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

深陷泥沼的苏科问同样深陷的尖木措。这一问,尖木措心里毫无着落的无助感顿时又实在起来。他再次挣了挣被淤泥吸住的身体并伸长脖颈环顾起四周——空无一人,死寂像黑沉沉的乌云压在他俩的头顶。

“会的,会没事的。”作为队长,他唯有如此宽慰。

离他不远处一脸灰暗的苏科,信心即将衰落。尖木措挺了挺快被沼泽淹没的胸膛,快速从脑海中搜索出几个成功脱险的案例,以浓重的藏族口音给苏科打强心针:那次去给羚羊取水,你和才让一脚踩进冰窟窿陷进冰湖,不还是摸爬滚打安然回来了吗?还有我和更太加雪夜迷路后开着微型车在荒原辗转半夜,不还是摸摸索索走出了困境?对了,还有我们遇见狼群,大家抽匕首,举石头,不是也化险为夷了吗?

想起来确实如此。苏科心里又生出那么一点可以活着回去的信心。但尖木措陈述时却对曾经历经的危险产生出一阵后怕。回忆重新铺陈他与巡护队的往事,他眼眶不觉就湿润起来。自组建巡护队,已过七年。

巡护队最小的成员才十多岁,是尖木措的儿子阿加和苏科的儿子顿珠。年长的算苏科,比尖木措大二十多岁。苏科年轻时眼角膜让一场白莹莹的大雪刺伤,后来一见光就流泪不止。这双眼睛用各种办法治了个遍都没有恢复原始功能,等于半残半废,因此苏科早年获得人生第一个绰号“花斜眼苏科”。他进入巡护队不久,又获得另一个响当当的绰号——“胆不大”。据说他初次随巡护队去兰花湖巡护观测时尿急,当他那不大灵光的眼睛和伏在绿草间一双充满凶光的狼眼对上眼后,苏科那留有旧疾的老腿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他将一份忐忑不安不断递向狼的时刻,一股流溢的尿也顺裤管而下。好在,狼并不愿意以身单力薄抗衡人多势众。对峙五分钟后,狼终于放弃了那只离它几米远的猎物,收着尾巴扬长而去。

自此大家都嘲弄他,说他怕走夜路、怕解救困在围栏的狼,还怕家里的母老虎——没胆量就别选择干这行。但在他跟尖木措干巡护的第六个年头,胆小的他居然在某个黑漆漆的夜晚独自救出尖木措。大家都为此感到稀奇。

此时,他和尖木措都深陷在泥潭中,任由淤泥慢慢拖拽吸附身体而不敢乱动弹。刚才他发问就已明显带着快哭出来的节奏。

尖木措和苏科是来给黑颈鹤铺陈干草的。草原的雨季,雨水稀里哗啦是分分钟的事,引得湖水不断上涨,使栖居湿地的黑颈鹤遭大殃。雨季前黑颈鹤为繁衍忙忙碌碌所做的窝、所产的蛋几乎都会被一场湿漉漉的雨水给浸泡或淹没。

他俩为此而来。

身陷危机前,他俩已经顺利地安置了许多浮于水面的鸟蛋。见尖木措今天完全不在工作状态,观察地形、地势的任务苏科包了。尖木措和妻子梅朵处于冷战之中,昨晚梅朵就收拾衣物、丢下孩子回了县城,这多少让尖木措有些始料未及。多少年来,梅朵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尖木措六神无主地翻看着手机,一边跟随着苏科在草垛之间跳跃、在水域里跋涉。忽听“哎哟”一声,苏科“扑通”跌入泥水里。等尖木措随声音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随之也陷入那片水域……挣扎。任凭两人如何努力,都拔不出自己的双脚。尖木措这才意识到他们陷入的是陈年沼泽,据说这里淤死过一头牦牛。传闻中还说,别小瞧一片绿意氤氲的兰花湖浅水区,那水草肆意生长,影影绰绰之间就隐藏着坟墓。

