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说唱艺人华甲为例

33.JPG摄影:觉果

摘要:自二十世纪50年代全面开展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的发掘抢救工作以来,《贵德分章本》作为第一部完整出版的史诗汉译分章本,在该项工作中发挥了里程碑式的作用。《贵德分章本》主要流传于安多藏族地区的农业及半农半牧区域,具有鲜明的地域特点与时代特征。本文基于《贵德分章本》主要说唱艺人华甲先生的多重社会角色及贵德地区的民间艺术文化特点,运用宗教学、社会学等多学科视角对该版本中的外围宗教文化及其对《贵德分章本》的影响进行简要论述与分析。

关键词:格萨尔、《贵德分章本》、外围宗教文化

《贵德分章本》是建国以来最先发行传世的《格萨尔》汉译手抄本,由格萨尔学专家王沂暖教授与该版本主要说唱艺人华甲先生合作翻译而成,王沂暖教授认为:“分章本可能是(《格萨尔》)较原始的本子,或较原始的说唱情节,时间可能在先。分部本是后有的,先是由分章本情节的扩充发展,接着又另出新的情节。藏文分章本的贵德本,故事性强,宗教色彩少,语言简练优美,富于生活气息和乡土风味,比后来的分部本简单明了。”①作为反映古代藏族社会历史百科全书的《格萨尔》史诗之初级形态及缩略版本,《贵德分章本》具有更加鲜明的地域特点和时代特征,反映出该流传地区的宗教观念、族群文化、民间艺术及本土知识等诸多特点,但文化的交流融合及再创造性也注定了《贵德分章本》要受到外围文化的影响而不断产生新的形态。本文以宗教文化为切入点,通过对《贵德分章本》主要说唱艺人华甲先生的多重社会角色、流传地区的文化特点的解读,简要论述分析了《贵德分章本》的外围宗教文化及其影响。

一、《贵德分章本》的形成与艺人华甲的类型界定

被誉为“东方荷马史诗”的《格萨尔》是青藏高原上游牧民族文化的结晶,代表了藏民族口头叙事艺术与民间文化的最高成就,其生发、构成及演变离不开藏民族世世代代流传的神话传说、谚语诗歌等民间文学的温床,但不同地域流传的史诗内容和形态由于时间和空间的差异性而具有其自身特点。《格萨尔》史诗在贵德地区的流传也是经历了岁月的洗礼而成为藏族人民家喻户晓的英雄故事,这部以口头传承的史诗究竟是何时以书面形式存在于贵德地区的呢?而主要说唱艺人华甲又是如何开始其说唱生涯的呢?

(一)《贵德分章本》的形成

通过对《贵德分章本》藏文版本传承人的访谈获知:约于清朝光绪年间,来自俄国的波塔宁一行来到青海地区贵德境内旅行考察,同时展开对藏族地区流行的民间史诗《格萨尔》的收集,在当地群众的协助下整理并手抄出史诗的《下凡之部》、《降生之部》、《赛马称王之部》及《降魔之部》等章节,即现在《贵德分章本》的最初形态。②此后,该藏文版本由贵德地区的艺人华甲继承并传唱,而格萨尔史诗的内容与该手抄本之情节趋于一致并产生了更为广泛的影响。虽然对该文本来源及传播的说法尚待切实的推敲及考证,但由此可知《格萨尔》在贵德地区的流传内容及成书过程的大致情况,并有助于界定该分章本主要说唱艺人华甲的类型。

20世纪五十年代,《格萨尔》史诗的发掘抢救工作全面展开。1957年,青海省文联邀请贵德地区著名的史诗说唱艺人华甲协助史诗的搜集工作,并由此获得《贵德分章本》的藏文版本。同年,格萨尔学专家王沂暖教授与艺人华甲先生共同合作完成了分章本的汉译版——《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后来,由于文革期间对史诗的收集整理工作停滞,王沂暖教授于1978年再次开始《贵德分章本》的翻译整理及出版工作,此时藏文版本已遗失。该版本的《贵德分章本》共分为五章:第一章、在天国里(藏译本为“天神章”);第二章、投生下界(藏译本为“诞生章”);第三章、纳妃称王(藏译本为“结亲章”);第四章、降妖伏魔(藏译本同);第五章、征服霍尔(藏译本同)。1981年出版的《贵德分章本》让世人开始重新关注与认识到《格萨尔》史诗与艺人华甲的价值所在。

