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22年,爱德华·赫尔曼(Eduard Hermann)就曾撰文指出藏语在形态上对吐火罗语的深远影响。这篇文章今天看来仍在很多方面具有重大意义,特别是增进了人们对吐火罗语的了解。然而,时至今日,还是很少有人将目光投向吐火罗语问题的这个方面。尽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无论是谁,要想解释吐火罗语的形式(包括句法和词法),都必须谨记藏语这种非印欧语对它(包括吐火罗语A和吐火罗语B)的塑造性影响,否则将寸步难行。简言之,吐火罗语是一种藏语化的印欧语。以前人们常常为下面的问题而争论不休:“在新疆( Chinese Turkestan)是并存着吐火罗语A和吐火罗语B两种语言呢,还是只存在吐火罗语B(Kuchean)一种语言?持后一种观点的人把吐火罗语A的残卷在该地区东部的出现解释为是由操吐火罗语B的人从他们的故乡——西部的吐火罗斯坦(巴克特利亚)带来的。”然而一旦了解到“吐火罗语是一种藏语化的印欧语”,上面的问题就变得毫无意义、不值得争论了。假如方言A(吐火罗语)在结构上具有明显的藏语特征——实际上它也的确具有明显的藏语特征,那么,除了通过吐火罗语A的使用者和藏语使用者的实际接触之外,还有什么可能导致这种情况的产生?除了在新疆这个靠近藏语势力范围的特定地点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能发生这样的语言接触?

       本文我们将从几个方面详细阐述藏语对吐火罗语的影响。

7eb6ef9f0510175879ed476558ae730a.jpg吐火罗文

       1.吐火罗语Heart Father“心-父亲”

       《吐火罗语语法》( Tocharische Grammatik )的三位作者在该书ξ373a中举出由两个名词合成的复合词:“arinc-pacar”即“heart-father”“心-父亲”。这一结构出现在《吐火罗语残卷》( Tocharische Sprachreste)的两段(356 b 3;407 a 3)中,其所在短语的原文如下:“kapne aridic一pacar" 即“dear heart一father”“亲爱的心一父亲”。这一特殊的用法也可以用形容词的形式来表达,例如使用arinc加上后缀-i或-si( SSS ξ 42;44a)所构成的形容词性派生词。但这种形式仅出现在用于修饰“儿子”和“姐妹”的场合,修饰“父亲”时则不用这种形式。问题在于上述两种形式的例子数量都不多,并不足以得出“heart”“心”一词只用于修饰父亲(和母亲)而不用于修饰“孩子”和“兄弟”、“姐妹”的结论。很有可能当时的人既可以使用arinc-pacar同时也可以使用* arinci pacar和ariai-pacar。用形容词作为前面的修饰语的例子如下:

       arincim se-(338 b 7;‘heart son’“心-儿子”。se-后 面的内容残缺了,但可以根据推测将其还原为工具格的seyo ,它要求其前面的形容词加上后缀一i构成阳性间接格,同前面的markampalsim tunkyo 一致。)

       aricsindm se(断片:‘heart-son’“心-儿子”;间接格,阳性,单数)

       kapne arincsinas sewas(356 b 1:‘ dear heart sons'“ 心爱的儿子们”;间接格,阳性,复数)

       aricsinaim sar(451 a 4:'heart sister’“心-姐妹”;间接格,阴性,单数)

       我们推测,吐火罗语ariiesinlis sewis ‘heart sons’“心-儿子们”可以同复合词aniic-sewas(间接格,阳性,复数)‘heart-sons’“心-儿子们”互相替换。这就类似于藏语中的tugs-kyi sras(ཐུགས་ཀྱི་སྲས་)“heart's son”“心之子”和tugs-sras(ཐུགས་སྲས་)“heart-son”“心-儿子”。根据H. Jischke的说法,这个词在藏语中实际上是指“佛之子”,是对最杰出的学者或圣人的称呼。藏语中sras(སྲས་) 是“儿子”的敬语体,bu(བུ་)则是普通用法。类似地, tugs(ཐུགས་)是snin(སྙིང་ heart, breast, mind,心、胸、心智)、yid(ཡིད་ soul, mind, 灵魂、心智)、sems(སེམས་ soul,灵魂)以及其它具有心理、精神等涵义词汇的敬体形式。这样看来,藏语的所有格结构tugs-kyi sras 同吐火罗语形容词性的arinsi se相对应;藏语的复合词tugs-sras则同吐火罗语的复合词arinc-se对应。

