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羌千的洛松达瓦(格桑泽仁  摄)

 

        巴塘人叫我“羌千”,相当于汉族戏曲界所说的“行头”。我是服装,更是古老的艺术品。跳弦子必须穿上我才能出彩。如果不穿上我,弦胡拉得再好,“谐”舞跳得再棒,看上去都跟巴塘冬天的山一样没有颜色。就像我的主人洛松达瓦,如果把这个37岁的年轻人放到巴塘的男人堆里,他很普通。啊!简直太普通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同质化”:中等身材,面色黧黑,大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直,笑起来时,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但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一旦穿上我:白色“仙子”、金缎“克夹”(巴塘男藏式背心),紫红藏袍、粉红腰带、黑红相间的尖头藏靴,再戴上“嗦啊”,红色的流苏垂下来往脸上一衬,手拿一把彩绘弦胡,他的颜值就出来了:英俊威武。就像那些上过大学的人说的:“文艺工作者的灵秀气质明亮地写在脸上”。

 

        我用八帧图片来描述他穿我和不穿我时的情形:

 

        第一帧图——

        他是夏邛镇老街上长大的“小屁孩”,十一二岁左右时,他放学后不回家,总是腻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门前,买五角钱的零食吃。他的邻居们经常扯扯他的小耳朵,或者拍拍他的小脸蛋:“达瓦‘嘟嘟’(嘟嘟:巴塘方言藏语,小的意思),一天到晚买五角钱的东西吃,是不是不想吃家里做的面块?”再大一点,达瓦‘嘟嘟’上中学了。当他骑着一辆不知从哪儿借来的摩托车从老街上“飞”过时,一定是玩够了回家了。他驼着背倒骑着一头毛驴从老街东面“慢梭梭”地下来时,一定是家里又让他去干什么活儿了。坐在大槐树下念经的老大娘们故意问:“达瓦嘟嘟,又去玩啊?”“他们喊我去驮肥料……”声音有气无力。你们看,不穿我时,他就是这幅模样。

 

        第二帧图——

        作为“羌千”的我,就是一堆衣服,用各种布料做成:绸子、锻子、化纤、呢子。我静静地躺在箱子里,我的主人洛松达瓦怕我被虫蛀,拆了几盒藏香,裹进我的身子,然后“哐”的一声,盖上箱子。藏香的味道弥漫开来,独特的香味慢慢渗透进身上的各种纤维。那时,箱子上没有弦胡那家伙。对了,弦胡也就是藏二胡,巴塘人叫“胡几”,书上写的是“哔旺”。

        跳弦子对巴塘人来说不算啥,五六岁就会跳的多了去了。但要穿上“羌千”跳,就不太容易了,这便是我的价值。洛松达瓦也一样,从小就会跳弦子。县上组织文化活动,乡长、村长要求每家必须派一个人参加,他就是他们家的代表。他穿上我出现在中山广场时,是最帅、最精神的时候。

        会拉弦胡的人比会跳弦子的少。有一年,他父亲负责村上跳弦子的事儿。哦,顺便说一句,这位父亲曾经也是我的主人,后来把我传给了洛松达瓦。老主人很苦恼,因为弦胡手不够。有的弦胡手家里死了人,要禁歌舞守孝。有的说自己心情不好,不愿意去拉弦胡。那天,这位曾经的老主人屡屡碰壁,既感到没面子,又觉得伤心,还担心完不成县上给的任务,回家便喝闷酒。洛松达瓦默默不语,他可能从来没有那么恨自己无用过,连考试不及格都没这么较真。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做一个弦胡手。十三岁那年,他开始学拉弦胡,学的同时,记住了很多弦子词。他常常打开箱子,我身上的丝缎被那双因为练弦胡磨得起茧的手反复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但我很高兴,因为年轻的主人喜欢我。为了拉得准确又好听,只要有人比他会拉,他都去虚心请教。那些老弦胡手表扬道:“达瓦,你就是没有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如果读书有学‘胡几’这么认真的话,我敢打堵你是全校第一。”十七、八岁时,他已经拉得很好了,终于成了一名弦胡手。从此,我就多了一个伙伴,也就是现在呆在我头顶上的弦胡。跳弦子的时候,洛松达瓦穿上我唱、跳、拉,与其他弦胡手一道引领着气场,显得又光荣又有精气神。

