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  望 圣 地

 

心灵深处对那片圣洁的土地作了长久的仰望。经过天上我抵达了圣地——拉萨。

我看到了天上的云朵,它们安闲却不寂寞,一朵朵盛放像硕大的白花。我在大地和山脉之上俯瞰,山的脊梁如此清瘦嶙峋,像皮肤下可触摸得到的肋骨。或者它们就像是骆驼的脊背,荒凉、光秃、起伏。拉萨的天空下,山巅之上有雪,海子,仿佛一汪清泪,滴落已久。

走出宽绰的贡嘎机场两位阿珂喇嘛前来接迎我,绛红的袈裟耀眼像两簇灼灼燃动的焰火。飘逸的哈达奉在颈项温暖,柔软。这盛情,让我这极其卑微的内心无所适从。两位阿珂是我父亲生前好友,他们在西藏昌都邓青寺庙做修行喇嘛,特地用了两天行程赶来为我此次朝拜作导航。贡嘎机场距离拉萨市区还有六十几公里。阿珂自驾一辆北京吉普,一路车窗外偶然闪过公路两旁油菜花灿黄,引来游客停靠路旁拍摄留影。到达拉萨我们先找栖宿落脚地,因为是旅游旺季宾馆大都满客,只能找背包客栈之类的小型旅馆。找到旅馆却不容纳喇嘛僧人,说是寺庙与当地政府便于管理对此做了严格规定,接连几处都是如此。两位阿珂安顿我之后便去寻寺庙落脚。如此辗转我开始头晕恶心,出现了极为明显的高反,身体仿若浮云。饮下随身带去的红景天,躺在这世界最高城,距离天堂最接近的地方,心里无限沉寂,安宁。指望我将要进入的梦境也圣洁恬静。一梦觉醒,窗外投射进来浓烈光照。反刍梦境,一人,一直在一条山路上行径,无休无止,身心劳顿。也是,我本一介俗人无论身体栖宿哪里,心始终得不到凭靠。

有说法,到了拉萨定要先去叩拜大昭寺,释迦摩尼佛。

在阿珂的陪同下我们去了大昭寺,然而大门紧闭。门前管理人员说,周末不对外开放,周一请早。

只见得大昭寺门外有众多信仰者面朝紧闭的大门虔诚叩拜,五体投地,此起彼伏。我也在人丛中找得一席之地完成内心的顶礼。

 

布达拉宫

 

趁早我们决定先赶往布达拉宫。

走近广场,布达拉宫豁然眼前,它岿然屹立于高城之上,苍穹之下。我就伫立在它的脚下,昂首。皮肤下的血液温暖融化,涓涓流淌,在体内与心产生彼此归属,原来它如此的滋养着我。阳光洁净灿然,仿佛前世深刻因缘在此生此刻浓烈的拥抱和亲吻灼痛着我裸晒在外地皮肤。乳白的石梯层层叠垒往上延伸,通往庙宇顶端的绛红墙裙,恍然若梦。走在自己的梦里我留下膜拜的影子,只为修得来世念头清净,心灵无碍。请两位阿珂用我的尼康相机为我留下影子,阿珂忙于摆弄手艺,拍摄的动作比镜头里的我还要生动投入,整个身体朝后倾斜,几乎跌倒。可是他们谁也没想着后退一步,就不必产生如此大的弧度,让人忍俊不禁。每次拍摄都是重复动作,我也便生成习惯。

沿石梯往上,中间偶然穿过一个通道,上方有阳光泼洒进来在壁上。壁,橙黄底色,有红、绿、蓝线条凃绘直通端口,仿佛牵引。到达顶层,有管理人员严格庙宇管理条例,入内不得拍摄。拾掇相机,腾出双手合十胸前,从最顶层穿梭往下,用眼睛和心灵记录。庙宇内朝拜者和外地游客游客接踵摩肩,有游客因为缺氧在狭窄的楼道稍作歇息,大家秩序井然安然等候。庙宇的每一层都供奉着历世达赖喇嘛的灵塔,有导游讲解其时间和来历,游客们静静倾听、思绪。内部陈设紧凑,灵塔都由雕刻精美的壁橱隔开,墙面彩绘有与佛教有关的绘画,线条细腻,色彩陈旧和谐温暖。壁橱边的通道不容两人并肩同行,也无法屈身叩拜,唯有一颗心灵与之交会。

如此一直往下行径,走出最底层的门口头顶豁然敞开拉萨朗朗晴天。

 

罗布林卡

 

有藏歌唱词“夏日的罗布林卡鸟语花香…”是的,那里有石狮子喜庆的把守大门,我依傍石狮留影,回去好友评语:此人在弥勒界犯愁。是的,在这与天咫尺相接的地方我的尘缘正在沉淀,我的心“此中与世暂相忘”。唯有无限浓烈的阳光不容我醒眼看个明白。

罗布林卡是个优雅休闲园林,构造颇具汉族的宫殿。园林中林木森然,亭台池榭,清净安闲。馥郁花香,彩蝶翩然。蜜蜂长久停歇在蕊中做一世清梦。最难得的是在一个庭院内我见着了粉白的芍药和国色天香的牡丹。牡丹深紫、浅粉,端然怒放、寂静芳香。花丛旁柳荫下,有老阿妈手摇经轮,步伐轻盈,手势优雅,满脸堆笑,仿佛丛中一抹淡然。在这里你定然看不到一点隐晦和愁怨。除非它早已裹藏在你内心的皱褶里。此刻我什么都不想记忆,眼前只有的寂静和景胜。我手捻那十九颗五彩蜜蜡佛珠,忘记了自己还在尘世这回事。这样行走,深切感触,拉萨是来就不想离开的地方。

放下便是信仰。

 

哲蚌寺

 

哲蚌寺据拉萨五公里左右,它建在半山之上,看似高远道路却舒缓。殿宇疏散,规模宏大,仿佛一个僻静的王朝古国泊在雪域圣地。进山入寺要出示身份证购得门票,递去身份证见着我的名字,说是此人是转经的藏族。“去吧,好好转经。”穿警服的管理人员有张黝黑笃实脸膛,让人觉着亲切。免去了门票,在门口买了熬好的酥油,直径朝寺庙拾级而上。一路阳光灼热,地面反射强烈的日照在手臂和脸上生痛。撑开伞也抵挡不住几欲炽烈。阿珂说先要直径登上最高处的寺庙,然后顺左面山坡路往下,走完最底下一座寺庙就算转完了整个哲蚌寺。一路上所有的石梯都用白色石灰染过。路旁偶然遇见一座孤立的寺庙,白色墙面,窗户和门楣用粗拙的绛红线条框了轮廓。两扇厚实的木门紧闭,铜锁紧扣。说是寺庙,一路上最难碰见的却是喇嘛僧人。无从想象他们的去处。等到登上最高的哲蚌主寺,它在我眼前端然坐落。进入寺庙,佛陀高大伫立怒目相视,手势遮天盖地。两旁粗大的圆柱上有雕刻精美的莲花缠绕,生动开放。转经也有规则秩序,从左手进入右手出门。添点酥油也是要等到出门时顺手添入灯盏。我不知情进门就开始在灯盏中添油,有老阿妈用藏袍长袖掩嘴发笑,眼角露出花瓣纹路的褶子说:甲给,甲给(汉族,汉族)。我回敬微笑,我的虔诚不必道明来意,无论身份。

出门时见所有转经的人都躬身围绕一个柱子转圈,之后便逐次走到一位喇嘛面前。他递来一根光滑的棍子,一头挂在柱上,另一端让转经的人逐个紧贴额头,在几秒内转瞬递给第二个人。说是要在这根棍子贴着额头的几秒钟内要瞬间记起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佛陀自会成全他们祥瑞。几秒钟的紧迫,我的脑海里挤满了张张面孔,此时他们仿佛都可归置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事后想来却都又模糊不清。人在这世间能够留下的唯有记忆,拾捡不起,放又不下。记忆原本虚幻,我们却将其一再凭靠。

