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到了春节,无聊的情形还是没有得到改善。每天我们都忙着做饭吃饭,我腰上都长肉了。我想,到中年,我不干预的话,也会长成阿妈那样吧。也好,当一个快乐的小胖子。

初一那天清早,我们全家照例去了老寨子后的寺庙和煨桑台,全村人每年大年初一清早都要去。要去寺庙点酥油灯,现在的酥油灯已经不用酥油,用色拉油,要去煨桑台煨桑。我们到煨桑台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空气中尽是柏枝燃烧的香味,还混合着糌粑酥油的味道,煨桑台上白色的桑烟滚滚。我扶着阿妣,绕着煨桑台,随着人流,从左向右,顺时针慢慢转经。到风口,我们要向天空撒龙达。阿妣年纪大了,她那一份也由我代劳。边撒龙达还要高声喊“哈嘉落”,向山神祈福。正当我奋力撒龙达,突然听到,“呀,错莫啊!”声音里透着兴奋。我定睛一看,浓密的眉毛,一池春水般的眼睛,湿漉漉,水汪汪,看着谁都好像脉脉含情。男生长这样眼睛的很少,也不是对谁有情,也是没办法,长成这样。哦,是嘉措,我们也一两年没见,他在北京读研究生,他父母在单位上班,只在春节回老家。聊了几句,他要去挂经幡,我们就分开了。

那天我还专门去看了寨首的两根碉楼。发现一块雕花的石头,混迹于乱石砌成的堡坎石墙间,应该是土司官寨的石头,以前有多荣耀,现在就有多落魄。仔细辨认还看出了以前的房基,现在只剩下丛生的荒草和乱石了。我一直试图寻觅土司土妇和他们的仆从丫头生活的蛛丝马迹,但那些踪迹都随风飘散了,无从寻觅。

初二,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村子里的彭措爷爷去世了。阿妣说,彭措爷爷已经病了一年了,也是解脱。阿爸阿妈一天天早出晚归去帮忙,回来话也不多,只淡淡地说,来吊唁的人很多,请了十多个喇嘛念经。

初五出殡,我也去了。那天早上,天蓝得脆薄,没有一朵云。我扶着阿妣走在送葬的队伍中,蜿蜒走过玉米地,爬上山岗,走进森林。一队人默念着六字真言静静地走在林间落满枯叶的小道上,只听到脚步踏过枯叶的沙沙脆响。小道旁稀疏的树叶枯萎皱巴,树枝发黑,举目一片萧瑟。早上的阳光看着热烈,但没啥热气。阳光照在我们身上、脸上、头发上,好像舞台的聚光灯突然照亮我们,我们在自然中闪亮登场。阳光真像个魔术师,所到之处都闪闪发光。

阿妣最爱说,人活一口气。真是这样啊,人有一口气时,眼睛发亮,皮肤温润,能说会跑,欲望不断。可是一口气上不来,就随泥土灰飞烟灭,变成一阵风,不见踪影。一想到这里,我一下悲从中来,眼泪都快要落了下来。阿妣低声说:“小丫头,不要哭,眼泪会惊扰他的灵魂。”

一抬头,突然看见半边月亮,不是半轮,真是半边。我仰着头辨认了很久,阿妣忍不住停下正在颂念的六字真言,说:“小丫头,好好看路!”哦,不是有絮状的一团云,确实是月亮,但月亮没有了夜晚的光辉和灵动,像半边烧馍突兀地挂在蓝天上。

走到林间的空地,队伍停了下来,开始下葬,小伙子们挂经幡煨桑,我和阿妣阿妈们半跪坐在斜坡上,开始为彭措爷爷唱玛尼歌。经幡猎猎,空气中弥漫柏枝的味道,妇人们的玛尼歌和喇嘛们的诵经声法器声混和在一起,一个词突然跳出我的脑海,“灵魂的香味”。