(二)艺人华甲的类型界定

对格萨尔说唱艺人的研究是格萨尔学整体研究不可或缺的部分,艺人的人生经历、说唱生涯等诸多因素都对史诗的传播形式和内容情节有不可忽视的影响。我国格学界对说唱艺人的研究目前尚处于起步阶段,对其获得说唱能力的方式与类型也没有完全形成体系,格学教授降边嘉措先生以艺人获得史诗说唱能力的方式为基础,将艺人分为:“托梦”艺人、“顿悟”艺人、“闻知”艺人、“吟诵”艺人、“藏宝”艺人、“圆光”艺人和“掘藏”艺人③;另有格学专家角巴东主通过多年对说唱艺人进行实地调查和研究,将说唱艺人界定为:“神授说”艺人、“撰写”艺人、“圆光说”艺人、“吟诵”艺人、“闻知说”艺人、“传承说”艺人、“掘藏说”艺人与“唐卡说”艺人④;另有多位格学界的学者也通过多方面考察来对史诗说唱艺人进行分类,各种类别的艺人都各有其特点以及传承方式。其中,“吟诵”与“闻知”两种类型的艺人主要是因为对史诗的热爱而凭借自身努力来取得说唱能力,这种能力与超自然现象是无关的。

现有的文献及调查资料因缺少对艺人华甲生平的全面研究,因此还无法对其究竟属于何种艺人类型进行准确的界定。根据对艺人华甲的故乡——尚友村村民进行访谈调查发现,村中老人对艺人华甲如何获得史诗说唱能力的情形并无所知,也未曾听闻该艺人有“托梦”、“顿悟”的神秘经历或“圆光”及“掘藏”等事迹,更无长期师从某格萨尔说唱艺人学习的经历。⑤通过前文所述《贵德分章本》藏文版本的形成及传承来看,艺人华甲确实可以排除神秘地获得史诗说唱能力的可能性。另外,曾对《贵德分章本》进行过考证研究的格萨尔学者恰噶·觉如在谈到该分章本的渊源时也曾指出:“《贵德分章本》是当年华甲老人从贵德县罗汉堂乡罗汉堂大队的藏族老人拉果手中借来的藏文手抄本的译本。”⑥因此,艺人华甲很可能是基于对该藏文版本的学习钻研从而记忆故事内容,并凭借自身的民间艺术的表演能力而开始了《格萨尔》史诗的说唱生涯,由此可以初步判断艺人华甲先生应当属于“吟诵艺人”类型。该类型艺人的文化程度决定着对史诗的情感深厚不同,相对于其他类型的说唱艺人对史诗内容及唱词具有更强的创造力,也更易因多种主、客观因素而受到外围文化的影响,艺人华甲的多重社会角色及身处地域的民间艺术文化对其演艺说唱影响较大。

华甲先生生前不仅具有《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之身份,更兼具宗教人士、民间艺术家等多重社会角色,艺人华甲自身所具有的宗教倾向、说唱风格等方面不仅对史诗的情节内容、传播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更是与史诗中本身包含的宗教观念相互渗透后再传播到民间,这就使得《贵德分章本》在该地域的民众间流传时产生了宗教文化的外围与内核相互交叉的特点。

二、艺人华甲的宗教情感与《贵德分章本》

华甲,藏族,1901年出生于青海省贵德县尚友村,1975年辞世。艺人华甲虽目不识丁却能够熟练地进行藏汉双语会话,对汉藏文化都有一定的学习与掌握。因受家中世代信仰藏传佛教的影响,艺人华甲也信仰并苦修宁玛派教法,从而成为了贵德地区较有名望的“本本子”⑦。贵德地区主要的宁玛派寺庙(如罗汉堂、俄康等)举行法会期间,华甲都会参与法舞活动,即“羌姆”。就如同每次进行“鹿舞”等表演前要进行沐浴斋戒、供养祈福等仪式一样,艺人华甲在每一次说唱《格萨尔》史诗之前,也会有焚香祷告等宗教仪式,这也是诸多说唱艺人表演说唱前的必修课之一。对于艺人华甲而言,不仅佛祖及宁玛派创始人莲花生大士等是其虔诚信仰的对象,而且英雄格萨尔也是需要敬仰的,这种意识形态构成外在的行为模式间接影响到了艺人的听众群。加之史诗中本身就包含有大量的宗教观念,既有原始的自然崇拜、灵魂观念,又包含佛教中的各式神灵及护法的信仰,格萨尔与这些崇拜对象都具有惩恶扬善与保护众生的共同点,格萨尔便从神话走向民众的心灵成为了崇拜信仰的神灵之一。可以说,藏族群众集体具有的宗教意识是构成格萨尔形象必不可少的条件,但其发展过程中所受到的外围宗教文化因素也是筑成主人公特点与史诗情节内容时所不可忽视的。说唱艺人作为史诗与群众之间的主要媒介,通过说唱演艺过程中的行为方式、情感表达促使史诗与民众宗教信仰相互推进与契合。