从哲蚌寺的后门下山,一路下坡多是沙石。我光脚穿的凉鞋,总有沙石跑进脚底和脚丫间,痒痒的,仿佛做足底按摩也倒有趣。路边好几处有喇嘛和修行者在石板上凿刻吉祥艺术藏文体及其图案,有的已经刻好并有层次的垒砌堆放,用透明油纸铺盖,油纸上留下了红色油漆涂写的联系电话。再往下便有了一条浅浅的小溪,有些孩童和年轻妇人用铜铸的“擦擦”在水里打印,一次一毛,面前有路人随手丢了五毛一元。如此也算是一种营生抑或修行。

哲蚌寺最下方的寺庙简洁素朴,寺供奉了一尊度母。面前无数盏酥油灯闪闪烁烁。门外有数十位年迈的老者在阳光下歇息,自若的捻动佛珠。面前放置一根塑料口袋,里面装盛有米饭亦或馒头。有苍蝇停落面前贪馋,老者会偶尔取出几粒扬手撒去,苍蝇便随之飞去,老者又清闲的抓起一团在手中捏成团放入口中嚼食。他们每天都会在此等候寺庙内的酥油灯盏燃尽然后去擦拭锃亮,装上灯芯等待朝拜者添点酥油。一如生命生生不息,佛陀微笑普照众生。

 

大昭寺

 

不去大昭寺就如同没有到达拉萨。去大昭寺都是为了朝拜寺内供奉的释迦摩尼佛。此生若能见到佛陀的面容就可免受恶道。只是来来去去的人来此朝拜,可是放下一身罪恶,重新来过。他们有的人去了拉萨回来说见到佛陀面容微笑;有的人说佛陀面容哀愁;有人却说佛陀面容忿怒。难道佛陀面容能变幻还是个人内心所向。见到佛陀第一眼的面容就是这人将要经历的境况。我此行定要去朝拜仿佛占卜未来。天还未亮就起了大早,买了哈达去大昭寺,门依旧紧闭。寺庙周围的街灯下有人们排队从门前一直往后,差不多绕了大昭寺一周我同两位阿珂才列队。他们大多是从远处赶来朝拜的藏人。有近处的生意人拿了哈达和熬好的酥油壶叫卖。还有人卖鲜花。几枝颜色各异的康乃馨或是几枝荷兰菊扎成一束带着清晨的清新。我随意买了一束举在手中,生怕来来往往的人会碰下一朵。天一点点亮堂起来,围绕大昭寺的队伍越来越长。身边街道上有藏人围绕寺庙磕长头,有的手捻佛珠,口念嘛呢绕寺庙转经。太阳朗照大地时队伍才开始慢慢朝前挪动,朝拜的人群如云如蚁,却有序井然。有团队省了排队直接从大门内进入,我们长长的队伍又会稍微停顿,容来自更远的客人先行进入。如此缓慢的向前移动,却要做到绝对不心浮气躁。转经朝佛原本就是悠然寂静的事情。团队各自都由导游有序的进行介绍,偶然等待会顺便听到介绍其中一尊佛陀如何得到金身正果。心里对每一尊佛陀充满无限敬仰。缓缓的随队伍朝前偶然挪步,记住面前的佛陀的模样,心情无比深阔。终于阿珂说:泽仁,这里面就是释迦摩尼佛哦。我心切的一步登入庙宇门槛,佛陀不喜不悲,面容自然而然。我了然一切没有预示,人生无捷径可走。我遵从自然而然。踮起脚把那花束献给佛陀脚边。卑微的内心说“世尊,我只要你脚上的灰尘一点”。

周围人潮涌动,人们托起酥油壶朝一位喇嘛递去,他急速的将壶内酥油倒入灯盏中,另一位喇嘛紧接着又会把它倒出在一个大桶内。接着又有第二个人递去酥油倒入灯盏内接着又会被道出。如此循环,那杯大灯盏的棉花灯芯沁满酥油一直燃动着,不得安宁。那里不容你停留太久,便很快随人群走出。经过双修佛殿,无法渗透其意义,便直径出门。有喇嘛喊住我递给一个透明塑料小袋,里面装有一小块绸缎和几粒五彩青稞。谢过喇嘛直径出门。转身面朝大昭寺默许:请佛陀赐予我机缘今生能有福分再来朝拜。

玛吉阿米

 

拉萨的午后阳光炽烈难挡。转完寺庙便一个人去玛吉阿米歇息。玛吉阿米的意思是“没有生身的母亲”。店内气氛悠然安闲。有来自不同地域的人,他们优雅落座仿佛旅者,又仿佛几分文气。有穿白衣长裙的女子眉目清秀,与俊朗男子相视而坐。时而微笑,时而低语。气氛干净。桌上随意放置一盒烟一枚打火机。那女子笑谈中从容的抽取一支烟唇齿轻启,然后含住。男子取了打火机为她点燃。女子手指纤长夹住烟,瞬即从口中吐出一口烟雾与窗外递进来的阳光一并缭绕,氤氲。我便不再去看他们。找了角落坐下,不敢尝试甜茶。还是要了一壶酥油茶,浓香淳厚,慢慢啜饮。从身旁简易书橱随手抽出一本书来,它们是糙纸封面的笔记本。里面呈现着不同字迹和心情,一句话或是一首即兴小诗,亦或连续篇幅的叙述。这里停留着来往路人的情感和心绪。它们真实,切近。让人感觉他们来了写下字迹刚刚起身离开,我都能从中感觉到那字面的温热。记住了期间一段话,记住它的因缘一定不是我此时拥有的心情。就只是无端的记住了:“我来这里了,一个人,写下这段话时心里正想着你。若有一天你恰巧也来到这里正好看见这段话,请一定要认出,这就是我要给你的全部心情。 ”是什么样的心情总也道不明。我想我也该留下些许字迹的,却又觉得毫无意义。我尚且不知自己该留下什么心情,期许谁若是看到。

想挪个临窗的位置,可所有的客人安然闲谈没有谁想要着急离开。店内不断的有客人上来,服务生只能引领他们到楼上凉棚落座。

就是这样的午后,在拉萨的那几日我都要去玛吉阿米,我只是顺从我的心意去凝听安静的声音。时有时无,时断时续。

停泊几日终要离去。我本不属于这里,只是过客。我充满仰却定然要打理好回去的行李,期许能再来这里。这片梦寐的土地,说着、想着、做着至善的人们。唯有仰望,才能觐见。

 

我会为你转经

九龙小城洁净安适,阳光浓烈炙热。我深居简出,停留全凭心情牵引。偶然,会在街边撞见一枚蝴蝶,扑朔翅翼,寻花的踪迹;偶然,在繁闹的菜市口遇见些外来的拾荒者在众人膝下,需索些钱。小城原本也有困顿的拾荒者,但都归置在九龙敬老中心去了,在那里他们终结了动荡流离,安然度过余生。

只有一位老人,她孤家寡人,不受束缚,离群居所。手持拐棍,到处游走。将所有的行李披挂于一身,仿佛,随时随地一敛裾就可绝尘而去。她不擅长开口乞要,除非异常饥渴,她会对人说:给点吃的,我为会你转经。很多时候人们会在寺庙或是深山中遇见她。确信无疑,她是在转经,口里却不懂半点念诵。就只是这么虔诚行走。她从不在室内栖宿,每晚必定要守在空阔的天地间看着天上的星星入眠。如此内心定然安宁、沉淀、抑或酣畅。任其风雨凄清、冷冽。她就是这样的自然而然。自然而然的出生,自然而然的落魄,自然而然的乞要。