真是糟糕透顶。陷进湖中半小时,竟没有人影出没。他们只好在乌云集结的天空下仰着两张苍白的脸,等待命运的宣判。

在沼泽里动来动去是一件要命的事。先前苏科动来动去,身体陷进去好多,挣扎加速沉溺。他俩只好大声呼救,嗓子几乎喊哑,也无济于事。现在只能消停下来。

六月的泥沼冰冷刺骨,浑身的细胞正竭力抵抗着渗入皮肤的寒意,他俩时不时打着寒战。先前拎在手中的草捆此刻在水的浸泡下更为沉重,尖木措这才恍然地将助力他们深陷困境的“稻草”给舍弃。他让苏科尽可能仰躺并撑开双臂,来增加自己与泥沼的接触面,减慢下沉的速度。他俩嵌入深湖与绿原之间,湖畔近在咫尺;水域里唯一坚硬可依的草墩却并不密集。尖木措再次环视一圈后,依然没有捕获可使他们斗志昂扬、重获希望的事物。

苏科谩骂起来,唯有骂骂咧咧才可消除心中幽怨。他骂自己不长眼睛,骂看起来只没过腿脚的浅水域,骂它竟如此善于伪装使人误入歧途。似乎就差骂尖木措先前的心不在焉了。尖木措苦笑着附和说,草原里的路本来就是不靠谱的,你忘了我曾深受其害吗?

人在紧张和恐惧的时候,或许会嘴唇发白,浑身颤抖。尖木措在苏科气愤的脸上找到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他俩虽相距一米多远,却能感觉到彼此于呼吸之间身体的下沉。迫使苏科不得不动弹的是他那腿疾。腿里像长出两根刺一样,疼起来还发痒——苏科谩骂和描摹着痛楚。这是苏科年轻时在一次交通事故中落下的旧疾。从那时起,苏科这条本不康健的老腿就丧失了正常行走的能力,一瘸一瘸的。其实尖木措并没有告诉苏科,自己受过伤的肩胛骨和腿已经折磨过他好多次。他怕自己一说出来,苏科会更慌。

尖木措期待和祈祷着,也许夏季游湖的人能在淤泥没过两个失足者头颅之前发现他们。他思念而悔恨着,扬起脖颈望着天上的乌云,想着梅朵和孩子阿加,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

危险随淤泥渐渐漫上来,他们生死未卜。


2


梅朵随尖木措在草原生活了十六年。这扎根草原的光景也是值得骄傲和称赞的。他们的相遇是在草原赛马会上,经朋友介绍认识再加之撮合,尖木措和这位来自县城的女人情定终身。他们最初的生活大抵是每天晨暮领受大自然的安排和馈赠,与牛马羊一同在草原在蓝湖感悟自由生长的模样。

打破他们平静时光的是个傍晚。如果说七年前组建巡护队是第一次打破他们平淡无奇的生活,那么前天傍晚则是他们的又一“七年之痒”。当梅朵好端端地要求尖木措卖掉所有牛羊,让他在县城买房,全家搬去县城生活时,导火索引燃了。

让牧民脱离草原,在一个牧民眼里简直是无理取闹、无事生非。

梅朵突然变得尖酸刻薄,使尖木措心头一紧。她骂尖木措为巡护工作发展到走火入魔的地步,骂尖木措的心不再属于家,骂他这些年亏待着自己,自己还不如一头羚羊……

“七年之痒”得从“小沙漠”说起。它是邻居杨卓大婶收养的一只羚羊。因它前几日不翼而飞,尖木措便埋怨梅朵照顾不周,说杨卓大婶去世才几个小时,梅卓就把羚羊给弄丢了。“小沙漠”丢失后的这段时日,不止尖木措和梅朵,甚至整个草原的人都在竭力寻找。寻找一次未果,尖木措就喋喋不休,听他唠叨久了,梅朵就抵触起来,哭诉说一只羚羊要比自己重要。尖木措听后哭笑不得——这女人总是如此奇怪,老爱拿些不着边际、不干感情的事物来权衡感情。这是两码事!

