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珍的出现跟康韦一行四人坠入香格里拉一样突然。在文章进行到差不多一半时,她随着康韦和伙伴们巡视香格里拉的节奏,伴着侍者捧来的香茗,悄无声息地走进故事,开始弹奏法国作曲家拉莫的加沃特舞曲。
在香茗和莲池包围之中,罗珍那“富有魔力”的拨琴声越过阁楼里名贵瓷器的雅致,“带着穿越时空的不朽”撞进他们的心里。这是什么样的罗珍?“鼻子细长,蛋壳似的肤色,一头向后梳去的黑发,给扎成了辫子。看上去她绝美而娇巧,双唇好似粉红色的花瓣。她笔直坐得纹丝不动,只有纤细的手指如流水一般来回晃动。
一曲奏毕,她微微鞠躬行礼,随后转身离去。”东方美人弹西方人的曲子,直接把西方人弹到心旌摇荡,一直喋喋不休的他们突然失语,人走了那琴声依然绕梁飘荡。主人公康韦认为:假如月光有声音,那一定就是罗珍弹奏的这首曲子。
相比于大量对香格里拉的场景以及人物的描写,希尔顿对罗珍的笔墨显然是吝啬的,并且被观看、想念和讨论的间接描写占了绝大多数。然而,这并没有影响罗珍在《消失的地平线》中的重要性。
作为书中描写的香格里拉王国唯一的女性,拥有花容月貌的罗珍居住在有70多人的喇嘛寺,她温驯、安静、谦恭,张表示她“尚未完全成为喇嘛”,我们姑且将她理解为居士。作为香格里拉的成功样板之一,张特别选择与埃及艳后克里欧特拉做了相反的比较。相对于克里欧特拉“在满意的地方制造饥饿”的擅长,她善于在“在她不满意的地方消除饥饿”,把悸动的欲望化成淙淙的琴声。张在年轻时候爱过他,康韦和马里森相继爱上她,而她总是安静的、冷冰冰的,“只用她的到来抚慰那受伤的心灵”。康韦有着这样的感受——“她的周围有一种芳馨,这种芳馨联系起他的情欲,它能把灰炭点燃,但并不燃烧,只是带来温馨而已。”香格里拉不仅享有优美如仙境的自然风光和丰沛的物质资源,人们还不执、不迷、不愚、不贪,与罗珍的完美相得益彰。康韦感受到的是无限的安宁与舒适,治愈了他“一直像被世界刺痛的神经”。
得益于最高喇嘛的赏识,康韦了解到了香格里拉的秘密,也从张那里了解到罗珍的身世以及年龄:1884年,18岁的满清公主罗珍被许配给一位素未谋面的突厥王子,轿夫们在遥远的路途中迷了路,被例行外出的使者带到香格里拉。在空间限制,时间可以延展的香格里拉,这个未能顺利出嫁的美丽新娘,渡过5年的适应期,平静地生活到90岁,并且保持了她来时候的容颜。
打探到的现实加深了康韦对罗珍的爱怜以及对她保持静默的满足,“他的爱一无所求,甚至不必有回答,这是一种心灵的敬献,仅仅在感觉上平添一份情趣。”香格里拉充裕的时间保障,带来的是心灵上的满足,从而抑制了本身的欲念。年轻时候的张与康韦的感受是基本一致的,只是经过时光与香格里拉的浸润,罗珍在张那里早已“没有性别之分了”。
罗珍的另一个爱慕者——曾经在巴斯库担任康韦助手的马里森则是一个另外,而他的出现也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罗珍。他年轻、精明而且浮躁,每天都在打算如何离开香格里拉,回到少女餐厅、跳舞、马球等等热闹的巴斯库时光,除了那战火纷飞的现实社会,他认为康韦描述的关于香格里拉的一切都是谎言,是“老家伙”们虚构出的海市蜃楼。马里森粗暴地解构了一切:“她(罗珍)一个弱女子身处逆境,她想离开这里就像我想离开这里一样天经地义”,“你以为你知道的内幕会比我多?你大错特错,香格里拉既黑暗又邪恶”,他明确地表示:“在这里浑浑噩噩地活着,我实在不明白活得有什么意义,我情愿选择一个短暂却是快活的人生。”马里森用跟传教士布琳克洛小姐学的生硬的藏语与罗珍交流,认为罗珍就是一个少女,香格里拉冻结了她的感情,而他解冻了她:“我们互相吸引,我们的相爱是这里发生过的最正派的事……” 应证最高喇嘛的看法,除了热衷于传教的布琳克洛小姐和热爱金子的巴纳德,马里森成为了康韦最大的麻烦。他将康韦拽入暂时被隔离的现实世界,并且要和罗珍执意离开香格里拉的决定让康韦心里充满悲哀和茫然,康韦不清楚自己过去一段时间是否真如马里森所说神智不清,而现在则清醒了,还是清醒了一阵,现在又错乱了。两个世界骤然相触,想象中的坦途化为废墟,似乎已经理解了香格里拉意义的康韦被他喜爱的马里森和深爱的罗珍完全混乱。他声音尖锐、面部扭曲,恢复成在巴斯库当英雄的康韦。他突然决定抛开被选定为领导香格里拉的继承者的这个重任,离开深深吸引了他的香格里拉。
而罗珍的表现也完全颠覆了之前的形象,她果然早已与脚夫们在狂风中等他们,“这位娇巧的满洲姑娘从来没有像这时那么容光焕发,她给了康韦一个极富魅力的笑,接下来她的目光便完全凝固在了马里森的脸上了。”马里森携带的巨大的热情和强大的新鲜的东西,像一个装备精巧的武器,摧毁了罗珍的世界,她的精神信念迅速崩溃消逝。这个时候,她不再是那个在被追求和向往中始终安之若素的拥有无限力量的香格里拉公主,又变成了几十年前那个坐在花轿里被动地被嫁给素未谋面的突厥王子的新娘。
后来呢?康韦的叙述到他们随脚夫出发便结束了,我们只能从尾声中寻觅到一些蛛丝马迹:康韦被一个中国妇人送到医院,这个中国妇人也在发烧,并且很快就死去了。根据医生的描述:“送康韦来的妇人相当老,是我见过最老最老的妇人。”
罗珍离去跟她出现一样的突然,从最美的香格里拉公主到重庆医院里最老的妇人,她只用了与马里森相爱以及离开的短暂过程。她的出现和消失,印证了她与香格里拉从梦幻到现实,又从现实走向梦幻的过程。
作为一个出生并一直生活在21世纪香格里拉市的人,读《消失的地平线》总是免不了情不自禁地将身边的大地与书中的描写相互对照,与藏传佛教中的香巴拉王国相互对照,每一次都能找到许多的吻合点,那山那水,那些冰川、山谷、寺院和那些人……虚实之间,庄周梦蝶。我隐隐约约看见那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美丽公主,到离开香格里拉后一瞬间的苍老,在那个时候,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和心境,但那个曾让她容光焕发的马里森的眼睛,不管有什么,都不再是以前的柔情和爱怜……
在香格里拉的孕育下集中了所有美好的罗珍的消逝,除了引发惋惜和怜悯,是否还能引起我们的思考?面对那些强势的轰轰烈烈的花红柳绿的新的东西,我们总得坚持什么。
央今拉姆,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人,作品散见于《大家》《滇池》《西藏文学》《边疆文学》《小说月报》,出版过小说集《风之末端》,现就职于迪庆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