每天上下班途中我都能够看到她,身材矮小,蓬头垢面,静默的落坐在一个角落。周身堆垒起行礼衣物,像是一个会随时随地转动起来却停止不动的转经轮。为此,人们称她为洞窟(经轮)婆婆。时常我会递给她些散钱,她不会马上接住,她会先抬头看我的脸,长久的、专注的仿佛要把我的心一并记住,这才接过手中。靠近她,她周身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不洁的味道。这原本不会构成我对她的鄙视或嫌弃。她只是沾染了厚重的尘埃风霜,与天地融洽和谐。这是一种生命存在的味道,一种自然而然的味道。一些小孩儿从她身后靠近,用棍子打她,她不恼怒,她会放下手中的拐棍起身做出欲追赶的样子,孩子们会一哄逃逸,她便又坐回原地。有时,她会把施舍得到的钱拿出来数数,那只是几张寥落的纸币,抵挡不住几欲饥寒。有调皮的学生会一把给她抢了去。她也不追赶,只是立在原处,面无表情,失去和得到一样端然。这样会让我心生疼痛。就在她不远处一位躬身驼背的老妇人正赶路经过,一只街边的狗有恃无恐,不靠近却紧跟其后不停的咬,那叫声凛冽,让人生厌。老人显得局促、忐忑、尴尬。来来往往的人没有谁去劝住那只狗,告诉它,这老人原本没有过错。然而狗是畜生,不得要领,于情于理可以体谅。

或许是忙于琐事吧,好几日没有顾得上张望洞窟婆婆,婆婆却不在原先的那个角落了。问起路人,说是有传言她疾病过往了。这位守住星星入睡的老人。我仿佛再也看不到夜空的星星一样的忧伤、怅惘。

不觉间又过了几日,眼前偶然撞见洞窟婆婆的身影又在原来的角落,寂静落座。我快步走到跟前证实,那发肤不洁的气味迎面而来。心里一阵惊喜,我以我对她唯有的方式递过几块散钱到她跟前,为此时刻她从显我眼前的奖赏。婆婆依旧先抬起头望我的脸,一脸茫然。她接过钱说:我会为你转经的。婆婆一直都是在为别人转经吧,所以自己落魄不堪,只满足于一定要守住星星入睡的人生信仰。

婆婆长期落座的角落有个杂货店,店铺老板见到我施舍便凑近我说,这人啊,还是有好人的。几日前洞窟婆婆不晓得吃了什么东西,坏了肚子,大便失禁,整个裙裾全部都弄脏了,所有经过的人都掩鼻过往,唯有一位穿着讲究的小伙子路经,见婆婆一身不洁便迅速的去买了一圈纸巾将婆婆全身上下擦拭干净,然后抱到一处洁净的地方,买了崭新的衣物为婆婆更换。最后报了巡警,巡警把婆婆送往养老中心。吃了药物婆婆身体无恙,于是此刻我又得以见到。

  心里很是感慨,是谁呢?具备这样淳厚的品质,为婆婆挪一处洁净。那行为是那么自然而然,遇见了就去做了。然而不是每个人遇见了都会去做。这人是谁呢?我问老板。老板说自己也不认识,只是记住了,改天若是遇见会指给我。我想,他一定没有什么惊人的摸样,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一个人吧。我自然而然的生出心意,想对这人说声:谢谢!你把人做得那么好。想借洞窟婆婆的话言诺给这人:我会为你转经轮的。

 

平牛板

 

故乡乃渠的村口有一块像是天然生成的平石板。形象用石头精细打磨过的圆桌,只是没有桌架。它牢实、厚重的长在土里。村子里的人俗称它为“平牛板”。人们都说不上它的由来或年代,总之村里最老的老人也总爱说起他们从小就在“平牛板”上面玩耍。说它牢实厚重也就是因为它经历了久远的年代,都不曾留下过丝毫的残损。当然也没有谁想要挪动它的念头。它的存在不仅仅是因为它没有碍着谁。站在上面,放眼望去能望到周遭的几座大山和山上山下的几个村落。还有人民公社(人们早已习惯对乡政府的称谓是公社)和边上的一条通往无限想象的公路。

忘了儿时是衣衫单薄还是气候本来就很寒冷的缘故。冬日的早晨,我们一群小孩每天都一定要站在这方“平牛板”上等太阳出来。寒气从脚底的石板上沁出,蔓延致皮肤后就剩彻骨的寒冷。可谁都没有想要回家暖和的念头,还很执着的齐唱“太阳/太阳快出来/娃儿的脚板冷得很”唱词在我们的嘴里是欢快而出,仿佛每天的太阳都是我们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我们吐出的气息有形并赋予节奏的在冷空气中一次次的消失殆尽,有时我们会用手去抓对方的气息。天碧蓝蓝的让人的欢笑也变得无比愉悦。等我们再一次把冷空气吸进肺腑时,太阳已照到了对面的山头,山头灿然微笑。待我们看到太阳抱紧整座山时,眼前最近的公社像是梳妆打扮过的嫁娘羞得让我都跟着眯缝了眼睛。我们用手挡住眼前浓烈的光线,太阳便抱住了我们的脚丫,小劲松的鼻子也乐得吹了个泡。我们欢笑的脸蛋在阳光下像一个个结局圆满的童话找不到了最初的阴冷。站在“平牛板”上转身,我们的小村庄炊烟缭绕,阳光中它诠释着我们心灵深处的永恒。阳光还在我们的指缝里穿梭,只要我们愿意伸手我们就能握住彼此的温暖。

湛家阿德(奶奶)的三女儿考上财贸学校了,消息从“平牛板”传开;人家阿普(爷爷)的儿子光荣入伍了,他们家成了光荣之家。人们围坐在“平牛板”上欣喜的等待接兵的部队,站在“平牛板”上,接兵的队伍给人家阿普的儿子带上了大红花,并给全村父老乡亲敬礼,他们的站姿像“牛板”旁边的白杨一样直,乡亲们感动得都忘了擦掉各自脸上的泪;

王队长又开始悠然的坐在“平牛板”上抽叶子烟,浓浓的烟草味引来些“默蚊子”靠近又远离。他的草羊已翻过了“白岩子”,它们攀缘后就停止不前了,想必那方的水草一定丰盛,等到王队长抽完第四袋叶子烟后它把石头烟袋朝牛板上轻轻敲了几下,抖完烟灰,他像是掌握了自己的军机一样,自得的把手和烟袋一并背到身后,哼了一些含含糊糊的调子离开了。“平牛板”像是个瞭望台,只有在最热的时候,“平牛板”才显得安静了,它只属于自己片刻。

晚饭后人们又会像赶露天电影的场子一样热闹的聚在“平牛板”,迟到的就只有站在“平牛板”周围,站在“牛板”上的人像是站在舞台上,周围的人自然就是观众席了。

家住河对面的邵二叔这几日子总会把钢绳桥走得晃悠悠的,趁天黑前第一个赶到“平牛板”,接着湛二姑就到了。邵二叔红着脸从裤兜里抓出一大把刚炒过的瓜子准备装进湛二姑的衣兜里,两人一推一让衣兜的线缝跟着跑了个大口子,瓜子全撒在“平牛板”上,赶来的年轻人会意的一窝蜂上前去抢瓜子,羞得湛二姑索性把衣兜一起撕扯下来扔到邵二叔头上。年轻人们接着把邵二叔抬起来朝上抛,落下时又接住然后把他的屁股往“平牛板”上重重的杵去,疼得二叔涨红了脸,求救的眼神在湛二姑身上抛起又落下。湛二姑看不下去了把整个身子扑到邵二叔身上。人们笑成一团方才作罢。如此“平牛板”又公开了一对恋爱。

伴着平凡的和快乐人们在“平牛板”上相互摆谈着国家大事和着家常的小事,不觉间我们的身边又多了些叮叮当当的小孩童。感受着幸福不觉间我们也长大了。我家也在人们依依不舍的相送下离开了村子,离开了平牛板搬到了县里。

