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囊派赛贡巴寺所藏“多罗那他传记”系列唐卡
觉囊,又称作觉摩囊,位于今西藏自治区日喀则拉孜县境内的那加吉祥山,该地也是一处静修的圣地,所以也将觉囊称之为热楚钦莫觉摩囊,即为大的山间的修行地。13世纪后期,时轮教法第十五代传承人更邦钦波·突结尊追(1243-1313)来到觉囊,于大约1293年(元世祖至元三十年)修建了觉囊寺。他以11世纪域摩・弥觉多吉创立的“他空见”为宗见,发展出了觉囊派。四十余年后,到更钦笃补巴・喜绕坚赞时期,该派盛极ー时。觉囊派在笃补巴时期经过一段兴旺后,渐趋消沉。两百多年后,直至多罗那他时期,オー度中兴。多罗那他不仅是觉囊派第二十八任法座,也是藏族历史上最著名的学者之一,他撰有《印度佛教史》《后藏志》《八十四大成就者传》等,厘订了藏传佛教成就法图像集《宝源百法》,并在41岁时以正统复古艺术理想建造了达丹丹曲林寺。在至尊多罗那他时期,觉囊派的“他空见”受到格鲁派等的非议,再加上其他种种原因,前后藏的觉囊派寺院被迫改宗格鲁派,达丹丹曲林寺也更名为甘丹平措林寺。觉囊派在西藏衰微后,便转向已有觉囊宗教基础的多康多麦地方传播发展。早在14世纪时,生于嘉绒地区的仁钦贝(本名仲·葛玉哇,法名为仁钦贝,梵语称仲仁特那室利,译言宝吉祥,1350-1435)来到卫藏地区从笃补巴的弟子乔勒南杰等学习觉囊派教法,返回康区后,按照上师的授记在今天阿坝州壤塘县中壤塘寺所在地、原苯教寺址上开始扩建庙宇。1425年竣工,建成了今中壤塘三寺之最早的寺院——确尔基寺。除壊塘县外,阿坝州其他县,如阿坝县、马尔康县,以及青海省果洛州部分地区也有觉囊派寺院,其中阿坝县的寺院规模较大。
阿坝县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西北部。赛贡巴寺是今中阿坝地区最早建立的觉囊派寺院。其初建者是最早去西藏觉囊派主寺达丹丹曲林寺[1]学经归来后的赛温波·伦珠坚赞。伦珠坚赞约于明万历末年(1563-1620)来到达丹丹曲林多罗那他座前,敦请甚深教理,后按照多罗那他的指示回故乡建寺。后来在1880年由卓格・更噶云丹嘉措(1818-1890)主持扩建,形成了讲修制度完备的正规大寺,全称“赛贡图旦秀勒南杰林寺”[2],现今也称为“赛格寺”,位于阿坝县城东公路南侧。
赛贡巴寺所藏的这套“多罗那他祖师传记”唐卡(图1),2014年我们调査时[3]所见到的有16幅,是19世纪阿坝县地区的果拉班智达的弟子丹却和他的弟子所绘。全套唐卡共有21幅,2幅已丢失,另有3幅我们没有见到。唐卡所描绘的是多罗那他祖师从出生开始各个年齢阶段的事迹,上面都有大量详细的藏文题记,十分清晰。题记是根据多罗那他祖师的《自传》所写,用以解释每ー个小故事、语句形式与《自传》中稍有不同,主要是将多句话总结为ー两句话。整套唐卡在造型、构图、装裱、字体样式上都很统一而又富于变化。关于赛贡巴寺的寺志,据该寺僧[4]说并没有单独详尽的文本,只是在《觉囊寺志》中有少量记载,但其中也并未提及此套唐卡。这套唐卡在排列时,最中间的一幅主尊是多罗那他祖师(此幅原作已丢失,但后重新补绘了),分列两侧的唐卡主尊是,多罗那他祖师的十三辈转世以及释迦牟尼佛、第司彭措南杰、第司桑结嘉措及多罗那他之后的转世。
二、17-19世纪卫藏、康区的佛传及上师传记绘画