       吐火罗语arinsi ‘hcart' “心”(形容词)的其他一些用法相当于藏语tugs在复合词中的用法。例如: aritisi akal ‘heart wish’ “心-愿望”(主格,阳性,单数)相当于藏语tugs-dam(yi(d)-dam的敬体)‘a prayer, a wish in the form of a prayer' “祈祷,誓愿”(= smon-lam ‘wish-road’ “愿望一路”);比较: yid-smon ‘soul-wish, wish’ “心愿、愿望”)和tugs-dgons(ཐུགས་དགོངས་ = དགོངས་པ་ dgohs-pa ‘wish’ 愿望”)‘heart wish,will' “心愿、意志”。吐火罗语中还有另一组类似的搭配arinc sinam yirslune ‘heart homage’ “祝愿”(间接格,阳性,单数),但我没有在藏语中找到对应形式。

       吐火罗语和藏语之间的这些对应也许可以仅仅归因于字面转写,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可能会试图利用仅有的某些吐火罗语A残卷的文本来驳斥藏语来源说。然而,我们也很难只看到吐火罗语对藏语模式毫无创造性的模仿。像吐火罗语复合词arinc-pacar这样的亲密用语,在藏语中就没有t'ugs一p'a与之对应(藏语pa“父亲”的敬体是另一个词:yab)。吐火罗语与藏语里与“heart'“心”一词相关的词汇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特别是吐火罗语的arincsi se ‘heart son’“心-儿子”与藏语tygs-kyi sras 或tugs -sras;吐火罗语的arinsi akal ‘heart wish' “心愿”与藏语tugs-dgons),加上两种语言语体上虽然存在细微差别但却基本相似(例如,arinci pacar 'heart一father' “心-父亲”,推测起来,应该是模仿于藏语中tugs- 或tugs-kyi 对应的吐火罗语arinci或arisi)这一点,就足以表明我们在讨论的是(藏语)对吐火罗语构词的一种普遍性影响,这种影响能自发地作用于吐火罗语内部,因此也可能是基于实际用法的需要。

       2.吐火罗语‘Pity’ “怜悯”

       吐火罗语中的‘pity’ "怜悯” 一词是karya lotklune, 与梵语中的karuna相对应。其中的karyb几乎可以肯定是来自于古老的词干kri, kary, SSS将其译为‘will'“意志”。lotklune 是动词性的体词,相当于‘turning'"转变”,从属于动词lotk一 ‘to turn(to), to turm about, to become'“变成”。因此,吐火罗语‘pity'“怜悯”大致可以译为‘a turming of ones will ( toward one)’ “人的意志转(向某人)”。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这只是接近其精确含义的第一步。虽然karya lotklune,中karya和louklune是分写的,但应该被视为一个复合名词 ‘will一turming’“意志一转变”, kirya是kri(主格,单数)的词干形式,就像wsa-‘gold'“金”(例如:在复合词wsa-yok ‘gold-colored'“金色的”中和在形容词wsasi ‘golden’“金[黄]色的”中)是as‘gold’ “金”的古老词干形式。这是由夺格形式karyas (在puk anmas karyds ‘from [one’s] whole soul [and] will'“全心全意”)而不是karyas(如果kary是真正的词干,夺格形式将是kauryas)和形容词性的派生词klryastum ‘intending'“预计中的,未来的”所指明的。将karyastum分析为其中ā变为短音的a(这种ā:a的次要元音变换在吐火罗语中是很常见的)的karya-tsum 比机械地分析为kliry-astum'要好些。

       藏语中的‘pity,compassion' "怜悯、同情”是tugs-rje(敬体),sning-rje(སྙིང་རྗེ་), tugs-brtse-ba(ཐུགས་བརྩེ་བ་敬体)和snin-brtse-ba(སྙིང་བརྩེ་བ་)。这些复合词中的tugs(ཐུགས་)和sning(སྙིང་)分别是我们已经熟悉的‘heart,mind' “心、心智”的敬体和普通体形式。brtse-ba(བརྩེ་བ་)是动词‘to love' "爱”和它所对应的名词‘ ove ,affection,kindness' "爱、友爱、善意”。因此, tugs-brtse-ba和sning-brtse-ba只是通过将简单词(一个既无前后辍也非一个复合词的一部份的单词)置于心理经验(‘heart'"心”)的范畴代表词之下,从而强化了简单词所包含的意义。这是所有汉藏语系语言中常见的一种构词过程,很有可能在吐火罗语上得到反映。