以后的日子我梦里常回“平牛板”。

前些年,村里评上了试点新村,水泥路面从公社一直延伸到每家每户的院落。我们离开村里的人都被邀请回家看看。我欣喜不已,急切的想去看看“平牛板”去上面坐坐。车开到“平牛板”很自然就停下来了,眼前的“平牛板”取而代之的是村里人自行用砖混水泥砌成的与先前的“平牛板”一样大小的圆桌。圆桌周围配了一圈的水泥凳子。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俨然这早已不是我魂牵梦萦的“平牛板”。我想问起“平牛板”的下落,可不忍打扰了乡亲们脸上胜利的笑容。从此,我便少了一种梦寐。

 

   

 

这里夜显得异常冷。这里的夜里比白天好看,月亮和星星干干净净的缀满了蓝幽幽的夜空。远处的山脉和面前的林木都隐藏了很多世故,重叠的暗张显神秘和萧瑟。几声狗叫合着些细语脚步就随年迈、憨实的木门开启声走近了院坝,母亲又迎进三五个客人。火塘边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母亲和酥油茶桶几乎都没歇息过,远亲近邻们围着火塘一碗接着一碗的喝着浓香的酥油茶,妹妹朗吉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听着大家对对明天婚事的安排。母亲不忙的时候会在一旁找个位置坐下,随即会深长的从牙缝里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她也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吐气也要从紧闭的牙缝里挤出。她的婚姻有如这深深的吐气声响,咬紧牙齿让日子一挺就是一生。我与同来喝朗吉喜酒的金枝小姑也插不上话,也是默默地的坐在火塘边上,不时的看看朗吉,与我一样的丹凤眼,不一样的命运。她也早已同母亲一样学会了沉默,用单薄的身体抵挡风寒。她也学会了咬牙,只是不已察觉到她细微的吐气声息。而我总想着用父母一样全乎的爱去疼爱我的妹妹朗吉。

越到深夜越是寒冷,我和金枝小姑被寒夜和火塘的气氛搞得几次进入梦境,就这样坐着也能睡着。这样的夜以这样的方式睡着一定是个难得的好觉。屋里的人气快把火塘的温热给吸光了。睡眼里谁又抱了一捆柴火进门添加在火塘里,火又旺了起来,点亮了一张张丝毫没有倦意的笑脸。我的睡意又一次袭来,在一个肩头上我美美的睡着了,来不及入梦就被谁推醒了,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们如酒醉般的睡意了,我和金枝小姑被安排到邻家歇息。我们走在敞亮的寒夜,用大衣裹紧身体。通向这户人家的小路上石头、杂草带着暗夜的神秘,仿佛随时都会突兀出与之相关的莫测。也是随一声老木门的开启后,电筒的光照很局限,我们几乎摸黑进入了一道牲畜混杂关栏的房子,牲畜们听到动静都睁亮了眼睛,并从梦里礼貌的起身。凭这一丝昏暗的光我们随一根独木梯子通向二楼的客厅。厅里没有烟火,楼下牲畜的热气和气息让客厅显得有些暖意。家里显得冷清,可能都聚集到朗吉的“相帮”场子上了(亲戚朋友对婚事的安排会)。厅里的墙上开有两眼田字形框架的小窗户,月色挡不住的往里照。主人熟练地抛开火塘里的一堆炭灰,往火红的炭火上架了些细小的干柴,主人趴下身子口与火炭保持一定尺度后用力吹火碳,火炭迅速烫伤干柴后冒起烟来,随即,“哄”的一声柴点着了,我们相视后都笑了。温暖的气息在屋子里蔓延开来。接着主人从藏式壁柜上挂着的一排整齐的铜瓢里取下一个被熏黑的铜瓢放在火塘边,瓢烧烫后往里放一大坨酥油,等酥油熬化到有些烧焦的香味后,用牙齿开启一瓶白酒倒进铜瓢里,“唰”一声,溅起的酒和酥油在瓢里燃起蓝色的火焰,接着用一碗冷水融化一把白糖后迅速倒进瓢里,火焰熄很快灭了,再熬开它就是醇香的酥油酒了。主人给我们一人盛上一碗,我们都没有表现出客人的拘礼,端起碗就开始喝,因为熬过的酥油太香加上酒香,这至味很快在我的血液里融化奔腾起了。

就在火塘边主人取来毛毯,我们睡下了。我心里装满了心事。却不易被酒力迷惑。我清醒的听到金枝小姑在睡梦中背诵一首比这个村庄还要古老的五字绝句。吐字清晰,还超着普通话。我试图记下一句两句,却发现这种文字在我所学中尚未接触过。不觉忍俊不禁。眼望着窗户里的月光,像楼下一匹牲口的眼睛。我睡着时,它也合上了眼。我醒来,它也睁开眼。

冷空气从小窗户里袭来,我呼吸到了黎明前清新的空气,还有浑厚的海螺声响一声响过一声响亮。朗吉的婚礼就从此刻开始了。从毯子里我伸出双手合十于胸前,趁这祥瑞的黎明,借这吉祥的海螺声声。我有太多祝福给她,我所拥有的幸福她都拥有,我所没有的幸福她更要得到。感谢吹响海螺的老者,感谢为朗吉奔忙的人们。

金枝小姑从古老的唐诗中醒来,我赶紧用毛毯擦去眼角的湿润,这牛毛编织的毯子,毛仍旧不温顺的从花纹里窜出,我的眼睛被像是被扎到了,整天都红红的。

从昨晚的小路折回到朗吉家里,人们正在雾色笼罩的黎明里忙碌。刚进门就有人朝我们身上撒糌粑。我像头惊吓的牛,到处躲藏。母亲来迎我们到朗吉的新房,朗吉一身深蓝色的粗毛呢子藏装,长长的头发用红绳子辫成辫子盘在头上。这身装束我偶见于一册藏画图里,此刻又从新翻看到这一页。在这间屋子里,我仍旧感觉到只有朗吉和母亲两个人的孤独。身后是她自己卖酥油和药材买回的一层又一层的被子,还有一个大衣柜和一张床。母亲是给朗吉招婿,所以腾出很大的空间等着新郎家的陪嫁品。朗吉眼里沁着泪水,我都不敢多看她一眼,这是名宿。与故乡比这里恍若隔世,母亲嫁到这里时,朗吉在母亲怀里含着母亲的乳头甜甜地呢,母亲把头埋在朗吉怀里无声的哽咽,泪打湿了朗吉的小棉袄,她们就这样屈从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和这薄如轻风的命运。朗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属于这里的,总希翼着有一天会有人来喊她们该回去了。此刻,有太多的情愫都留给日后的生活,生活会消磨一些东西。

“央可哟哦 哦央可哟舍”

这时,门外传来新郎连同送亲的十二匹马队到了朗吉家院坝门口的吉祥颂,朗吉家请的主持人手持数根哈达疾步走到他们面前,逐一的给他们奉上哈达,他们表示尊贵并不会马上下马进门。主持又会重新给新郎和这些尊贵的送亲客奉献哈达。按照习俗,送亲客开始向主持人提问:我们是尊贵的吗?主持打道:拉酥拉,拉酥(是的,是的),送亲客再次问道:我们的新郎在你家会受到上宾一样的待遇吗?主持再次答到:拉酥拉,拉酥。如此送亲客们会相互说道:哦呀,哦呀(好的,好的)。表示对新娘家的诚意表示满意。这样朗吉家会扛出二十四袋粮食,分别每匹马匹前面放两袋。送亲客会各自脚踩马前的粮食下马。刚一下马,一群年轻人迫不及待的就把新郎抓来“甩康”把新郎高高抛起又接住,数次再放过他。送亲客也难逃一劫,众人用糌粑洒向他们,直到变成白头翁。这种礼仪有如现在时下婚礼场上的礼花一样,都代表喜气、代表吉祥。他们被请进客厅围坐在锅庄周围,静静的听喇嘛念诵吉祥经文,新郎新娘接受喇嘛加持的洁白哈达。接下来送亲客们会被请到宴席着吃一轮又一轮的酒席。