梅朵提出要离开草原时,尖木措让她死了这条心,除非自己死了。梅朵咬牙切齿说,不照办,就证明尖木措不爱她和孩子。尖木措态度强硬重新声明——这是两码事。梅朵离家出走了,临走时忿忿不平,让尖木措和那一群畜生去过日子。

冷战后独睡的夜晚,这个男人其实用心回溯了与梅朵的情感历程,也用心捕捉着一颗心渐渐从梅朵和孩子身上转移掉的细节。

的确是。热情全给予了普氏原羚以及草原上的一草一木。“移情别恋”的开端还是要追溯到七年前的那个傍晚。

那天傍晚,邻居杨卓大婶突然造访。这么多年她都以这种突如其来的方式跑来找尖木措。那次她冲到家里却不再是来找“阿太”回家,而是急匆匆拉起正吃饭的尖木措就往屋外跑。尖木措满头雾水地跟着老人来到屋后的草场。就在不远处一圈围栏那里,一只羚羊正拼命挣扎,慌乱地咩叫。

杨卓大婶急切地要尖木措赶紧上前去解救那只羚羊。

加速跑过去,尖木措望见一团生锈的铁丝网正牢牢卡住羚羊的头颅。他再定睛一看,铁丝已经勒穿羚羊的脖颈,破绽的皮肉和喉管处红色的鲜血随羚羊的挣扎越来越多。

看着铁丝凌乱地交织在一起,尖木措不觉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这怎么救?尾随而来的梅朵在身后突然发问。她竭力稳住气喘吁吁的身体。

事实上,几双手都对付不了那缠得凌乱一团的铁丝。

羚羊似乎有着某种急不可耐。就在几人不知所措之间,它一声嘶叫,随即后身那里露出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来。天哪!梅朵尖叫。顺着惊愕的梅朵颤巍巍的手指,大家看到母羚羊不顾自身安危正竭力生出体内的幼崽。它依然在挣扎,只要它一使力,脖颈处立刻鲜血迸流。或许是长时间的耗力和疼痛,使得它两条前腿虚弱地跪在地上,可两条后腿仍倔强支撑着那拥有白色桃心状图案的臀部。

显然虚弱不堪了。

快啊,赶快救它啊!梅朵和杨卓大婶急得直跺脚,都挺激动。

左一下右一下,这位不知道该把双手放哪儿的男人,对眼前扭曲的铁丝依然显出无所适从。尖木措为什么不敢出手,他其实怕一摆弄,其中任何一根铁丝都有可能将羚羊可怜的头给拧断。羚羊直瞪着两颗大眼珠子,垂死挣扎而充满泪水的眼睛于奄奄一息之间和尖木措的目光碰触到一起。尖木措看着那双乞求的眼睛心急又心悸。

母羚羊最终没有获救。事实上是它弥留之际,尖木措果断出手,抽出腰间的匕首活生生剖开它柔软的肚子,将它的生命提前结束了。一场弃母保子惊心动魄的剧情上演于绿茵茵的草原。当一只湿漉漉的小崽子从血淋淋的肚子里来到人间后,母羚羊气绝身亡。

过程极为残忍,梅朵和杨卓大婶不约而同地抽泣起来。一场母子的生死离别更触动了这位孤苦伶仃的老人——杨卓大婶瘫坐一旁,泣不成声。

人生的转变会在某个时刻,随着某种决心忽然而至。小羚羊被大婶用藏袍抱走后,尖木措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在他蒙受自我谴责后,突然意识到这个决定的重要意义——解救围栏里的普氏原羚,而且今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渐渐与它有关。

尖木措和梅朵比往日更为忙碌。作为邻居,梅朵隔三岔五地拿些牛奶、油饼子去看望这位孑然一身的邻居。十多年来,照料大妈、照料孩子、照料自家的牛马羊成为梅朵的任务,现在加上照顾羚羊,梅朵整天更是忙得团团转。而尖木措重要的工作就是巡湖,捡垃圾,还有偶尔在网围栏上解救小生命。儿子阿加似乎也受他的影响,除学习外就会去看看小羚羊的成长。

杨卓大婶活着的时候,简直要把小羚羊当孩子。她和梅朵给小羊起了“小沙漠”的名字。杨卓大婶患有中度阿尔茨海默病,加之受过精神刺激,她忘记了所有,唯独在照顾小羊时,她才恢复一些清醒——几乎每天抱着小羊,像哄抱襁褓里的孩子那般。解救羚羊后的四年时光里,杨卓大婶与“小沙漠”相依为命。每当阳光和煦的时候,杨卓大婶喜欢把自己和小羊安置于她家屋前那片空旷的草原上,一边抚摸着“小沙漠”,一边沐浴阳光。其实这是梅朵的安排。有时候尖木措看着此种场景,心里赞叹着梅朵的安排,这是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图画呀。

