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们搬到了野外,是真正意义上的荒郊野岭。之前,虽然也靠近山,但因为我们以人为本的活动,都是围绕着自己的同类展开,所以交际范围十分有限,并没有机会接触到太多人类以外的生物。

        当然,这些生物里是不包括猫类和狗类的。

        据我观察,我家楼下野猫们总是成群结队的,虽然听说猫都是孤傲的动物。但楼下的这群……权且叫它们邻居吧!有时候它们化妆成懒洋洋晒太阳的猫,有时候它们扮演成不经意间过路的猫。花猫、黄猫、麻猫、灰猫们,前呼后拥,左左右右地散落在太阳坝里,东抓西挠地刨这儿抠那儿,梳理毛发,慵懒的傲娇姿态,目空一切。太阳底下,猫儿们的眼睛并不像宝石那样闪烁,而是瞳孔收缩成水滴状,尖锐而不可侵犯。但它们不总是这样优雅的,偶尔也会从角落里一窜而出,咋咋呼呼,吓人一大跳,它们自己也会吓到自己,猫毛乍起。这样的虚张声势,实则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它们像老鼠一样警觉,尖竖着耳朵,来回转动,折射吸收着一切信息;佯装眯着的眼睛,细心地观察着我们的一言一行。一旦我们稍有动作,就上窜下跳,跑得不知去向。唉!好歹给它们喂过那么多过期的面包,一点儿也不记情。

        都是野猫嘛,除了自由,也更喜欢挑战性的事,对食物也没什么太高的要求,所以它们反而更喜欢自己找的食物。装满了的垃圾桶,才是它们欢乐的海洋。每天早上,远远就看到,垃圾桶里栽上了好几条长尾巴,悠哉游哉的左摇右晃。凑上前去,一桶猫脑袋,都在埋头苦干。可忿的是,没有一只猫有公德心,垃圾桶被洗劫,还明目张胆地留下一地证据:纸屑、果皮,比比皆是。为此,我除了深深同情打扫卫生的同志外,也开始对这些猫儿们有丝丝的厌恶。

        再说,这些猫们毫无节制,不管是春暖花开还是寒冬腊月的季节,母猫们的肚子一拨一拨悄悄地鼓胀起来,不出三个月,又消退下去,这之后,身后是一群小奶猫。

        孕猫们走在人前,虽然大腹便便,但仍旧轻盈飘逸的样子,轻而易举地就能爬上电线杆,或者龟缩着钻进一个小洞穴里。总之,不要靠近人类就好。

        生产的季节,猫儿们生性孤独神秘的一面展现了出来。孕猫带着胖胖的肚皮,去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小奶猫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被生出来的,母猫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呢?这些,对我来说,至今是个谜。特别是冬季,想起来,总有些独怆的悲凉。然而母猫产子之后,母性光辉迅速护体。即使再冷,小猫们也紧紧依偎着疲惫母猫,身体温凉,也会感觉到强烈的安全感。当母猫们再次出现时,俨然有了妈妈的模样,小奶猫有模有样的跟在身后,整齐而可爱,从此,一步不离,认认真真地守护着。

        出于同情,楼下的谭孃经常在冬季帮着照顾一些孕中的母猫,直到小猫们安全诞生。冬日暖阳之下,纸箱里溢出了“喵喵”的叫声,小奶猫们已经按捺不住顽皮,想要爬出箱子,瞅瞅箱外的世界了。箱外,除了猫儿们,还有狗。这两种强大的物种渗透到人类世界由来已久,与人类互相依靠。因为猫总是自带着灵异孤僻的高冷,反而让极具人间烟火味的狗,更讨人喜欢。

        世间太平,狗们看家护院的本领逐渐衰减,作为宠物,它们洗得雪白,身子套进小洋装,小爪子塞在小靴子里,顶着硕大的蓬松的脑袋,走在大街上,引人侧目。刚开始,狗们是反感主人这样对待它们,以撕咬来应对这一切。但面对人类强大的轴劲,狗儿顺从了。从此,满大街都是这样打扮的狗,某一天,突然看到一只没穿衣服的宠物狗,倒有些不习惯了,总觉得是它在裸奔。

        搬到野外之后,我们管控的空间变大,除了人为安全技术手段,必须得依靠狗朋友了。所幸,是在野外,新来的两只“黑背”狼犬,并不需要穿衣服扮萌讨喜,待茸毛褪去,新长出来的皮毛形势大好,呈水亮一色,油光可鉴,四肢日益敦厚粗壮,变得稳健有力,站在四野茫茫的荒野里,威风凛凛,霸气冲天,足以震魂摄魄。