新郎跟在朗吉身后向尊贵的客人们敬上一轮又一轮的喜酒,人们恭喜声声,贺喜声声。不由得让我想起一个对子:今日女儿已成婚,从此男儿是丈夫。只愿他们的生活从此就如这对子一般从容。

这个喧哗了一整日的遥远村落在我的不经意的仰望中日落了,人们抹去嘴上的油渍,沉醉在欢乐中。喝醉酒的和没喝酒醉的都一样的如痴如醉的欢快的进行着几夜不寐的锅庄舞。我和金枝小姑准备离开,穿过人群我在楼道的角落里找到母亲。母亲如释重负,安然的、困倦的睡着了。我不忍叫醒她,只是夜还很长,我的母亲你可要保重。我脱下身上的大衣轻轻为母亲盖上。朗杰与我执手道别,送了一程再一程,这手仿佛一松开,幸福就没了方向。那眼泪遏制不住的胡乱流淌。我心疼的随着她的泪漫过我的视线。我比我的泪水还要茫然不堪。这个遥远又僻静的村落让我一次次靠近又远离,有如婚事的事相续着我无休无止的记挂。

 

  

 

这里有这么一个故事,它的真实成分里更多的是人们赋予它的精神境界。

素华,是支边青年。带着对生活无限的憧憬来到这片西南边陲的土地上,开始她的革命生涯。素华专职乡粮站工作。粮站供应的都是外地出产的白面和大米等细粮作物。而高原因为特殊的地理气候只能产出青稞、大麦、燕麦之类的作物。当时除了有粮票的干部和非农业户口的人才可能买到这些供应粮,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讲细粮成了稀罕物。素华深切体会到这里的艰苦。她总会省些粮票粮票称上米面走山路淌小河的到布日嘎牧场和相邻的一些小牧场。把粮食送到那些有老人和小孩的家中。这些人家除了一声接着一声的道谢便是对素华越积越深的歉意。素华用青春和热情倾注于这些她所热爱的人们。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用心感染着人们。由于素华工作表现突出,很快调到了县粮食局。乡亲们总是不舍的。素华到了县城后仍旧保持着与乡亲们的往来。

这一天,素华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布日噶牧场的玛吉大婶,素华曾在她们家里小住过一段日子。见到故人素华拉着手就问起家长里短。谈话间方才知道玛吉的儿媳难产要输血,乡卫生院因为条件差就转到了县医院,她带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不够交住院的治疗费用,这里除了素华她们几乎想不到谁还可以帮助自己。听了玛吉的诉说,素华没有丝毫犹豫从板箱拿出自己工作以来存的一百六十元钱给了玛吉让她赶快去医院交费。

可是素华没有想到这钱一借出就没了音讯,她不急于催促玛吉还钱,想必这家人一定是遇到困难了,自己也不着急用,于是就淡忘了这件事。难道是玛吉忘了还钱的事情吗?没有,她一天都没有忘记给素华还钱。对于当时的经济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然而本来就困顿的家境又添人口再添债务,当家的玛吉实在是无力偿还,她终日担忧着这借款。指望着秋后的牧场能给她们家里带来收获。结果一场罕见的雪灾更让玛吉家雪上加霜,玛吉所有的希望都渺茫了。自己一生虽为贫寒,可从不曾失信于人。玛吉想钱暂时还不上,话总要给素华捎去的。于是到乡里打听有没有去县城的人,没有打听到去县城的却有从县里回来的。一打听,才知道素华重病住进了医院,而且病了有些时日了。玛吉听到这个消息后几乎快崩溃了。素华病了,钱却全部借给自己家了。她拿什么看病。玛吉不知道自己的脚是怎么找回家的,只是这一次回家后她就一病不起。临终前,她嘱托媳妇找一件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先拿去给素华算是抵债,她实在是无颜再见素华的面了,今生亏欠的来世一定偿还。

玛吉闭眼了,她的终结充满了遗憾。她把一切都托付给了媳妇。媳妇把家中里里外外的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一件所谓值钱的东西,她不禁为自己的窘迫落下了伤心的泪,她痴痴的望着远山,丈夫,玛吉唯一的儿子。为了改变家里的苦难,没等孩子出世就翻越眼前这苍茫的大山,再也没有回来。此刻只有院坝里那只白母鸡陪她“咯咯咯”的叫个不停,媳妇抱起母鸡挥泪如注。母鸡仿佛有灵性一动不动的在媳妇怀里。媳妇突然停止了哭泣,把母鸡举到额头说,你不是能生蛋吗?就靠你了。于是媳妇抱着母鸡找到了素华家。道明来意后,她讲述了自己的婆婆为了这笔债务终日忧心忡忡,最后一病不起的过程。素华叹息道:钱哪能比得了人的命,钱无关要紧的。然而在素华看来是这么平淡的一件事情,玛吉却为此不得而终。素华说:“不过既然你已把鸡抱来了就留下吧,给我作个伴。”说来也怪,从此这只母鸡还真成了素华的伴,素华每走一步它都要跟去。而且,母鸡每天都要生一个鸡蛋,每天如此从不间歇。素华每天都把鸡蛋捡起来凑到一起,到了一定数量是就拿去卖了,卖的钱如数的存在板箱里。转眼两年过去了,母鸡像是素华忠实的伴,也从未间断过生蛋,素华也是越发的离不开这只母鸡。

终于,在这年的冬天,母鸡把头深深的埋在翅膀下再也没有动弹过了,仿佛是一盏枯竭的灯。素华很是心疼,抱起这只几乎快成为自己影子的母鸡不停的抚摩,第二天一早她郑重的选了一块干净的坡地把母鸡埋了。她像是亲手为一位故人送葬一样,絮叨了很久,天黑才回到家里,素华倍感冷清,对母鸡的死不押于对一个亲人的情怀。甚至一闭上眼死去的母鸡就会鲜活出现在素华的眼前。她从来都不曾想到过自己会为一只鸡的生死如此悲伤。她想到了佛教的今生轮回。素华在藏区工作多年,藏族的风俗在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已溶进了她的思想。于是她上寺庙请老老喇嘛翻看了一噶子(藏传佛教里一种很古老的推算)算算这鸡与自己的命数。老喇嘛说:“你一生接济贫困,早与众生结下善缘,在所有善缘中有一个亏欠你最多的,这只鸡就是她的轮回。她所有的果报汇成一句话就是:今生无力回报,来世再来。”素华听了不禁打了个寒颤。回到家里数了卖鸡蛋的钱刚好是玛吉借的数字:160元。

 

游历,扎鲁寺

 

扎鲁寺建于崩崩冲后山腰,崩崩冲是四川九龙汤古乡唯一一个信仰苯教的村庄,第一世张家活佛纳噶.灯巴降初转世于此地,二十来户人家,清一色的白石墩子砌的藏房,门楣和窗户上都涂绘着具有浓重藏族风味的白底黑色花纹和雍仲万字法轮。村庄就在公路边上,进村却又要上很高的一段台阶。我经历此地只是经过它,而到达扎鲁寺。与我前往的还有野人寺的主持喇嘛泽仁朋措。经过村子再绕过一片麦子地,途中有个干涸的河谷,便顺势而上,河谷的两边耸峙着两座大山,山又连山。靠河谷右边的山上有一条小道蜿蜒向上延伸。我们随小道开始往山上攀沿。随着植被生长的不同种类和海拔带给我们呼吸的局促变化,便大至知道已进入深山。直到眼前豁然敞开一个朗朗的大草甸时,朋措才深深吐了口气说:到了。