杨卓大婶的孤苦伶仃,完全是源于一场横祸。在十几年前某个冬天,一辆醉酒驾驶的摩托车夺走她那正去巡护的儿子阿太的生命。事故发生后,肇事者逃之夭夭,阿太没能活命。杨卓大婶的丈夫洛桑突闻噩耗,引发脑溢血离世。灾难发生后,杨卓大婶常常颠三倒四、神情恍惚,没过多久,尖木措就成了大婶口口声声呼唤的“阿太”,她这种疯癫随着“小沙漠”的到来而渐渐平复了一些。


3


如果不是梅朵弄丢“小沙漠”,如果不是她无理取闹,要尖木措离开草原,尖木措还庆幸自己娶上了天底下最善良、最善解人意的女人。大婶去世后,尖木措感觉梅朵性情大变,情绪像草原上的暴风雨说来就来。

梅朵的脾性大不如从前。这是尖木措在梅朵离家出走后得出的结论。去兰花湖的路途上,苏科还夸梅朵像草原上的度母——心地善良。正在气头上的尖木措听后不以为然,但陷进淤泥后便在回想中慢慢破译出梅朵的良苦用心。尖木措气恼中时不时跑出的那位蛮不讲理的女人,的确给予过他很多支持:建立一支巡湖志愿队时,梅朵给予他鼓励;为羚羊的觅食、繁衍想方设法时,为羚羊盖草棚筹措资金时,梅朵卖掉好些牛羊,从自己的陪嫁支出一点,买来巡山用的望远镜和照相机……总而言之,尖木措能顺利建立起一支巡护队,实现一名守护者的雄心壮志,事业蒸蒸日上,梅朵功不可没。

巡护队组建之初的成员有更太加、瘸腿的苏科,还有游手好闲的才让。他们是在尖木措的说服之下才加入的巡护队。说服的过程可并不容易。一听巡护是志愿服务白白出力,他们脸上都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尖木措斗志满满凭一己之力向他们频频游说。

“我阿爸在世的时候经常说,对山湖要有敬畏之心。它们是我们这一带的衣食父母。如果哪一天这里寸草不生,湖水干涸,我们就会成为草原的弃儿。”说到尖木措阿爸的至理名言,才让第一个破防。他是尖木措父亲生前的好友,比尖木措大十几岁,也算是队伍里资格老的一位,尽管嗜酒如命,也算明白事理。他举双手赞成。

“别犹豫了!不是人人都会有这种缘分。这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才让为尖木措帮腔。

苏科和更太加依然犹豫不决。最终尖木措搜肠刮肚搬出梅朵和杨卓大婶为救濒死的母羚羊哭得昏天暗地,将小羚羊视如己出精心喂养的故事。苏科第二个动容。

“两个女人能做到这种地步,我们这些男人又何尝不能。”他一脸激动。唯独更太加没有明确态度,说是边走边看。尖木措也没有咄咄逼人,说欢迎更太加随时加入。

短短几日,他们在村子里的名声传开。当然整个村子也就几十户人家。赞成的、疑惑的、哂笑的……总之,嘈杂与风凉的话,像草原上不停歇的风,在三寸的唇舌之间反复起飞。风言风语依着他们的影子走,时不时也会动摇军心,犹豫不决的更太加向风言风语妥协失去了踪影。

苏科、才让两人的老婆没有梅朵大度,在人云亦云里狠狠地训斥一番自己的丈夫。唯独梅朵选择站在尖木措的身后。为此,尖木措很感谢梅朵,遗憾的是,这也是他陷入泥沼之前未能表达给梅朵的。