宁玛派以莲花生大士为该教派始祖,而在《格萨尔》史诗中莲花生大士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诸多史诗版本中的格萨尔降临人间降妖伏魔,都离不开莲花生大士的指示与协助,虽然在《贵德分章本》中主要由天母巩闷姐毛完成辅佐格萨尔的大业,但对于身为藏传佛教宁玛派的信徒华甲艺人而言,对史诗的传唱便是对信仰与修习决心的表白。这种宗教情感在说唱表演过程中不自觉影响到民众。又因为艺人华甲本身是宗教人士,使《贵德分章本》不仅加固了该地区信众对藏传佛教的信仰与格萨尔的信仰,同时使听众不自觉地吸收了史诗中所包含的佛家思想、自然神信仰、灵魂崇拜等宗教因素。因此,笔者认为《贵德分章本》的文本正如王沂暖教授所言——“故事性强、宗教色彩少”,故而其所具有的民俗性特点更胜于宗教性,但由于该版本的主要传播载体——艺人华甲本身具有极其浓厚的宗教特征,所以其外围的宗教文化仍然是极其浓厚的。

因此,在谈及《贵德分章本》中“宗教色彩少”的问题时,不仅要注重对文本的解读,还需要顾及到艺人华甲所处的时代。建国初期,我国宗教的发展是隐秘而曲折的,尤其文革期间的《格萨尔》更是被打成“大毒草”,致使史诗的收集、整理受到了极大的破坏与损失,甚至艺人华甲先生个人也因此遭遇了巨大的冲击。观及文本可知,《贵德分章本》中将诸多神灵的存在更多地归拢于神话中,包含宗教因素的史诗情节也更多地倾向于潜藏在世俗生活中的道德伦理。如格萨尔在降伏黄霍尔时祷告:“我在家里时,用一肘高的酥油供品来供神;现在在外边,用三粒白青稞来供神……”⑧其中只是指出某种祭祀的仪式而没有明确道出祭祀的对象;又如在王妃梅萨被劫之前,格萨尔曾受到天母巩闷姐毛的授记:“大梵天王有指示,快到东方珠康叉毛寺,要闭关修法三七二十一天整……”⑨,文中“闭关”正是宁玛派僧侣修行的主要方式,在这里隐晦地表现出了艺人的宗教心理特点。诸如这种信仰模糊化及暗示隐喻的表达方式在文本中出现的频率是极高的。因此,在考察艺人及该地区民众的“格萨尔情结”时,必然要考虑到艺人的宗教倾向及《贵德分章本》流传区域的宗教历史背景,才能力图更加全面地解释今日贵德地区兴盛的藏传佛教宁玛派信仰与“格萨尔”信仰。

三、《贵德分章本》与艺人华甲的民间艺术表演

华甲艺人的家乡贵德地区是多民族共同聚居之处,其民间艺术具有多元发展的特点。这里不仅有汉民族的社火、秦腔、眉户、皮影等民间曲艺艺术,还有藏族的“则柔”和“羌姆”及回族的“宴席曲”等各少数民族歌舞的艺术形式,民间文学中亦包含多种少数民族共同创造的优美神话,这些多姿多彩的民间艺术对艺人华甲先生的影响也是不容小觑的。华甲先生是尚友村里数一数二的优秀艺人,他毕生致力于《格萨尔》的传唱,不仅推动了史诗在该地区的传播,而且由于其本身具有的多种艺术才能使史诗的说唱艺术更加充满了新奇的生命力。艺人华甲将史诗的吟诵与当地的民间歌舞艺术紧密结合在一起,使流传在该区域的《贵德分章本》具有浓厚的民俗性,这一客观因素又同时抑制了宗教文化的膨胀以迎合多民族对《格萨尔》史诗的欣赏需求。