17世纪初正值明朝末期,1615年多罗那他在觉囊沟主持修建达丹丹曲林寺,持续数年绘制完成了各殿的壁画。这位伟大的学者和艺术家自己撰写了佛传故事集《信仰之日普照十方》[5]。为了设计达丹丹曲林寺的佛传壁画,又根据此文本写出了《绘画手册》,这是整个壁画的设计方案。达丹丹曲林寺佛传壁画位于大经堂第二层。大约1620年左右,多罗那他还主持刻印过《甘珠尔》大藏经。在多罗那他圆寂的第二年(1636),清朝建立。
17世纪中期,五世达赖喇嘛建立了甘丹颇章政权,这位宗教领袖资助了非常多的唐卡绘制エ程,主持完成了布达拉宫白宫的修建,以及西藏各地众多格鲁派寺院的修建。白宫的ー些壁画,描绘了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的本生传记、阿底峡传记。五世达赖喇嘛的继任者第司·桑结嘉措也资助了许多勉日派艺术家,他们参与了布达拉宫红宫壁画的绘制工作,其中一些壁画描绘了释迦牟尼佛传记、五世达赖喇嘛传记、第二任第司赤列嘉措传记。桑结嘉措还委托绘制了成套的五世达赖喇嘛本生故事系列唐卡地同一时期中,具独特风格的艺术家之一的十世噶玛巴却英多吉画过佛陀十二弘化图,这ー套有10幅。
在1730-1731年间,颇罗鼐·索南多杰资助了纳塘版《甘珠尔》大藏经的刻印工作。在刻印过程中,颇罗鼐和他的长子居美オ旦主持刻印了释迦牟尼生平卷轴画25幅的印版(图2)、宗喀巴生平卷轴画15块印版,这就是纳塘寺版画的来源,另外还画了《如意藤》系列的布面画。[7]
17世纪中期,噶玛噶举派在卫藏地区受到格鲁派的致命打击,至18世纪,康区的司徒活佛却吉迥乃通过个人不断地努力,复使得噶玛嘻举派逐渐复兴。司徒活佛在主持修建八邦寺时,邀请了来自嘎玛寺的画师。他自己起稿过一套《本生经》唐卡以及《如意藤》系列唐卡,并指导别人完成主要的绘制工作[8]。第一套大约设计于1726年,第二套约在1770年,后来的很多绘画都遵循了这种风格。据说他还写了一部介绍如何绘制《如意藤》故事的著作,书名为《如意藤本生故事唐卡画》[9]。与司徒·班钦却吉迥乃同时代的却扎西也是一位艺术大师,他是康区的竹巴噶举派高僧,绘制过描绘噶举派世系的48幅ー套的唐卡,以及竹钦·白玛噶波的前世化身的15幅一套的唐卡和描绘一位康珠生平的9幅一套的唐卡[10]。从15世纪开始,米拉日巴传记唐卡开始流行,一直持续到19世纪,这ー题材仍然经久不衰。
三、17-19世纪卫藏、康区的佛传及上师传记绘画的特征
佛传、上师传记类绘画在晚期已经由早期的单幅或多幅,发展成数量很大的成套作品,从十几幅到三、四十幅不等。
17世纪早期,达丹丹曲林寺大经堂二楼,佛传故事图不表现中心人物,整体用横向连续的小山丘或建筑来安排故事情节。ー个显眼的地方是庭院围墙的墙头描以粗的黑线,墙面涂以白色或浅砖色,院内房屋用二维平面形式表现,但围墙用不太成熟的三维立体形式表现。曲中的印度男性多穿短裤或长裤,上身赤裸,大部分赤足;ー些国王、官员身份的人则穿着长袍,戴白色缠头,少部分穿着鞋。女性则穿长的裙裤,上身仅披着长飘带,人物体态瘦长。有一部分故事情节旁边有少量的黑色乌美体藏文题记(图3)。
17世纪中期,卫藏佛传与上师传故事图,以布达拉宫五世达赖喇嘛为代表的壁画,整体画面构图是被横向排列的“小山丘”分成众多部分,以每ー小山丘为背景描绘ー个故事,或者在小山丘区域内再画一处建筑。人物描绘细致,衣袍上的团花、妇女的头饰、树叶和树上的鸟、香炉及焚香冒出的烟等都表现了出来。每ー情节旁有简短的藏文题记。
18世纪,卫藏地区佛传、上师传故事图,以纳塘寺《如意藤》系列和宗喀巴大师生平木刻版画为代表。纳塘版佛传故事图每一幅刻绘三、四品故事,各品次序基本依顺时针方向排列,每品故事之间以大量的山石、树木、流水、云朵、建筑等景物分界,尤其喜欢使用云气。画面中场景及人物安排密集,儿乎没有留白。这套版画的另ー个突出特点就是藏文题记的明显增多,每处场景不再是简单的ー、二行描述,而是从一行到十几行不等,更增加了画面的繁密感,在这样的尺寸中刻出大量的题记显然不是容易的事。
