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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月初,卢曼草的儿子来电话说,他阿妈病倒了。我赶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已被儿女们安置在宽大的板炕上,身体深埋在被子里。病中的她看起来瘦小又孱弱,脸上皱纹细密,皮肤干枯。双手搭在被子上,手背上青筋暴起,色斑也如褐色的蜘蛛,裸露着的骨节粗大、变形、突出,完全失去了原先修长、光滑、柔美的样子。

昏暗的房间里只她一人,见我来了,转动眼珠,费力地看我。我说,老连手,我是卓玛,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这时,她的脸上才有了活气,身子前倾,想起身招呼我。我赶忙按住了她,让她原样坐好,她顺从了,像个懂事的孩子。

多年来,她多次患病,每次都是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毛病。我也多次看望过她,只要我去,她就一改平素日寡言少语的样子,说说笑笑的,把病不当病。年初她就病倒了,请来阿古一看,说是犯了风湿性关节炎,得去医院才行。到了医院一查,的确是风湿性关节炎,另外还得了痛风病,说是慢性病,得请天津那边的专家来才能治好。她问,天津专家啥时候能来呢?大夫说,那就得等到青稞下种以后了。

于是让医院开了一堆治疗痛风和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的药,她也不愿住院,直接回了家。

我坐在她旁边,她还是有说有笑的,不过,动不动就呲会牙咧个嘴,一问,说关节处疼得很,不能站,更不能走,得躺着才行。看来这一次,她的病显然加重了。

我问,那天津专家还没来吗?卢曼草说,前天给医院打了电话,大夫说专家快来了,让我们做好住院的准备。我问,你家里人呢?去哪了?她说,有的去医院打听消息,有的去找我阿爸去了。我问,你阿爸的痴呆症还没好转?她说,还是老样子。我又问,你的病,还疼吗?她说,要是不吃药就疼得厉害。一吃药,就不怎么疼了。我说,那确实得去住院。她说,就是,天津专家一来,就住进去。我说,看来天津那边帮扶我们这边,是帮对了。她说,国家做的决定,那肯定错不了。

卢曼草在说“国家”一词时,咬得很重,很清晰,似乎这个词很有力量,啥困难就能解决掉。

我说,你说得对,国家就是我们的老天爷,有国家在啥都不怕。

一说这话,我俩都笑起来,整个房间,好似也亮堂了。

我从随身背的包里,取出棕皮笔记本,递给她。她问,看完了?我说,嗯,详详细细地看了,认认真真地看了。她说,看了就好,甭给别人说啊,丢人现眼。我告诉她,你放心吧,我不说,我会写一篇读后感给你看的。她说,我知道你是历史老师,还爱看书,不过,看了你也甭写,若你写了,我会哭的。我说,好好好,那我不写了,我说给你听。


2


卢曼草一生下来,就爱哭。

就在桑多镇上哇哇大哭或暗暗垂泣的过程中,她读完了小学,念完了初中。因为与一位玛曲男孩早恋的事,挨了老师的批评,她又固执得很,死活不认错,终究还是被学校开除了。家人想给她转个学,她却不想念书,直接去了牧场,成了蓝天白云下的美若天仙的牧女。

说她貌若天仙,不是吹嘘。她本身就长得心疼,话又少,给人乖巧伶俐的感觉。实际上,她白天在牧场,晚上却爱在镇上和一群男孩闲逛。这期间,她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扮,很时髦很另类的样子。这种昼夜生活方式的巨大反差,使她成了个特立独行的女子。

说是特立独行,是有依据的:除了昼夜生活方式的与众不同,在经历了过多的哭泣后,她忽然开始了笑的日子。她当着父母的面,亲戚的面,对象的面,丈夫的面,孩子的面,同事的面,以微笑、偷笑、大笑和狂笑来替代话语,把自己笑成了恋人、新娘、妈妈、奶奶,而今,早就笑成了满脸尽是细密皱纹的女人。