深入泥沼的苏科依然说着尖木措娶了美丽而善良的梅朵,生下了像雄鹰一样的孩子。苏科还在淤泥里讲述着与尖木措一起巡护的往事。他说最美好的莫过于他、尖木措、才让三个人每天开着那辆微型小货车奔波在湖泊、草原之间的时光,有时候他们还带着孩子们参与巡护事业。尖木措循着他的话回想,画面里出现了一轮夏日,青海湖畔的细沙在他们的脚底下发暖,一片沙地上还有瘸腿的苏科深一脚浅一脚的足迹。画面继续拓展——他们累了,围坐在蓝湖附近的绿草地休憩。湖面上闪耀的太阳,翱翔的生灵,一切轻盈柔美。奋斗多年的时光里,他们拥有了固定的巡护日常,单月去巡湖,捡拾垃圾;双月观察野生动物,救助受伤的动物。他们的日常一半在各种湖之间,一半在草原间。在四处奔忙的路途上,他们还会透过车窗看到三三两两的羚羊翘起臀奔跑起来,像一支离弦的箭……

“尖木措,要不是你,我活了大半辈子都不会真正感受到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居然如此美。”

听苏科这样说,陷在淤泥里的尖木措鼻头一酸,瞬间感觉到乌云下的他们开始闪闪发光。

尖木措的脑海里又想到了另一名巡护队员才让,想到他建立巡护队不久,才让对他说的“你在天堂的父母会为你高兴!”那句话。快要五十岁的才让每次去巡护,摇下车窗像个开心的孩子一样总是呼喊,他呼喊起来,其他人都跟着呼喊。

那时风是草原的语言。生灵也是。飞鸟、普氏原羚、雄鹰及湖中的裸鲤都在和他们说话。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是美好的化身,一切都那么美好。


4


尖木措组建的三个人的巡护队为普氏原羚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它们圈养到自己的草场里。大多数人眼里,这可是吃饱了撑着才干的事情。

尖木措不关心这些。如何在嫩草尚未发芽的春季,让羚羊吃饱饮足才是他建队之初的心头大事。阿加和苏科的儿子顿珠找到了问题的根源,说许多牧场围栏圈禁牧草,羚羊吃不到;说草原上的狼害多起来,追捕羚羊也是原因。尖木措细细一想,的确啊,牛羊有牧主们的保护,谁会关注野生动物的繁衍和生死?网围栏和狼害是羚羊减少的不可抗拒的因素。两个不到九岁的孩子分析问题比成人还透彻,为此尖木措骄傲地向阿加和顿珠竖起大拇指。

尖木措认为把所剩不多的普氏原羚保护起来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为此,4月的一天,巡护队的三名成员就坐在车里商量如何解决这事。讨论的气氛如并未进入春天的天气一样显得并不热烈。他们三个人为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而陷入沉思。

“我想把它们养起来,养进我家的草场。”话是苏科说的。这话一出,打破了并不热烈的局面。

尖木措和才让不约而同地把诧异的目光搁浅到离此不远的那片并不肥美、丰盈的草场上。那是苏科家的草场。它正静静地处于黄沙丘低处。那里一半是沙,一半是草原。季风吹过,那一片的牧草黯然而羸弱地摆动起来。

“你家的那些草牛羊都不够吃的吧?”才让说完,哂笑起来。

苏科望向自己的草场。此时,一股疾风裹挟着一丝荒凉从沉寂的沙梁上倾泻下来。的确不够养活的模样。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

他们的目光焦虑地在围满铁丝网的草原上游移着。

最终还是尖木措认领了任务。尖木措并未征求梅朵的同意就做出了这个决定。一只、两只、三只……当更多瘦骨嶙峋的羚羊以不搭调的颜色出现在或白或黑的牛羊群间,才引起梅朵的注意。尖木措等待梅朵劈头盖脸地询问和训斥,但在梅朵脸上尖木措没有找到一丝责备和不满的表情。梅朵的目光正凝视着不远处活蹦乱跳的羚羊,在一段暖暖的阳光里,尖木措发现好几条鱼尾纹正撕扯着梅朵那经年累月让阳光和风浸透的黝黑而发红的眼角。

梅朵始终没表态。直到他俩睡在暖烘烘的炕上,尖木措才放下心,他知道梅朵同意他这样做。为此尖木措极其感激,以自己雄壮的力量和充满荷尔蒙的情感,回报了身旁善解人意的女人。

有第一次的默许,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人类的意志如果经常受善良的默许和认可,就没有做不到的事。尖木措做巡护的劲头越来越足。

在自己的草场收养羚羊的消息再一次像青海湖中让水鸟点开的涟漪一般,一圈一圈在村子里不断散开。到哪儿都是一场热议。有人看似在询问但却是直愣愣地对梅朵发出嘲笑。

“你家尖木措,是做些什么的志愿者?”