18世纪,康区佛传、上师传故事图中,ー是以司徒·班钦却吉迥乃的佛本生唐卡为代表。司徒班钦的画作用线细腻、平静,仿佛在淡淡地讲述故事。画面中安排十多个场景,有大量的留白。无论是岩石、花鸟、草木、流水、山川、云气都勾勒得很精致,与汉地风格一致,建筑与人物服饰又采用了印度和尼泊尔式风格。背景中有不少动物,大象、猴子、鹿、鱼和不同种类的鸟雀,故事场景中采用单独描述形式,每ー个场景代表ー个故事,没有藏文题记标示。二是以却扎西的竹巴噶举金蔓唐卡为代表,这套唐卡虽为竹巴嘎举世系上师的像,但每一幅均有故事情节和题记,所以单幅也可看作是某一位上师的生平故事画。在故事情节旁有简短的题记来说明(图4)。
此外在18-19世纪期间,还有藏于不丹的莲花生传记唐卡、绘于德格的俄尔寺主仁钦坚賛的生平事迹唐卡,几种不同类型的米拉日巴唐卡,仲敦巴和萨迦贡嘎宁波唐卡等,都表现了各自的不同风格。
四、“多罗那他传记”唐卡与卫藏、康区传记类绘画之比较
在18、19世纪,以纳塘版《如意藤》版画、宗喀巴大师版画,以及司徒班钦的唐卡画作为底本,衍生出了很多复制品。康区噶智派画风虽为主流,但也有不少画师遵循勉塘派风格作画。
本文介绍的这套多罗那他传记唐卡(例如图1),虽然创作于与康区相邻的阿坝地区,但从构图上来说,并未受到19世纪康区主流的唐卡形式的影响,而是与纳塘版《如意藤》唐卡的构图非常相近(图5),可从以下几点看出相似与差别:1.在《如意藤》唐卡的构图中,释迦牟尼佛有绿色的圆形头光,深蓝色圆形背光,背光上用金线细细勾勒出向外辐射的曲线,背光之后还有一圈渐变的橘黄色背光。多罗那他传记唐卡中主尊有同样的圆形绿色头光,而把前者的圆形深蓝色背光,变成了类似半圆形的深蓝色靠垫,靠垫之后再画圆形非渐变色的橘黄色背光,其上有细密的辐射状曲线。2《如意藤》唐卡与多罗那他唐卡主尊不同,前者每一幅均为释迦牟尼佛,只是结了不同的手印,而后者除了主画是多罗那他外,其余每一幅主尊都是他的前辈转世或第司彭措南杰等历史人物。3. 《如意藤》唐卡释迦牟尼佛坐在莲座上,多罗那他唐卡主尊坐在从上至下颜色为红、绿、蓝的三层坐垫上。4.两者都将画面分作几十个故事情节,《如意藤》唐卡在分界时多使用蓝、绿两色相交替的树木,而多罗那他唐卡则使用山丘和云气较多,树木较少,5.两者画面中都描绘了很多二维平面或三维立体的建筑物,多罗那他唐卡与《如意藤》唐卡的建筑物样式很是接近,比如说屋顶,只是描绘地较为简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阿坝地区的建筑基本是土石相结合的平顶或碉楼,而在画中却没有出现这种当地的房屋样式。6.两者都画出了大量的僧人和其他人物形象,《如意藤》唐卡中的人物有的赤足,有的穿鞋,多罗那他唐卡中的人物基本都穿鞋7.两者都是在画面顶部一行画出深蓝色的天空。8.两者用金色都写出了大量的乌金体题记,ー处题记对应ー个故事情节。《如意藤》唐卡是整幅画面包含几品故事,每品再包含几个情节,而多罗那他唐卡是按照他的年龄段划分,每一幅包含四至五个年龄段,每一年龄段再包含多个情节。不过由于多罗那他唐卡有一些在画面中标示了年龄段,有一些没标(可能因为作者不同),所以不太容易识别。9.两者的装裱甚至都相似,都是画心之外先镶红色缎面的边,再镶金色缎面的边,再镶褐色团花缎面的边,ー共三层。10.多罗那他唐卡的尺寸更大,高度基本是《如意藤》唐卡的一倍,宽度则多出了三分之一。除了构图之外,多罗那他唐卡从色彩上来说,却与《如意藤》唐卡不尽相同,对比之下纳塘唐卡整体色泽更亮,作为大背景的底色用的是草绿色,而多罗那他唐卡使用的是灰绿色,其他颜色也随之协调出灰色调,并且顶部天空的蓝色更深ー些。而将这套唐卡与达丹丹曲林寺大经堂二楼回廊的佛传壁画相比,却没有发现明显的相似之处。由于达丹寺另ー处多罗那他生平的壁画已毁,也无从考证唐卡与这铺壁画的关系。