我给她说,你这人好奇怪啊,光知道哭啊笑啊的!她说,以前怕人,就爱哭,后来不怕人了,就爱笑。我说,哦,你哭哭笑笑的,是这原因啊,谁信呢?她说,哎呀卓玛,这哭啊笑啊有啥不好,还不是多半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我问她,那你怎么就不愿和人交流呢?她说,笑,不就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吗?我说,有些事,得用对话的方式才能解决。她说,卓玛,这我知道,不过,我和你还有话说,和别人好像无话可说,真的是这么回事。我说,你总得和你的家人说话吧?她说,我以前还和他们交流,后来就没话说了,感觉说啥都没意思!

她这么一说,我只好闭了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然,我发现卢曼草还是喜欢交流的,不过,不是和人,而是和身边的家畜,山林里的植物,和那些浮在空气里看不见的灵异们。

她说,你可甭小看它们,它们都有灵性,都懂我。

我一听,就觉得脊背发麻,身子发凉,仿佛有异物来到了身边,忙离开她,回到家里,才觉得安全了许多。

我和卢曼草同龄,一起上的小学和初中。她辍学后,我继续求学,后来在桑多学校里当老师,给孩子们教历史。也许是上过大学学过历史的原因,我不太相信看不见的东西。但卢曼草信,常常给我说这方面的事。说的多了,就给了我毛骨悚然的感觉。

当我和她闹别扭的时候,卢曼草就说,和你不想说话了,你这人好没趣!

我不接她的话茬。她见我不搭腔,就说,不说话是吧?那好,我也不想说了,就让我各过各的日子吧!

她说到做到,在很长一段日子里,绝不主动来找我。我只好去找她。无论我怎么找她说话,她都闭着嘴,见我像见了陌生人,弄得她的家人,以为我和她闹崩了呢。

是什么原因使卢曼草的性格异于别人呢?是那辍学还是早恋,抑或在桑多镇夜生活中形成的叛逆?我搞不明白,但还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两人之间的友情。

后来,我还是找到了她性格形成的蛛丝马迹。机缘巧合,我在一文友处得到一本与桑多镇有关的诗集《桑多镇轶事录》,封面上是幅白描人物,戴狐皮宽帽,着高领皮衫,外套滚边大袄,脚蹬尖角长靴,腰佩银鞘长剑,坐在绘有山水和寿字的堂屋门前,眼观远方,眼神沉静,看起来很有气势,是个有身份的人。封面之后就是正文,显然缺失了目录,正文近百页,蜡版油印,铁笔银钩的简体字。封底也没有了,估计被人撕去干了别的。诗集的作者,署名苏奴。谁是苏奴?住在哪里?诗集里没有可以找寻诗人的具体信息,我只好问老闺蜜卢曼草:你知道一个叫苏奴的写诗的人吗?她有点惊奇地说,苏奴?写诗的?我连连点头。她作出思考的样子,但还是一摊手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问的是谁。我说,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看看,这本诗集里还写到你了。她吃了一惊,接过诗集细看:

斜阳桥头,长发女子卢曼草靠着桥墩吸烟/她的摩托车在一旁突突突地喘息/桥下就是桑多河/平静的水面,倒映出她变形的身影/她把烟蒂抛入水中,嗞的一声响,倒影显得更乱了/但只一会,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把双手搭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发出一声长啸:欧吼吼吼吼吼……/远处,桑多山顶的晚霞红彤彤一片/诞生在桑多河源头的血水,也持续不断地向斜阳桥涌来/欧吼吼吼吼吼……/我关上窗户,隔绝了长啸,只剩下她那奇异的动作/像极了她那言行怪异的父亲

看完后,她自言自语地说,你看看,你看看,把我写成啥样子了?我听得清清楚楚,赶紧追问:看来你知道苏奴是谁,对不?她不回答,依旧自言自语:把我写成这样子倒没啥,还把自己写成了怪人,哼!