 

        第三帧图——

        2000年,我的主人高考落榜了。藏戏团团长格桑吉村点名要他,说他的身胚和声音适合跳藏戏。我躺在箱子里,有些沮丧,也很难过,从此他就要多一套跳藏戏的“行头”了,我会受到冷落。 

        好在,当时的藏戏团是农民藏戏爱好者组成的民间团体,不像现在有工资。在学了一段时间藏戏后,他离开藏戏团,穿上了打火队员的服装。森林火灾不是天天都发生,又没有多少报酬,他只好回家做农民了。收麦子、撒玉米、打猪草、当“日哇”(即到别人家帮工,巴塘农村在劳动上礼尚往来的一种方式)……农忙时累得腰酸背痛,农闲时做家里的杂活,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因为心情不好,他连弦子活动都不怎么去参加了。夜深人静时,他常常轻轻地用手叩着装着我的箱子:“难道这辈子我就要像父母那样做一个农民吗?”“如果不是父母渐渐老了,我早就跟格绒、尼玛他们去内地打工了。”我和主人心意相通,听到声音,我在箱子里对他说:“不要紧,虽然你已经很久没有穿我了,可我还是一直陪伴着你呢!”我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第四帧图——

        在我和主人都很忧伤的时候,传来了县上成立弦子艺术团的消息。尽管工资才几百元,但总比没有好。那天,他穿上我,在镜子前左照右看,对我说:“今天如果运气好的话,以后可以天天穿你了!”我默默地为主人祈祷,希望他能考上。果然,他考上了!我也很高兴,从此,我也是艺术团的一员了。

        我们弦子艺术团属文旅广影局主管。我跟随主人“南征北战”,到北京、香格里拉、太原、拉萨,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地方。这里,必须得瑟一下,作为“羌千”的我,功不可没。那些外地人说:“哇!你们的服装那么漂亮啊!”——这是在表扬我和我的伙伴们。我和他一起进了一种叫做VCD光碟的玩意儿,巴塘的千家万户、店铺、饭馆里都播放着他穿着我的那些光碟,我真的很自豪。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去做了局长的司机。他把我折叠好,一层一层放进箱子,在关上箱子的“咣当”声中,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我默默地对他说:“你又有一段时间不能穿我了。局长是为了让你见世面,学本领,等你有了出息再来穿我吧!”

        做司机的一年中,他很忙,连敲敲箱子的时间都没有。但我看到了他的变化。巴塘弦子“申遗”了,他学会如何待人接物,不像原来那么懒散了,他认识了许多文化名人,明白了从小见惯不经的巴塘弦子是祖先留下的宝贵遗产,他终于懂得我也是有文化底蕴的古老艺术品了。

 

        第五帧图——

        当他重新回来穿我的时候,有了两重身份:省级巴塘弦子舞传承人、弦子艺术团团长。他把“省级巴塘弦子舞传承人”证书和我放在一起的时候,我真心为他高兴。有个叫电视的东西,那玩意儿真神奇,按一按小方块,什么央视西部频道、山西卫视、四川卫视就都出来了,里面这样介绍穿着我的他:这位年轻人叫洛松达瓦,是巴塘新生代弦子艺人中的佼佼者。

        我的主人有两重身份,性格也是双重。他喜欢玩,在聚餐、打平伙的时候,永远是歌声最响亮的那一个。对不上心的事情心不在焉,但只要听说要穿我了,就两眼放光,神色专注,用尽心力去做。

        2012年是他最高兴的一年,我从来没见他这么高兴过。那天他打开箱子,温热的手掌心把我抚摸了一遍又一遍。他告诉我:“我和团里的另外六个人被吸收为事业工勤人员了,从此,你的主人我,就是公家的人了!”在一次演出中,我和其他“羌千”听说,在什么会议上,县上的“头儿”们一致通过这个决定,说宣传巴塘有功劳。他们特别提到了洛松达瓦,大家对他非常认可。

        我们团还涨了工资,进入了一个叫做“财政预算”的。我想,“财政预算”就是箱子一样的东西吧?反正,很多年轻人都穿上“羌千”到艺术团来了,我的伙伴多了起来。

 