贵德地区是青海境内以农业生产方式为主的区域,生产力与生产水平比牧业地区相对较高,因此这里的民众不似在雪山草甸逐水草而居的民众,认为英雄格萨尔是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贵德分章本》中的格萨尔的性情是更贴近于平凡老百姓的,是具有七情六欲与喜怒哀乐的。如在珠毛百般阻挠他出征时,这位英雄也会愤怒而言:“滑马掉嘴来骂人,你是一个长舌头,我不要你这长舌人……在家持家是悍妇,这样的悍妇我不要她!”⑩这样的格萨尔是活灵活现、宛如生活在凡间的,即使他来自于天界并且具有降妖伏魔的神通,但依旧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一个。另外,《贵德分章本》中的唱词结构与内容也极具民间文学的特点,通俗易懂且重在伦理道德的表达,如格萨尔在即将出生时受到叔叔超同的不公对待,为安慰生母而唱道:“妈妈别睡了,妈妈快快起!我是你的孩儿,台贝达郎是我的名字,叔叔超同对咱们心太坏,我为报母恩才来此。”这种儿歌式的唱词主要表达了格萨尔对母亲的孝顺之情,这里不再着重强调降妖伏魔、拯救众生的思想主旨,而单纯只是一个孩子对亲情的珍惜与爱护之情,相较深邃复杂的宗教义理而更易在民众间传播。《贵德分章本》中的格萨尔形象所具有的这种特点与艺人的表演方式、心理和当地民间艺术的熏染是分不开的,因此其中所具有的宗教因素又自然而然地再一次被淡化了。

总之,《格萨尔》史诗作为“活形态”的史诗,是藏族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其形成、保存、传承及发展都离不开人民群众在长期历史过程中的创造,也离不开每一位史诗说唱艺人的再造,对说唱艺人个性的研究和听众群体的共性研究相结合才更有助于《格萨尔》整体研究的发展。以《贵德分章本》及该版本主要说唱艺人为个案:艺人华甲具有宁玛派修行者的宗教意识形态而使该分章本不可脱离外围宗教文化的影响,而当地民间艺术的模式又使作为史诗载体的艺人自觉吸收世俗民间文艺的特质而淡化其宗教成分。这种二律悖反的现象使《贵德分章本》整体包含有宗教文化与民间文化且两者融会贯通,加之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及地域特点而使史诗中的宗教因素具有世俗化的特点。因此,我们也更加深切认识到要研究这部伟大史诗的形成与流传,不仅要考虑到史诗本身所具备的内容特点,更加要考虑到艺人自身的生平经历、史诗传播地区的文化特点等因素对史诗的影响。

四、小结

格学专家角巴东主曾言:“所谓《贵德分章本》就是整个《格萨尔》的框架结构。”可见其对《格萨尔》史诗的框架、内容研究及方法论具有重要意义,该分章本具有的地域特点与时代背景体现出了贵德地区史诗传播的文化个性,也表现出《格萨尔》总体的传承特点与包容性。本文仅以《贵德分章本》的主要说唱艺人华甲为基点,试图阐述艺人宗教情感与地区民间艺术文化对史诗所形成的外围宗教文化的影响,以期突出《格萨尔》这部“活形态”史诗在贵德地区所表现出的艺人风格、时代特点及区域文化特点,由此彰显出史诗的人民性与思想性。《格萨尔》史诗的成长还在继续,无数新鲜的血液正在源源不断地注入这片汪洋,愿穿越空间、经受岁月洗礼的英雄格萨尔总是以最美好的形态展现在世人眼前。

注释:

①王沂暖、华甲译:《贵德分章本》,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②该资料源自于《贵德分章本》藏文版本第五代传承人文昌太的访谈资料。

③扎西东珠、王兴先编著:《<格萨尔>学史稿》,甘肃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

④角巴东主:《<格萨尔>说唱艺人研究》,《青海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

⑤对华甲先生说唱史诗的能力获得方式,取自对贵德县尚友村村民的访谈资料。

⑥恰噶·觉如:《史诗部本<贵德分章本>的“出现”与“消失”》,载于《新中国民间文学五十年》,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⑦本本子:安多藏区对宁玛派在家修行的密咒师或瑜珈士的称呼,该类修行者终生蓄发留辫,有自己的供佛诵经活动。可娶妻生子,在农闲或规定时间参加宗教活动。

⑧⑨⑩王沂暖、华甲译:《贵德分章本》,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年3月第1版。

⑿全国《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著译:《格萨尔研究辑刊(5)》,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

参考文献:

[1]王沂暖,华甲译.贵德分章本[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

[2]扎西东珠,王兴先编著.<格萨尔学>史稿[M].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2002.

[3]角巴东主.<格萨尔>说唱艺人研究[J].青海社会科学,2006(1).

[4]全国<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著译.格萨尔研究辑刊(5)[Z].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

[5]恰噶·觉如.史诗部本<贵德分章本>的“出现”与“消失”[A].载于<新中国民间文学五十年>[C].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

原刊于青海师范大学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11月第28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