我之所以猜度诗中的卢曼草就是老闺蜜卢曼草,就是因为她的父亲确实像诗中写的那样,是个言行怪异的老人。但她父亲的名字叫索南不叫苏奴,再加上她的否认,又使我陷入了迷雾。


3


卢曼草爱和我说话的时候,会偶尔提及她的父亲。有一天,她哭哭啼啼地来找我,告诉我说,她梦见她父亲死了,又活了,在梦里来找她。她说:“哎呀卓玛,我梦见我阿爸殁了,又复活了,他穿得破破烂烂,跟着西山那消了的雪水,回来了。他踏出的泥浆弄脏了他的脸,样子那么难看,好像他准备要再次死上一回。我替他洗了脸,梳好头发。我说,阿爸,你的长相还是我熟悉的长相,你的耳朵鼻子嘴巴还是你以前的样子,你看你的长腿,和我的一模一样,你的长脖子,我也有。你说你都殁了好些日子了,还回来干啥呀?难不成你想带我离开家,像你那样东奔西跑的,活得不像个人鬼不像鬼,只好装疯卖傻?”她说,在梦里,她一反常态,教训了父亲好一阵子。醒过来后,她又唉声叹气,悔不该那样对待一个脾气古怪的亲人。

卢曼草对自己的父亲的讲述,使我对她的家族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我想进一步了解她的父亲时,她却说父辈的事,她知道的不多,终究还是避开了话题。听说我得到了《桑多镇轶事录》这部诗集时,她皱起眉头,稍微有了讲家族史的兴趣,说她的祖父才是个传奇人物。到底怎么个传奇法?她说:反正是给头人当过贴身护卫。再问,就三缄其口了。但在苏奴的诗集里,我还是找到了他祖父的影子:


旺秀头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身边簇拥着几个佩刀的健壮的随从/那来自川康的铁匠打造的藏刀/刀鞘和刀柄折射着细碎的光芒/产自东方汉地的耀眼的珠宝/也在供桌之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侍女们静候在十步之外/谨慎又小心地看着男主人的背影/可是,一身盛装的头人/只扭头观望桑多河边猎取野猪的小厮/啊呀,想当年,正是那段狩猎壮举/改变了黑头小厮的生命轨迹/他成为头人的贴身护卫/在桑多镇志里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把读到的这首短诗讲给卢曼草听时,她了笑起来,眼睛里有光点在闪耀。她告知我,她的祖母,也是有故事的奇女子,她的身份可是头人家的二小姐。待我细问时,她却很谨慎地闭了嘴,仿佛提及祖辈的往事,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我只好在《桑多镇轶事录》里,寻找有关她祖母的文字。我找到了:


头人家的二小姐身穿宝蓝色的长裙睡着了/那完全放松的姿态令人着迷/她柔软的黑发与裙子混为一体/裸露的乳房,像极了来自汉地的精美瓷器/甜梦中她舒展着修长的肢体/在午后的光照里有着灰暗的影子/窗外,是流淌了几百年的桑多河的涛声/确实像她离世多年的母亲的絮语/我听说某个来自拉萨的画师/在桑多镇上留下了以她为主角的唐卡/而收藏画作的人,已于某次兵变中死去/在追忆那段军阀混战的年代之际/让我们把总统、军队和茶马都忽略了吧/只来猜度她嘴角浮现的神秘的笑意

我把这首诗读给卢曼草听,她听着听着,就流下了眼泪。

我问她,这个诗人记载的,真的是你祖母的故事?她不回答我,但她忧伤的表情,让我确定了事件的真实性。我对她说,实在对不起,我让你想起祖辈的往事了,我让你伤心了,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她说,祖父和祖母的故事倒让我挺骄傲的,我只是想起了母亲,她过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苦日子。当我打算细问时,她却说,我累了,过几天你再来我家,我给你更多你感兴趣的东西。


4


小镇上的时间过得缓慢,手掌上的指头,得数好一阵子。终于数完了,我就去找她。她打开了一瓶青稞酒,我们两个女人,就边喝边聊。酒到深处,她小心翼翼地从一座藏式高柜中取出了一本棕皮笔记本,翻到某一页,递给我说:你看,这才是我母亲的故事!