“捡捡草原上的垃圾,救救被铁丝网困住的羚羊……”没等梅朵说完。那人“哦呦”一声,就嘲笑梅朵家的这个男人不去管护自家的牛羊,却为了野生动物傻傻卖掉自己的牛或羊。一阵奚落后扭身要走时,重重甩下一句风凉话——你家尖木措的头是被你家那匹走马给踢坏了吧……

这可把不善言辞的梅朵气得不轻。嘲笑梅朵的不是别人而是更太加的老婆。

村友拉玛赶着一群黑牦牛到夏牧场去游牧,见尖木措和才让正给一只羚羊包扎伤口,停下马看个稀奇,而后就开始嘲讽。嘲讽的内容大致是尖木措怎么心血来潮地照顾一群并不能带来利益的东西,说尖木措傻乎乎地把生活中那么多安逸的事情用自寻烦恼给置换掉了。

尖木措并不想与眼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乡亲计较。一旁的才让已经急吼吼地怒怼拉玛赶紧骑马走人。尖木措阻止才让,并劝他专注自己的事就好。说人言可畏,但我们可以做到无畏无惧、风雨前行。


5


这只被尖木措和梅朵从母体解救出来的羚羊,皮毛和金沙湾的沙砾果真一色。它有一对精巧的弯角,一双时常耸立的耳朵。这双机警的耳朵,能听出梅朵和阿加的脚步,当然还有尖木措的。它总是摇着尾巴跑到尖木措的跟前,在腿间绕来绕去,最终也会在杨卓大婶的呼唤里跑回去。阿加会把小羚羊那小屁股上的图形画在美术本上,他说像极了家里挂像里度母座下的白莲花。尖木措告诉阿加,“小沙漠”是被度母眷顾的精灵。

“小沙漠”在杨卓大婶身旁成长了七年。这期间,所有人都没能说服大婶,将“小沙漠”散养到草原。每次去说,都会被大婶急吼吼地赶出门外。七年里,无论吃饭、睡觉,她都要搂着它。

杨卓大婶的身体健康随着时光每况愈下。梅朵开始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她告诉尖木措大婶估计熬不过下个冬天,但尖木措并没有专注于梅朵的话题,而是一门心思地想着怎样给羚羊盖建暖棚。如今,他的这份事业已形成规模。

连续几日,他和苏科、才让都在为羚羊盖暖棚的事而忙碌奔波着。一直未加入巡护队的罗布加也过来帮忙,让尖木措出乎意料。但尖木措知道,有五年多的时光,罗布加没少在那闲适的人群里观察他们的所作所为。罗布加徘徊不定的因素源于他那河东狮吼般的妻子康卓,还有来自村民们的质疑和风言风语。

见罗布加来,才让和苏科再一次对他发出加入巡护队的邀请。罗布加仍然举棋不定地说“以后再说吧”。苏科瞧罗布加还犹犹豫豫,就直言不讳地说,罗布加宁愿用多年的光景抱着酒瓶子醉醺醺地打发时间和生命,也不愿意为自己的草原出力。罗布加那常年酗酒的脸,瞬间红里透着黑紫。

梅朵热心,劝罗布加即便不愿意做这些,也不要喝酒。梅朵苦口婆心的时候,便用杨卓大婶的遭遇来佐证。喝酒后发生的事故至今弥漫着永无止境的痛苦。苏科和才让没有善罢甘休,继续嘲弄着罗布加,调侃之间竟揭出罗布加曾和草原上的寡妇滚床单的事情,完全不顾及在场的梅朵。尖木措立即打断荒诞和无关紧要的话题。趁他们都在,他想商量商量筹钱给藏羚羊购置麦草的事情。