       至于tugs-rje-ba和sning-rje-ba中的rje-ba(用通行的术语来说,ba是可以使词语体词化的冠词,用于构成抽象名词、形容词和“不定式”。)无疑不能看作是tugs-和sning一加上名词rje(rje ba)‘lord, master' "领主、主人”而应看作是tugs和sning加上动词rje-ba 'to barter, to give or take in exchange' (物品交换、交易)或者更宽泛的说‘to change, to shift' "改变、转变”。因此, tugs-rje -ba和sning-rje-ba的意思很可能是‘heart shifting' “心-移动”(from oneself to another or, perhaps, from indifference to active pity推己及人或从漠不关心到主动怜悯)这一基本涵义明显同吐火罗语‘will-turning' “意志-转变” 相去不远。

       如果能够确定SSS所说的‘will'可以更合适地解释为‘heart,mind' “心、心智”我们甚至可以认为二者是完全相同的。作为‘pity' “怜悯”的形容词,‘heart-turning' “心-变化”比‘ will-turning'"意志-转变”要好。arinc和kri(词干karya)之间的差别也许没有‘heart’ “心”和‘will'“意志”之间的差别那么大,而是类似于‘experiencing heart’和anticipatory heart’之间的差别。无论如何,吐火罗语kiarya lotklune和藏语tugs-brtse-ba , sning-brtse-ba在构词上的一致是明白无误的,这使我们将kri,karya和tugs,sning等同起来,从而确定karya在印欧语中合适的位置。因为karya很有可能是构成希腊语Kapδua和古希腊爱奥尼亚方言Kaxpδuη ‘heart' “心”一词的印欧语词干(在ya中,阴性)的反映形式。这个吐火罗语词反映的不是原始印欧语krd-ya(例如: kerd)而是kred-ya(还原自kred。我们可以看到梵语中的srad和拉丁语中credo (kredz-do)。

       由kred一ya演变而来的吐火罗语A将是karci(r,l,n后面的d会变为t;e或y前面的t又会腭化为c;最后ya弱化为i) ;而由kred-ya演变而来的才是kyi,karya(原始印欧语元音后面的d消失,比较吐火罗语pe“脚”,双数pe-m;y > y,i)。换言之,吐火罗语kri(karya)在这里的涵义可能是古代‘heart' “心”一词涵义的特指,后来kri(kairya)才逐渐变为arine这样一个远离明显词源的词。当藏语对吐火罗语创造karya-lotklune用来表示‘pity'“怜悯”的过程产生影响的时候, karya(一)这个词干(可能也是词)的基本涵义很可能还是‘heart'"心”。如果上述推测属实,那么这种影响的产生时间一定远远早于吐火罗语A文本的写作时间。

       吐火罗语karya lotklune一词在句法使用上同它在藏语中的对应词是一致的。注释15援引的例子‘pity for that woman'“怜悯那个妇女”中‘woman'“妇女”(k,li,间接格k,le) 是方位格(k,-leyam)。可以比较藏语中类似的方位格(或“与格”)后置词la(ལ) 'in,at,to’“在、向”,例如: mi-la sning-rje sgom pa(མི་ལ་སྙིང་རྗེ་སྒོམ་པ་)‘to pity a person“怜悯某人”逐字直译出来就是‘person-to-heart-shift to-produce’人-向-心-转变[将]产生”。

       ……

       今后,人们会发现藏语的更多深远影响。这种影响绝不仅限于一般的句法过程,它还将包括大量的借词,其中的一些借词在语法上具有重要意义,此外还有词形上的变化。藏语的语音体系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领域,它从对藏语借词的研究上得到了很多启示。最后,我们会看到,正是吐火罗语中尚未得到解释的藏语成分阻碍了我们关于吐火罗语在印欧语中位置的正确概念的确立。我们还将发现,关于吐火罗语方言地区位于广大藏语使用区内部的推断是很有可能的,这将使藏语对吐火罗语的影响得到进一步的证明。

       译自Selected Writings of Edward Sapir in LanguageCulture and Personality (University of Califonnia Press,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1958. pp. 273 一284)

       中译文曾刊于《西藏大学学报》2007年1期,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