我接过棕皮笔记,显然,这是部颇显昂贵的旧笔记,开本较大,封面仿皮,纸页柔韧。我细看卢曼草翻出的那页内容:


她害怕的光偏偏自窗外射入,灼热而明亮,照亮了她的困境:猥琐的男人左手搂住她的肩,右手轻捏着她小巧的下巴。他的五指粗大,他的皮鞋坚硬,他的皮夹克包裹着干瘦的躯体。他的凝视使她不寒而栗,他的挑逗使她颤抖不已。红砖铺就的地面上,蛰伏着让她绝望的黑影。她渴望天色暗下来,在黑暗中,要么被毁灭,要么被拯救。她身后的那扇门被推开,猫在走动,人影晃动,她的土豆从盘子里滚到墙角,她硕大的耳环也跌落下来。其后十年混乱的生活,足以证明:这个乡村女孩,不曾走出那道浓重的阴影!

笔记本上的文字,写得工工整整的,但有几处,笔尖的力度较大,把纸都戳破了。显然,书写者还是未曾克制住内心的愤怒。

我问,这笔记,是谁写的?卢曼草说,就是我家那个怪人弄的。我很奇怪地问,你父亲?他还会写作?她说,他就爱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今儿个,就给你说说他。

于是,卢曼草的父亲——一个以调解为职业的和事佬的形象,渐渐浮现出来了。

有往事,可以作证。

桑多镇的某天下午。半边天里,云层变厚变暗。另半边天,蓝天蓝过一块巨型的宝石。云下桑多河,也如云沿堆起激越的浪花。云下桑多镇,只能看见九层楼的金顶折射着光辉。一片高耸的柏树旁,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面对着一个妙龄女子,正在给她解释着什么。女子边听边叫嚷,见叫嚷无效,就干脆闭了嘴,不言不语了。过了一会儿,女人提起氆氇做成的红色裙摆,挡住了毡靴上的泥泞。男人看在眼里,突然就不说话了。两人都扭过头,看到远处莫测的河水,往小镇方向缓缓流去了,水面上,流淌着异样的风云。过了会,男人见劝告不起作用,就翻身上了栓在柏树干上的枣色大马,一甩鞭,踏踏踏地走了。独坐的女人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拍掉屁股上的灰尘。没想到男人又骑马回来了。

这独坐的女人就是卢曼草的母亲。试图说服女子的男人,正是卢曼草的父亲,那个在乡间厨房里试图占有女人的桑多镇的镇长。女人的拒绝更激起镇长想得到对方的欲望,于是就派能说会道的卢曼草的父亲来说服女人。没想到调解的过程,就是两人产生感情的过程。

我问卢曼草,后来,他们结婚了?她说,废话,要不然哪有我?我问,那镇长会答应吗?她说,能答应吗?他派人整治了我阿爸,从那时起,这个怪人就爱在本子上乱写乱画了。我又问,后来呢?她说,后来我阿爸就活得落怜了,我怀疑他性子的变化,就与这事有关。我说,你真的很反感你父亲吗?她说,我不是反感他,只是不想提起他。我说,那为啥呢?她说,他身上有很多因果呢。我问,因果?啥意思?她说,也就是说,我们家族的事总是和他有关。我说,不是每个家人都和家族有关吗?她说,别人经历了事,过上几十年,就忘了,可我阿爸总是把啥都写下来。我说,这不是好事情吗?她说,哎呀卓玛,有些事得记着,有些事,还是忘了好。我问她,啥事得记着?啥事得忘了?她说,与家族无关的人还是忘了好。我说,你能给我打个比方吗?她说,好,你还记得我阿爸在笔记里写到的那个画师吗?我说,就是那个来自拉萨的画新式唐卡的画师?她说,不是他还能是谁?他差点毁了我的祖父。我问,到底怎么回事?卢曼草没回答,从我手里抽走笔记本,翻到另一页,又递给我看:

旺秀头人的庄园,在致命闪电的抽打中,显得庄严而雄伟。短暂的辉煌后,又瞬间陷入黑暗,等待着闪电的再一次抽打。年轻的画师躲在漆黑的门洞里,期待着那渴望中的大雨。与别人一样,他也在等待着头人,等待着头人狩猎归来的消息。

而在桑多草原上,一幕惨案正在发生——

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子慌不择路,一下子就扑进齐膝深的草地。刺目的鲜血从他的脖颈上流下来,被风吹到肩部。身后,持匕人穷追不舍,他目露凶光,紧攥着刀柄的右手,比任何牧场男人的手还要结实有力。远处,三个骑手手持弓矢,堵死了裸男的生路。如果仔细聆听的话,定能听闻他们若隐若现的猫戏老鼠时才有的笑声。

此后,裸男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刀疤。

凶案就发生在桑多镇,没有诉讼,没有民间的仲裁,也没有白纸黑字,来暴露这人世的悲剧。只那吹斜了鲜血的风,还在无遮拦地劲吹。这口口相传的惨案,像史诗一样被桑多河水带走,最终失去了它的本意。

读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对卢曼草说,就是说头人要杀你的祖父?卢曼草摇摇头说,不,他只是想惩罚我的祖父。我问,为啥呢?她反问我,你说为啥?我说,我真的想不明白。她说,原因很简单,他的女儿,怀上了黑头小厮的骨肉。

听她这么说,我明白了,就问她,这事私密的事,头人怎么知道?她说,是画师告的密。我问,告密?为啥?她说,那画师完成画的那天,也喜欢上了画中的少女。我说,这个画师,还是与你的家族有关系,不该忘了他的。卢曼草说,假如我阿爸在本子上不写这事,我们就能忘了他。我说,我觉得有些事,有些人,还是记下来比较好。她说,是啊,我阿爸也这样说,你们读书人,是不是都有这种记笔记的爱好?我说,那倒不一定,有人爱好写作,有人爱好喝酒,对不?她说,对,不过写归写,还要向着外人展示,就不好了。我问,你父亲给外人说了?她说,就是啊,画师给头人那儿告发了我祖父,事情过去好多年,我阿爸还对阿妈说那事不怪画师,只怪那个叫爱情的东西。我问,你父亲真这么说?她说,是啊,就这话,你说这是他该说的话吗?我又问,你母亲是怎么回答的?她说,阿妈哭了,她说公公和婆婆这辈子都活得可怜。


5


说卢曼草的祖父活得可怜,倒是有点道理,毕竟他为了得到二小姐,都让头人给破相了。说卢曼草的祖母活得很可怜,这结论,是不是对的?是的,卢曼草翻到棕皮笔记本的另一页给我看:

二小姐虚弱地躺在大床上,年老的仆人佝偻着腰身,端来一碗奶茶。桑多镇的老医生坐在一旁,严肃地拿出几包藏药,那装药的褐色布袋,已经被晒得褪了色。当我写下以上场景时,二小姐——我的母亲,早就离开了令她伤心欲绝的人世,去了另一个世界。旺秀头人也老了,说起身边的女婿和远遁的画师,他撇了撇嘴道:就是这些臭流氓,改变了我女儿的命运!我紧握着竹笔,写出母亲躺在宽大木床上的情形,写出她黯淡的肤色和木然的眼睛,我的因痛苦而积蓄起来的泪水,现在,终于打湿了衣襟。

读到这里,我的眼圈也红了。我问卢曼草,这也是你父亲写的?她说,你这不是在说废话吗!

我开始佩服卢曼草的父亲了,这个名叫索南的爱写笔记的人,竟然把他家族史里最隐秘的东西,给记下来了。怪事啊,读这本笔记本上的文字,感觉好熟悉呢,和苏奴的《桑多镇轶事录》好像哎!

