚到大榕树下,就听见老葛在喊:“翁青,我不是老葛,我是老李,我叫李富贵!”
翁青不敢转身,泪如泉涌。
顿珠感慨道:“一个汉人,一个藏人,两个流浪汉,还真是情深义重!”
他又说:“刀是把好刀,我很喜欢。你真舍得送我?”
翁青的心思还在老葛那边,没回过神来。
见翁青不说话,顿珠磨蹭着把几块银元塞进他的口袋:“要不,算我买的吧……”
翁青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天主堂大院,身体里好像有什么要命的经脉被抽去了。顿珠叫住他,说:“你懂汉语,愿不愿在我们队伍里当翻译?”
翁青听得一震:“什么?参加你们的队伍?”
顿珠点点头:“顺便可以找你父亲呢!”
翁青动心了,问:“你们还要去哪里?”
顿珠说:“过江,去比硕曲更远的地方。我们要解放全中国。”
翁青愣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东边的天际,说:“我得先去那边。”
顿珠问:“去看李富贵的家人?”
翁青说:“去看大海。”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6期(责任编辑:徐海玉)
洼西,本名洼西彭错,藏族,1972年生,四川乡城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中华散文》《芳草》《长江文艺》《西藏文学》《四川文学》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乡城》《失落的记忆》,长篇纪实文学《雪山赤子毕世祥》(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