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寒假,我真是丢尽了脸。

早春二月,浸着小雨,走在校园里。那些在树上坚守了一冬的枯叶,不时划着弧线不舍地从树上飘落,铺满校园的小径。踩在枯叶上,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突然想到,自己多像枯叶上挂了一把荒草—今天穿了驼色的羽绒服,还披散着几天没洗的头发。经过学校咖啡厅的落地玻璃,一抬头,吓了一跳,与落地玻璃窗上自己浮肿耷拉的小眼睛对视了片刻。哎,不至于吧,我还只是一个大二的小女生呢。

第一次与自己对视,还是读高一的时候。那天,天空蓝得像深渊,天上没有一朵云,天边山顶的雪像大山在天空中溅起的浪花。我家碉房的三楼一半是房间,一半是露台。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碉房凸凹的石墙上落满了叹息,但那天叹息都被阳光俘虏。第一次跟阿妈学织花腰带,长长的丝线一头系在房柱上,一头系在我的腰间。我按阿妈的指导,看一眼花腰带模子,然后,分拣那些乱哄哄的丝线,要让数以百计的丝线听我双手招呼,各归其位,真像指挥千军万马,让我这个新指挥官手忙脚乱。花腰带,对我们来说,就像酥油糌粑藏茶,不可或缺。总觉得很神奇,一系上花腰带,再朴素的藏袍陡然就有了韵致,更别说绚丽的华服了。忙了一下午,恍惚间,我感觉那些丝线阳光般倾斜下来,五颜六色的彩虹一头连着天空,一头落在我的腰间。我与自己对视,走进彩虹,然后成为上面的图案。

从那天开始,我就有意无意转换视觉看自己,有时俯瞰,有时仰视,有时跟着自己,有时专门和自己对视,就像照镜子。

这个寒假让我丢尽脸,跟我的名字有关,也无关。我叫错莫,我讨厌这个名字,就像讨厌那个爱喝酒、头皮屑落了一肩的老文书。我是腊月二十五出生的,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迟来的爱。家里一阵忙乱后发现文书已经放春节假了。等阿爸喝够酒,老文书也喝够酒,意犹未尽来上班时,阿爸再次想起要给我上户口。于是,两个还没有完全从酒意中走出来的人,在我出生23天后,让我重新出生了一回,我的生日变成了阿爸给我上户口那天。老文书问我的名字,阿爸一说我名字的音,老文书提笔写下“错莫”两个字。我的名字藏语意思是“海的女儿”。本来很好的意思,因为“错莫”两字,自我开始读书,我的厄运就开始了。同学们直接叫我“错没”,随时问我错没,然后,哄堂大笑,让我不敢搭话,最后还喊成了错妹。真是,我自己也觉得我做什么都错,除了学习,我学习倒是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老师们也一直叫我错莫。

说起老文书,他真像我们家的谋士,而且是不负责任的谋士。他从年轻时就开始给我家人起名字。我阿妈本来很好的名字,藏语“众生之灯”的意思,被他写成“我滚”,读初中后,我就想为啥不写成“娥管”,或者“阿琯”之类,又一想,也许,他多半不知“阿”是多音字。最气人的是我阿爸的名字,藏语本来是“弘扬佛法”的意思,被他写成了“穷迫”,阿爸的哥哥的名字被他写成了“穷莫穷”,还好两兄弟都姓了“穷”。人如其名,我阿爸一直被穷压迫。罢了,我也不可能去改父母的名字,反正他们是村民,一年难得写一次自己的名字。

这个春节,我在婚礼上遇到了老文书,他佝偻得像瘦虾米,腿发直,迈一步都需要好一阵,我也就不再讨厌他了。他娶了我们村的哈姆婆婆,退休退在我们村,老老少少都叫他“老文书”,他的大名基本没人叫了,除了领退休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