眼前一片草野,其间几乎没有野花缀长。草甸尽头和矗立在眼前的大山之间明显的由一片松柏树黄金分割。松柏树边上有一个简约的石头小屋,屋顶上有石板稀疏的掩盖。背后的大山从头至尾都是由灰色的大块石头垒成,石坳里没有一株植被生长。草甸的左边沿有条潺潺溪水,没于一片密林深处。目光所及之处我唯一没有觐见的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扎鲁寺的庙宇。不免有些诧异,问过朋措寺庙的下落。朋措答道:来之前就该告诉你的,给忘了。扎鲁寺被烧毁了,只剩下一个烧香堆和眼前这个小石房。详情是,纳噶.灯巴降初活佛苦心修行,在西藏潜心学习佛经并学成归来,选址准备在现在查尔村的尼乃附近修建,便很正式的在捏了糌粑念经作法,这时,头顶飞来一只乌鸦喊住了作法糌粑的中间部分飞走了,活佛在乌鸦后面跟了一程,只见乌鸦把糌粑放在现在的野人寺洞中便飞走了,活佛当即作法请来野人帮助修建寺庙,活佛敬告母亲在修建的这七天中不得来探望,母亲思儿心切便赶来探望,此时庙宇只修筑了一半便惊走了野人。

鉴于野人寺地形促狭拓展不开就开始另选地址修建苯教寺庙,于是活佛又开始另寻庙址,当他独自一人行至五百林坝子时,默念经文后取下颈上佛珠朝空中抛去,佛珠在空中盘旋数圈后朝崩崩冲半山腰飞去,活佛跟去需找,在扎鲁寺的修建处找到了佛珠便着手修建寺庙。几经周折终于筑成了一座规模宏大的苯教寺庙,并为其取名:扎鲁寺。从此寺庙香火鼎盛,信教的人们从寺庙八方涌来。每年大年十五寺庙都要举行盛大的庙会及晒佛仪式,跳神等等仪式。如此扎鲁寺被誉为九龙苯教寺庙的主寺。寺庙香火不断,海螺声声缭绕山际,可谓是富庶一方的寺庙。据传,当时的扎鲁寺后山还有座尼姑庙茂林修竹,冬夏常青,景色美不胜收。常有达官贵人不辞辛苦慕名翻山越岭去朝拜和修养心性。尼姑庙因此香火不断,并在现在的“接官坪”处修建的简易亭台接应这些官人和官太太。“接官坪”名字也得誉于此。再说格鲁教派在佛教中后来居上很快传入九龙从而一时兴起,苯教开始受到排斥,并遭受到前所未有的衰落。文革时期,造反派们高举火把将活佛苦心修筑的寺庙焚烧于熊熊烈火中。据当地百姓传,寺庙在燃烧的火焰中传出感心动耳的诵经声和悠扬的海螺声,还有牛马牲畜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而燃烧当时寺庙内除了佛像佛器外并无其他。造反派们惊吓中当即扔下火把落荒而逃。尼姑庙从此也匿迹了,只有这“接官坪”能引渡出曾经有个尼姑庙在扎鲁寺后方存在过。

此刻,我就站在历史遗留下的这块废墟和四散于蔓草间的一面残壁前,看不到寺庙的边只能望到顶上的一方天,湛湛青天连朵云彩都没有。我扎扎实实的站在寺庙的根基上方,我是不敢冒然的踏过那些石头的,他们在这里躺着不动,可他们曾经都是被赋予灵魂而被高高垒砌的。抚摸着那道残壁走出一道沉重的历史,朋措已在烧香堆里燃起了松柏枝和带去的桑泽(糌粑酥油)。那浓烟没有升腾就被空旷的风吹散乱了。朋措取出经文落坐在烧香堆前开始专注的念诵,那身影生动的叠合在往日一个晴朗的早颂里。很快的又被这莽莽大山萧杀成一道不忍回首绛红。朋措认真的走着烧香的每一道程序。离开前他直起身体昂首朝周遭的大山吹响海螺,海螺声声绕及空茫的天地间。仿若喊起万物的一点记忆,除了我们这天地间就剩下旷野了。朋措的吹响的海螺对向我时,我竟转身,转身于一滴漾动的泪。

离开前,我很想去推开那道石头小屋的门,我希望在这里我能寻得一点慰藉,想要什么样的慰藉我也茫然不知,也许里面能保留一尊佛,让风尘剥蚀后的斑驳也好。或许佛前有一个小小的灯盏,哪怕它残破不堪也罢。可就在我推开这道门时,里面传出了很大的动静,我惊悸后用力将那木门一推,里面很快走出几头高大的牲口和两头黄牛。他们几乎都是皮包着骨架行走着。最后出来的是一头小牲口,走了两步后脚就跪倒在地了,我拾捡起一根小棍子在小牲口的背上轻轻敲了几下,牲口努力的站起身来,踉跄的跟着前面的牲口和牛一起朝溪边奔去。它们可能是遭逢到一场大雨后就进到小屋避雨,进入后风顺势就把门关上了,一直没人来为它们开启这道门。我不枉此行,心里有了浅浅的慰藉。指望他们是从那年月的那场焚火里重生的,而我,是专程来施放它们。

 

 

朝,德孜寺

 

德孜寺在九龙斜卡乡那布厂境内,前往的半道上听了当地有位姓吴的老者讲述格萨尔的故事,我试图以一位记录者的身份记录了一段《失言的格萨尔》故事,故事很长,一个夜晚太过短促,便只记录了故事的一个章节便又在次日早上与同往的斜卡乡文书册旺雇了唐加特的马匹前往德子寺。一路行,经过了很多牧场和村寨,穿过原始密林和陡壁蜿蜒的山路。我们在草原的牧场上过夜。吃了顺嘴角流的酥油包子,饮了烈酒里洒白糖,甜在嘴里辣在心上。

路很长,我和册旺在马背上唱完了所有会唱的歌。直到人困马乏才总算隐约看到德孜寺庙了,为这一路的艰辛,我们欣喜。就在这时,冷不防的从前面丛林间飞出一个黑大的物体,扑腾着翅膀从我们的正面急速扑来,几乎擦过我们头顶就不知去向了。我和册旺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被这物体从马背上撵下来的,都摔在地,地上正好生长着是一些叫黄莲刺低矮刺藤植物,我们着地的时候手蹭在了这些刺上。因为惊吓也不觉疼痛。我活动了一下肢体还好无恙,赶忙回头去看册旺,册旺趴在地上,身体不停的抖动,在看前面牵马的唐甲特,裤脚抖得更厉害。唐只是牵马行走不会伤着,一定是吓着了。便赶忙去问册旺,她仰脸满脸无奈的笑,身体随着笑还在抖,原来是在笑啊。问笑什么,她说摔下马倒是时没什么大碍只是摔下去后第一眼就看到唐的裤脚像扬筛子似的抖动,就笑的直不起身。唐见我和册旺没事这才赶忙过来帮我扶起册旺。问唐刚才那物体时什么,唐说好像是只受伤的秃鹫,见有人经过定是受了惊吓,飞走了。因为有伤所以飞得那么低矮。

唐这才说起往德子寺这一路有很多规矩。比如,能眼眼望到德子寺庙时骑在马上的人必须虔诚的下马步行前往,方显敬仰。远远望见寺庙还高高在马背上,虽一路苦行,但我们的虔诚定是不够分量,这只秃鹫像是待命来给我们行规矩了。唐还说从能望见寺庙的地方起步每走三步有一个故事,每望一处都有预示。故事很多,随意记下几则。

临近寺庙对面,随唐的指向斜对着的半山上有一处岩壁,掩映在树丛间,说是运气好的人看到的那块岩壁时呈碧绿色彩,而运气差的人看去那丛林间就是块岩壁灰暗的本色。我和册旺的眼睛搜寻了半天才定位在唐所指的确切方位。或许它本来就是棵长得散乱的树,或许是意念的关系,我恍恍惚惚地看到那里就是碧绿的。册旺因为近视张望了半天执着地说:“我看到满山都是树,没有什么岩壁啊。”如此,感觉上我们都看见了碧绿,也都没有真真切切地看到崖壁就继续往寺庙走去。不过听说有人专程到山上看过,确实有块岩石呈绿色的。