我把我的疑惑告诉了卢曼草。她说,真的像吗?我说,不是一般的像,是很像。她说,那肯定像啦,怎么能不像呢!我问她,你为啥这么说?难道那个苏奴,就是你父亲?卢曼草不回答我,只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都发毛了。

我说,好,好,不说你家的那个怪人了!她说,你在我跟前说他,没啥,你可是我的好闺蜜。我问,这棕皮笔记本能借给我看几天吗?卢曼草却拒绝道,不行,这里头有很多我家族的秘密,你只能在这里看。

我有点恼怒,忽然觉得我们今后有可能就没话说了。

我起身告辞,她默然起身送我。到大门口时,她又让我等等,返身回去,拿出那本棕皮笔记本,再次递给我说,你猜得没错,苏奴就是我阿爸,我阿爸就是苏奴。

我明白了,在藏语里,“索南”就是“苏奴”,都是富贵的意思,只不过是方言的发音不同罢了。

卢曼草又告诉说,你手头的那本诗集,也是他好多年前写的,印的不多,都送人了。

是的,果然如此。这本笔记本中的内容,加上诗集《桑多镇轶事录》中的内容,其实就是一部残缺的家族史的实录。卢曼草的父亲,哦,不,是诗人苏奴,果然有着好文笔。在他的笔下,他的亲人,无不闪耀着勃勃生机。我读到了他笔下卢曼草的形象:

她留短发,爱抽一种叫牡丹牌的香烟,戴墨镜,穿贴身喇叭裤,穿黑色绒布高底鞋。她有挺直的倔强的鼻梁,有湿润的鲜艳的嘴唇,她有比瘦颀的男子还要扁平的胸脯。她的指关节匀称,轻磕桌面时,中指上的金戒指,在灯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和人对坐时,她爱笑,爱无视对方,更爱一言不发,她呀,总是在无休止的沉默中度过漫长的下午。哦,我的卢曼草,小镇上的卢曼草啦,你身上,早就褪尽了桑多草原的牧女气息。当你炽的一声点燃香烟,听我说,岁月过早地抹去了你星辰般羞涩的眼神。

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无奈和爱怜,在其笔下,竟然糅合得这么真实,这么完美。我甚至也读出了作为父亲的无助与绝望:

她从浴室里出来,躺在床上。闷热的夏日,给了她露肩袒胸的理由。她用宽大的毛巾遮住屈起的右腿,而左腿和上身,则裸露在临窗的空间。下午四时的阳光蒸腾着桑多镇,她呀,就是另一颗让人灼热的星球。而我,就像是墙上画框里被囚禁的老人,对着铅色天宇,伸出绝望的手臂。是的,我看着她出生,在母亲的臂弯里沉睡,后来背着书包。去了那混乱的学校。我也目睹她羞涩地笑,给男孩发信件,和父母争吵,彻夜不归,多次被人抛弃。在承受了过多的失败后,现在,她无所谓了,袒露着油黑的腋毛,在房间里昏睡。我挣脱了画框的约束,从墙上走下来,靠近她,凝视她。但她似有感觉,换了个睡姿,暧昧的光线,一下子扑向她那鼓荡着青春气息的身子。

也就在这本笔记里,我还读到了苏奴对其妻子的爱,这爱有点复杂,不像是爱,但也不是怜悯或忏悔:

我牵着我那肥胖的女人,加入那名叫锅庄的圆形的舞阵。有人在圈外席地而坐,打开几听啤酒。有人陪着女孩,策马奔向草地深处。有人随着音乐唱起歌,风吹出了眼泪。我看到了每一幕,但我还是做出了选择:和自己的女人一起,跳舞。我抬脚,扬手,转身,顿足,甩袖,发出轻呼。我跟着我的女人转圈,看见了她黝黑的脖颈,和粗壮的腰身。好多年了,我的女人始终陪伴着我。好多年了,我和岁月一起,把她从天仙般的少女,变成了失去奶水的粗糙的老妇。当我俩渐渐步入舞蹈的内圈,当我俩突然成为舞蹈的中心,我再也无法适应那极速的步履,跌倒在她身上,众人善意地大笑起来。我抱住了她,她露出好多年前的羞涩的笑容。