据赛贡巴僧人口述[11],七唐卡的主要作者丹曲的老师果拉班智达早年曾去西藏学习绘画,跟随噶玛巴[12]学习了噶玛噶赤派的色彩,但他加以改进,使自己的用色较深,如唐卡中天空的深蓝色和整体的灰绿色。然后,又去达丹彭措林寺学习了绘画。据说多罗那他示寂后不久,画师们在他的寝宫画了一套多罗那他的传记唐卡,但达丹彭措林寺改宗后,此寝宫被改为厨房,后来在“文革”时期被毁。画僧所叙述的这段历史,《赛贡巴寺志》中并无描述,但由于发生在晚近时期,并且叙述者是有家族传承的画师,所以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并且多罗那他在他的自传中,写到他与纳塘寺也常有来往。所以阿坝地区的画师去拉萨学习后,前往纳塘寺观摩是十分合乎情理的,或许画僧果拉班智达等人,在拉萨瞻仰了不同的作品后,按自己认为最能表达至尊事迹的方式设计出了这套唐卡。这样,或许就可以解释觉囊派的绘画,从后藏转移至阿坝地区的线索了,即它仍然是基于当时大的社会环境,而衍生出的绘画传统,而并非在阿坝地区突然出现的ー种地方画法,它是伴随着觉囊教法而同时发展的。
注释:
[1]“毒温波伦珠坚费,家族賽性,通称・賽仓’,与甘肃拉卜楞寺赛仓活伟同族。”蒲文成:«觉囊派通论»,青海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128页。
[2]参见蒲文成:«觉囊派通论>,青海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28-130页。
[3]2014年7月14日至25日,笔者参加了谢继胜教授组织的«唐卡文化档案>之«拾零卷>项目,对阿坝地区觉囊派寺院留存的唐卡进行了系统的调査。
[4]笔者2016年8月采访了赛贡巴寺僧人才旺扎西。
[5]他自己学习及给别人讲授传记。
[6][8]|9|[10]〔德〕大卫・杰克逊著,向红茄、谢继胜、熊文域译:«西蔵绘画史>,西藏人民出版社、明天出版社,2001年,第207-212页,第178-191页,第207-212页,第223页,第226页。
[7]王家鹏、宗绪盛编著:«西蔽纳唐寺版画遺珍>,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5页。
[11)2016年8月7日,笔者在赛贡巴寺再次采访了僧人才让扎西,由于他从小画唐卡,并且他们家族有唐卡传承,所以他对阿坝县的觉囊画师较为了解。
[12]应当为第十四世噹玛巴特却多吉•(1798-1868)。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汉藏佛教美术研究方向博士生,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唐卡文化档案——拾零卷»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为13@ZH004)
原刊于《法音》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