寺庙就在眼前却还要绕过一个草坪经过一条河流,这条河就是我们一路上沿着它逆流而上的,河边有方小小的草坪专供路人歇息,草坪中间杵着块巨石,像座石屋。人们在石头上缠绕了些颜色风化了的玛尼旗,旗上印的经文字迹依稀可见,巨石下面的缝隙处人们随手丢了些散币。唐让我们用手去敲击那块巨石,巨石传出空灵的声响。据传这块石头是一处藏经阁。当年一位僧人从印度取来经书和法器路经此地见身后有魔追赶,就将其藏入这块巨石内。我和册旺试图找到比如门缝之类的印迹,可巨石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裂痕。带着神秘我们走过了河上的木桥,桥下河水白哗哗的流淌着。这河也很奇特,相传一家三口从远乡赶来德孜寺祈福,这家孩子长到五岁了却从未开口讲话,便特地到德孜祈求佛赐予这个孩子于声音。到了桥上孩子不慎跌入河水中,还好河水不算湍急,孩子从桥下被冲出时他父亲跳眼疾手快跳入河中捞起孩子,孩子无恙,并开口说话。一家人马上朝德子寺庙叩头致谢。

到了庙前,唐把马匹栓在一棵松树上,我们卸下点灯酥油和敬奉的哈达,唐将我们引到一棵松柏树下说是洗尘,只见一眼沁水,清清灵灵的。在这远离烦嚣的大山深处让这眼沁水涤荡尽我们灵魂深处纷扰吧,没有欲念的人将是最快乐的,我想做到这样。而我长途跋涉的来到这里又能够祈求些什么呢?只是眼前我已置身于这神秘世界了。德孜寺,让我膜拜顶礼的的寺庙不过是一间用石头砌成,用瓦板盖顶的小屋。这么素朴的一个寺庙,极像是户平常的人家。推门入内,冷冷清清。石壁上挂着些看似有些年头的唐卡,有尊泥塑的登巴西绕的佛像,佛像面前几盏铜制的和泥捏的灯盏。唐去熬酥油,我和册旺给佛像献了哈达,收拾理顺了神龛,擦拭了灯盏上了灯芯,淋上酥油点着灯盏。这沉寂的寺庙有了些许温馨的感觉。朝佛的路途那么远,果真到了过程却如此简单,就是为了点燃佛前的一盏灯盏,照亮佛陀慈美的微笑。我和册旺以最虔诚的方式绕寺庙磕长头三圈。然后坐在庙前小憩。这时,寺庙对面牧场的人家在朝我们扬手,收拾了行李牵马离开了这沉寂、寥落的寺庙。牧场上是位老妇人,见到我们就问:你们是泽仁她们吗?我上前回答说,我就是。老妇人拉住我的手显得有些激动地说:我是热秙伍岩家的。你的姑姑哦。今早我儿子从那布厂赶来说是听说你从乡上来了,让我熬茶做中午饭等你们。

真是感动,行至这么深远,荒寂的地方,我还有亲戚在这里放牧生活。牵手进入帐房,由石头围砌的火塘上支着铁制三角架,上面熬的奶茶正沸腾。火塘边的炭灰上围了几个麦子馍,姑姑从火塘边的毛毯里端出一个大罗锅,揭开盖子里面是一锅刚发好的白嫩嫩的酸奶豆花。给我们一人盛上一碗,递过一个麦子馍。我们饿了,掰麦子馍,顿时散发出至味的香气,蘸上酸奶吃,完了再倒上一碗热腾腾的奶茶,顿是温暖流经全身。我的这位姑姑满脸慈眉善目的站在边上望着这我们,不时的给我们添茶。我问姑姑怎么在这么远的地方放牧,那布厂附近不是有很多草场吗。姑姑说,这里有德孜寺庙,每天早起晚睡的都能看见寺庙,空了还能去转经,这样的生活很好的。

德子寺虽小名声却远扬,每年都有很多人来朝拜。听姑姑讲,前些日子还有外国人来,他们也虔诚的点灯磕头后就登上对面的那座大山,十几天后下山了。姑姑问他们可登上顶端。他们讲着外国话就不得而知了。德子寺正对面的这座大山叫徵巴龙喀(据桑纳讷巴撰写的史书记载徵纳龙喀是一位护法神)山顶的皑皑白雪从来没有融化过。听说若能登上山顶就能远望到拉萨的布达拉宫。传说,在这雪山下有户人家,只有母亲和儿子,母亲染疾久不见愈,儿子便踏上了不远万里的行程去布达拉宫为母亲祈福,这一去便不见回还,母亲等了一年又一年。于是母亲想了要去寻这唯一的儿子。这天夜里母亲便做梦了,梦见德子寺对面最高的那座雪山顶上显现出一道彩虹,儿子正跨过彩虹朝母亲奔来。老人醒来后感觉是神的旨意,便独自一人上山了。后来也就有了登顶能望见布达拉宫的传说。至于山巅之上能不能望见布达拉宫谁也到不清楚。只是这座大山仿若只差一步之遥就可登上青天。倒是我想登上山顶去望望呷尔坝,我离开这短短些时日,我的奶奶一定在四处打听有没有斜卡上来的人?有没有看到我的泽仁?我刚到县上就听到有人说,你可回来了,奶奶正四处打听你。奶奶是想念你了。我的奶奶,我这只是去趟德子寺,还好没去布达拉宫,不然你会登上那座大山来守望我归来。

 

先祖是毛人

 

阿普(爷爷)是猎人,他总在猎获后享受食肉寝皮的快意。阿普喜欢吃猎物的生肉,活生生的还在抽蓄的生肉。阿普并不避讳讲起自己是毛人的后代。

阿普家姓南吉,祖辈在四川九龙乃渠乡龙西沟一带游牧。那里有许多神、化的景点和故事。就在龙溪沟半山上的茂林深处有个“茨培”(冰湖),当地人称“南吉茨培”。湖上有经年不化的冰层盖住。南吉家饮水都是仆人们用木桶从山上的冰湖里背回。传说,南吉家里有个未出嫁的小女儿叫雍措,长到十六岁时已是朗目疏眉,貌若红花。远乡近邻的人都来提亲,可这女儿从未点头应允过谁。雍措内心所好,借着初露晨光来到湖边,敲开一块冰面,湖水清冽澄澈。雍措屈膝对着湖面梳头,洁面,歌唱。湖面倒映着雍措月容花貌,湖岸岚气叠嶂,整个冰湖因为雍措的凭靠变得仿若仙境。雍措想着心里所想,唱出心里所唱:

………

今生,我是红花一朵

你就会是微风一缕

撩动我最美的一季

来世,我若还是红花一朵

会等你牵马经过

俯身吻我最美的花蕊

你的今生来世都是为了等我

我的来世今生只为你绽放

............

自雍措的背能担起水桶开始,她每天都定要上山取水,无论春夏秋冬,乐此不疲。

一日,雍措在湖边梳洗完毕,用木瓢舀破镜子似的湖面时,湖里竟多出一个倒影,一个魁伟的全身长满黑色毛发的人站在自己身后。惊惶中雍措扔了木瓢转身,一个毛人真真切切的立在自己眼前,眼眸深邃,笃实高远。雍措像做梦一样昏厥在毛人的眸子。日暮了,南吉家不见雍措回来,便着急上山来找。在冰湖边只见到木瓢漂浮在湖面上,木桶遗弃在湖水边。南吉家人围着冰湖找了三天三夜,终是不见雍措,以为是不慎落入湖中淹没,或是被山野茂林间出没的野兽吃了去。不曾想来年野酸梅花红透山野的时节,南吉家下人在湖边取水时,惊见貌似雍措的女人蓬头垢面的及其像野人满山满树乱窜。南吉家人得知后便立即上山找得并领回了雍措。此时的雍措已是大腹便便。询问经过,才得知山上有个毛人,通灵性,力大无比,只是不会言语。出没于林中时觐见湖边雍措,模样如花,歌声温暖,心生喜欢。从此,每日折花一束放在雍措取水的湖边,等待。毛人自己躲在暗处窥看。积日累月,毛人对雍措的喜欢逐增成思念的情感。于是毛人来到湖边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向雍措表明。雍措的诉说心安理得,仿佛正是为了等待毛人循迹而来,并终将把她猎获。后来雍措有了毛人的血脉,逐渐对毛人产生了情感。雍措自知南吉家是体面人家定然不会应允这桩事情,索性便跟毛人住在了湖边的山野上。南吉家羞于雍措的行为将她贬为仆人,与仆人同住,同做苦役。再说毛人因为思恋雍措便每日偷偷下山来窥探雍措,见雍措受着苦役,心里无限哀凉,发出哀嚎。毛人想要传达给雍措自己内心,只是无人懂得。

......