显然,他讲述的是他老有所依的心境。不过,这心境,似乎有意掩藏着什么?是什么呢?在一页名叫《草地午餐》的文字里,我读到了另一段有点苍凉的文字:

糌粑。酥油。煮熟的牛羊肉。可乐。雪碧。酸奶。拉卜楞矿泉水。几个绘有八宝的小瓷碗……都堆在宽大的羊毛地毯上,压住了那些色彩明亮的吉祥图案。盘腿而坐的我的女婿三十开外,面孔粗糙,一身黑皮夹克,前胸敞开,棕皮短靴压在腿下,偶尔发出轻微的声响。看着河边玩耍的孩子们,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坐在我对面的女儿也快到而立之年,身着宝蓝色的形似旗袍的服饰,这用绸缎裁就的衣物,勾勒出她丰腴的形体。而我,已是快五十岁的老人了,戴一顶乳白色的旧毡帽,闲置在腿上的左手青筋暴起。左手,拎着紫檀念珠,慢慢地拨动。孩子们从溪边奔跑回来,他们咯咯咯的大笑着。我的女儿慌忙站起,抓住了最先跑到的快要倒地的那一个。我的女婿对后边那个大喊:慢点!但两个小家伙根本就不理他,他们像小鸟那样扑进了我的怀里。我只好收起念珠,搂住孩子们,南风,吹出了我浑浊眼睛里深藏的泪水。

嗯,的确是那种苍凉的意味。

忽然想起卢曼草给我说过的另一个故事,而今才明白,她说的那对夫妻的父亲,其实就是她的父亲。那么,在她眼里,她的父亲是怎样的形象呢?就让我模仿苏奴的棕皮笔记中的文字,来还原她讲述的那一幕吧——

桑多河边,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玩耍,她的男人马靴锃亮,穿一身得体的青色藏装。她的父亲垂垂老矣,呆坐在远处巨石上,河水拍打河岸,啪兮啪兮,像在诉说陈年旧事。沉重的木船渐渐靠岸,码头上,一下子就涌满晚归的伐木人、生意客和走亲者。山尖的余晖终于撤到山后去了,河风劲吹,人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老去。人群散尽,空船在河面上轻轻荡漾,那钢索,也被滑轮挤压出吱吱吱的声响。他们从河边回到家里,妻子对丈夫说:你看阿爸,他那身体,估计熬不过这个秋天了!丈夫说:嗯,他像偏西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6


半年之后,卢曼草和她丈夫的担忧,果然发生了。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母亲,因一种慢性病耗干了血肉和精气,竟撒手尘寰。两月后,父亲——苏奴离家出走,被人从深山里拉回来的时候,竟变得痴傻呆苶,仿佛把三魂六婆都丢在那茂密的森林中了。这个隐藏在桑多镇的家族诗人,就这样寂然匿声了。

索南变得痴傻后,不爱说话的卢曼草话却多了起来。我去她家串门,总看到她跟索南聊天,她说得多,索南答得少。索南越搭话少,她越说得多。

我问,你不是不爱说话吗?现在咋成话痨了?她说,以前是不想说话,话说多了,会有晦事缠身,你不知道吗?我说,你不去话败别人,就没晦事缠身。她说,哎呀卓玛,话败自家人,也不成啊!我说,你说的有道理。她说,肯定有道理了,你看我阿爸,爱写家族里的事,这不就来报应了吗?我说,那你的意思是,他得这痴呆症,是写了家族秘密的原因?她说,难道不是吗?像算命先生算得多了,也会折寿的。我说,卢曼草,我给你说,你这想法是迷信,不能信的。她说,这不是迷信,是因果。我说,好好好,是因果,我跟你不争了。她说,说起因果,你这小家族出来的人,不懂,争不过我的。我说,嗯嗯,争不过,你放过我行不?