        第六帧图——

        这一年,我们到康定演出。康定的冬天北风萧萧,飘着大雪,折多河冒着白汽,冷得要死,“羌千”们的丝缎遇到冷空气,变得僵硬。

        我们在康定剧场走场,弦子舞《彩弦春晓》将参加2016年甘孜州农历春晚。三十二个青年男女穿着我们,拉着彩色弦胡,红袖轻扬,时而飞瀑直下,时而孔雀展翅,表达着巴塘儿女幸福迎春的喜悦心情。颤、扭、踏、踩、跪、滑,冷空气被搅热后,我们变得柔软起来。音乐声中,传来我的主人浑厚宏亮的声音:“曲珍,曲珍!你跳个舞咋个东张西望的哦!”“左脚向右脚垫步,转半圈!动作之间注意时间感!”……

        后来,《彩弦春晓》得了奖,这个奖状属于大家,挂在文旅广影局的墙上。主人把一张纸放进了箱子,那上面有我和他的照片,写着:

        “记者在2016年甘孜州农历春晚现场看到:洛松达瓦面含微笑,正在优雅地拉着弦胡,弦胡在他手上如若无物,音符自然流泻而出。他载歌载舞,脚上的动作特别好看:退、跨、回、点,潇洒之至。这个由他编导的群舞跳出了“桃花疏影里,彩弦知春晓”的意境。”

 

        第七帧图——

        现在,我的主人不再吃五角钱的零食了。他玩起了一个叫“朋友圈”的,里面全是巴塘弦子,还有我。这两年,我跟着他走遍了巴塘的村村寨寨,他穿着我跳弦子,闲下来时,常常沉默着思考问题。

        他自己编了一个小品叫《喜波勒莫》,讲结对亲戚帮扶群众的故事。我这才发现,以前单纯地跳弦子,观众都审美疲劳了。有时没有把我们穿好,还要笑:“你们看,这个人的‘羌千’穿成这样了,歪歪扭扭的,哈哈哈!”这个小品里演出后,观众掌声不断。

        我的主人还编了《多吉大叔和杨家定的故事》,还是穿着‘羌千’演。在一个村子里,我听见有人说:“这个小品把弦子元素融入其中,藏族群众的很多坏习惯幽默诙谐地被表现出来,十分切合当下精准扶贫‘养成好习惯,形成好风气’的要求。”我不懂这些话的意思,我只知道,主人喜欢我,但不喜欢读书。为了把这个小品编好,经常拿一本小册子看,就像看我一样。他们穿着“羌千”,在十九个乡镇演出,场场爆满观众。后来,又去参加了2017年甘孜州农历春晚,可惜还是在冬天,“羌千”们的身子变得硬硬的,我们还是适合巴塘的天气。

 

        第八帧图——

        我静静在躺在箱子里,除了头顶上的弦胡,多了很多伙伴,都是一些硬家伙。这些家伙是纸做的,没有“羌千”的丝绸、缎子名贵,上面写的是:

        2006年,荣获四川省第五届少数民族优秀演员奖;

        2009年,荣获第三届全国少数民族艺术节闭幕式优秀演员奖;

        2009年,荣获文化部举办的中国风民歌会优秀演员奖;

        2011年,荣获第12届中国成都西部博览会先进个人称号;

        2017年,小品《多吉大叔和杨家定的故事》作为全州唯一一个曲艺类作品,荣获第二届甘孜州文学艺术奖。

        还有一本名叫《藏族民间音乐“谐”舞艺术》的书,厚厚的有几百页,作者叫康•格桑梅朵,写了一大段关于主人的文字。

        这些玩意儿压得我身子发痛,但我痛并快乐着。

 

        自从主人的父亲把我传给他的儿子后,我和这位年轻的洛松达瓦就成了好朋友。他特别爱惜我,我也很喜欢他。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满,他对别人说:“没有那些真心带过我、悉心指点我的人,没有巴塘弦子,我洛松达瓦啥都不是!”他怎么不提我呢?我,古老的“羌千”,是我给了他好品相啊!

 

                              2018年4月2日

        罗凌,女,藏族,又名德噶•泽仁卓嘎,70后,四川巴塘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6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著有诗文集《青藏高原的81座冰川》《远岸的光》《拾花酿春》等。作品发表于多种期刊,收入多个卷本,多次获得省州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