我的姑娘啊

你可知我这毛人内心装着的忧伤

没有你在我身旁

就算是给我九个太阳 也不足够暖阳

我的姑娘啊

你可见我这毛人眼眸滴落的泪行

没有你在我身旁

就算是摘下九个月亮 也不足够悲怆

........

毛人的行为恰巧被雍措的母亲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母亲心疼女儿,又觉毛人秉性温厚纯良。便准许毛人到南吉家与雍措同为仆人,一起生活,一起劳作。毛人心怀感激,竭力表现以示报答。做活,一人顶九也不困顿。那时,乃渠一带的人喝大茶都是要赶上马队徒步行程七天六夜到二区江朗驮茶。毛人见南吉家每三月定要动用数十家丁和牲口去驮茶,如此辛苦,表明自己一人当天就可以驮回相同数量的茶叶回来,且不带任何马匹。南吉家不怀疑却也不信任。次日,毛人便独自一早出门了,日暮时分扛回数量相当的大茶垒砌在南吉家院坝中。毛人的行为让南吉家着实惊奇。方才知晓毛人非等闲之辈,确定是深山里的一只灵物,他除了力大无比,还能驾驭冰湖深处的两匹海马。或许它就是骑着海马去二区驮茶的。只是谁也不曾觐见,也无从知晓。南吉家人为此欣喜不已,不禁为把毛人和雍措贬为仆人而懊悔。还在众乡亲面前传说毛人为其荣耀。

不久,雍措临盆产下一子。儿子伸长力大,精贯白日,超乎常人。这儿子生性喜欢食生肉,成家后不受拘束,云游四海,后来皈依佛门。延续下来的南吉家的后人到了我爷爷这一代仍旧疯狂的喜欢食生肉,饮猎物从刀口喷涌的热血。我这一代,听来几乎就是传说故事。除了素食,我还念:阿弥陀佛。

 

南泽仁,女,藏族。1977年出生,四川省甘孜州九龙县人。甘孜州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甘孜日报社。2008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创作有散文、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上百余篇。作品散见《四川文学》、《安多文学》、《西藏情缘》、《都市文萃》、《甘孜日报》、《凉山文学》等刊物。

 

 

 

我会为你转经

九龙小城洁净安适,阳光浓烈炙热。我深居简出,停留全凭心情牵引。偶然,会在街边撞见一枚蝴蝶,扑朔翅翼,寻花的踪迹;偶然,在繁闹的菜市口遇见些外来的拾荒者在众人膝下,需索些钱。小城原本也有困顿的拾荒者,但都归置在九龙敬老中心去了,在那里他们终结了动荡流离,安然度过余生。

只有一位老人,她孤家寡人,不受束缚,离群居所。手持拐棍,到处游走。将所有的行李披挂于一身,仿佛,随时随地一敛裾就可绝尘而去。她不擅长开口乞要,除非异常饥渴,她会对人说:给点吃的,我为会你转经。很多时候人们会在寺庙或是深山中遇见她。确信无疑,她是在转经,口里却不懂半点念诵。就只是这么虔诚行走。她从不在室内栖宿,每晚必定要守在空阔的天地间看着天上的星星入眠。如此内心定然安宁、沉淀、抑或酣畅。任其风雨凄清、冷冽。她就是这样的自然而然。自然而然的出生,自然而然的落魄,自然而然的乞要。

每天上下班途中我都能够看到她,身材矮小,蓬头垢面,静默的落坐在一个角落。周身堆垒起行礼衣物,像是一个会随时随地转动起来却停止不动的转经轮。为此,人们称她为洞窟(经轮)婆婆。时常我会递给她些散钱,她不会马上接住,她会先抬头看我的脸,长久的、专注的仿佛要把我的心一并记住,这才接过手中。靠近她,她周身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不洁的味道。这原本不会构成我对她的鄙视或嫌弃。她只是沾染了厚重的尘埃风霜,与天地融洽和谐。这是一种生命存在的味道,一种自然而然的味道。一些小孩儿从她身后靠近,用棍子打她,她不恼怒,她会放下手中的拐棍起身做出欲追赶的样子,孩子们会一哄逃逸,她便又坐回原地。有时,她会把施舍得到的钱拿出来数数,那只是几张寥落的纸币,抵挡不住几欲饥寒。有调皮的学生会一把给她抢了去。她也不追赶,只是立在原处,面无表情,失去和得到一样端然。这样会让我心生疼痛。就在她不远处一位躬身驼背的老妇人正赶路经过,一只街边的狗有恃无恐,不靠近却紧跟其后不停的咬,那叫声凛冽,让人生厌。老人显得局促、忐忑、尴尬。来来往往的人没有谁去劝住那只狗,告诉它,这老人原本没有过错。然而狗是畜生,不得要领,于情于理可以体谅。

或许是忙于琐事吧,好几日没有顾得上张望洞窟婆婆,婆婆却不在原先的那个角落了。问起路人,说是有传言她疾病过往了。这位守住星星入睡的老人。我仿佛再也看不到夜空的星星一样的忧伤、怅惘。

不觉间又过了几日,眼前偶然撞见洞窟婆婆的身影又在原来的角落,寂静落座。我快步走到跟前证实,那发肤不洁的气味迎面而来。心里一阵惊喜,我以我对她唯有的方式递过几块散钱到她跟前,为此时刻她从显我眼前的奖赏。婆婆依旧先抬起头望我的脸,一脸茫然。她接过钱说:我会为你转经的。婆婆一直都是在为别人转经吧,所以自己落魄不堪,只满足于一定要守住星星入睡的人生信仰。

婆婆长期落座的角落有个杂货店,店铺老板见到我施舍便凑近我说,这人啊,还是有好人的。几日前洞窟婆婆不晓得吃了什么东西,坏了肚子,大便失禁,整个裙裾全部都弄脏了,所有经过的人都掩鼻过往,唯有一位穿着讲究的小伙子路经,见婆婆一身不洁便迅速的去买了一圈纸巾将婆婆全身上下擦拭干净,然后抱到一处洁净的地方,买了崭新的衣物为婆婆更换。最后报了巡警,巡警把婆婆送往养老中心。吃了药物婆婆身体无恙,于是此刻我又得以见到。

  心里很是感慨,是谁呢?具备这样淳厚的品质,为婆婆挪一处洁净。那行为是那么自然而然,遇见了就去做了。然而不是每个人遇见了都会去做。这人是谁呢?我问老板。老板说自己也不认识,只是记住了,改天若是遇见会指给我。我想,他一定没有什么惊人的摸样,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一个人吧。我自然而然的生出心意,想对这人说声:谢谢!你把人做得那么好。想借洞窟婆婆的话言诺给这人:我会为你转经轮的。

南泽仁,女,藏族。1977年出生,四川省甘孜州九龙县人。甘孜州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甘孜日报社。2008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创作有散文、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上百余篇。作品散见《四川文学》、《安多文学》、《西藏情缘》、《都市文萃》、《甘孜日报》、《凉山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