我赶紧打退堂鼓,转换了话题。我说,不过,你跟你父亲说话,可能有利于他的痴呆症的好转,对不?卢曼草说,对啊,我也觉得有作用的。我问,你跟你父亲说不说笔记本里记的事?她说,我和阿爸说别的,他好像兴趣不大,说笔记本里的事,他的眼睛就有神了,人也好像变得清透了。我说,那看来要完全康复,还得继续说下去。她说,看情况吧,我只是觉得他也是可怜人,跟我那过世的祖母一样可怜。我问,你说你父亲也可怜?她说,对啊,不管是我阿爸阿妈,还是我祖父祖母,他们都算是过去时代的人了,你看他在笔记里写的那些内容,哪一桩是让人开心的?我说,卢曼草,你甭伤心,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命。她说,卓玛,你这话说对了,现在不像过去,过去活得太苦,现在好多了。我说,现在不靠家族,靠国家了。她说,对啊卓玛,过去家族是靠山,现在,国家是靠山。我说,你说得对,有国家当靠山,我们的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的。她说,就是啊卓玛,你知道吗,我想多活几十年呢。我说,那就向天再借五百年?她说,啥呀,那不就活成老妖怪了?

卢曼草说罢,我俩都大笑起来,只听扑棱棱一阵响,那房檐下的鸽子都被吓飞了。


7


当我和卢曼草边聊边追忆往事时,房门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她的儿子——一个高大威猛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身后,跟着个身形瘦高却萎靡不振的老人——索南。

她儿子说,阿妈,阿爷找到了。她问,他跑到哪里去了?她儿子说,老地方,就在那桑多山的山顶,我找到时,他一脸泪水。她问,这次他没犯病吧?她儿子说,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

说话间,索南坐到沙发上,等他坐稳后,我问他:老人家,你还记得我吗?索南眯着眼看了我好半天才说,是卓玛,对不?我说,就是就是。我对卢曼草说,看来老人家很清醒呢。卢曼草说,啥呀?过一会,他就糊涂了。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脚步声,随后,卢曼草的丈夫走进房子,他边走边说,赶紧收拾一下,天津的专家来了,明早开始坐诊呢,我们先住进医院,慢慢检查。

他儿子问,只带阿妈一人去吗?卢曼草的丈夫说,不,把你阿爷也一起带走。他儿子问,阿爷的病,也要治?卢曼草的丈夫说,当然要治,痴呆症也是病,得治。他儿子问,这病能治好?卢曼草的丈夫说,听说天津来的大夫很厉害,啥病都能治。他儿子说,好好好,那我赶紧准备。

卢曼草示意我扶她起来。我靠近她,抓住了她干瘦的胳膊。等她颤颤巍巍地从板炕上站起来,我突然觉得她像极了蜘蛛的样子,心中顿时生出一缕难受的滋味。是啊,不仅她像蜘蛛,我也像得很呢。就在我呆想时,卢曼草突然就脱离了我的搀扶,吧嗒一声摔在地上。我也跌倒在地,等我挣扎起来时,卢曼草的丈夫早就架起了他的妻子。

索南也慌忙走过来,把手放在女儿的鼻口,试探了片刻,焦急起来,说,快点,去医院!说这话时,索南眼神犀利,动作急促,没有一点痴呆症病患者该有的样子。

他们慌慌张张地扶着卢曼草走了,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我一人。忽听得有人叹息,声音长长的细细的,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是虚掩的房门被院子里的冷风给吹开了。

半月后,果然传来了好消息。卢曼草病愈,要出院了。她的父亲索南——诗人苏奴,也在大夫的调理下变得清醒而精神,仿佛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也许,会有更多有关人生的绝美诗行,从他的笔下源源不断地诞生。

(原载《红豆》202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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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才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诗歌八骏”之一,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获得者。著有诗集六部,散文集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