        它们的名字:亨特和南博,听起来响亮洋气。但都还未满周岁,淘气顽皮是难免的,偶尔的放风,成了它们疯张冒失、四处撒野的好机会。特别是亨特,刚来那会儿,才两个月大,虽然全身上下覆盖着一袭黑色胎毛,但却面无表情,目光炯炯,极具安静冷酷的气质。另外,它的两只耳朵一直像蝴蝶的翅膀似的在头顶扑闪着,三百六十度旋转翻飞,成熟稳重中又透着满满的机灵。但一到花园,它就把持不住自己了。花丛中鲜花盛开,它忙前忙后地扑蜂引蝶嗅弄花草,折腾半天。喜欢花花草草,倒也符合它性别的气质,本来就是一个女孩子嘛。好在它并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子,不然它肯定不乐意有这么男性化的名字。

 

        狗和猫,在逐渐按照人类的意志成长。人们虽然按照它们的习性照顾它们,但它们也有放弃自己本性的时候。当它们越接近人类,就与人类越像,但真不知道它们只是在模仿,还是在做着本真的改变。总是对它们一无所知。

        但偶尔它们的世界会暴露一些蛛丝马迹出来:比如,院墙外,虬枝大树,在它的背面,停留过一只神秘的啄木鸟,我永远只听得尖尖的喙敲击树杆时“空空空”的声音,却没有啄木鸟闯入我的视线。还有,太阳底下晒着的棉被上,赫然立着一只青绿色、半透明小螳螂,当我这只宠然大物处在它跟前时,逼得它警觉机敏,举起连齿轮都还没有长成形的柔弱小螳臂。我问过其他人,他们都说没有啊,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只有我,世界已经在向我悄悄倾斜了。

        所以,后来狼出现了。是真正的野物。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赶忙跳下车,隔着一条公路,它昂首挺胸,朝我这边望过来,那是肃杀的藐视。凝视中的两三秒,飒气逼人,我顿感自己的渺小。之后,它扬着头,不再停留,晃动着大骨架、披着厚重的皮毛,向荒原深处走去。

        接下来,是一条蛇。在众人的视线中,它一动不动。然后,它吐出黑黑的信子,黑白花纹相间的身体,开始游移,在细细的沙砾当中,它的身体看起来是那样的柔软又不堪一击。同为看客的邻居大哥,看到我有近距离为蛇拍照的勇气,就开始鼓励我,要我去逮住它的三寸之处。蛇就在眼前,可我不敢去捉住它,我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但动物们呢,它们又何来闯入陌生世界的勇气呢。

        鸟也闯进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好像在听随谁的指挥似的,不断变化队形,左突右闪,降落起飞。这些都是麻雀,它们在三四月份青黄不接的时候,飞进了我们的花园。我赞叹它们的矩阵统一规正,团结一致胜于人类,所以整只队伍看起来精神焕发,蔚为壮观。它们一旦降落在花坛里,宇哥就过来驱赶。他说,花坛里才撒了花种子,鸟儿们就是冲这个过来的。

        也有落单的鸟儿。其中一只是雏鸟,身上黄色的茸毛都还没有脱落干净。它飞不起来了,躲在阴凉处瑟瑟发抖。我把它捉到我的手上,它吓得粪都落出来了,这才是鸟对人类该有反应。可接下来,它两只纤细的爪子却紧紧抓住了我的指头,不再放开,仿佛它找到了唯一的依靠。这么一想,我竟不自在起来,我自己都那样脆弱慌乱摇摆不定,又怎会有勇气对它的生命负责呢?

        还有一只鸟,被透明的玻璃撞昏了,被救后醒来,小啼大作,对着人一顿乱啄。这只鸟,有鹰那样锋利的爪子。但那又怎样,它们弄不懂玻璃明明是透明的,却为什么无法穿越,弄不懂自己曾经的家园,那些森林土地去了哪里。曾经畅通无碍的飞翔,怎么就变得那样艰难了呢。它们的世界不断缩小,变得拥挤不堪。

        我们的世界不断开始接纳它们,但并不一定是善意的。

        有一天,山上的树林里,传出了深深的哀鸣,整座山都为之动容,一只麂子跌跌撞撞落了下来。人们捉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害——它的腿被夹断了,只靠一层皮粘着。这是一只成年麂子,和它所在的世界的所有麂子一样,有婴儿般清澈如初的眼神。它被捉住后,闪烁的大眼睛,写满了无助而和悲哀。它洞悉人类的一切,知道自己的归途,不再做任何挣扎,它的眼神也随之黯淡下来,不再有一点点星光。

        那个曾经倾斜过的世界,瞬间倒塌。

         潘敏,女,四川省康定县人,1982年2月出生。甘孜州作家协会会员。2014年开始写作,散文作品散见于《西康文学》《贡嘎山》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