给羚羊盖草棚,尖木措、苏科、才让三家都慷慨解囊。尖木措认为目前再给羚羊们购置些麦草会更好地改善羚羊的生活。他以为这件事也会顺理成章,实际却并不顺利。当他开启这个话题,想再次让苏科和才让为此慷慨解囊时,两人都默默地吸起烟而不是积极表态。好半天,他俩支支吾吾说出各自的困难,苏科说他老伴儿得的肝包虫病越来越严重,还得去更好的医院给她治疗;才让说明年要给大儿子娶媳妇,彩礼钱是件大事。总之各有各的窘迫。尖木措听后,两眼湿润,让梅朵做了晚饭,吃罢默默目送着他俩沧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夕阳之下。

他们都走后,偌大的房子里除了絮絮叨叨的梅朵和正在郁闷中的尖木措,就剩下叮叮咣咣器皿碰在一起的声音。

整个计划还是因为缺少一部分条件而中断。梅朵似乎唠叨得有道理,她说给羚羊盖草棚、买兽药时,他们已经慷慨解囊了,怎能再好意思要求人家呢?尖木措听后陷入沉思。

购置麦草的事,梅朵也不动声色起来。为此一筹莫展的日子里,尖木措还沉浸在没得到梅朵支持和理解的闷闷不乐的情绪里。

尖木措没再见到苏科和才让的身影。他焦虑起来——也许这回不仅筹不到钱,因自己不断地索求可能连队里仅有的两位成员也要失去了。

他独自去巡护来缓解情绪。出门的时候,梅朵依旧像过往那样唤他早去早回,而他头也不回,开上那辆微型车便扬长而去。他心里呼呼生风,觉得有些事物会不堪一击,比如理想,比如情感,觉得家里的女人只剩下习以为常的唠叨。梅朵的叮嘱此时显得越发油腻。

尖木措揣着乱糟糟的心情巡护了三天。第一天,无恙;第二天,捡捡垃圾,给刚产下的小羊做做护理,一切很寻常;第三天,他竟然眼睁睁看着一只苍鹰俯冲而下将一只刚产下的羊羔给叼走。直到第四天,他遭遇不幸。

周末回家的阿加看出了父亲的落寞,用自己的一篇获奖作文给尖木措寻开心。他兴致勃勃地念出父亲多年保护藏羚羊的故事,还说学校老师都赞扬尖木措的事迹,情绪低落的男人真的恢复了好心情。所有付出都值得的感觉重新回归尖木措的身体。他教导阿加作为草原人保护草原的一草一木是应有的责任,还寄予阿加也要做草原巡护者的厚望。梅朵和尖木措在孩子的志向选择上有分歧。梅朵主张阿加努力学习考一所好的大学,而尖木措希望孩子能成为他的接班人。梅朵一听此话,立马抵触。她告诫阿加不要偏离自己的人生轨道。

手机急促的铃声打断了他们之间对孩子未来的争辩。尽管尖木措已经有五分醉意,但能辨得清声音,是村民尼玛打来的电话。尼玛气喘吁吁,说他在褡裢湖附近寻找脱了缰绳的马匹时,发现离湖不远的铁丝网处一只羚羊给结结实实束缚住了腿。他本想施救,但想到自己的那匹还没有着落的马,就放弃了救助的念头。于是,他选择追自己的马,把解救的事情交给巡护队来做。

没等他继续解释顾此失彼的苦衷,尖木措早已挂断电话。急忙穿好衣服、鞋子,找急救包、手电筒……梅朵看看已黑透的天色,不愿让尖木措去,扯着衣角不给动弹,而一旁的阿加却嚷嚷着与父亲一同前往。尖木措出事后完全想不起来,他当时是如何同时挣脱母子俩的,只记得急切之间,眼前不断闪现六年前母羚羊被扼住喉咙的画面。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到尼玛所说的地理坐标。

他顾不了梅朵的呼喊。急匆匆的身影后,梅朵以90分贝的声音不停地提醒他叫上苏科或才让,但尖木措渐行渐远,听到的都是呼呼的风。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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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措,笔名箫扬青青,藏族,出生于青海海北牧区。青海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青海湖》《特区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